錢志熙綠濤室：細雨愔愔自閉門，陳編叢疊著新文

錢志熙是北大中文系古典文學教授，溫州樂清人，和我是同鄉。

錢志熙教授主要研究中國古代詩歌史，著重于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段，先秦兩漢和兩宋也有較多的涉及。同時，他比較重視與文學相關的思想史的一些問題。學術領域跨度大，其書房的規模自然也相當驚人，他家的好幾個房間都擺著成排的書柜。我和錢教授在客廳里坐下聊了一小會兒，他就請我參觀他的書房。入門第一個書架上全是線裝古籍，舊書中還有小部分系他祖父留下的啟蒙讀物，雖然有些殘破，但這些百多年前的書籍帶著親情和溫度。

錢志熙教授新出的詩詞集題為《綠濤室詩詞集》，我姑且把他的書房稱為綠濤室吧，綠濤室的書籍基本按“編年體”擺放，從先秦一直到清代。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兩宋是重點，書比較多。研究黃庭堅、李白、陶淵明等的書也比較豐富。錢教授說：“像陶淵明、李白這樣的作家，一個人的相關書籍，就可以裝滿一個書房。”此外，書架上還堆著很多全集，像《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唐詩》《全唐文》《全宋詩》《全宋詞》《南懷瑾全集》《夏承燾全集》等。小說與戲劇不是錢志熙的專長，但這方面的書也不少。大體說，一部中國文學史的基本史料，在他的書房里差不多是齊全了。

書房里還有幾個單獨書架，專門存放“故鄉之書”——歷代溫州文人的著作、關于樂清的著作。

除了書房四面墻滿滿是書之外，客廳和臥室也放滿了書。書房里以古典文學也就是集部為主。客廳則是大部頭的經部和諸子，包括屬于子部的佛教的《藏要》、道教的《云笈七簽》等。臥室里也有一整面墻是書架，上面主要是史部著作，包括中華書局點校本“二十四史”。

錢教授和夫人劉青海教授都是古典文學方面的專家，研究領域又都以宋前為主，因此很多書可以共用。當我問二十四史是不是相對用得少一點時，他們說，不是的，“前八史”是使用很頻繁的。此外，文學史、詩歌史、文學批評史、古文論以及版本目錄學等方面的著作，也都在臥室這面書墻上。

采訪間隙，我匆匆手繪“綠濤室”，錢教授題簽手錄陶淵明詩：“形跡憑化往 靈府長獨閑”。這種恬淡與閑適，讓人羨慕。再抄錄《綠濤室詩詞集》中錢教授的《閑居絕句》，以饗讀者：

細雨愔愔自閉門，陳編叢疊著新文。

六街車馬杳然遠，也是江南黃葉村。

父親抄寫《朱子治家格言》，貼在墻壁上供我們背誦

綠茶：我很榮幸能造訪您的書房，可否先參觀一下？

錢志熙：進門這一架子線裝書，主要是2005年和2007年兩次在日本東京大學教書時買的，很多是和刻本，也有一些中國刻本，主要是中國古典文學方面的古籍。有的同事在日本時買得更多，我那時還想帶點錢回國，舍不得多買，現在想想有點后悔。

還有很少一部分是我從老家樂清拿來的我祖父留下的線裝書。像這本《幼學瓊林》，是晚清的版本。我祖父有好幾個版本的《幼學瓊林》。那時候農村人讀書，說起來就是《幼學瓊林》《今古奇觀》。這部《幼學瓊林》，原來有四冊，現在已經不全了，只剩下兩冊。它可以說是少兒版百科類書，按照類書的體例，分為天文、地理、官職、親屬，等等，用聯語的方式將其串聯起來。我小時候也沒有刻意地背誦，而是凈揀亮眼的聯句和那些有趣的故事的注釋來看，從“混沌初開，乾坤始奠；氣之輕清者，上浮為天；氣之重濁者，下沉于地；日月三光，謂之五政；天地與人，謂之三才”開始，一點一點讀下去。

祖父雖然沒什么學歷，但一輩子與鄉間的秀才、生員在一起，在鄉民的眼里也算是個讀書人，他在私塾和本鄉的小學校教過書，方圓十余里，見著他的人都稱他某某先生。四書五經，子曰詩云，他都讀過，也會寫點格律詩。

綠茶：那您的閱讀啟蒙很早。

錢志熙：事實上，我的早期教育主要來自父親。父親雖然只上過三年學，但對學習有濃厚的興趣。他的知識，主要來自干農活與做小生意之暇的自學。父親看的書，當然都是祖父所藏，主要是些說部與蒙學類的書，如《精忠說岳全傳》《今古奇觀》及《幼學瓊林》《增廣賢文》等。他后來能寫淺近文言的書信，替村人寫分家及買賣房屋的文契，主要得益于農余時的自學，當然他也經常向祖父問字。

這里還有一本民國版的《廣注寫信必讀》。父親大概預料到我以后會出遠門，認為學會寫信是必要的。不知道是因為我的懶惰，還是父親白天勞累，無暇給我講解，我沒有將這本書學完。

父親給我講解并要求我背誦的另一種讀物，是明代朱柏廬先生的《朱子治家格言》。在我記憶中，他很重視這本書，好幾次用工整的中楷抄寫了，貼在墻壁上供我們背誦。他在講解這篇格言文的時候心得最多，他完全是從教誨我們成人的意圖出發，來講解這篇格言文的。

父親去世那年我回到樂清，把小時候讀過的祖父的書收了一些回來。祖父還自己抄了不少書，尤其是農村人拜佛誦讀的各種通俗經文。我自記事起，就幾乎天天看到他在用朱墨書寫。他心很寬，誰問他借書他都給，好多書都是有借無還，所以沒有留下多少。在我看來，祖父本質還是一個農民，但他不善生產，把家庭弄得很窮困，他對我們最大的影響就是留下了幾本書。

選擇自己有特長的方向為主要學習內容

綠茶：兒時的啟蒙是否影響了您的人生方向和學術方向？

錢志熙：我是1960年生人，1966年讀小學一年級，1976年高中畢業，早期教育整整經歷了十年“文革”，1978年考上杭州大學中文系。“文革”期間，教育基本上是癱瘓狀態，但我就讀的白石小學，是個完小（完全小學，具備初級小學和高級小學的學校），老師都是從比較正規的師范學校畢業的。后來我就讀于樂清中學，師資也比較好，老師基本都是杭州大學、浙江師范學院、溫州師范學院畢業的。那個年代，讀書沒有任何負擔，既沒有考試的壓力，也沒有升學的要求。我后來選擇走學術道路，現在想來跟小時候的閱讀啟蒙有一定關系。雖然小時候我是囫圇吞棗地接觸這些東西，但上大學后我發現，我比一般同學在文言文方面有優勢。

讀大一時，我感覺城里的同學讀過很多現代小說和外國小說，而我讀的東西太落伍了，現代小說我只讀過魯迅。那時候，老家樂清的新華書店沒有別的現代作家作品，只有魯迅雜文集，就是那套白皮的單行本，當然還有馬恩的著作。記得上中學時，我還買過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讀博士時上政治課，我又學了這本書。總之，外國文學，除了幾本蘇聯小說，我差不多都不知道。于是，大學第一年我惡補了大量中國現代小說，比如茅盾、巴金等人的作品。外國小說我也跟著讀，但是太多了，根本讀不過來。

到了大二，我覺得我不能再這么跟著讀了，決定選擇自己比較有特長的古典文學為主要學習內容，讀碩士也學的古代文學。杭州大學在古代文學方面實力還是很強的。我主攻唐宋文學方向，更偏向宋朝，碩士論文做的是黃庭堅。之所以選擇黃庭堅，有幾個原因，其一是他的作品比較難讀，我比較喜歡啃難的東西；另外，那時黃庭堅研究剛剛興起，那之前，黃庭堅一直被批評為“形式主義”，學界認為他過于注重形式。我們那一代做黃庭堅研究的，除了我，還有南京大學的莫礪鋒、四川大學的周裕鍇，等等。

綠茶：您的研究跨度大，從魏晉南北朝直至兩宋，您是如何確定這些研究路徑的？

錢志熙：到北京大學讀博士時，我的方向是魏晉南北朝詩歌史。后來出版的《魏晉詩歌藝術原論》一書，就是我在博士論文的基礎上修改成的。陶淵明是古人中我最服膺的，謝靈運和我有一種鄉緣，所以在魏晉南北朝作家中，我對陶、謝關注得比較多，出過《陶淵明傳》《陶淵明經緯》。又因為同人們推我擔任中國李白研究會會長，所以這幾年我在李白研究上投入也比較多。

我對兩宋文學的研究從杭大開始，時斷時續，除了黃庭堅，同時還研究江西詩派、江湖詩派、永嘉四靈等。各派的代表人物，像江西詩派的陳師道，江湖詩派的劉克莊，永嘉四靈徐照、徐璣、翁卷、趙師秀，我都有所研究。當然，我更關注歷代溫州文人，像薛季宣、葉適、王十朋等，甚至近代的詞學家夏承燾等，都是我關心和研究的對象。

我還想特別講一下我的導師陳貽焮先生。陳先生是唐詩專家，他的《杜甫評傳》影響很大，最近又出了第三版。陳先生是仁厚長者，“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我受他的恩澤很深。當年，夏承燾路過陳先生家，在陳家住了幾天。一次夏先生說可惜自己沒有對杜甫做很多研究。陳先生說這是夏先生啟發他深入研究杜甫，說這是他發心撰寫《杜甫評傳》的起因。這事陳先生跟我說過好幾次，在回憶夏先生的文章里他也寫過。有的人，明明受了別人很大的教益，甚至學問多是從前人那里來的，成名后卻不說。當然，也有人一個勁地攀附名流。學術界這類事或聞或見，多的是。可見我的老師是一個多么宅心仁厚、多么高尚的人。

歷史研究的成果是文學研究的基礎

綠茶：您怎么理解魏晉南北朝這個時代的文學？

錢志熙：先秦是一個經典的時代，就是“六經”與諸子。其中，按照我們今天狹義的文學概念，只有《詩經》和《楚辭》及傳記文學這一部分可以完全歸入文學史。但古人的看法不是這樣的，在他們的理解中，“六經”就是文學的源頭。章學誠、劉勰等人認為，后來文人的文學都是從儒家“六經”中出來的，到漢代，辭賦、樂府詩興起，而魏晉南北朝，則是文人詩傳統的確立時期。沒有魏晉南北朝文學，就沒有唐代文學，沒有唐詩的登峰造極，也沒有后來宋詞的繁榮。可見魏晉南北朝文學的重要性。當然，文學史像一棵巨大的樹，像一條又寬又長的江，像連綿不斷的山脈，都是連在一起的。

同時，理解魏晉南北朝文學，必須跟當時的思想和思潮結合起來。文學到魏晉時期有了明顯的獨立性，尤其是魏晉時期主流的思想流派玄學，和文學結合，產生了玄言詩。這是魏晉時期獨有的文學現象。當時的文人在社會上地位很高，文學在整個國家的社會生活中有著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綠茶：理解不同時代的文學，要把它放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您如何理解文學和歷史的關系？

錢志熙：如果從大的歷史概念來講，文學屬于歷史的一部分，所有東西都屬于歷史的一部分。如果從小的概念來講，歷史主要研究政治史、思想史、社會史、制度史、經濟史等，而文學往往被從歷史研究中拿出來，文學史則主要是從事文學研究的人在做。

我所做的就是把文學放在歷史的背景下研究，研究作家群體的形成，像我在《魏晉詩歌藝術原論》一書中，就提了文人群體的概念。文人群體是在社會層面逐漸形成的，它除了跟文學的發展有密切關系，同時也跟一定的社會制度、歷史背景有關系，即研究在那個時代，是哪些人在從事文學創作，是什么樣的歷史條件促成了這個文人群體的形成。

比如，魏晉時期是門閥士族最興盛的時期，門閥士族對魏晉時期的文學無疑有關鍵影響，像前面提到的玄言詩，其代表人物多出自門閥士族。還有我們非常熟悉的謝靈運、謝朓，也都來自門閥士族。在那個時代背景下，門閥士族的人可以說是文學的主流，或者說是離文學最近的人。當然，下一層的寒素族，對文學的貢獻也很大，甚至某些更出色，如左思、陶淵明、鮑照等。

說到文學與史學的關系。我有一個印象式的感覺，覺得研究歷史的人越來越不關注文學這一部分問題（從前陳寅恪、范文瀾他們不是這樣的），但我們研究文學的，卻不能不管歷史。我經常跟學生說，歷史學家研究出來的歷史成果是我們文學研究的基礎。當文學史研究者進入歷史，去研究歷史時，其實我們是有自己的一套研究方法的。比如，我們關注文學家是如何生成的，這就是一個歷史問題，但是這個問題歷史學界的人不怎么關心，他們更關心國家怎么運作，制度怎么發展，以及重要的歷史事件與人物。而中國古代重要的歷史事件與人物，往往與文學密切相關，所以文學研究離不開歷史研究。

綠茶：的確，我有好幾位朋友原先是文學研究者，現在都以文學研究的方法研究歷史。

錢志熙：我的研究涉及思想史的部分比較多。一開始我研究黃庭堅，就得研究他跟禪宗的關系。在我看來，中國古代的文學家，某種意義上都是思想家，陶淵明、李白、韓愈、黃庭堅、蘇東坡絕對都可以算思想家。你可以說，他們在思想創造方面沒有程頤、程顥、朱熹那么突出，但不能不看到他們在思想甚至正式意義的“哲學”方面的深厚造詣。我最近寫的關于李白佛學的論文，就嘗試論證他在佛學方面的深刻領悟。

當然，這些問題的形成跟現代學術的分流有關。這種學術分流是近百年來逐漸造成的，學科分野越來越細，相互之間的融合就變得越來越難，也就在無形之中造成了很多學科壁壘。比如，一個文學研究者，他的論文就很難在哲學、歷史類的學術刊物上發表。我總是讓我的學生打開視野，不要局限在文學本身，當然文學是我們的基本，一個立足點，但要盡量學會處理文學和歷史、文學和哲學、文學和其他各個學科之間的關系。

學習古典文學要讀作品，讀經典，同時盡量系統化

綠茶：您書房中有很多溫州的、樂清的鄉邦書籍和文獻。老家的文學和歷史也是您重要的研究領域吧？

錢志熙：是的，我一直關心家鄉的文史。起點可以說是我在溫州師范專科學校工作時，初步接觸到一些地方文獻，但那時我沒有專門要研究的意向。2003年，我參加溫州社科聯主辦的一場“溫州學”研討會，從那時候開始，溫州歷代文人成為我的研究興趣之一。這些年，溫州的很多文史研究者，有在大學的，也有在其他機構的，共同研究溫州文獻。我在回鄉參加相關活動的過程中，結交了很多家鄉文史界的專家，和他們也都是很好的朋友。

地域研究的興起，是近年學術上的一個新現象，對此我一直很重視。它和學院研究可以相互影響。我希望溫州的文史研究不要走到制度化里，應該抱著更開放的態度，極力擴大挖掘力度。我還希望將來能有一家“溫州文獻書店”，專門收集和銷售溫州鄉邦文獻，讓更多文史工作者能從中獲得便利，引發更多的熱情和研究興趣。

綠茶：請您分享一些學習古典文學的方法和經驗。

錢志熙：學習中國古典文學，最重要的就是“讀作品”。對于剛剛接觸古代文學的人，可以先讀一些流行的選本，像《唐詩三百首》《宋詞選》《魏晉南北朝詩歌選》等。通過這些選本，對中國古代文學建立一個基本的印象和框架認識，然后根據這個框架來讀，比如你對蘇軾這個人很感興趣，那就再找來蘇軾的集子讀。

現在人們大多依賴網絡，想到一個作家，就上網搜他的作品。我不是說這樣讀不好，只是網絡上的版本通常有很多錯誤，讀時一定要小心。我的看法是，讀作品，還是應該拿著書讀。讀紙書和在網上讀，感覺還是很不一樣的，尤其是讀古典文學。

一言以蔽之，學習古典文學就是要讀作品，讀經典，這是硬道理。作品讀得多了，再根據自己的研究興趣，盡量系統化。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