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商震,詩人、退休編輯。曾任《人民文學》副主編,《詩刊》常務副主編,作家出版社副總編。著有詩集《大漠孤煙》《無序排隊》《半張臉》《琥珀集》《食物鏈》《誰是王二》《隱身術》《脆響錄》,隨筆《三余堂散記》《三余堂散記續編》《一瞥兩漢》《蜀道青泥》《古道陰平》《抬頭就是賀蘭山》等。
商震最重要的標簽是詩歌編輯,其次才是詩人、作家、評論家等。他說孔子是中國最偉大的詩歌編輯,選編的《詩經》是儒家六經之一。按照這個統緒下來,詩歌編輯無疑可歸入儒家正統,難怪他喜歡漢末儒家董遇的“讀書三余說”,把自己書房命名為“三余堂”。
自1996年調到《人民文學》做詩歌編輯,到2012年主持《詩刊》,商震在《人民文學》工作了十六年。他說:“那是由虛弱走向堅實,自卑走向自信的歷程。多年做編輯,讓我懂得規范言行,心智不偏。業余寫詩歌,讓我內心葆有童話般的情趣。”
退休后,商震像魚兒回歸大海一樣自在遨游,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余下的時間都在讀書和寫作,近些年他更是喜歡上了以走讀的方式書寫歷史。作為一名三國迷,他一直在三國主戰場蜀道轉悠,先后出版了《蜀道青泥》《古道陰平》等作品。
商震說自己從小就對分行文字特別敏感,抄《千家詩》時開始對詩歌感興趣,青春期時,因為《雨巷》熱愛上現代詩,但一直保持著讀古體詩的習慣。他特別欣賞蘇東坡的一句話:“行于其所不得不行,止于其所不得不止。”行與止,不僅是編輯的操守,也是詩人創作的度。知其行而行,行到當止則止。
“三余堂”的書架是五塊很厚的木板,沒有隔斷,這樣可以放更多書,精裝厚書豎在那里,維持著書架上的秩序。二十多年的編輯生涯,讓商震清醒地意識到,必須用廣博的閱讀增強自己對作品的判斷力。他大量閱讀了理論、美學、哲學、歷史、地理乃至軍事、本草等,在《三余堂散記》中,散落著他的閱讀記錄和點滴思考。
不久前,筆者冒昧造訪“三余堂”,打擾之余,順便聽商震嘮嘮讀書與寫作那些事兒。
做編輯必須廣泛閱讀,積攢多則文思泉涌
綠茶:您的書房齋號“三余堂”,典出何處?
商震:漢末儒家董遇說讀書要有“三余”,即“冬者歲之余,夜者日之余,陰雨者時之余也”。由此推知,董遇是個北方農民,冬天天太冷,地里不能干活,就在家讀書;白天工作,天黑了就在家讀書;下雨了不能下地干活,就在家讀書。我喜歡這“三余”,也想借此激勵自己,就把書房命名為“三余堂”。
綠茶:您的書房由哪些書構成?
商震:我的書房總體分為四塊:我媽那兒放著一批書,我太太在通州的工作室里放著一批書,我大女兒那兒也放著很多書,“三余堂”里還留著這些書。總量有兩萬多冊。書房里的書,主要包括歷史、地理、哲學、文學。當然,我也買過一些其他領域的書,如軍事、玉器等。我還迷過一陣古典本草書。我讀書很雜,這是多年編輯生涯養成的習慣,必須廣泛閱讀,以求涉獵更大的范圍。
綠茶:退休以后,您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狀態?
商震:我上班的時候,讀書自然是不能斷的,畢竟我要干編輯這活兒,必須不斷精進。每期雜志我都從第一個字看到最后一個字,絕對不能有絲毫松懈,一定要安全生產,不能讓雜志社全體沒飯吃。那時我讀得多,寫得少;退休以后,我沒日沒夜地寫。太太說我,你著什么急啊,天天寫啊寫的。我說,我讀書這么多年,積攢的東西太多了,一個勁兒地往外冒,沒辦法不寫啊!
綠茶:我看到您這幾年側重歷史寫作,先后出版了《蜀道青泥》《古道陰平》,是什么契機讓您關注到古道寫作?
商震:《三國演義》是對我影響最大的書之一,我對歷史、對古道的興趣都源于這本書。這些蜀道是三國的主戰場之一,我想陸陸續續都重走一遍,寫一遍。《蜀道青泥》寫的是李白《蜀道難》中那條難于上青天的“青泥嶺”,我重點寫了杜甫入蜀的四次旅途(長安到華州,華州到秦州,秦州到同谷,同谷到成都)。《古道陰平》中的陰平道,是鄧艾偷襲,滅了蜀漢走的路。我心里對劉備的蜀漢總有一種牽掛,總想去探究這條七百里無人煙的、充滿罪惡的古道到底有多難走。我走了大半截,如今這條古道還有一百多公里是沒有人煙的。
規則與自由的沖突,是我寫作很重要的命題
綠茶: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和文學發生關系的?
商震:我與文學結緣和父母有關。我爸爸畢業于北京外語學院,畢業后被分配到鞍山做俄語翻譯,后來又到營口工作。我家有很多書,營口老家的“炕前柜”里尤其多。我讀的第一本外國小說是蘇聯小說《毀滅》,豎版繁體的。我媽媽是演員,家里因此有很多唱本,這些唱本有故事又押韻,我也讀了很多。我爺爺是畫家,他給我撿了很多小鵝卵石,讓我擺字。受家庭影響,我識字比較早,讀文學作品也比較早。
我還很小的時候,家里就訂了一份《兒童文學》,從第一期到后來不訂,應該有上百本。這本雜志對我小時候的閱讀影響很大。十歲出頭時,我讀了《林海雪原》。書是借來的,第二天必須還,我用一天一夜就看完了,還把少劍波寫給白茹的愛情詩抄了下來。
我對文字尤其是分行文字特別敏感。我家有一本《千家詩》,雕版印的,很古樸,我爸讓我抄下來,我就把《千家詩》抄了一遍。從那時起,我開始對詩歌感興趣,甚至模仿著《千家詩》寫點五言、七言。那時我不懂平仄,為了學習平仄還買了好多書,像王力(語言學家,著有《中國音韻學》《中國現代語法》等)的書,還有《詩詞格律》等,但讀不懂。
我對新詩的喜歡是從穆旦開始的,那時我讀高中。后來我又讀了艾青、牛漢……但我的詩歌啟蒙還是古典的,現在我還保持著讀古體詩的習慣,每周一定要讀一些文言文。
可以說,讓我從古體詩跳出來的是戴望舒、穆旦等現代詩人,讓我對歷史感興趣的是《三國演義》,讓我對人性認識更清楚的是《基督山伯爵》。這些閱讀讓我和文學發生著冥冥之中的關系,最終我干了幾十年文學編輯工作。
綠茶:您說退休后,急著寫東西,有種奔涌而出的感覺,那么您現在有哪些寫作命題、方向和路徑?
商震:每個人都渴望獲得自由,但所有人又必須在一種規則里生存,如何在規則里獲得更大的自由,以及規則與自由之間的沖突,是我寫作很重要的命題。我的寫作方向主要有詩歌、隨筆和小說,都向著這個命題而寫。
作為一名詩人,詩歌是我的寫作常態,也是我最有把握的題材,寫作時內心最感覺愉悅;另外一種日常化的寫作是以“三余堂散記”為題的系列隨筆。這些年,我又熱衷于歷史寫作,尤其是寫古道系列,以走讀的方式深入歷史現場,在“問史”的路途中,聯想、猜想和冥想。
寫小說也是我內心早已有之的愿望。曾經有人約我寫一本“重讀《古詩十九首》”的書,但我發現葉嘉瑩老師已經寫了三本關于《古詩十九首》的書,沒給我留縫,這個選題就沒法寫了。但這方面的材料我很熟悉,在梳理材料時,我隱約覺得《古詩十九首》的編者蕭統這個人應該還有可挖的地方,于是把蕭統的材料梳理了一遍,發現了一個有趣的點。
蕭統是南北朝時期南朝梁武帝蕭衍的長子,一生有兩條線索。其一,他曾經和一位小尼姑偷情。我去了崮山的紅豆庵,看到了傳說中蕭統種的兩棵紅豆樹,據說是懷念小尼姑的。其二,他曾經被立為太子,但父親蕭衍晚年很不信任他,兩年不許他出東宮。他去世時年僅三十一歲。我根據這些線索寫了一本關于蕭統的小說:一個皇太子,和小尼姑偷情,不敢告訴父親。按照皇家的規矩,這個戀情很要命,是要殺頭的。這里的沖突符合我想表現的自由與規則。這部小說已在湖北的《芳草》雜志全文刊發,人民文學出版社即將出版。
此外,這些年我一直在讀東晉干寶的《搜神記》,準備就這個題材寫一本書。魏晉時期是中國文學的轉折時期,玄學之風盛行。在那樣一個動蕩的年代,文人們要么像竹林七賢一樣隱居山林;要么即便在朝為官,也普遍傾向于“朝隱”。而干寶出仕后曾任司徒右長史,相當于宰相的大秘書。他不僅寫有一本被稱為“良史”的《晉書》,還從現實中退出來,寫鬼神。《搜神記》顯然是受了《山海經》的影響,干寶也因寫作《搜神記》而被稱為“中國志怪小說的鼻祖”。《搜神記》中有幾個故事,沒有一定的想象力是寫不出來的,比如騙鬼,人居然把鬼騙了。我想通過解讀干寶寫《搜神記》的心態,分析這部小說產生的政治環境、經濟環境和文學環境。我的這本書今年年初會出版,名字叫《借鬼神一用》。
從《詩經》進入詩歌
綠茶:您寫作路徑的拓寬,是不是跟閱讀有關?您有什么獨到的讀書高招嗎?
商震:我因為覺得自己知識匱乏,就逼迫自己養成了逢書必讀的習慣,大有“補讀平生未見書”之氣概,自稱“書到我手里,絕不會空置不讀”。但近些年,我改變了讀書方略:有些書一翻就棄;有些書從快從捷地讀;只有那些可讀、可藏、可把玩的書,我才會在不大的書架上給其留下一寸之地。我最喜歡讀的書,是能遣散胸中塊壘或能激發我拿筆抒懷的書,以至于幾十年來,我的枕邊書依然是《道德經》《三國演義》等少數幾本。
綠茶:如果回到古代,您最欣賞哪個時代的詩人和詩歌?
商震:詩人,首先得是人。我剛寫古體詩時,受大眾觀點影響,也覺得李白好,讀了很多李白的詩,他是天生的詩人。但按我自己對詩人的理解,杜甫對現實的表現力無人可及。再一個就是蘇東坡。如果一定要讓我選出最重要的兩個詩人,那就是杜甫和蘇東坡。王維晚期到輞川后,我也很欣賞,大概可以排第三。在我心里,李白甚至不一定能排進前五。
當然,談詩人不能局限在唐宋,歷代都有了不起的詩人,比如屈原,他的精神力量讓人感佩。其實,嚴嵩的學問我也很欣賞,他詩詞、文章都好,但他是個大奸臣,我沒法公開表揚他。
有一次,作家徐小斌問我:“諸子百家,你喜歡誰?”我不假思索地說:“莊子。”莊子確實是我的偶像。諸子百家時期,大家都在“搶話筒”,生怕自己的聲音太小。莊子不干這事兒,只躲在陋巷讀書著述。這份安靜與寂寞讓莊子的精神得到大自由,只有精神自由才會作出大文章,《逍遙游》《齊物論》《養生主》……千百年來安慰了很多失意的文人。
綠茶:如果只讓您推薦一本書,您會推薦哪本?還是《三國演義》嗎?
商震:一言以蔽之,《詩經》。孔子是最早也是最偉大的詩歌編輯,他把西周至春秋五百年間三千多首詩歌選編成三百零五首的《詩經》,可謂濃縮中的濃縮。雖然我們不知道孔圣人“斃掉”了哪些詩篇,但他留下的這三百零五首,為中國詩歌樹立了偉大的敘事和抒情傳統,是漢語詩歌的源頭和典范。
《詩經》不僅是詩,也是哲學,哲學論斷大部分都是詩的派生品。所以,我主張學詩要從《詩經》開始,《詩經》中對生活現場的表現、靈性的飛升,至今都值得詩人們學習。所以,從《詩經》進入詩歌,才是“入門須正,立志須高”。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