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歸人

吃年夜飯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雪。雪下得不大，只有零星的幾片雪花飄下來。年夜飯吃罷，一家人坐在沙發上準備看春晚時，雪突然大起來，鵝毛似的大雪片密密麻麻、紛紛揚揚。地上，樹上，房子的瓦楞上，都鋪上了一層白。陸慶家跑到陽臺上看了看雪，順便吸了一支煙便要出車。他裹上厚厚的棉大衣，再戴上一頂護耳的棉帽子，全副武裝地準備動身。老伴、他的兒子與兒媳，還有剛滿三歲的小孫子，都嚷著勸阻他，讓他別再去掙那幾個不起眼的小錢了。小孫子甚至摟住他的腿，打著滾撒起了嬌，橫豎不讓他走。他慈愛地拍了拍孫子的小屁股，義無反顧地出了門。

陸慶家是個靠接送客人為生的三輪車司機，從事此行當已經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前，陸慶家還是鎮供銷社里的一位售貨員，專門站在柜臺內賣咸菜疙瘩與醬油醋。改革的大潮澎湃涌來，讓他與妻子一同失去工作。兒子要撫養，要讀書，兩口子還得活下去，只好抖擻精神，自尋門路以求生存。妻子跑到一家醬菜園打起了工，他卻一時半刻沒有著落。正在那里抓耳撓腮一籌莫展的時候，有條鐵路通到了鎮上，還在距鎮子十八里處的地方設了個車站，每天有好幾班綠皮火車從那里通過與停靠。他靈機一動，買了一輛二手三輪車，開始從事接送客人的營生。也是湊巧，距鎮子不遠處，有一個幽深的大峽谷，政府部門大張旗鼓地招商引資，轟轟烈烈地搞起了旅游開發，還真有不少游客跑來觀光與游玩，他的生意一天天地好起來。兩口子齊心協力，早出晚歸，日子算是順順當當地過了下去。到了現在，不僅將兒子養大娶妻生子，還筑起了一座二層小樓。在鎮上雖然算不得富豪，卻也火火騰騰，讓大家羨慕。

實際上，現在說陸慶家干出租車生意，已經不太確切。其實，早在五年前他就不再從事這一行當了。五年前，兒子高考落榜，并沒有與同齡人那樣跑到其他地方去打工，他留在了鎮子上，白手起家創辦了一個網店，對外專門銷售當地的農副特產。網店開張，生意相當紅火，訂單雪片似的朝電腦里跑，兒子與他的女朋友忙不過來，便將老兩口喊去給他們做幫手。老伴負責將貨物過秤與裝箱，他則駕著三輪車朝快遞部門送。從兒子的網店到快遞點雖然只有八里地，他每天卻要跑幾十個來回，根本沒有去火車站接送客人的時間了，干了二十多年的營生從此丟下。

雖然不再從事載客營生，每年的除夕夜，在吃過年夜飯之后，他卻是一定要岀一次車的。他駕著三輪車自西而東地穿過空蕩蕩的鎮街，直奔十八里外的火車站，然后在站前廣場上等待。大約在夜里九點左右，有一列從北京方向發來的綠皮火車進站，停靠三分鐘，再朝昆明方向進發。在那三分鐘的時間里，會有一位乘客從站口走出來，坐入他的三輪車，讓他載自己回家。

那位乘客的家是鎮子所轄的一個偏遠山村，距火車站差不多有三十里地，而且全是疙疙瘩瘩的土路，路又全在高嶺峽谷與懸崖邊盤旋，將其送到家，差不多得花去兩個多小時。這還是天氣好的時候，若是遇到下雪，或者夏天里讓雨水沖毀的路面得不到修復，三個小時都有可能。但是不管什么情況，二十多年過去，每一個除夕之夜，陸慶家都會在火車站等待，那個乘客也總是乘坐那一班列車，從他工作的北京歸來，從來沒有缺如。

雪仍然在紛紛揚揚地下，似乎下得更大了些。好在路況挺不錯，地上的積雪還沒有結冰，一路走得還算順利，到達站前廣場時，正好夜里八點半鐘。還有半個小時列車才能進站，陸慶家便從容地找個地方停下，點燃了一支煙慢慢地吸。此時，站前廣場上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只有密密麻麻的雪花在那里飄搖而落，遠處不時傳來鞭炮的炸響，偶爾的，還有煙花在夜空中燦然地綻放。他的手機突然響起來，取出來一看，是老伴打來的。老伴在手機里說，慶家，雪下得這么大，你還是回來吧，萬一路上有個閃失怎么辦？

陸慶家說，我回家，那個人怎么辦？三十里的山路，讓他走回去？

老伴說，你又不是他的專職司機，他可以坐別人的車啊？

陸慶家說，廢話，大年夜誰還出來拉客啊？

老伴不再吭聲，嘆了口氣，掛斷了電話。

二十多年前，陸慶家第一次接到那個從北京歸來的乘客時，就是在除夕夜。自從有了火車站，開著三輪車從事接客營生的人不止他一個。那時候好多單位都不景氣，好多人都下了崗，生活無著落，又沒有什么更好的門路，就都想靠火車站掙碗飯吃。似是雨后的春筍，一下子冒出了二三十輛三輪車，都跑到車站覓生意。每當有列車進站，大家便呼隆一下圍上去，施展著各種本事去爭搶客人，僧多粥少，有多半人落個兩手空空。盡管競爭激烈，陸慶家還是堅持著干了下來，而且越來越有經驗了。每天，在火車站停靠的火車一共有九班，最早的是凌晨四點鐘，最晩的是夜里九點鐘。同行們大都在站前廣場上死等，他在火車沒有到站的時間里，總會駕著三輪車到車站的周邊走一走，覓些零打碎敲的小活。到了火車進站的時間，他才朝車站跑。如此一來，他的收入自然就比同行多了些。

那班夜里九點鐘進站的火車雖然發自北京，一路上經過了數十個大城市，在小站下車的乘客卻很少，有時一個兩個，有時一個都沒有，因此，在這個時間段，同行們便都收了工，回家摟著老婆孩子睡大覺去了。唯獨他留了下來，而且連除夕的晚上都不放過。

有那么一個除夕夜，他就接到了那位乘客。

陸慶家甚至還記得，他第一次接那位乘客時，天上同樣下著雪，而且是細細的鹽粒子。下這種鹽粒子似的雪，就意味著是場大雪，他看見地上的積雪已經全部將路面覆蓋，且起了冷冷的風，知道路面馬上要變硬。三輪車走在如此的路面上，最是容易打滑，造成翻車事故，又是大年夜，不可能有客人下車，他便打算收工回家。正準備發動車子時，卻猶豫起來，心里想，萬一有乘客下車呢？如果錯失了客人，自己少了收入是小事，客人怎么辦呢？總不能讓人家冒著大雪，步行朝家里趕吧？如此想著、猶豫著的時候，就到了火車進站的時間，他舉眼朝出站口望去，竟然真的看見有位乘客走了岀來，正在那里四下張望，顯然是在尋找出租車。他忙駕著三輪車迎了上去。車在那客人面前停下，那客人連猶豫一下都不曾，迫不及待地便跳了上來。

他問，去哪？

客人道，武家嶺。

他一怔，立刻叫了起來道，哎呀，去那兒可不成，三十里山路，下著這么大的雪，太危險了！萬一有個閃失，會要了命的！

那乘客便急起來道，大哥，您無論如何也得送送我，我是從北京趕回來跟爹娘一起過年的，你不送我，我就趕不回家了呀？他說著眼里閃出了淚花。

正是看到那淚花，他的心軟了下來，嘆了一口氣，將心橫了橫，點了點頭。

其后，每到除夕之夜，陸慶家總會在最后那班列車上接到那位乘客，那乘客也是除夕夜里唯一一位在小站下車的客人。他將客人接到車上，要沿著一條崎嶇的山路，在夜色中行走差不多兩個小時，才能到達目的地，返回的時候已經是大年初一。

陸慶家第一次接送那位乘客時，年齡才三十歲出頭，那位乘客比自己略小些，有二十八九歲的樣子，高高的個子，濃濃的黑發剪得短短的，穿著一件灰色的羽絨服，背著一只黑色的雙肩包，鼻梁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看上去文質彬彬的。他不太愛說話，一上車就緊閉嘴巴，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路不平，車子不停地搖晃與蹦跳，他緊緊地抓住車上的把手。陸慶家便主動同他說起了話，從哪兒來？

北京。乘客說。

老家就是武家嶺？

嗯。

怎么不早點回來呢？

忙。

陸慶家好奇心重，還想繼續同客人聊下去，問問他在北京做什么工作，工資收入是多少，見沒見到過中南海里的大官。他發現對方似乎沒有同他交流下去的熱情，說出來的話遲遲疑疑、干干巴巴，很不情愿的樣子，便知趣地閉上了嘴巴。等車子離了鎮子附近的大路，駛進山中的小路，開始在崖壁間的險路上盤旋時，便唯有一門心思地駕駛車子了。

不過陸慶家在接送那位乘客數次后，還是知道了他的一些情況。乘客姓武，年齡比自己小三歲，已經在北京工作多年。每年他只回老家一次，因為工作忙，只有趕在除夕夜里才能回來。他的老家還有父親與母親，三個姐妹都已成人，嫁到了別的村子里。陸慶家還知道，客人是從鎮上走出來的第一位大學生，讀的是北京城里的名牌大學。有一年，當兒子升入中學，送兒子入校的時候，還在學校門口的宣傳櫥窗內，看到過一張他的照片。照片上的他，胸前戴著一朵大大的光榮花，手里捧著那所知名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笑得一臉燦爛。

知道了他的情況，陸慶家就對姓武的客人有了幾分敬重。他經常想，如果兒子將來能考上北京的大學，能在那個叫首都的地方工作該有多好？只是，讓他遺憾的是，兒子的書讀得不能說不刻苦努力，卻在高考時落了榜。他原本打算花一筆更大的錢，將兒子送到縣城去復讀的，兒子卻要死要活不肯再進學校的門。無可奈何，他只得長嘆一聲，由了兒子。

兒子倒是有志氣，雖然沒有考上大學，卻不甘心去做一名打工仔，一輩子碌碌無為、仰人鼻息。他選擇了自己創業，搞了一個網店。沒想到，網店一天天地紅火起來，錢大把地掙，最后連他這個當爹的，都成了兒子麾下的員工。

用不著起早貪黑地去接送客人，用不著守在火車站與同行爭搶客源，他輕松了不少，每天只在兒子的網店里一蹲，有活時就去送貨，沒有活的時候，他就在沙發上一坐，喝喝茶、吸吸煙、聊聊天，輕松自在。他便想，人也不一定非要上大學，只要覓個掙錢的好門路，日子同樣過得紅紅火火。當然，在接送那個姓武的客人時，或是偶爾想起他來時，他對對方還是充滿了羨慕與敬重。你想，一個祖祖輩輩都在窮山溝里活命的農家子弟，有一天能到京城去讀大學，能在首都北京有一份工作，那可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不再開著三輪車接送客人，陸慶家在晩上的時間里，就是與電視較勁。他最喜歡看的節目是古裝題材的電視連續劇，《貞觀長歌》《康熙大帝》《甄嬛傳》，除此之外，他還喜歡看《星光大道》《我是大明星》《媽媽咪呀》之類的選秀節目，每當看到有位來自鄉間的農民歌手成功晉級，他就將巴掌拍得呱呱響，仿佛晉級的是他自己，或者是某個親戚與好友。因此，每天吃過晚飯，他先是跑到陽臺上去吸煙，過足了煙癮，就返回客廳，一屁股坐入柔軟的沙發中，啪地一聲將電視機打開。

時間轉眼就到了這一年的除夕。

吃過了年夜飯，吸足了煙，不用再去火車站接客，他便同家人一道，坐在沙發上準備看春晚。二十多年過去，他還是第一次看春晚。兒子向他透露，今年的春晚不但有郭達、范偉、趙本山的小品，還有好幾位從《星光大道》之類的選秀節目中走出來的民間歌手，他就很是期待與興奮，早早地坐在電視機前，看他們在春晚的表現。

夜里八點鐘，春晚正式開始，隨著四位主持人的聯袂登場，舞蹈、獨唱、相聲、小品，節目一個一個地進行下去，他的巴掌早拍得一陣陣發熱。時間漸漸地就接近了九點鐘。完全是突然間，他想起了那位姓武的乘客。他知道，在除夕之夜，他一準又從北京趕了回來，那班列車馬上就要進站。那么，自己不再做接送客人的行當，那位匆匆從京城趕回老家的旅人，該由誰來將他送到三十里之外的家呢？作為一名資深的三輪車司機，他清楚地知道，在這個時間段，尤其是在除夕之夜，是不會有人候在那里等客的，如果自己不岀車，那位姓武的客人就只能步行回家。三十多里的山路，黑漆漆的夜色，靠著自己的兩條腿，怕是走到天大亮，都不一定能走進家門。

他沒用再想，跳起來就去穿那件厚厚的棉大衣，三步并作兩步地出了門。

車開到大街上時，已經到了九點鐘，那列火車應該進站了。他想，當那位乘客走岀站口，見不到他的三輪車時，不知道會有多么的焦急和失望。如此想著，他加大了油門。好在，大家都在家里看春晚或者放煙花，鎮街上沒有一個人，更沒有其他的車輛，他就開足馬力，駕著車子一路狂奔。似乎用了不足二十分鐘，便來到了站前廣場上。將車速放慢，舉了眼睛一望，只見幾盞昏黃的燈光下，空空蕩蕩廣場上，有一個人正孤獨地站在那里，燈光將那人的影子拖得長長的，正拿了眼睛四下里張望。再仔細一看，那人如同往常，還是穿著一件羽絨服，背著一只雙肩背包，鼻梁上依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姓武的乘客。看到有一輛三輪車由遠而近地出現，他的眼里發出了驚喜的光芒，迫不及待地迎了上來。

他把客人送回了家。

從此，每到除夕之夜，陸慶家不再待在家里看春晚，而是駕著三輪車直奔火車站。而每一個除夕夜，到了那班列車進站的時間，他總會接到那位姓武的歸鄉人。只是，二十多年的時間過去，他發現那位姓武的乘客，總是穿著一件羽絨服，背著一只雙肩包，戴著一副近視眼鏡，除此之外別無長物。陸慶家在做接送客人的生意時，每逢春節來臨的那段時間里，也接送過許多趕回老家過年的客人，他們大都拖著一個大大的拉桿箱，手里提著沉甸甸的大包小包，有的還帶著老婆與孩子，熱熱鬧鬧，紅紅火火，喜氣洋洋，姓武的乘客卻總是孤單單的一個人，他肩上背的那只雙肩包，不僅總是癟癟的，而且一直是那只黑色帶白邊的包。那塑料質地的白色鑲邊，早被歲月腐蝕得脫碎，只留下了一些淡淡的白色痕跡。

不知道是哪一年的除夕，陸慶家見他又是獨自一個人回來，仍是背著那只雙肩背包，而他的年齡也有四十歲了，應該早就娶妻生子了，便忍不住問道，怎么又是你一個人回老家過年啊？

他一臉漠然，淡淡地道，我就是一個人。

你的媳婦與孩子呢？咋不跟著你一塊回來呢？

他還是冷著面孔淡淡地道，我還沒有媳婦與孩子呢。

陸慶家不由瞪大了眼睛，叫了起來道，看你老大不小了，怎么還不結婚呢？

對方在口中唔了那么一下，卻什么話都沒有說出來。

好奇心讓他還想繼續問下去，卻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見那姓武的抓牢把手，將目光望向了車外，明顯地表現出不想同他聊下去的神情，忙知趣地閉上了嘴巴。

陸慶家在成為兒子員工的第二年，就抱上了孫子，那個考上大學在北京工作的姓武的來客，卻仍是孤單單的一個人。

此時，他的年齡應該到了五十歲，如此的年齡還沒有成家，若是在鎮上，已經注定要打一輩子光棍了。然而，鎮上的人可以打一輩子光棍，那是因他們窮困，沒有什么出息，沒有女人肯嫁。姓武的乘客則不同，他是一位榮光無限的大學生，一個在首都北京工作的人，這樣的人，怎么還找不到媳婦呢？

他不理解，也無法接受。

不理解，不接受，只能是不理解不接受而已，在這件事情上，他是鞭長莫及的。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除夕夜里，丟下與家人一同看春晚的天倫之樂，從火車站將其接送回家，讓他能在大年夜里同父親與母親團聚。

雪下得似乎比剛才小了些，原來都白了的地面上有了一片一片的黑。陸慶家望著車窗外面的雪，心里想，只要別再下大，氣溫別突然變冷，他就能安全而又順利地將客人送到家。他取出手機想看看時間時，突然聽到不時有鞭炮炸響的靜夜里，傳來一聲火車的笛鳴，接著響起火車所獨有的咔嚓、咔嚓的聲音，他就知道，從北京發來的那班列車馬上就要進站了。他忙從三輪車上跳下來，跑到不遠處的一片冬青叢中撒了泡尿，再快快地跑進車內，點燃一支煙用勁地吸。

將煙屁股丟到車窗外面的時候，就看見從火車站的出站口走出來一個人，正是那位姓武的乘客。

姓武的乘客仍然穿著一件羽絨服，仍是背著一只雙肩包，鼻梁上架的那副近視眼鏡讓燈光一打，反射出亮光，在那里一閃一閃。他看見對方的同時，對方也看見了他，背著雙肩包便向他跑來。似往時一樣，陸慶家沒有下車，只是回身從里面為其打開了車門。車門打開的同時，客人剛好鉆進車來，坐在車箱正中的位置上。坐定之后，先是放心地吁出一口氣，隨即將雙肩包取下，抱在了懷里。車子發動起來時，他忙騰出一只手抓緊了門把手。

三輪車緩緩地駛離廣場，先是朝鎮子方向走三五里大路，隨即拐一個彎，便行駛在山中的小路上。

一如既往，趕回家來過年的姓武的乘客仍是默默的，你不主動同他說話，他絕對不會先開口。你既便是主動跟他說話，他同過去一樣，也僅是淡淡的應付。盡管陸慶家似乎有許多話想對他說，看看對方臉上一副漠然的表情，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漸漸地，車進入深山，路越來越不平，山勢越來越險峻，再加之地面上鋪了一層薄雪，就更得多加小心了。他便閉緊嘴巴瞪起眼睛，用力握緊方向盤，默默而又艱難地向前行進。

同過去的每一個除夕夜一樣，用了足足兩個多小時，終于到了大山最深處那個叫武家嶺的小山村，車在村頭停了下來。說是到了村頭，其實離村子還有段距離，因為前面有一道高高的嶺崗堵住了去路，車已經不能再向前開。下了車，沿著嶺崗上的細細小路步行三里地，才能走進那個小村子。以往送到這里，客人會將車費塞給他，匆匆地對他說一個謝謝，然后急急地朝村子走去，今天的除夕夜，他付過車費后卻沒有急于趕路，而是將雙肩包背好，站在那里猶豫了一下，回過頭來望著陸慶家，似是有什么話要說。陸慶家正要發動車子準備返回，忙將腦袋探出窗外，等著對方開口。便見那人嘆了一口氣，上前一步道，陸大哥，明年的除夕夜，你就別在廣場上等我了。

陸慶家一怔道，為什么？

他猶豫了一下道，我明年不回家過年了。

為什么？陸慶家很是奇怪，不由再問了一聲。

對方突然勾下了頭，又慢慢地抬了起來道，今年春天和秋天，俺爹俺娘都走了，再回家過年，已經沒有多少意義了。俺這次回來，算是最后一次陪伴二老。姓武的乘客說罷，便調轉腦袋，沿著嶺崗上的小路，默默地向村子走去，同時打起了一只手電筒。

陸慶家忙將發動起來的車子熄了火，從車中走了出來，站在那里朝那座高高的嶺崗張望，就見茫蒼蒼的夜色中，白皚皚的雪地里，一團亮光與一個黑影，在那里不停地跳躍與晃動，漸漸地遠去，再遠去。雪在這時候則下得越發大了，紛紛揚揚的，將他的視線迷亂了。

責任編校：郭遠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