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提到詩人田園,我的眼前就惡補一幀動人的畫面。
在一望無際的川西壩子上,金秋送爽,稻浪起伏,一個優(yōu)雅的女子從蔥蘢的農(nóng)田里直起了腰:泥巴裹滿褲腿,汗水打濕衣背,她左手握著一把稗子,右手輕輕抬起,想要捋去頭上頂著的那幾莖稻草,結果不小心把自己擦成了“花臉貓”。
遠處空空的豬草背篼,正惆悵地四處張望它的主人。
在眾人的嘻嘻哈哈聲中,田園也羞澀地笑彎了腰。
好像那一束束沉甸甸的稻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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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田園早就離開了位于都江堰崇義界牌的“田園”。
她從遠近馳名的馬祖寺職高畢業(yè),以“中專生”的名義分配到崇義鄉(xiāng)政府工作后,便成了城里的田園。
那些蟬唱蛙鳴的歲月,那些雞犬桑麻的往事,那些點洋芋、挖川芎、刨花生、剝紅麻、打谷子的農(nóng)活便落到了她妹的肩上,她則坐在高高的自建樓房上面,沐浴著城里又圓又大又亮的月亮,偷偷地在心里反復唱著同一首歌:“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而她在鄉(xiāng)下的妹妹,則遙望著二十里外的天空,悄聲哼唱著另一首歌:“城里的月光把夢照亮,請溫暖他心房,看透了人間聚散,能不能多點快樂片段,城里的月光把夢照亮,請守護它身旁,若有一天能重逢,讓幸福撒滿整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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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到都江堰的時候,人生地不熟,偶爾偷偷地寫詩也不敢示人,與都江堰文壇來往更少。后來認識了都機廠辦公室主任何民。他是個熱心人,偶有活動,也總是把我叫上。
我第一次參加都江堰作協(xié)活動,是在1997年夏,何民通知我:中午在南橋河邊的一家蒼蠅館子聚會。就在那天的飯桌上,我見到了馬及時、汪浩、文潔、云朝清、彭安寧、王培……這些都是當時活躍的作家。桌子的角角上,還坐著一位剪著短發(fā)、圓臉含笑、英姿颯爽的女漢子,名叫田園。
一問才知她是崇義人,于是在心里“哦”了一聲,怪不得如此英氣逼人,那是崇義人固有之豪俠性情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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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有一天,汪浩引著我去看望一個文友,在幸福路背后臨河的一條叫作“三多里”的小巷子中,那是她租來的居處。
空空如也的房子里,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外,多得要不完的就是空氣,這個傲嬌的文友正靠著柱頭(除了柱頭,也沒什么可以靠了)暢想未來的美好生活。15平方米的空間仿佛是她租來的皇宮,那些她熱愛的文字猶如列隊整齊的衛(wèi)士和宮女,她優(yōu)雅地等著丫鬟們給她梳頭、盤發(fā)、涂脂、抹粉……時已擔任董事長的汪浩“飽漢不知餓漢饑”,還在旁邊不停地鼓勵她:“你是有才華的人,要繼續(xù)寫東西,寫好東西……”
“田忠群,你妹出車禍后,醫(yī)好沒有?”同行的一位女士猛的一嗓子,把大家喚回了原汁原味的生活現(xiàn)實。
同時才知道,田園是她的筆名。
最重要的是,兩姐妹終于在城里相遇了,盡管是在醫(yī)院。
她們抱頭痛哭的樣子,一定像極了兩窩風中的瓢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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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不相瞞,盡管田園的本名“田忠群”土得掉渣,頗沾了幾分鄉(xiāng)下的泥土氣息。但是其筆名卻詩意盎然,不用想,那就是一首詩的境界:關于麥浪、春風、豌豆尖和夢。
然而這首詩還沒有落筆,空白的稿箋上才寫了個嘆詞“啊”,田園就在都江堰文壇驚鴻一現(xiàn),便沒了聲息。
仿佛是一個傳統(tǒng),比如王培、李雪芹、劉素清、劉玉霞……這些清新脫俗、才氣過人的女詩人就像一只絢爛多姿的孔雀,剛剛在人前把翅膀扇了兩下,就悄無聲息地躲進生活的密林,把自己的翅膀收斂起來,把才華靜靜地隱藏起來。
一藏,就是18年。
用當時廖永德的說法:“活不見人,死不見詩?!?/p>
我估計連藏匿高手余則成在“田園們”面前都自嘆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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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田園還在這座城市生活,我卻一次都沒有見過。
曾經(jīng)很多年,我無數(shù)次經(jīng)過幸福路,總?cè)滩蛔∠雴枂枺耗情g小小的出租屋,不知道還在不在?那幾根修長苗條的柱子和那幾面弱不禁風的墻壁,不知道被她靠垮沒有?
她已經(jīng)發(fā)芽的文學夢,不知道吐出了幾片嫩葉?
7幸好,我們的朋友圈中還有一個廖永德。
他活著的時候,不僅是都江堰文壇的組織員、炊事員、聯(lián)絡員、通訊員,還是朋友們又愛又恨的“廣播員”。
他的嗓門奇大,聲傳百米,開會時可以不用話筒。
他的門路奇寬,消息源多,堪比新華社一線記者。
可以說,廖永德掌握了作家們太多的“秘密”,多到什么程度?如果是在諜戰(zhàn)片里,他這個角色絕對活不過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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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朋友們偶爾從廖永德那里聽到田園的消息。
“田園在老汪那里上班,把手頭的工作做得井井有條、巴巴適適,前幾天還把抵押來的兩百多輛自行車全部賣完了,汪總笑疼了。我估計再過兩年,她極有可能當副總經(jīng)理……”
“田園在西川公司那兒辦了個幼兒園,把那些小娃兒經(jīng)佑得之好,家長滿意得很。據(jù)說好幾個原本不準備要娃兒的女士,下班后都不去外面耍了,要抓緊回家生娃娃,然后送到田園辦的幼兒園讀書。以后作協(xié)哪個會員的娃兒找不到幼兒園上學,給田園說一聲,憑我的面子至少可以打9.9折?!?/p>
“田園最近在奎光西下街修了一棟房子,注意,是一棟哦,不是一套。她又在樓底下開了個麻將鋪子,生意好得很,就是媽老漢兒來打牌也要提前預定。昨天我才在那兒輸了二百五,我感覺數(shù)字不吉利,下次就是要輸也必須輸二百六?!?/p>
……
就這樣,田園模糊的身影一直在文壇時隱時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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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作協(xié)的朋友們始終堅信,就像春天總會到來一樣,田園遲早會回歸文學。馬及時信心滿滿地說:“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一百天不哭的娃兒,何況田園還是個大人?!?/p>
不久,李雪芹懷揣著筆名“沙白”回來了。
又不久,王培懷揣著筆名“王驪雯”回來了。
再后來,劉玉霞懷揣著筆名“雨舒”回來了。
其他三位離開文壇的女作家都回來了,田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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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早春,楊柳河邊的柳枝才開始吐芽,崇義鄉(xiāng)下的麥苗才剛剛泛青,就像響應一場春雨的召喚,在都江堰文壇“失聯(lián)”多年的田園終于踏著迎春的步伐回歸了文學。
我想,田園離開文壇的這些年一定過得很好,因為她的愉快與臉上的笑容、嬈腴的身材和豐滿的錢包成正比。
此時的田園已頗具成功女企業(yè)家的風范了,而且還是某保險公司金牌課長,手下一群精兵強將,據(jù)說年薪相當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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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就算做到金牌課長又怎樣呢?
作為一名資深保險專家,田園深知,這個世界上,沒有幾樣東西是保險的,要不然大家也不會去買保險了。
比如股票也不一定保險,頭天還好好的一路上揚,結果第二天還沒有爬攏六樓,股票優(yōu)美的曲線跌得底都沒有了。
比如朋友也不一定保險,剛才還在一起吃飯,推杯換盞,神喜人歡,結果杯子還沒放下就翻臉,真的是比翻書還快。
比如婚姻也不一定保險,結婚典禮上賭咒發(fā)誓說要“天長地久”,隔不了幾年就開始咬牙切齒地討論“如今擁有”。
比如身體也不一定保險,滿以為到了六十歲還咬得斷釘子,結果三十多歲就開始經(jīng)佑一堆瓶瓶罐罐,懂得起的人知道是在熬藥,懂不起的人還以為隔壁子一天到晚在研究科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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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完成了無數(shù)單賠付之后,田園終于明白:這個世界上最保險、最靠譜、最穩(wěn)妥的事業(yè),還是文學。
因為她發(fā)現(xiàn),身邊有一些朋友,婚都離了四五回了,但是從來沒有與文學分手,愛得好像初戀一樣熱烈。
即使那些朋友到了晚年,哪怕節(jié)令走到了大寒,就算交不起水電費、買不起取暖器、愛人娃兒常年失聯(lián),親戚朋友全部閉門……他們也不會寒冷,因為文學從不會離他們而去。
只要捧起書本,展開稿紙,春風便會穿越大半個中國撲面而來,暖意便會在四肢百骸汩汩流淌,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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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個保險業(yè)務做得相當成功的人,最終毫不猶豫地辭去了工作,告別了無數(shù)情同親人的客戶和一群呼天搶地的徒弟,毅然而決然地選擇了她生命中最保險的事業(yè)。
這就是田園:干脆、耿直、果敢、沙酥。
崇義人的性格,纖毫畢現(xiàn)。
當然,還有崇義人滿滿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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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崇義,我想多說兩句。
崇義這個地方,盡管已經(jīng)并入聚源,但是從文化地理意義上來看,我以為,崇義依然是獨立特行,風貌迥然的。
這里的人,有豪俠風、有江湖氣、有煙火味、有真性情。
無論是此前的官興文、張捷先、羅伯濟、刁青云,還是今天的南港、黎民泰、李敢、蔡昌倫、高彬、陳霞、田園皆不例外。
都是一群崇德尚義,有情有義的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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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田園回歸文壇,也是性情使然。
十多年來,她的心里除了房子、票子和兒子,一定還有一團文學的火在熊熊燃燒。要不然,她開了那么多年麻將鋪子,怎么可能麻藝還停留在業(yè)余初段的水準呢?
因為在她眼里,108張麻將里面沒有條子和筒子,只有“一萬”“二萬”“三萬”……“九萬”,那上面的每一個字,都是她寫文章時最愛的方塊文字。雖然這10個漢字很難寫出一篇好文章,但是光看著就那么舒服、親切和熨貼。
于是,在每次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中,其余三家都在聚精會神地“和牌”,而田老師卻在全神貫注地做一手“萬子清”。
因為這是她最鐘愛的事物。除了文字,神馬都是浮云。
麻壇如斯,人生亦是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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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稻浪,終于把田園送回了故鄉(xiāng)。
崇義是她的地理家園,而文學則是她的精神故鄉(xiāng)。
所有的讀者都應該感謝那些波濤一樣起伏的稻浪,它們不僅給了田園誠實的歌喉,還給了她一支樸實而細膩的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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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園回歸文學后,迅速融入大家庭。
就像一株紅麻,迅速走進了川西壩子的麻地。
這片被黎民泰反復歌唱的麻地,已成了田園的新土。
她從門前的梳妝臺開始,一筆一畫地梳理起家鄉(xiāng)的歲月留痕和風土人情,后來大多數(shù)篇什都收進了她執(zhí)行主編的地方文化讀本《西道驛站》,成為流傳甚廣的佳作。
尤其是散文《我和貴妃是老鄉(xiāng)》飽含深情、筆法細膩,為家鄉(xiāng)挖掘了一位湮沒已久的名人,也為她博得了“田妃”
的美名。盡管田園不甚滿意,但是崔巍特真誠地說:“田老師,你要珍惜讀者給你的這個榮譽。讀者是上帝,讀者也是衣食父母,啥子叫衣食父母?就是媽老漢兒,媽老漢兒給你起的名字不能嫌棄。況且,不是每個美女都能叫‘田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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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次,在KTV唱歌,眾人皆為田園的歌聲所陶醉。而田園卻總是憂傷地說:“我以前的嗓子啊,她們都說像黃鸝一樣好聽。如今嗓子不得行了,已無限接近于煙鍋巴……”
此時,何民一臉陽光地安慰她:“你以前唱得再好,也是別人的作品,比如《女駙馬》《小城故事》《漫步人生路》……但你現(xiàn)在唱的全都是自己的心聲,比如《我的家鄉(xiāng)梳妝臺》《托孤》《等待》……”
語言之溫暖,讓田園如沐春風。
在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馬及時真的是命名高手,何民的“陽光男孩”之名起得只有那么恰如其分、實至名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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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園不僅勤奮創(chuàng)作,還和文友文潔、趙家明等一起,創(chuàng)辦了“歲月都江堰”編輯部,推送了公眾號,連續(xù)五年,每年推出一本新書,讓人們一下子回到了曾經(jīng)的老灌縣。
我知道很多讀者都是一邊笑一邊哭地讀完了《歲月都江堰》《灌縣老故事》《灌州故事》《灌縣龍門陣》《三遺之城》上的文章,然后眼巴巴地期待著第六本書的出版。
記得有一天,我接到外地一朋友的電話,讓我?guī)退規(guī)妆緯N遗d致勃勃地給他報了自己的幾本書名,結果被他婉拒了,他說:“啥子書都不要,請你幫到找?guī)妆尽稓q月都江堰》,我媽想灌縣了,沒事就想翻一下那幾本書……”
原來薄薄的五本書里,裝滿了濃濃的鄉(xiāng)愁。
如今,“歲月都江堰”公眾號已成為都江堰市新媒體陣營中頗具影響力的公號,成為都江堰的一張文化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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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及時曾經(jīng)內(nèi)向地說:“田園是都江堰文壇最溫柔的女人”,我卻發(fā)現(xiàn),溫柔只是田園的外表,在她恬靜的外衣下面,怦怦跳動的依然是一顆“風風火火闖九州”的事業(yè)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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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的事業(yè)已不再是其它,而是文學。
兩年前,田園又和淺夏、丹霞、游子河、歸心、玉霞、南橋、吳惠茹、子言等新開了頭條號“華夏人文記錄”。
我們都知道,做新媒體是一個淘神費力可能不討好的事,但是這一群執(zhí)著的人,把“華夏人文記錄”當作了一項事業(yè)來做,做得有板有眼、有聲有色、有趣有味。它致力于深度挖掘都江堰的歷史文化和風土人情:千年古城的如煙往事,大大小小的文化活動、文藝家們的新舊作品、普通市民的生活足跡,都被一一記錄在了這一片遼闊的域名之下。
上次年會上,一向穩(wěn)重的劉建華動情地說:“以后記性不好了,就去‘華夏人文地理’上找我們留下的腳板兒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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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都江堰市作家協(xié)會活動豐富、成績斐然,既離不開各級部門的關心支持和廣大會員的共同努力,也與一大群悄悄做事,默默奉獻的文學義工密不可分。
熟悉作協(xié)的人都知道,它盡管是一個高大上的組織,同時也是一個講奉獻、講付出、講情懷的團體。
所有人都是它的義工,包括常務副秘書長田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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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園回歸文壇不久,大家就被她做企業(yè)高管時養(yǎng)成的精益求精、一絲不茍、細致入微、任勞任怨的品格所感染,一致希望她參與作協(xié)管理工作。雖然她明知這是一份瑣碎繁細而又任重道遠的事,但她依然無怨無悔地答應了下來。
這份承諾,既關乎文學,也關乎文學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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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工作太累,她眉頭不皺一下就辭去了高薪工作。
因為熱愛文學,她又擔起了另一項更累而無薪的工作。
這就是文學的磅礴之力。
這就是田園的人格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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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田園為文學付出了太多、太多……
我即使再用5000字的篇幅,也難以一一盡述。
因為她為作協(xié)做的許多事,她的無私奉獻,大家都知道。
那些滴滴司機知道,她貼了不少路費;那些電信公司知道,她貼了不少話費;那些飯店老板知道,她貼了不少餐費;那些臺燈路燈知道,她貼了不少電費;那些切磋的麻友知道,她貼了不少學費;那些鋪蓋枕頭知道,她貼了不少瞌睡……還有那些美容院、理療站、服裝店、銀行都知道,她由于為作協(xié)操勞,顏值憔悴了許多,腰椎突出了許多,身材消瘦了許多、錢包凹陷了許多……甚至連最寬容的家人都在嘀咕,她比以往當保險公司金牌課長時回家的時間還晚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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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的,以為田園有了外遇。
知道的,曉得她確實有了外遇。
那個外遇的名字不叫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也不叫令狐沖岳不群東方不敗。他的名字傲嬌又低調(diào),據(jù)說叫: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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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想引用素所敬重的邱崗的一席話來結束本文。
一向愛憎分明、敢說真話的邱老師曾多次人前人后稱贊田園,他說:“田園是勤奮與充實的,她把身心三分之一的時間交給了家庭,剩下的三分之二的時間用于作協(xié)工作和其他社會活動,任勞任怨、無怨無悔、可以說已臻忘我的境界。最為關鍵是,她打破了女人步入知天命之年后必然發(fā)福的魔鬼定律,日益苗條。我認為,這是她身心付出得到的饋贈?!?/p>
責任編校:鄔彥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