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宋莊喇嘛莊村有一座很不起眼的院落,灰色鐵門,門外沒有任何標牌,若不是鐵門的兩旁各有一棵小樹區別于相鄰的工作室,很容易錯過。鐵門內就是知名畫家、中國人民大學教授沈堯伊的工作室。進入工作室后,無論室內還是室外,與宋莊其他畫家的工作室相比都顯得異常樸素,室內幾乎沒有什么生活設施和裝飾,甚至光線也比較昏暗,空曠的空間中擺放著許多已完成和尚未完成的作品,看上去真是簡單到了只能作畫和存放作品的境地。畫室東邊光線較好的天窗下是沈堯伊先生創作的地方,空間雖然不算局促,但也僅能夠滿足他的日常創作所需。2021年是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周年,沈堯伊先生從前創作的一系列以長征為主題的革命歷史題材作品頻繁見諸于各大媒體,尤其是他 1994年創作的代表性作品《遵義會議》,因全面、真實、深刻地用畫面再現了遵義會議這一重大歷史事件,還原了中國革命史上這一重要轉折點的歷史畫面,從而彌補了中共黨史研究領域沒有任何與遵義會議相關的圖像資料遺存的缺憾。作為一名畫家,筆者對此產生了一種非常強烈的愿望,想向沈堯伊先生了解和探求他創作《遵義會議》的起因以及背后的故事。為此,筆者專程赴宋莊拜訪了沈堯伊先生,在其工作室中就《遵義會議》的創作起因、構思路徑與創作方法聽其娓娓而談。
以人民的視角還原歷史的真實場景
對于當代畫家而言,隔著時間的長河去探求過往的革命史,始終是在一種模糊的視線中觀察、研究與發掘,所以歷史畫創作的方式就在于通過史料、歷史遺存和畫家新的創作思路,透過紛繁復雜的歷史現象、事件、人物關系,對其進行梳理和發現。《遵義會議》創作之初,沈堯伊面臨著異乎尋常的困難,如史料匱乏到連會議召開的準確時間、誰參加了、會議討論的具體問題等內容都無官方定論。但通過幾年時間,沈堯伊不遺余力地對這段歷史進行了挖掘與查證,通過實地考察、走訪老紅軍,并在此基礎之上繪制出創作草圖,向當時尚健在的遵義會議與會者求證、聽取意見,厘清了有關遵義會議錯綜復雜的線索,以一己之力逐漸拼綴起了會議的完整歷史情景。在上述過程中,他使用微觀研究方法觀照歷史,讓其中的每一個歷史事件、每一個人物都獲得了平等的研究價值,力圖穿透歷史的迷霧把遵義會議的成因、過程以及每一位參會者的歷史意義都呈現在畫面上,還原那一段崢嶸歲月的真實場景。
“我要畫一幅全體與會者20人在會場的畫面,這可以說是我的一個夙愿,這是一種對半個世紀前重大歷史事件的透明度的追求。要知道就連遵義會議參加者的名單都是在會議過了47年才最后確認的。”在創作感言中沈堯伊寫道,“遵義會議的每一位參會者都對中國20世紀的社會進程起過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們既平凡又非凡,體現出一種樸素與崇高相結合的精神境界和美學價值。他們的人格本身就具有一種偉大的感染力,如果在肖像藝術中得到折射,哪怕不是全部,就已經相當光彩照人了。”事實上,沈堯伊創作《遵義會議》的初衷,正是要從人民的視角出發,力圖在藝術作品中還原出人民群眾所認同的歷史真相。同為藝術創作者,筆者對此深有同感。遵義會議之前,中國革命正陷入低谷,伴隨著第五次“反圍剿”的軍事失利,紅軍指戰員的精神狀態在取得未來勝利的雄心與現實的憂慮、迷惑間徘徊不已,在進退之間猶豫不決。而這種堅定信念與彷徨苦悶是因為“左”傾冒險主義造成的軍事失利愈加凸顯出來。在沈堯伊看來,遵義會議的召開,錯誤路線最終得以糾正。因此,遵義會議在中國革命發展的歷史脈絡中顯得極為重要。從表面上看,遵義會議只是確定了正確的軍事路線,但從深層意義上觀察,此會議不僅選擇了正確的軍事領導者,實際上也在黨內確立了毛澤東的實際領導權。更為重要的是,中國共產黨就此走向成熟,明確了走實事求是、獨立自主領導未來中國革命的道路,這是沈堯伊在創作《遵義會議》期間的重要歷史發現。油畫《遵義會議》堅持從準確的歷史事實出發,在創作過程中不斷發掘、整理、完善歷史證據,對這一歷史事件進行了從上至下的逐級推演與復盤。把四路紅軍長征的行進路線作為縱向線索,以俯視的角度遠距離觀察歷史全局,避免陷入局部觀察而產生偏頗;與此同時,創作者又以人民心目中對長征的歷史記憶為橫向線索,在縱橫交錯的復雜歷史素材中梳理出其中的代表性人物與事件,真實呈現遵義會議這一中國革命的重要轉折。這幅作品不僅填補了中國革命歷史畫的一項空白,同時為中共黨史研究貢獻了一個重要場景的歷史畫面。
用繪畫再現中國共產黨歷史上的重要轉折
一位畫家需要很強的藝術感受力與通感力。歷史畫的創作首要是尊重史實,創作者要能夠將自身置入過往的歷史現場,在歷史的情境中體察每一位畫面人物的造型與精神面貌,這大概是畫家能夠維系高感受力與強通感力的根本。當然,創作《遵義會議》,憑借的也不僅僅是沈堯伊所說的“那口氣”,其實畫家往往承擔了很多畫外的歷史負荷,只有做到客觀、公正地探尋與研究歷史真相,并不斷完善和探索最佳的藝術表現途徑,才會最終成為真正有勇氣、有情懷的歷史畫家。
1.表現會議場景需縝密研究和藝術構思
美術作品表現會議場景歷來是畫家的創作難點,通常以正常的透視關系來表現圍坐的參會者,必定會出現部分人物的背影,而在沈堯伊心中,這20位與會者都是中國革命進程中重要的參與者,誰都難以割舍,應該將他們的形象都定格在歷史的畫卷之中。為此,他多次深入遵義地區,拜訪老一輩革命家,不僅進一步熟悉人物形象和他們的性格特點,還對會議的室內外環境、家具、用品等一一進行考證。在此過程中,一方面沈堯伊逐漸轉變成一位研究長征的專家;另一方面,讓作品聚焦表現會議召開之前,所有與會者群像的藝術巧思漸漸成型。正如新中國連環畫奠基人之一姜維樸在《喜見沈堯伊油畫新作——遵義會議》一文中所言:“經過縝密研究和藝術構思,把他們不同的內心世界突出地表示出來,畫家選擇了即將開會這樣的場景,就可以使人物之間的關系有更多變化,人物的神態更活躍起來”“只有切實掌握了歷史的精神實質,深入領會革命領導人的思想情操、個性特點,方能發揮創作才能,在表現歷史的真實中,達到真善美的高度統一”。
2.創作難點在于文獻匱乏、無圖像參考
創作《遵義會議》,沈堯伊不僅是畫家,同時也具有黨史專家的責任擔當。其實,擺在沈堯伊面前的難點不是資料匱乏,而是根本沒有任何圖像資料可供參考。20世紀90年代,曾有記者問他創作《遵義會議》的動機,他回答:“因為遵義會議沒有留下照片,會議召開的時候,形勢太嚴峻了!紅軍正處在生死攸關的時刻,誰還會想到去拍照存檔?當然,歷史照片資料的空白是無法彌補的,但好的歷史畫能達到比照片更可信、更真實的水平。這很難,不過值得試試,為什么不呢?”沈堯伊既要做到歷史的真實,又要在作品中突顯遵義會議在中國革命進程中的重要作用,同時還必須是一幅具有較高審美價值的好作品。他為此不斷地從文獻、歷史資料、回憶錄中尋找這一重大歷史時刻的相關信息。《遵義會議》中的20位參會代表最終以一種散落有致的構圖呈現,自然且符合個性特征的人物形象與動態,畫面減弱了色彩飽和度,烘托出長征中于復雜情勢下所獨有的沉重歷史氛圍。在訪談過程中,沈堯伊指著《遵義會議》中的20位人物說:“這20個人物的確定,是在歷史上站得住腳的,每一個人物的姿態與形象都不是憑空想象的,都是經過查閱他們不同時期的照片,悉心揣摩每一個人物的造型特征與個性神采,最終反復推敲繪制而成。尤其是毛澤東從煙盒取煙的這個動作,暗含了蓄勢待發、‘揚眉劍出鞘’的寓意,含蓄地呈現了毛澤東的領導地位在遵義會議后得到確立的史實,一切點到為止。”
3.超強的造型能力支撐起有情節的群像創作
《遵義會議》能夠從同時期的大量美術創作中脫穎而出,成為紅色經典美術作品的代表,并給觀者留下了深刻的思想觸動,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這幅作品所展現出來的高超繪畫能力。造型能力的優劣決定了畫家用繪畫表達精神境界的層次,也是折射美術創作者藝術視野和藝術感悟力真實水準的鏡子。換言之,既要追求高層次的審美,又要創作出符合大眾認知的歷史人物形象,就絕不能只簡單地復制原始圖片,而是應該憑借畫家堅實的造型能力進行藝術加工與再現。坊間有一則傳說:沈堯伊只畫一個偉人的背影,我們就能認出畫的是誰。沈堯伊天才般的造型能力是美術界普遍認可的,作為圈內人的筆者對此也早有耳聞。2000年,筆者入職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與沈先生成為同事后才知道他超強的造型能力原來絕不僅僅靠的是天賦,也絕不僅僅是因為曾經接受過從中央美術學院附中到版畫系嚴格的“科班”訓練,而是得益于他幾十年筆不離手、筆耕不輟的錘煉與堅守。沈先生退休之前,每天下午都要組織學院的青年教師寫生,目的是提高大家的業務能力,其間他畫得比誰都多,速度也快;而年輕老師如果請假或缺席這個“業務學習”,就得不到他的“好臉”。其實那個時候,我們這些青年教師都被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所累,下班后還要在學院接受額外的基本功訓練,當時很不理解,多年之后才慢慢理解了沈先生的良苦用心。回到《遵義會議》這幅作品,作為經典的“有情節群像”作品,當我們把它與西方的歷史畫并置進行比較,不難看出《遵義會議》的人物設置與西方繪畫中比較夸張的情節和人物動態迥然不同。《遵義會議》在人物形象的處理上特別注重刻畫中國人內斂、含蓄的個性特征。為此,沈堯伊刻意回避了一般藝術作品中表現偉人的概念化姿態,畫面中出現的每一個人物和動態都有歷史的依據,都經過研究、比對他們不同時期的圖片,再精準捕捉其真實的性格特征與典型的習慣動作,最終提煉出人物的精神氣質。對于歷史畫創作者而言,人物造型的提煉與概括是非常重要的一種專業素養。畫家首先要做到在藝術層面的準確,而不是簡單地復制歷史圖片的那種“準確”。此外,《遵義會議》選擇“減色法”來設置畫面的色彩基調也是歷史畫的一項創新,有別于色彩華麗的歐洲古典繪畫,其目的就是為了還原遵義會議樸素、真實的場景,既忠實于歷史,又可以營造出深沉凝重的歷史氛圍。事實上,從藝術史的角度看,藝術最終能打動人心的東西,從來都不是華麗奪目,而是樸素與安寧。
一生只做一件事
筆者認識沈堯伊先生已有20余年,在他退休后見面的機會并不多,但每次見到都能夠在談笑間深切感受到他對革命歷史宏大敘事的情懷和責任感。從他32歲創作的《而今邁步從頭越》《革命理想高于天》,到《地球的紅飄帶》《遵義會議》等大家耳熟能詳的代表作品;直到今天,雖然已年近杖朝之年,但他依然在為國家的不同美術創作工程加班加點——每一次去他的工作室,都能見到他正在創作的巨幅新作,談及持續幾十年的創作激情,他總是淡淡地說:“我就是喜歡畫畫,我也只會畫畫。”《遵義會議》等長征主題作品的創作歷程,向我們揭示了沈堯伊將一生聚焦于做好一件事,用一輩子研究長征、表現長征。這種創作道路給予今天的美術創作者深刻的啟示。對當下中國歷史畫創作而言,沈堯伊的創作經驗和價值就在于畫家必須依靠真實的史實,必須積累足夠的創作素材,必須洞悉畫面所涉及的具體、實在的問題。事實上,對創作而言,我們此刻缺少的不是歷史,而是缺少發現歷史的眼睛。擁有這雙發現的慧眼,我們必定可以從歷史的故紙堆中有所發現,尤其是能夠發現新的問題與新的表現角度。在學術研究領域,我們不難看到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些問題不斷推出,成為人們的關注焦點,而另外一些問題又漸漸脫離學界關注的中心。問題的中心與邊緣始終在不斷變化。就“問題”而言,尤其是在社會層面,提出問題的方式中其實隱含了一個時代的思維方式與價值觀,包含了時代的創見,也包含了時代的偏見,每一個時代提出的問題或多或少是從現實思慮中構建出來的。而藝術作品作為藝術家情懷與智力、觀察和表現問題能力/方式的延伸,藝術家創造作品的方式與他們所創造的作品同樣重要。藝術家不為潮流所動的定力與堅守,正是所有藝術工作者在沈堯伊創作經歷中應該獲得的啟示。今天看來,沈堯伊創作《遵義會議》的觀察、研究、剖析、思考的這些方法,同樣適用于中國當代畫家不同的創作場景,這些經驗確實值得大家借鑒與分享。拜訪沈先生的那個下午,在進入他工作室的一瞬間,我雖然明顯感受到室內偏低的溫度,但我被日常瑣碎所淹沒的身體剎那間為眼前的作品點亮和照耀,通常的人間繁雜與車馬喧囂皆退避一旁,視線始終無法從沈先生剛剛完成的新作上移開。整個下午,或愉快地對談,或僅僅是靜坐側耳傾聽,我沉浸于他生動述說的紅軍長征途中篳路襤褸、砥礪前行等歷史情景之中;整個下午,我成為了一個純粹的人,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位老藝術家身上所散發出的創作熱忱與藝術溫度。離開沈堯伊先生工作室時,他送我到路旁。當駕車離開時,我特意從后視鏡中回望那扇灰色鐵門前沈先生消瘦而堅定的身影,我在心中默念:祝愿他繼續為這個時代、為國家留下更為豐厚的視覺形象和精神印記,祝愿他永遠年輕,永遠激情澎湃!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