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積鑫
資本鋪天蓋地地介入后,中國當代的藝術界遍布喧囂的狂歡,藝術創作也日益產品化。
幸運的是,總有人自覺地與之保持距離,只遵循藝術形式和情感表達的邏輯。他們是藝術界一股沉靜而踏實的力量,雖從未飛黃騰達,卻是藝術創作的洶涌潛流,是無限風光的藝術圈不可或缺之基石。他們一旦退出,藝術圈的浮華會瞬間瓦解,只剩一片荒蕪。
雕塑家夏學兵正是其中一員,他質樸而沉著地學習、創作,按內心的節奏靜靜地生活。
雕塑在20世紀變化劇烈,各種流派各種主義層出不窮,觀念、主題、材料與技術的拓展,也到了極其驚人的地步。在劇變的沖擊下,一個雕塑家倘若還想繼續嚴肅地創作,他就不得不思考一己之出路,直面“影響的焦慮”,做出抉擇。
夏學兵既不刻意追逐求新,緊跟令人眼花繚亂的潮流套路;又沒有對變化的事實無動于衷而故步自封,沉溺在傳統遺產的“溫柔懷抱”里。相反,他主動地感受變化,積極剖析中西雕塑之異同,熟稔于中西雕塑的發展脈絡,從中采掘精華,尋覓和探索自己的道路。
夏學兵在多年的雕塑創作中發展出“臨摹”與“寫生”兩個系列。臨摹與寫生,幾乎是造型藝術學習的不二法門。夏學兵正是通過對臨摹與寫生手段的借鑒反思,在技術與觀念之間打開探索空間,既非徹底退回再現模式,又不是完全脫離造型基礎,而是在回望中繼續深入與前行。因此,以“臨摹”與“寫生”來命名作品,并非無關宏旨,而是別有深意:在令人誤以為習作的名字之下,夏學兵謙遜的同時,又直指自身雕塑創作的關鍵路徑,抱負亦隱藏其中。
《寫生·形的練習》與《寫生·質感的練習》采用并置的方式處理材料。《寫生·形的練習》里,夏學兵面對一段并未處理過的木材,他以不銹鋼重塑一個等大、形狀相似的作品。這是一次對現成品的“寫生”,只不過這種寫生并非印象式地捕捉,而是力求完整忠實地再現。木材布滿裂痕、傷疤,那些歲月侵襲與自然生長的痕跡,用不銹鋼如何再現?毫無疑問,絕對忠實是不可能的,夏學兵恰恰在這種不可能中求可能。他的努力既是對嫻熟技藝之展示,也是一次自我較量、一次對雕塑的反省與追問。《寫生·質感的練習》中,兩件造型相似、材質不同的作品置身一處。夏學兵在此援引極簡主義雕塑,特別是簡潔的幾何體的使用,但他更關心不同材質的同形物的對比。深色的木材,由于自然的饋贈,而有獨特、不可復制的肌理和圖案;鋼材卻純粹是人工制品,尤其有現代工業的烙印。細膩與粗糙,暗啞與光可鑒人,二者之間的對比(話)始終在進行,由此夏學兵思考材質給予雕塑的效果。
云變動不居,是最難刻畫之物,但云恰恰又因為不斷流動而常有意外的形象產生。《寫生·坐看云起》試圖在變動與靜謐中捕捉云的形象。夏學兵用光滑的不銹鋼團塊組合成云,它膨脹浮動又輕盈如水之波紋,使人心生寧靜溫婉之感。但就在觀眾要完全沉浸在想象中時,卻意外發現它的造型像極了沙發。如此一來,“坐看云起”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夏學兵玩了一個游戲,他將模棱兩可的形象拋給我們,讓我們既看到了“云”,也看到了“沙發”。《寫生·時間的形象》是對歷史的追溯。景德鎮地下出土的宋代殘缺瓷碗在當時就因破損,而后被徹底廢棄,被歲月和泥土塵封于地下,只屬于歷史的遺跡。但歲月荏苒,時光無形中卻給予長眠地下的碎碗另一種撫摸,使它擁有迷人的包漿。夏學兵迷戀它們的質地,那被歲月浸潤過的痕跡。第一次面對這些碎瓷片,他就被打動了。夏學兵決心向這些廢棄之物致敬。他將這些碎瓷片累積的形狀翻模灌漿,重新燒制。重新燒制的瓷器外形如同那些殘缺之物,但煥發的是新時代的光澤,至多是冥想歷史的一種替代物。夏學兵明白,歷史的痕跡難以模仿,他充其量是勉為其難地接近。時間原本無形亦無情,我們注入情感與溫度將其捏塑成型。
20世紀的藝術,一個最重要的變革,就是現成品的引入,打破傳統視覺藝術威嚴而封閉的秩序。夏學兵的《寫生》系列一道回應了臨摹、寫生和現成品的觀念。特別是在《寫生·形的練習》與《寫生·質感的練習》中,他將兩件類似于孿生子的作品,并置一處。一種是木材所制,稍事加工,接近于現成之物;另一種是不銹鋼材料,對木材進行模仿,不僅模仿其外形構造,也力求接近其紋理。一黑一白,二者之間發生共振。倘若只是單獨一物,因其簡單的構成,它的意義就將徹底消解,變得空洞無聊,作品也就無足輕重。夏學兵的高明之處恰恰是將二者共處,彼此呼應。于是,瞬間就打開了物的新的面向。他深入的不僅僅是物的肌理和褶皺,更是對藝術創作本身的機制的挖掘。
“臨摹”系列里雖然存在具象形態,但夏學兵卻對這些具體形象進行了重新變異、移植、粉碎與想象。
《臨摹·皇與后》和《臨摹·王的睡姿》是夏學兵在寫實雕塑傳統之外的一種探索。它們雜糅了材料的豐富性,將銅、木、玻璃整合在一起,游走在雕塑和裝置藝術的邊界。這種整合,并非生硬的扭結拼湊,而是挖掘材料彼此之間的關聯,把異質的材料安置在同一場景中。
這兩件作品具有多義性,誰也難以清晰地釋讀其真正含義。看起來,兩件作品具有類似的構成原則:人像被安置在一個半封閉半透明的空間里,它們平躺著。人物平躺著,造型簡潔流暢,卻毫無表情,這是睡眠,還是死亡?但毫無疑問,這是種休息狀態。睡眠和死亡都是休息,一短暫,一永恒。或許我們應從作品名字里,去把這一切認領為死亡,而封閉空間是棺槨?那么,這就是喪葬的場景。可是這種喪葬的場景,因為其敞開性,把黑暗驅逐,并不會給我們帶來過多的恐懼。這是死亡的擁抱,人在這一過程里過得永久的安息。
另外,從名字而言,主人公是帝王,但帝王卻赤身裸體,此外別無長物。只有純粹的身體在場。人像赤身裸體,與古代帝王死后盛裝入殮截然不同,于此又回歸了出生時的狀態:赤裸。正應了一句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在夏學兵眼里,死亡應抹消一切差異。夏學兵顯然戲謔地開了個玩笑。
特別值得強調的是,《臨摹·王的睡姿》所使用的材料。它以一萬多個硬幣焊接成睡臥人像,并被透明方形長盒罩住。遠看,還以為是墓葬考古出土的新文物陳列于博物館展廳中,它散發出神秘的氣息。走近作品,才發現是用常見的硬幣制成的人像。在現代社會,金錢總是期待永遠流通下去,夏學兵卻“暴力”地讓它們優美地靜止。“王”的威嚴來自權力與財富,抽去這一切,他便是一具尸體,僅剩下空洞麻木的身體勉強維持著最后一絲尊嚴。
《臨摹·皇與后》和《臨摹·王的睡姿》體現夏學兵對死亡和葬禮的思考。在他重新將喪葬情景激活和重構下,我們獲得對生命歸宿更深的領會。
《臨摹·神仙殘卷》值得玩味的是“神仙殘卷”四字,它是中國傳統繪畫的殘余,是劫后余生之物。夏學兵對這一主題用雕塑進行重構,將傳統繪畫的平面變為立體:他以陶瓷燒制神仙像取代筆墨繪制之神仙,他用真實的碎裂來揭示“神仙殘卷”的殘缺。這種碎裂更加殘酷刺激,也更不可修復。《臨摹·碑》尤為引人注目。它巨大的體量,放置在展廳中頗顯得氣勢撼人。《臨摹·碑》由十三層的透明盒狀物疊壘而成,每一層四周分別放滿上百個極其相似的小型人像。夏學兵如此設置,讓人頗感意外,也引人浮想聯翩。總而言之,他給我們出了一道難以破解的謎題,任何胸有成竹的解答都會被作品本身所懸置,連他本人給出的答案也不例外。作品形式已經逃逸出創作意圖的網羅。
夏學兵的“臨摹”系列充滿戲謔。和“寫生”系列的忠實不同,他的“臨摹”總是“走樣”。但恰恰在走樣中,夏學兵微妙地回應了每一個范本,他拆卸范本原有記憶與敘事的莊重,將我們帶入更少固定預設而疑竇叢生的語境。
雕塑不只是一門手藝,但它需要手藝人的專注和技藝。它更需要藝術家的熱情和生命的注入,唯有如此才能溫暖材料、器具和場景以及觀眾。從根本來說它提升我們,把我們帶到一個反思和驚奇的空間。它在刷新和清洗我們。夏學兵從個體心性與經驗出發,深入藝術傳統和現代語境,呈現了自己的視角和感知。歸根結底,藝術家并非替代我們觀看、觸摸和感受,而是以他的感覺為我們做向導,帶我們去領略世界和生活的細膩與深邃之處。夏學兵的專注與反思打動我們。他在雕塑中展開游戲與追問,令物質與精神的關系問題一次又一次浮現在我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