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志偉
(1.上海外國語大學,上海200083)
作為與中國山水相連的地區,東南亞一直是學界關注的熱點地區之一,而東南亞共同體建設則是該領域的重點方向。 伴隨東南亞共同體建設進程,東盟區域綜合實力和國際競爭力迅速提升,但要真正實現域內政治安全同盟構建、生產要素自由流動和社會文化資源整合的發展目標,仍存在相當距離。 不容否認,東南亞共同體建設經歷了數十年發展,其“東盟方式”日益成熟且呈現出具有地區特色的區域共同體模式,然而針對共同體建設的成果、經驗與前景一直眾說紛紜、分歧不斷。 厘清東南亞共同體發展的歷史邏輯,思考其未來的可行性路徑,是值得密切關注的重要議題。
在共同體的研究領域中,文化一直是解釋性較高的分析因素。 馬修·馬爾科(Matthew Melko)指出,各種文明是否真實存在并不是關鍵,最關鍵的問題在于是否“能夠在文明的概念中發現價值”①[美]馬修·梅爾科著,陳靜譯:《文明的本質》,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 年版,第 4 頁。,即文明概念能否被拿來解釋國際社會發展與文明實體間的互動關系。 東南亞區域內文化復雜而多元,是本土和外來的各方勢力長期交織、多股融合的結果。②張蘊嶺:“如何認識和理解東盟:包容性原則與東盟成功的經驗”,《當代亞太》,2015 年第 1 期,第 4-20 頁。東南亞地區的文化多元與歷史發展密切相關,西方文化、中華文化、印度文化和伊斯蘭文化在這里發展共存,共同促進了本地區的社會經濟發展和文化繁榮。 從文化與國際關系視角分析東南亞共同體的建設路徑,對于充實共同體理論將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
東南亞共同體建設的發展恰是文化與國際關系研究的主要議題。 “東盟方式”是一種東盟在不斷發展過程中提出的、適合東盟各國的合作方式。 這一模式有別于西方國家的合作路徑,有著亞洲國家所特有的交往和互動方式。③鄭先武:“東南亞早期區域合作:歷史演進與規范建構”,《中國社會科學》,2017 年第 6 期,第 187-204 頁。有學者認為,“東盟方式”的基礎是印度尼西亞傳統的鄉村文化,在鄉村議事中奉行協商一致為基調的決策模式。 前印尼官員阿里·莫厄多婆(Ali Mocrtopo)在1974 年提出由于“大多數代表成員國的東盟領導人是老朋友”,促使東盟方式形成了“以協商體制為標志”的議事體制。④[加]阿米塔·阿查亞著,王正毅、馮懷信譯:《建構安全共同體:東盟與地區秩序》,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88 頁。同樣,藤田泰昌(Hiro Katsumata)指出東盟方式基于不干涉他國內政等原則形成,同時根據東南亞地區特性予以修正,形成了具有東盟特色的處事方式。⑤Hiro Katsumata, ASEAN′s Cooperative Security Enterprise:Norms and Interests in the ASEAN Regional Forum, Palgrave Macmil?lan, 2009, pp.65-70.同時,“東盟方式”也招致了不少學者的質疑,如東南亞問題專家阿米塔·阿查亞(Amitav Acharya)認為,東盟的決策過程呈現非正式性與松散型的特點,這使得東盟內部較難形成合力,致使其在亞洲經濟危機中應對乏力。⑥Amitav Acharya,“Realism,Institutionalism,and the Asian E?conomic Crisis,” 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Vol.21, No.1, 1999,pp.1-29.
東南亞區域共同體的發展有其獨特的社會化路徑,以“東盟方式”為代表的組織和決策方式彰顯了區域合作中的思想、觀念、計劃及其實踐進程。 自“東盟方式”提出以來,東南亞地區學者也多從本區域實際發展出發來分析這一方式的效用與利弊,如提出東盟在實現經濟共同體領域仍面臨巨大挑戰。 東盟國家之間的合作往往需要了解各國的國內問題和優先事項,從而更有效地進行多邊合作。⑦Kanwara Somjai and Mahmoud Moussa,“A Literature Survey of Educational, Political, and Economic Challenges in the Asean Countries: A Critical Analysis,” ABAC Journal, Vol. 36, No. 1,2016, pp. 13-33.新加坡一些學者更多關注的是阻礙東盟建立穩定政治環境的因素,如東盟成員國間關系和相互作用的復雜性、地緣政治和地緣經濟利益的復雜性、東盟國家之間仍存在一定的領土邊界爭端等。⑧Bama Andika Putra and Darwis and Burhanuddin, “ASEAN Political-Security Community: Challenges of Establishing Regional Se?curity in the Southeast Asia,”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Vol.12, No.1, 2019, pp.33-49.同時,區域內學者也在積極尋求“東盟方式”的改進途徑。 有學者認為,作為一個地區性機構,東盟應注重區域內各國的積極合作,進而謀求在全球舞臺上發揮更重要的作用,主張東盟應該用一個聲音說話,用一個可見的身份在國際事務中發揮作用。⑨Ioan Voicu, “ Asean between Aspirations and Realities,”ABAC Journal, Vol.29, No. 3, 2009, pp.1-28.此外,不少區域內學者指出,東盟合作和制度安排的靈活性,即所謂的“東盟方式”給予成員國不遵守制度的借口,也存在執行方面的問題。⑩Mely Caballero-Anthony, “Bridging Development Gaps in Southeast Asia: Towards an Asean Community,” Unisci Discussion Pa?pers, No. 11, 2006, pp.37-48.東盟經濟共同體的建設難度相對較低,各成員國推動的力度最大,但仍應確保另外兩個支柱(即東盟政治安全共同體和東盟社會文化共同體)建設進展,將三大支柱的協同效應最大化也同樣重要。?Jayant Menon and Anna Cassandra Melendez, “Realizing an ASEAN Economic Community: Progress and Remaining Challenges,”ADB Economics Working Paper Series, No.432, 2015, pp.1-19.
2021 年是中國與東盟建立對話關系30 周年,對東南亞共同體的研究是一個值得深入的議題。 縱觀東盟發展,其區域合作與共同體建設的動力為何? “東盟方式”在東南亞地區治理中的適用性如何? 東南亞一體化路徑與世界其他地區存在明顯不同,應建立具有東南亞特色的研究體系。 文章認為,東南亞共同體經歷了一個由經濟、安全向社會文化發展的過程,考察共同體建設的社會化路徑與“東盟方式”的互動作用是揭開東南亞區域治理的一把鑰匙,更是激勵我們由文化與國際關系議題出發,理解東南亞共同體建設的重要路徑。
以文化與國際關系的視角透視東南亞共同體建設,是將東南亞區域研究與國際關系和世界政治的主流研究進行對接的積極嘗試。①魏玲:“東南亞研究的文化路徑:地方知識、多元普遍性與世界秩序”,《東南亞研究》,2019 年第 6 期,第 15-25 頁。本文從東南亞地區特性出發,使用結構—過程和存異—求同兩個維度構建一個解釋框架,用以梳理具有區域文化特質的東盟共同體建設。 這一框架將東盟共同體建設的歷史路徑劃分為四個類型:結構存異型、過程存異型、結構求同型、過程求同型。 上述類型以歷史分期、階段特征為要素審視了東南亞地區一體化建設的發展進程,以期對共同體建設中的社會化路徑進行深入考察。
第一個維度是結構和過程。 本文將“區域”界定為一種根植于政治實踐的社會認知進程,其包含結構與過程兩個維度。 從結構層面來看,其地域空間與成員數量不斷擴展、功能外延不斷拓寬、區域組織的功能作用日漸突出;從過程來看,區域合作是域內國家共同實踐的結果,可以被視作一種社會建構的、動態的、歷史的發展過程。②鄭先武:“區域間主義治理模式”,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 年版,第 39 頁。一般而言,區域間合作主要經歷了由結構性合作向功能性合作的轉變,即早期合作更加趨向于為國家間因利益相近而采取的功能性合作,較少關注國家間身份認同的趨同,凸顯結構性特點;在各方普遍認可合作方式、接納合作對象后,區域間合作則更加強調國家在合作的過程中注重彼此間身份認同的相近,既關注合作的廣度、重視合作的深度,又充分考慮各國在合作中的觀念意圖,展現出過程性合作的主要特征。
第二個維度是存異和求同。 在國際關系研究的既有議程中,沖突與合作是一個重要范式并頻繁出現在不同的研究論題中。 本文借用這一傳統模式,并依托東南亞區域特性嘗試提出具有“東盟方式”的思考問題路徑——“求同存異”。 在本文的敘述邏輯中,一方面,求同存異包含兩個層次:其一為文化層面;其二為歷史層面。 從文化層面來看,求同存異與東亞、東南亞的文化影響息息相關,是本地區民眾人際交往、國家間交往的重要方式。 在國際合作層面,求同即尋找不同政治實體間合作的可能,求同與合作有著較大相似性,但更加強調合作中的文化相近與身份相似。 另一方面,存異與沖突相對應,卻也存在明顯不同,國家間交往不以矛盾與分歧作為處理國家間關系的聚焦點,更體現了國際關系處理方式中的東方哲學。③曾亦:“傳統儒學視野下的現代國際關系”,載徐以驊、鄒磊主編:《宗教與中國對外戰略》,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年版,第218-230 頁。從歷史層面而言,以冷戰為分界線,呈現由“存異”向“求同”轉變的軌跡。 在東南亞區域發展的早期階段,由于國家間互動較少、地區間分歧頻繁,其區域化特征多以存異為主,在1967 年“東南亞國際聯盟”成立后,東盟雖發揮了重要影響,但更多仍以“政治論壇”、“外交溝通”場所的形式出現,各成員國均可在這一信息溝通場所中表達意見、分享觀點,更提倡保留國家間的分歧,并嘗試尋求解決方式,“存異”的狀態為主要趨勢。 在冷戰結束后,東盟適時根據國際形勢發展變化,推動東盟成員國擴展,通過利益趨同、文化趨同等方式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并從地區一體化的角度重視東盟各國間的“求同”。依托以上兩個分析維度,本文將東南亞共同體的建構路徑劃分為四種模型(參見表1)。

表1 東南亞共同體的建構路徑劃分模型
本文同時采用了共有記憶、相互依存、域外影響、自我約束四個變量來對每一類型時期的東南亞一體化建設進行具體分析。 筆者認為,這四個變量的互動關聯體現了共同體建設過程中社會化路徑的演進軌跡,且由于歷史階段不同,其社會化發展特質也不盡相同。 厘清不同變量對東南亞歷史的影響,有利于研究者就“東盟方式”厘清研究脈絡、細化研究階段、觀察發展取向,更有助于發現新的區域研究增長點。
其一,共有記憶構成了東南亞共同體發展的歷史基礎。 共有記憶與共有觀念①共有觀念是指行為體在一個特定社會環境中共同具有的理解和期望。 由于利益和觀念有構成性關系。 在特定的社會環境內,共有觀念就建構了行為體的身份和利益。 [美]亞歷山大·溫特著,秦亞青譯:《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57 頁。存在一定的差異。 本研究所梳理的共有記憶更加強調國家發展過程中的歷史因素。 除泰國外,②泰國是東南亞歷史上唯一一個沒有淪為殖民地的國家,但在其發展歷程中仍深受英法等國的影響。 如1896 年,英法簽訂了《關于暹羅等地的宣言》,將暹羅列為緩沖國,并劃定了雙方的勢力范圍。 英法兩國在泰國勢力均衡、相互妥協,泰國在地緣位置上成為各方勢力的中間包圍地帶。東南亞各國在歷史上均深受殖民勢力影響,在其后的反殖民過程及冷戰時期又廣泛受制于域外大國,使其在處理國家對外行為時極易從本國、本地區的發展中找尋歷史經驗、解決辦法與可行性方案。
其二,域外壓力加深了東南亞共同體發展的建設難度。 一般來說,域外壓力的主要衡量指標包括:本區域內國家與域外大國聯系是否緊密,地緣政治層面鄰近地區經濟、軍事實力是否強大,周邊大國在本區域的影響是否強勢等。③潘一寧:“冷戰后美國與東南亞的集體安全”,載陳喬之主編:《面向21 世紀的東南亞:改革與發展》,暨南大學出版社,2000 年版,第 513 頁。域外壓力在東盟共同體建設的不同階段呈現截然不同的特征與趨勢。 東南亞地區在傳統上即為東西方文化的交流之地,早在16、17世紀就成為西方殖民者經營,甚至殖民的主要場所之一。 經歷漫長的殖民與反殖民,冷戰對立與經濟復蘇發展后,東南亞諸國在發展中更易受到域外國家的影響甚至壓力。
其三,相互依存豐富了東南亞共同體發展的合作方式。 相互依存是對全球化時代各國之間經濟發展、人員流動、社會聯系緊密的一種高度概括與描述。④[美]小約瑟夫·奈、[加拿大]戴維·韋爾奇著,張小明譯:《理解全球沖突與合作 理論與歷史》(第10 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第 323-325 頁。相互依存是一個動態發展的過程,有其生成的必要條件,如相互依存的各方之間實力相差不大,而且在地理位置、歷史發展上聯系緊密。 隨著東南亞各國自身經濟實力和政權穩定性的不斷增強,區域內各國間的聯系愈加緊密,社會性相互依存的鏈條也越來越長。①[美]彼得·卡贊斯坦、秦亞青、魏玲、王振玲、劉偉華著:《世界政治中的文明:多元多維的視角》,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第 25-26 頁。以東南亞各國為例,在經濟實力、軍事力量、政治影響力上多被界定為中小國家,彼此間的國際社會影響力較為對等,更易促成東南亞區域內相互依存的客觀現實。
其四,自我約束規范了東南亞共同體發展的實踐行為。 自我約束是建構主義關于身份認同、集體身份形成的諸多變量中最為關鍵的一項。 在傳統國際關系的理論假說中,無政府社會是國際關系的常態,國家處于無政府的社會下更多地基于不安全感來提升軍事實力、經濟實力,以獲取在區域內的主導權與國際社會的影響力。②John H.Herz,“The Nation-State and the Crisis of World Pol?itics,” International Politics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D. McKay,1976, pp.6-8.建構主義學者認為無政府社會的狀態也是被建構出的關系狀態。③[英]赫德利·布爾著,張小明譯:《無政府社會——世界政治秩序研究》,世界知識出版社,2003 年版,第17 頁。在建構主義的邏輯演繹中,相關國家可以依靠互相之間的聯系、互動來構建一個較為安全、穩定的區域環境形態,而自我約束則是構建這一形態的重要因素。
東南亞地區一體化的研究必須要建立具有東南亞特色的研究體系。 作為東盟國家長期以來發展形成的獨特外交模式,“東盟方式”注重通過磋商和對話來進行合作,在不同歷史階段呈現出不同的發展特征,與傳統意義上的決策原則有明顯不同。 具有東南亞地區特色的“東盟方式”更具有社會性、過程性的決策屬性,這是在地區建設過程中深受共有記憶、相互依存、域外壓力和自我約束等因素影響的結果,相關因素對東南亞共同體建設產生了深遠影響。
東南亞區域的形成是一個政治、經濟、歷史和地理相結合的過程。④王正毅著:《邊緣地帶發展論:世界體系與東南亞的發展》,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第 2 頁。“東南亞”作為一個區域概念,最早出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 自1943 年召開魁北克會議,西方盟國決定建立“東南亞戰區”(South-East Asian Command)以來,“東南亞”一詞開始被廣泛使用。 在早期的發展實踐中,東南亞區域發展表現為較為虛弱的區域凝聚力,是“區域自主意識”的萌芽期。 區域內的地理、文化特征各異,雖有國家間合作形式的出現,但由于深受歷史因素的影響,相關合作并未持續且區域互動較弱,呈現本文所解釋的“結構存異”型區域模式。
東南亞的民族問題與歷史發展密切相關,區域內各地區發展深受地理構造、歷史傳統等因素的影響,展現出有別于世界其他地區的文化特性與發展脈絡。 “東南亞”區域的變化過程正是世界歷史進程的重要反映,在這一階段,東南亞地區的共有記憶初步形成,且具有典型的區域特色與東方文明的色彩。⑤賀圣達著:《東南亞歷史重大問題研究·東南亞歷史和文化:從原始社會到19 世紀初》(上冊),云南人民出版社,2015 年版,第 20 頁。
首先,早期東南亞地區的共有記憶有其形成的地理與文化條件。 “東南亞”這一名稱最早見于1838 年馬爾科姆(Howard Malcom)所著的《東南亞旅行記》一書。⑥朱蓉編:《陳序經東南亞古史研究合集(上)》,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92 年版,第8 頁。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歷史與文化地域,東南亞在古代歷史、近現代歷史時期即已形成了一定的區域特色。 在地理上,東南亞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區域單元,其與東亞、南亞及澳大利亞等大陸之間相對疏離。而在區域內部,東南亞各國的地理位置也相對分散。⑦[新西蘭]尼古拉斯·塔林主編,賀圣達等譯:《劍橋東南亞史》(第一卷),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第2 頁。東南亞地形地貌的復雜性使得東南亞呈現國家實力不一、發展進程差距較大的地區特點,也導致了文化上的日益多元。 在本地區固有文化的基礎上,東南亞有選擇、有針對性地吸收了來自印度、中國、阿拉伯及西方的文化,形成了具有東南亞國家特色的多元復合文化。①張帆、楊瀟:“尼加拉體系:理解東南亞國際關系的新視角”,《世界經濟與政治》,2020 年第 11 期,第 92-94 頁。
其次,殖民時代的地區發展也促成了東南亞各國共有記憶的形成。 除泰國之外,東南亞國家均經歷了西方列強的殖民統治,“是眾多大國在政治上和地理上利益匯聚的地區。 大國之間政策相互作用的頻率和強度,以及它們在這一地區對一些國家的支配影響,必然對政治現實有直接的影響”②Amitav Acharya, Constructing a Security Community in Southeast Asia:ASEAN and the Problem of Regional Order, Routledge,2001, p.52.。 而英法等國對泰國雖未有殖民之名,卻也借助諸多不平等條約在泰國劃分勢力范圍。 由于殖民者對東南亞不同民族往往采取“分而治之”的政策,導致在區域發展的早期階段,東南亞各地區之間聯系較少。 雖與宗主國之間保有較為緊密的聯系,但地區內部卻呈現較為割裂、分散的狀態。 殖民時代的歷史、文化發展進一步促進了東南亞地區共有記憶的形成。 相關“記憶”促使區域內國家在后續發展中更為關注自身所面臨的安全困境、經濟頹勢,對自身主權問題更為敏感,甚至將自身所面臨的諸多問題不斷放大,進而影響到本國的外交判斷,做出要么“選邊站隊”、要么唯域外大國“馬首是瞻”的行為。③吳心伯等著:《亞太大棋局:急劇變化的亞太與我國的亞太方略》,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82-83 頁。
最后,共有記憶的形成催生了東南亞區域內各國在戰后初期“區域自主意識”的萌芽。 20世紀50 年代末,馬來西亞、新加坡、泰國、菲律賓和印尼等國開始嘗試探索符合東南亞實際的區域合作模式。 1961 年7 月,時任馬來西亞總理的東姑·拉赫曼(Tunku Addul Rahman)倡議,由泰國、馬來西亞和菲律賓三國為主體的“東南亞聯盟”宣告成立。④ASA, Report of the Special Session of Foreign Ministers of ASA, Kuala Lumpur/Cameron Highlands, Federation of Malaya,1962, pp.13-25.然而,該組織的發展尚處于起步階段就因1962 年菲律賓對沙巴的主權要求而幾近癱瘓,之后也因東南亞國家聯盟的出現而退出歷史舞臺。 東南亞聯盟雖存在時間較短,但其創建是東南亞國家開始就區域事務進行協商互動的嘗試。⑤Amitav Acharya, The Quest for Identity: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Southeast Asi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 p.82.在東南亞聯盟陷入癱瘓之際,馬來西亞、菲律賓和印尼三國領導人于1963 年宣布成立“馬菲印聯盟”,三國認為該聯盟作為一個國家集團,應堅持在不放棄各自擁有的任何主權的基礎上,通過最緊密的協調聯合起來。⑥Arnfinn Jorgensen-Dahl,Regional Organization and Order in Southeast Asia, The Macmillan Press, 1982, pp.26-28.在“馬菲印聯盟”的實踐中,相關國家開始踐行不受外部干涉、民族自決以及和平解決爭端等基本原則,并且將協商與共識的議事方式融入國家間互動中,并以此作為解決分歧、分享觀點的主要方式。 作為東南亞本地最早的區域政府組織,“東南亞聯盟”顯示出東南亞主要國家已開始了籌辦區域協作機制雛形的嘗試,“馬菲印聯盟”的實踐也為其后東盟的創設與發展奠定了基礎。
戰后初期,依托各地區間共有記憶的相通性,東南亞“區域自主意識”的萌芽已開始醞釀有關國家認同與民族建構的本土情懷。 地理、文化對該地區的傳統影響使當地民眾在處事方式上頗具東方傳統文化因素,而殖民時代的歷史記憶又促使域內各國在獲得獨立后更為珍惜對主權的擁有,在國家間合作時也更為關注主權的維護。 但是,由于殖民者在擴張過程中人為劃分勢力范圍,導致后殖民時代的東南亞國家間產生了嚴重的領土糾紛。 相關國家間的合作多因領土糾紛而趨向瓦解,但一些合作原則與議事方式為其后東盟的創設提供了一定依據。
過程是社會科學的重要概念。 過程研究并非刻意否定結構,而是強調在結構形態之外,存在一個變化動態的認同過程。①Alexander Wendt, “Collective Identity Formation and the In?ternational State,”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88, No.2,1994, p.384.注重過程研究的國際關系成果更多關注不同時段內各行為體之間的互動聯系,強調在互動聯系的過程中產生更多行為意識、社會規范。②呂虹、孫西輝:“國際經濟秩序變遷的理論與現實——基于結構化概念的分析”,《太平洋學報》,2019 年第9 期,第82-84頁。以美蘇為代表的域外壓力的影響促使東南亞各國在區域內的互動更注重政治、安全議題。 處于冷戰的影響之下,東盟所發揮的作用相對有限,僅作為一種“外交溝通”和“政治論壇”的場所,其社會化程度有待加強。 整體來看,此時的東南亞區域呈現“過程存異”的區域合作狀態。
東南亞國家聯盟的成立是該時段內東南亞地區社會化路徑的重要事件。 1967 年8 月8日,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菲律賓、新加坡和泰國的外交部長共同簽署了《東南亞國家聯盟成立宣言》。 東盟的建立是東南亞區域合作發展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重要歷史事件。③“Association of Southeast Asian Nations: Declaration on For?mation of the Association,” International Legal Materials, Vol.6, No.6, 1967, pp.1233-1236.自東盟成立后,東盟規范以政治、安全議題為切入點,構建區域內互動,并以“非正式的、松散性的”模式奠定了東盟合作基礎。 經歷20 余年的發展,東盟的相關區域實踐培育了一定的地區合作意識,積累了寶貴的區域合作經驗,而東盟一體化的初衷正來源于其共有記憶的基礎作用、區域內部的合作基礎。 這一階段,東南亞共同體建設在社會化層面呈現域外因素更加顯著的特點:
其一,冷戰的外在壓力促使東盟國家以政治、安全議題為切入點,構建區域內互動。 東南亞區域多為中小國家,在地緣政治上深受域外壓力的影響。 在20 世紀60 年代中后期,美國陷入越南戰爭難以自拔,同時蘇聯在該地區的勢力也不斷擴張。 區域形勢的變化促使東南亞諸國開始意識到必須擺脫超級大國的控制,降低域外壓力影響,在國際沖突中確保自身安全,使“東南亞永遠不成為大國爭奪的場所”④[日]丸山靜雄著:《東南亞與日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年版,第 141 頁。。 東盟國家呼吁區域內國家“確保它們的穩定和安全不受任何形式和表現的外部干預”,這一條款既適用于禁止東南亞國家干預區域內別國事務,同時也適用于阻止美國、蘇聯等域外大國對本區域事務進行干預。 在經歷了殖民時代的被壓迫、反殖反侵略時期的有限互動之后,這一時期的東南亞諸國已然在域外壓力的影響下更加明確了彼此之間的利益訴求,更加主張本區域內國家應竭力避免域外大國干預區域內部事務。可以說,域外壓力,特別是美蘇冷戰的外在壓力,強化了東南亞國家的合作意識。 在主權因素的影響下,東南亞各國在區域合作中更加看重自身主權利益的維護,將捍衛自身主權的完整作為區域合作的首要因素。
其二,域外大國的影響也使得東盟在成立之初即采取了集體外交的合作方式。 有學者提出,東盟成立的直接動因首先與一種共同愿望有關,即發揮集體外交的影響力以應對域外國家的壓力。⑤周玉淵:“政治安全共同體藍圖與東盟的外交協調”,《東南亞研究》,2009 年第 3 期,第 43-49 頁。集體外交的實踐能夠對接國際社會慣用的規范制度,凸顯東南亞國家參與國際社會的積極意愿。 1967 年至1991 年間,東盟區域合作的一項重要成果即為1971 年頒布的《東南亞和平、自由和中立區宣言》(即《吉隆坡宣言》)。 該文件積極倡導“防止使用武力或以武力相威脅”“和平解決爭端”等國際規范,也敦促東盟成員國“對聯合國有價值的目標和目的承擔義務”⑥Sheldon W. Simon, “ASEAN’ s Strategic Situation in the 1980s,” Pacific Affairs, Vol.60, No.1, 1987, pp.73-93.。 同時,集體外交的實踐也促使東盟成員國內部進一步踐行“區域問題區域解決”的制度方式,以集體外交應對域外壓力。 東盟呼吁“東南亞國家對于加強本區域的經濟和社會穩定,保障本國的和平與發展共同負有重大責任”,主張建立“東南亞和平、自由與中立區”,區域內主要國家通過一系列條款的確立,開始以溝通對話的形式自主決定域內事務,既避免大國勢力對本區域內國家的影響,又嘗試填補大國退出后留下的權力真空,以合作與集體努力的形式增強域內國家的影響力。
其三,該時段內東盟國家以“非正式的、松散性的”模式奠定了東盟合作的基礎。 在東盟成立之前,東南亞一些國家就曾參加過域外力量主導建立的、具有區域合作性質的地區組織,如由西方帝國主義國家主導簽訂的“反共軍事聯盟”,或有聯合國有關機構建立的東南亞開發部長會議和亞洲開發銀行等。 以上區域組織多側重于地區安全與經濟發展,既與意識形態存在諸多聯系,也體現了戰后初期東南亞諸國渴望發展民族經濟、逐步改善本國民眾生活的訴求。 在東盟成立后的10 余年間,東盟國家的合作方式經歷了明顯轉變,更多注重區域內部各國間的互動,并形成了富有東盟特色的議事方式。 東盟各主要國家的領導人大多都是相互熟識的老朋友,更傾向于領導人的直接對話或特殊的代理人在正式會議前進行“非官方”的初步交流;在商討議題時,更加傾向于采取非制度化、松散的談判方式,避免為解決爭端設立司法和仲裁機構,更加愿意接受區域內友好第三方的調停。 在安全角度,東盟國家提倡不使用武力、拒絕軍事條約,以“豐富的生產網絡與溫和的雙邊關系”塑造東南亞的區域穩定。
冷戰時期的東南亞國家對域外壓力有了更加清晰地認識,但也正因為域外壓力的影響,早期東盟的組織架構缺少制度層面的頂層設計,僅作為一種“外交溝通”“政治論壇”的場所,區域內各國在交流平臺中充分表達彼此觀點,不以矛盾與分歧作為處理國家間關系的聚焦點,是一種典型的“過程存異”狀態。①凌彥:“民族主義與東盟的形成”,《東南亞研究》,2007 年第 4 期,第 29-34 頁。“存異”的背后也暗含了“求同”的可能,東盟在1976 年決定設立秘書處,處理東盟的日常事務并協調成員國之間的信息,進一步促進了區域內部的溝通與對話。 總體來看,冷戰期間的東盟承擔了避免內部沖突和爭端的功能,雖然經濟合作等方面差強人意,但也為東盟后來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結構求同型的模型重點在于結構。 從結構層面來看,該時期區域內地域空間與成員數量不斷擴展、功能外延不斷拓寬、區域組織的功能作用日漸突出。 伴隨冷戰的結束,東南亞地區的地緣政治格局發生了新變化,東盟進一步擴展了成員國的數量,同時加強了政治、安全、經濟和環境等綜合性議題的國家間合作,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果。 該時期內東南亞區域內的相互依存狀態由理念層面轉變為實踐層面,國家間因利益相近而采取的功能性合作,開始尋求以集體身份參與國際社會互動,呈現出“結構求同型”區域合作模式。
相互依存首先體現在冷戰結束后東盟成員國數量的擴充。 相互依存因素在一體化的發展中由理念構想逐漸付諸于制度實踐。 由20 世紀90 年代開始,東盟的成員國數量不斷增多。1993 年7 月,越南和老撾正式加入《東南亞友好合作條約》,1995 年 1 月和 7 月,柬埔寨和緬甸最終同意接受《東南亞友好合作條約》。 相互依存的現實也促使區域內各國逐漸意識到相互依存的狀態可以提升本地區國家的國際影響力,從而更加積極參與東南亞區域內的國家間合作。 1995 年7 月,越南被正式吸收為東盟成員,1997 年5 月,柬埔寨、老撾和緬甸也被吸收為成員國,其中柬埔寨因國內事務,于1999 年4 月正式加入東盟。 成員國的擴展進一步促進了本地區的相互依存態勢的形成。 伴隨成員國的擴充,東盟發展中逐漸形成了一種被推崇的東盟工作方式,表現為既堅持了成員國之間共同一致的原則和實踐,又凸顯了東南亞地區的處事風格,②Michael Leifer,ASEAN and the Security of South—East Asia,Routledge, 1989, p.24.這是東盟各國在相互依存的影響下,在考量多種政策方案的可行性與結果后,最終選擇的最優方案。
同時,相互依存也體現為東盟成員國內部多方位功能性合作的開展。 1992 年1 月召開的東盟第四屆首腦會議提出建立東盟自由貿易區,并將東盟成員國的合作不斷推向深入。 東盟秘書處的功能不斷擴大,涵蓋經濟合作、功能性合作與溝通對話等領域。 這標志著東盟由一個“溝通場所”,正式轉變為在東盟首腦會議主導下、涵蓋外交、經濟、安全和環境等多個領域的區域組織。①Kusuma Snitwongse, “Meeting the Challenges of Changing Southeast Asia,” Robert Scalapine, et al. eds., Regional Dynamics:Security, Political and Economic Issues in the Asia-Pacific Region,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1990, p.40.同時,相互依存的現狀也促使東盟成員國努力“以東盟為中心”,應對世界地緣政治和經濟變革對本地區產生的影響:在地區安全領域,建立了“東盟地區論壇”,邀請域外國家作為對話伙伴國;在經濟合作領域,東盟支持建立“亞太經濟合作組織”,推動亞太地區貿易與投資自由化;在環境領域,1997 年9 月,東盟成員國發布《關于環境和發展的雅加達宣言》,主張東盟國家必須采取更具體的聯合行動。②Kazu Kato and Wakana Takahashi, “Environmental Coopera?tion in Southeast Asia (ASEAN),” Regional / Subregional Environ?mental Cooperation in Asia, Institute for Global Environmental Strate?gies, 2001, pp. 31-50.
就內部發展而言,彼時東南亞各國都面臨加快經濟發展、改善民眾生活的艱巨任務。 而全球化時代的經濟發展更成為東盟加快區域經濟合作的動力。 東南亞國家的金融、投資、貿易自由化既極大促進了各國對外貿易發展和國際資本的流入,也促使東盟各國的對外、對內經濟依存度明顯增加。 經濟合作的實現促進了東盟各成員國家在安全領域的合作。③Dewi Fortuna Anwar, “National Versus Regional Resilience?An Indonesian Perspectives, ” in Derekda Cunha ed., Southeast Asia Perspectives on Security, Institute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2000,pp.82-88.東盟通過主導東盟地區論壇,強化了其在亞太地區的影響力,并將“東盟方式”作為決策機制的基本程序。基于成員國擴充與功能性合作的拓展,東盟進一步尋求集體身份的凝練。 1995 年8 月,第二屆東盟區域論壇通過由東盟制定的《東盟區域論壇:概念文件》,明確指出“東盟在東盟區域論壇中承擔核心角色”,并規定東盟區域論壇的參與者包括東盟成員國和東盟觀察國、磋商與對話伙伴國;新的加入申請需提交東盟區域論壇主席國,由其與東盟區域論壇其他成員協商;論壇的主席國必須為東盟輪值國主席。 此類制度保障了東盟國家在區域間合作中的中心地位,也進一步凝聚了東盟各國的身份認同。 此外,東盟也開始嘗試參與國際地區事務,在與東北亞國家、歐洲、美國等國家與地區的合作中,東盟選擇以集體身份參與對話談判,極大地提升了東盟的世界影響力。 伴隨由經濟到政治安全合作的拓展,東盟穩步推進區域內部的多方位合作,其發展理念與一體化思想也逐漸被域內外國家廣泛接受。
東盟各國的相互依存有其歷史與文化傳統,全球化時代的經濟發展促使相關東南亞國家積極加入東南亞國家聯盟,并在政治、安全、經濟和環境等領域謀求更深層次的合作與發展。④王子昌:“文化認同與東盟合作”,《東南亞研究》,2004 年第 5 期,第 27-31 頁。冷戰后,東南亞諸國在互動交往過程中主張了解彼此間的國家相似性與利益交叉性,通過擴大國家間雙邊合作的輻射面帶動區域內多邊共同體的建設,進一步體現了東盟方式的“求同”宗旨。 在該時段內,東盟成員國數量不斷擴展、區域組織的功能作用日漸突出,內部的相互依存相較之前有了明顯進步,并開始嘗試參與國際地區事務,進一步提升了東盟的國際影響力。
過程求同的核心內容是社會性關系,體現在東南亞區域一體化的構建過程中,國家與國家之間逐漸形成了較為統一的區域集體認同,并開始謀求為構建地區共同體而努力。①Amfinn Jorgensen-Dahl,Regional Organization and Order in South East Asia, The Macmillan Pree.Lad.,1982, p.73.進入21 世紀以來,東盟各國開始呈現由經濟、安全領域向社會文化領域的拓展與延伸。 2003 年舉辦的東盟第九屆首腦會議加速了一體化的整合進程,決定建成經濟共同體、安全共同體及社會文化共同體,②尤安山等著:《“一帶一路”建設與亞洲區域經濟合作新格局》,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7 年版,第128-130 頁。更凸顯了這一時期東南亞共同體在社會化路徑中“過程求同型”的本質特征。
從區域整合歷程來看,東南亞共同體的構建是區域內國家在共有記憶、相互依存及域外壓力驅使下進行社會學習與形成認同的過程,在此期間,自我約束的作用越發明顯,并直接影響了“東盟方式”的形成與發展。
共有記憶催生了“東盟方式”的靈活性特征。 靈活性即東盟在議事中反復強調的“非正式性”與“松散性”,東盟各國通過靈活性特征避免成員國之間的沖突,從而和平與穩定地解決區域內問題。 東南亞各國在東盟框架下的合作可以理解為一個社會過程,各國在其中重新界定本國在區域內的定位、區域內部局勢發展,以及區域合作參與者的利益大小。 在東南亞區域合作的發展歷程中,東盟各國避免分歧,力促“東盟方式”的習慣來源于對共有記憶的深刻影響與相互依存方式的正面引導。③季玲:“關系性安全與東盟的實踐”,《世界經濟與政治》,2020 年第 9 期,第 108 頁。東盟各方希望以政治上的中立及經濟上的合作,同時提倡以諒解的形式解決區域內部爭端,這也是“東盟方式”由初級向更高級發展的主要路徑。 基于共有記憶的影響,東南亞各國意識到區域內部的地緣政治危機與經濟發展不平衡是制約區域發展的重要因素,在《東南亞友好合作條約》中引入相互尊重獨立、主權、平等和領土完整等原則,確保了區域內國家對獨立主權的維護,并在東盟區域合作中找尋共通點,推動經濟、安全領域向社會文化領域的拓展與延伸,積極搭建對話平臺。 同時東盟成員國意識到只有作為一個整體,通過與區域外國家或組織進行合作,才能使這一區域富有活力。 依托共有記憶,東盟的成員國不斷擴展,合作方式也日趨多樣,也進一步促進了東盟集體認同的形成。
相互依存落實了“東盟方式”的協商一致原則。 東盟決策者們所倡導的協商一致原則反對具有法律效力的強制性,在東盟的議事方式中,反對聯合國大會等國際機構訴諸投票的方式,在處理問題時并不追求完全一致,也不意味著一致同意。 在東南亞地區的發展歷程上,以相互依存為基礎,形成東盟意識與身份認同是東盟共同體建設的終極目標。 然而,在一個具有多元宗教、文化的地區,形成一種共有認同并非易事。 東盟各國從“求同存異、循序漸進”的東盟方式出發,選擇了一條多元一體化道路,即不強求宗教、文化和意識形態層面的統一,而是選擇在充分尊重多元宗教、文化和政治制度的基礎上,通過交流和對話塑造地區認同。④Koro Ramcharan, “ ASEAN and Non - Interference: A Principle Maintained,” 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Vol.22, No.1,2000, pp.60-88.東盟各國相互依存的現實促使國家間在合作的過程中更加注重集體身份的塑造。 2004 年11 月,第10屆東盟首腦會議通過了《東盟安全共同體行動綱領》和《東盟社會文化共同體行動綱領》,東盟以社會文化共同體為目標進一步推動地區一體化,“東盟方式”得到了充分落實。 當前東南亞區域共同體的建設雖未如預期具有一整套內部高度認同的價值理念,但區域內不同國家相互依存的現實給予東盟共同體發展的建構路徑,國家間在經濟、社會發展層面的差異性更刺激區域內國家意識到相互依存的重要性,從而加深了對共同體建設的理解與認知。⑤Seok-Young Choi, “Regionalism and Open Regionalism in the APEC Region(Southeast Asia Series),” ISAS, Vol.12, 2004, pp.157-175.
域外壓力促使“東盟方式”呈現政府間合作的特征。 堅持以政府間合作落實東盟的區域發展,是東南亞各國在域外壓力的影響下做出的政治決定,這一特征決定東盟在制度組成上不會形成類似歐共體式的超國家機構,更偏重亞洲、東南亞特色。 東南亞區域共同體的集體意識與域外壓力聯系密切,作為中小國家的東南亞諸國,無論是在殖民時代還是冷戰時期都更加容易受到域外壓力的影響。①王琛:“小國的自我認知與外交行為:冷戰后新加坡外交的演變與新挑戰”,《太平學報報》,2021 年第 2 期,第 43-57 頁。在東盟成立之初,域外壓力的影響使得東盟領導人更為關注政治、安全議題。 各國領導人多通過彼此間的私人關系獲得合作的信任,并強調既禁止東南亞國家干預鄰國的國內事務,同時也禁止域外大國對東南亞國家事務進行干預。 在后冷戰時期,伴隨東盟集體合作行為的逐漸成形,其與域外壓力之間的互動關系也呈現出由被動承擔域外壓力到合理應對域外壓力,更嘗試將域外大國因素向著對本地區有利的方向引導。 2007 年11 月20 日,東盟十國領導人參加了在新加坡舉行的第13 屆首腦會議,簽署了《東盟憲章》。 憲章明確了東盟建設的目標和宗旨,強調要把東盟建成一個繁榮、穩定、有競爭力及以人為本的共同體。②張虹鷗、黃耿志等著:《新世紀海上絲綢之路:東南亞發展與區域合作》,商務印書館,2018 年版,第328-329 頁。相關條款明確提出,東盟在處理國家間關系時更依靠政府間合作,通過首腦會議明確東盟的發展方向,善用域外壓力拓展區域內諸國影響力,展現其在處理地區爭端時的“東方智慧”。③李鋒著:《“金磚+”合作模式研究》,中國經濟出版社,2019 年版,第 323 頁。
然而,在東南亞共同體發展的當下,進一步提升影響力、拓展在國際社會的活動空間仍面臨一定挑戰。 一般而言,建立高度互信的基礎扎根于一方以自我行為的約束來提升鄰近國家的安全感與信任感,從而提高本區域內的互信程度。 在東南亞共同體發展路徑中,初期自我約束主要表現在東盟通過《東南亞友好合作條約》等規范,從而形成集團效應,帶動區域內其他國家效仿,④[美]詹姆斯·多爾蒂、小羅伯特·普法爾茨格拉夫著,閻學通、陳寒溪等譯:《爭論中的國際關系理論》(第五版),世界知識出版社,2003 年版,第 548 頁。其后通過以“東盟為中心”(東盟+X)的方式處理與域外國家的關系,試圖構建一個以“東盟為中心的”地緣政治經濟新秩序。⑤陳宇:“地區秩序轉型與東盟中心地位的消解與再塑”,《太平洋學報》,2021 年第 5 期,第 15-27 頁。東南亞共同體經歷數十年發展,在經濟、社會和文化等領域展現出共通融合的階段性特征,但由于“東盟方式”主張以溫和的方式處理國家間關系,試圖通過頻繁的溝通來達成共識,雖力促友好協商的實現,也為區域發展增添了不確定因素。 當前東盟的社會化路徑更加需要自我約束,以規范東盟成員國自身行為,從而進一步加強區域內部的團結整合。 最近一段時期以來,緬甸國內局勢持續變化,東盟成員國高度關注緬甸局勢發展。 在國家政權不穩導致自我約束乏力的前提下,東盟各國更應積極利用“東盟方式”展開溝通對話,拒絕西方國家的干預和干擾,更拒絕用特定意識形態的方式看待緬甸局勢,以地區共識為基礎妥善處理區域內重大問題。
21 世紀以來,東盟各國提出“東盟共同體”概念并進行了制度化建設,以社會文化共同體為目標,進一步推動地區一體化。 《東盟憲章》明確規定了東盟的法律地位與國際地位,既體現了東盟各成員國對“東盟方式”的重視與堅持,更促使東盟各國在東盟的框架下愈發約束本國與他國,堅持依照國際慣例和東盟條約解決紛爭,棘手問題交由東盟首腦會議協商解決,這種議事方式集中體現了東盟方式的“求同”宗旨。
本文提出了東南亞共同體建設的四種演進類型,并以共有記憶、相互依存、域外影響及自我約束四個變量對每一時期的東南亞一體化建設進行具體分析。 在實際發展過程中,經濟、安全領域的合作與地區身份認同的凝練,共同形成了共同體建設的社會化路徑。 從歷史演進來看,每一階段的東南亞地區發展均有不足,但螺旋式上升的整體趨勢更加明顯,且呈現由結構型互動向過程型互動、由存異式合作向求同式合作的轉變。
總體而言,社會化路徑的形成發展促使“東盟方式”日趨成熟。 東盟共同體內部共有記憶影響深入、相互依存日益顯著、應對域外壓力的行為日趨成熟、區域內各國自我約束方式的貫徹執行,既促進地區共同體的不斷發展,也給予“東盟方式”最佳的實踐場域。 在歐洲一體化面臨一定困境,歐美政壇“黑天鵝事件”頻發的當下,“東盟方式”展現出符合本地區政治—文化傳統的獨特優勢。 有別于傳統上以超國家和法律化為主軸的歐洲一體化理論,東南亞共同體建設的社會化路徑更加強調以磋商和對話等非正式和具體方式進行合作,為構建與豐富具有廣大發展中國家特色的區域合作理論提供了一定的理論鏡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