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婷 王利民
在卷帙浩繁的中國古代文論(包括文藝美學)論著中,最令人駐足不已而又最讓人難以理解的,是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即以《二十四詩品》而論,它是一部講解二十四種詩歌風格的美學著作,它是一部僅僅含有二十四首小詩、共計一千二百個字的短篇,但卻具有十分嚴整的理論體系,它同時也是一部以形象化的圖像說解與抽象議論相得益彰的詩體著作。其品評詩歌風格非常細致。司空圖品評詩歌的語言風格非常凝練,字與字之間、詞與詞之間、句與句之間都存在著詩思的跳躍與脫略,這二十四種詩歌風格品類細細讀下來,令人滿口詩香,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當之無愧是一部飲譽中外的詩體美學著作。但正因為全書在講解二十四種詩歌風格時,通篇都是采用這種跳脫的講述風格,因而導致此書品類晦澀難解。難以理解的原因主要有:其間充滿著濃厚的道家思想、其獨特的論述形式、詩歌風格的理論呈現,等等。如果要更好地理解《二十四詩品》,必要時可靈活調整詩句順序以幫助理解。本文主要分析《二十四詩品》難以理解之處,以期找到適合讀者對其進行理解的方法。
《二十四詩品》所概括的,是山水詩派的詩境風格之美;其所表現的,是具有道家思想的山水情趣。而《二十四詩品》的理解難度正在于這二十四種詩歌風格品類充滿著濃厚的道家思想。司空圖論詩歌風格,以道家思想為指導,抽掉白居易所說的“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現實主義創作精神,轉而以一種超越現實生活的道家精神來談論詩歌風格。一切偉大的藝術都來源于生活,是一定的社會生活在詩人頭腦中的反映。司空圖超越現實生活來談論詩歌的美學風格,以道家超然的態度進行創作,固然會使詩人所要描述的詩境具有一種與世隔絕的美感,但也因此給人一種超然玄遠的現實疏離感。這樣一來,詩歌的道氣是有了,但因為與現實生活關聯性不強,而偉大風格的理解就必然要以現實當中的真實存在為血液,所以,讀者對他所要談論的問題就更難以理解了。閱讀《二十四詩品》,可以看到其間充滿著道家哲學語詞,而這種道家名詞的普遍運用是造成讀者理解障礙的一個重要原因。例如,《二十四詩品》有多處直接使用道家哲學意義上“道”的概念,如“俱道適往,著手成春”(自然);“由道返氣,處得以狂”(豪放);“道不自器,與之圓方”(委曲);“忽逢幽人,如見道心”(實境);“大道日喪,若為雄才”(悲慨);“俱似大道,妙契同塵”(形容);“少有道契,終與俗違”(超詣);“夫豈可道,假體遺愚”(流動),等等,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貫穿始終的道家哲學增加了讀者理解的難度,另外,出現在二十四種詩歌風格品類中的人物,有“畸人”“幽人”“高人”“碧山人”“淡薄如菊之人”“佳士”“可人”,等等,是道家得“道”之人或者是和道家具有某種關系的人,這些人物的大量出現也大大增加了讀者理解的難度。如果讀者對道家思想、審美情趣完全不了解,是很難理解司空圖要表達一種怎樣的詩歌風格境界的。有的本是儒家所提倡的傳統的美,例如,“典雅”本指廣泛涉獵儒家經典作品所形成的美學風格,劉勰《文心雕龍·體性》記載:“典雅者,熔式經誥,方軌儒門者也。”是學習經典著作,取法儒家精華,步武儒家經典從而形成的典重文雅之美,而《二十四詩品·典雅》卻用道家的思想情趣加以描寫。其 “典雅”雖取義于文辭典正高雅,但就所描繪的實際意境而言,它不屬于“方軌儒門”式典雅,而是脫離塵俗式典雅,準確而言,應該是淡雅。這種脫離塵俗的道家式典雅對于讀者無疑又造成了理解上的困境:這意味著司空圖所描繪的“典雅”將會與讀者閱讀期待中的“典雅”產生極大的心理差距。這種閱讀的心理差距將會導致讀者并不能很好地理解司空圖所描繪的“典雅”風格,畢竟司空圖深受道家思想影響,而現代社會的讀者普遍接受的還是傳統的儒家思想觀念的洗禮熏陶。
《二十四詩品》美在用詩的形式,形象地描繪種種境界,每每給人以忘乎所以、身臨其境之感。它難,也正難于此。筆者初次閱讀體驗時,《二十四詩品》確實難懂。詩文一般難在文辭理解和典故運用方面,而《二十四詩品》不僅難在字詞方面,它獨特的論述形式更導致這二十四種詩歌風格具有多義性、朦朧性、不確定性的特點。詩句、字言簡意賅,加上詩思的跳躍性之大,形象化的描述與抽象理論的交錯,句與句之間不以邏輯性連接,詩句間呈現出一種斷裂感,每一品所涉及的哲理非常玄奧,象外之意很難把握;另外,即使明白了字與詞的釋義,但對句意的理解仍一頭霧水;《二十四詩品》中的某些詩句含意不夠明確,這是它使人難以把握的又一重要原因。《昭昧詹言》的著者方東樹就認為:《二十四詩品》“多不可解”。例如,豪放篇的開頭:“觀花匪禁,吞吐大荒。”這一句話的語意很含糊,著實令人費解。以“吞吐大荒”來形容豪放,想必讀者能夠接受,這一點很容易理解。可是用“觀花匪禁”形容豪放,這便令讀者難以理解。因此,要想逐字逐句地讀懂《二十四詩品》,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現今所廣為流傳的一些評注本的問題基本都大同小異,頗為常見的問題有:《二十四詩品》字句凝練,譯注者在面對準確的字、詞之義加入自己的主觀理解進行翻譯時,不免會穿鑿附會,句意所指是否有合理性尚待商榷;對于容易理解掌握的地方,注解評論都非常到位,但是,對于難以理解之處采取的卻是跳過、略過的處理辦法;有的評注本重義理的闡發說明和字句注釋方面有所缺失,因而找到一本令人滿意的評注本實屬為難。
單純從字義方面理解《二十四詩品》,恐怕還不能稱之為難以理解,真正難以理解的,是這二十四種詩歌風格的理論呈現。若只是沒有任何功利性地閱讀《二十四詩品》,便可以采取清人楊振綱所說的閱讀方式,“讀者但當領略大意,于不可解處以神遇而不以目擊,自有一段活潑潑地栩栩于心胸間……持之以不解之解,不必索解于不解,則自解矣。”即字句方面的疑難處便可以采取不求甚解的態度。但是,如果想要全面地掌握二十四種詩歌風格理論,讀者要做的不只是換一種閱讀方式。《二十四詩品》既是一種詩歌文本,又是一種談論詩歌風格的理論。《二十四詩品》用詩的形式、形象化的詩句來表達詩的不同意境、不同風格,講究的是一種韻外之致、象外之象、味外之旨。司空圖的本意是要借“超以象外”這種藝術原則,來得到并展現“象外”那更進一層的種種景象、情味、韻味美感,使詩歌呈現一種多層次的立體性藝術。因此,這也就意味著加大了其理論理解的難度,讀者很容易對司空圖所要談的問題產生不知所云的感覺。司空圖用生動形象的詩語來描繪所要論述的問題,這固然可以使其理論表達有更為生動的表現力,易使人通過一些生動的形象進行聯想,想到更多的景象、情味、韻味美感。但是,作為對理論的探討,這畢竟不是直接明確地說明詩歌風格,因而它給人的印象只能是模糊的、大概的,這對于初級的詩歌風格研究者而言,就加大了理解的難度,而理論研究就是要把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表達出來。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對讀者的體悟能力是種巨大的考驗。
司空圖在《與李生論詩書》中,其實有告知讀者為何他的作品有這種可望而不可即之感。其云:“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然后可以言韻外之致耳。”司空圖主張詩歌要有韻外之致、言外之意、味外之味,《二十四詩品》就很好地體現了他的這種審美主張。這一點也得到了宋代大學士蘇軾的高度認同,蘇軾《書黃子思詩集后》中有云:“其詩論曰:‘梅止于酸,鹽止于咸,飲食不可無鹽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蘇軾的這一句話源于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由此可見,蘇軾非常贊同司空圖“味在咸酸之外”的審美主張,司空圖的這種審美理論直接開啟了宋人以淡為美的審美境界。司空圖的理論要旨在于:詩的語言應當“近而不浮”、具體可感,如在目前而又不膚淺直露;詩歌的含義應當遠而不盡,就如同蘇州園林般含蓄深遠而不是一覽無窮。在這種審美思想的主導下,這部作品具有晦澀難懂、朦朧多義的特點也就不難理解了。宇文所安教授曾說:“如果在《二十四詩品》的書名中不包含一個‘詩字,我們甚至無法猜出這些玄妙詩句的具體所指。”宇文所安教授認為,這二十四首玄妙的詩篇具有非常強的普適性,似乎適合所有的藝術門類。這個觀點恰好印證了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講究“韻外之致”的創作宗旨。讀者要想很好地理解《二十四詩品》,就要有很好的悟性,才能更好地體悟司空圖所說的二十四種詩歌風格的具體所指。
一般情況下,讀者都是按照正常的詩句順序閱讀《二十四詩品》的,但是,在閱讀的過程中,會發現有些品目的描述總給人一種難以讀懂、無法讀通的感覺。這是因為有些品目,例如,“雄渾”“勁健”“悲慨”“曠達”,等等,按其詩句與文字的自然順序讀,確實難以讀懂。遇到這種情況時,可以從全局把握,不能夠割裂詩句之間的整體關聯性,也不必太過拘泥于句子之間的順序,司空圖有時為了表現詩思的交錯與跳躍以及詩歌的平仄押韻,不免將詩句的順序進行調整。在詩句前后有所照應與貫通的情況下,可以首尾接續地讀,也可以在掌握其內在的邏輯依據,合乎其所論述的邏輯脈絡的前提下,將自然句序的詩句打亂,再聯系起來理解。畢竟《二十四詩品》是詩體著作,詩歌的句與句之間的詩思跳躍會比較大,全面觀照詩體的內在邏輯脈絡,從總體把握詩歌品類風格特點再尋求句子之間的內在義理,才能更好地在詩中留白的地方進行補充,想象其情狀,從中領悟到各種品類的意境旨趣和意蘊。在《二十四詩品》中,司空圖選擇的都是一些生動具體、富于聯想的形象,藝術地喻指批評對象的整體風格、意蘊,以喚起讀者對詩歌風格所特有的、非理性分析能達到的、含蓄蘊藉的詩意美的直覺印象和詩性體驗。就這一點而言,象喻式詩歌批評在《二十四詩品》中運用得非常普遍,優秀的作品對于讀者也有更高的要求,因此,這對讀者而言,又是一種更高級別的挑戰。
從筆者個人的閱讀體驗出發,《二十四詩品》有它非常難以理解之處,而這難以理解的地方不能夠主觀臆斷做出處理,以免穿鑿附會。《二十四詩品》雖難懂,但這并不影響其在學界公認的理論價值,它代表著唐代美學的成就,也是中國美學體系性著作中光輝的代表。《二十四詩品》是一部能夠與《文心雕龍》相媲美的著作,如果不從文字篇幅而以理論高度、思想深度來衡量《二十四詩品》,它同樣是一部“體大慮周”“體大思精”的理論巨作。在思想深度方面,《文心雕龍》只是一部涉及文學批評、各種文體創作方面的理論著作,它似乎還沒有體現某種哲學上的深刻含義,而《二十四詩品》依托中國古代哲學建立起屬于自己的一套體系,字里行間體現著中國古代先哲的價值觀念與宇宙意識。總而言之,《二十四詩品》雖然文字極其簡單,僅僅以二十四首四言詩分專題論述了二十四種詩歌風格,共計一千二百個字,但司空圖運思精深,下筆如神,所論意境優美、意象生動、韻味醇厚,并深刻學習借鑒中華文明博大精深的思想文化,吸取中華民族詩歌王國中浩如煙海的清淡幽美類詩歌作品之精華,總結唐前的美學理論,繼承并發展魏晉南北朝時期劉勰《文心雕龍》的理論體系,以及其特別突出的、內蘊豐厚的象喻式詩歌批評形式所帶來的隱晦卻極富彈性的認識空間,其所展現的理論內涵是極為豐富的。正如趙執信所說,“二十四品,設格甚寬,后人得以各從其所近”。而這豐富的理論內涵正等待著后人的不斷探尋、不斷發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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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周婷,女,碩士研究生,贛南師范大學,研究方向:唐宋文學;王利民,男,博士研究生,贛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宋元明清文學)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