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研究還應以文學為本

李漢君

《紅樓夢》是本什么書？很多人都會說：當然是本小說。這似乎不是問題。但實際上，卻并非所有的人都拿它當小說來看。甚至有那么一陣子，《紅樓夢》在一些人那里，已經(jīng)脫開了文學領(lǐng)域，有的把它當成了歷史典籍，有的當作了政治教科書，還有的，竟要把它排在“十三經(jīng)”之后，當作“第十四經(jīng)”。更叫人哭笑不得的是，居然有人拿來顯微鏡、顯影液和譯碼本，試圖從這部“秘密檔案”的字里行間、天頭地腳甚至紙背脊縫中，勘破本為臆測之“迷局”，解析實屬虛無之“隱語”。他們專一去找尋所謂的“微言大義”，以致穿鑿附會為新說別解，而曹雪芹披肝瀝膽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學”，卻反被置諸高閣了。一時之間，小說《紅樓夢》研究，竟被強行拉進了歷史學或政治學領(lǐng)域，作者也被有些人分析得如同一個“設(shè)謎者”或“陰謀家”，筆底波詭云譎，高深莫測。這就如同看那幅《蒙娜麗莎》，置其畫作本身的藝術(shù)鑒賞于不顧，偏去揣摩演繹什么“達·芬奇密碼”，以此來滿足一些人的獵奇心理。

不可否認，《紅樓夢》的確是一部內(nèi)涵豐富、涉及領(lǐng)域廣泛的作品。它所反映出來的皇權(quán)制度下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等各方面的現(xiàn)實，深刻而又生動;書中寫到的建筑、園林、服飾、飲食、醫(yī)藥、詩詞等諸多內(nèi)容，包羅萬象，博大精深，堪稱一部中國古代文化的活教材，要想把它闡釋明白，并能有所建樹，必須具備深厚的文化功底，遠非一般只會“講故事的人”力所能逮。《紅樓夢》有政治，卻并不等于在“講政治”，有歷史，也不等同于歷史學，它所涉及的內(nèi)容再怎么豐富，也非“博物志”，說到底，它僅是一部小說。作為小說創(chuàng)作，其最突出、最本質(zhì)的特征，便是藝術(shù)的描寫與文學的虛構(gòu)。書中的一系列人物和故事，并不是從現(xiàn)實中直接照搬過來的，什么大觀園、榮寧二府，什么賈史王薛、正副十二釵，所有這一切，都不過是作者的“心生之物”。但他也絕非憑空捏造，而是憑著自己以往的生活經(jīng)驗，依據(jù)現(xiàn)實中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用文字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令人信服的“真實世界”。但不管怎樣“真實”，作品中人物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卻絕不能與現(xiàn)實中的“真人真事”直接畫等號，二者沒有一一對應的關(guān)系。關(guān)于這一點，評注者脂硯齋早已說得明明白白了：“按此書中寫一寶玉，其寶玉之為人，是我輩于書中見而知有此人，實未目曾親睹者……合目思之，卻如真見一寶玉，真聞此言者，移之第二人萬不可，亦不成文字矣。”這段批語，紅學家馮其庸認為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最早的“典型論”。而書中寫到的那座“大觀園”，顯然既不坐落于北京，也未曾建在南京，它只存在于《紅樓夢》這本書中，因此，根本無須做什么“田野發(fā)掘”。這一點，不正是小說鑒賞的一般常識嗎？所以說，書中那些文字，皆為“小說家言”無疑，沒有必要做藝術(shù)鑒賞之外的揣測或過度解讀。對此，脂硯齋似有先見之明，書一問世，便對可能的“好事者”提出了告誡：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幻境，聽罷紅樓十二支的“枉凝眉”，作者這樣寫道：“寶玉聽了此曲，散漫無稽，不見得好處，但其聲韻凄惋，竟能銷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問其來歷，就暫以此釋悶而已。”甲戌本上，脂硯齋寫下這樣一條眉批：“妙。設(shè)言世人亦應如此法看此《紅樓夢》一書，更不必追究其隱寓。”并強調(diào)，“此結(jié)是讀《紅樓夢》之要法。”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但某些后之來者，卻偏是置若罔聞，非要鉆到犄角旮旯里去，非要把一本小說拿過來反著看，倒著看，似乎書中字字暗藏玄機，句句別有他意，弄得人云里霧里，反不知如何去讀這部小說了！

小說就是小說，再偉大的小說也只是虛構(gòu)的文學作品。小說家的本事，就是要把自己編排出來的故事、人物說成實有其事，讓人信以為真。一部小說，作者寫此而不寫彼，這樣寫而不那樣寫，沒有別的原因，只在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本身的需要。就《紅樓夢》而言，它不循守之前章回體小說的固有模式，采用了一種新的敘事方法，其原因，正在于內(nèi)容“獨創(chuàng)”的需要——古典小說四大名著中，《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都是在已有的歷史故事或民間傳說的基礎(chǔ)上加工而成，《紅樓夢》的故事，則為作者所獨創(chuàng)，與其他幾部小說相比，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截然不同。書一開篇，作者便說，全書刻于大荒山無稽崖補天石上。這分明就是在告訴讀者，書中故事本為虛構(gòu)。而說它“假作真時真亦假”，則又在暗示讀者，書里面的人物和故事雖屬編造，但此等人，此類事，人世間卻不乏其例——這不正符合現(xiàn)在所謂“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創(chuàng)作理念嗎？

不錯，作者確有“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一語，但其實，這其中之“味”并不難解。所謂“其中之味”者，無他，所指的就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與小說所要表達的題旨。試問，世間流傳的文藝作品，哪一部沒有自己的“其中之味”呢？我們讀詩歌，就要體味語言中的詩情畫意，感受作者的喜怒哀樂;讀小說，就要保持一種文藝心態(tài)，去領(lǐng)會故事的思想內(nèi)涵，玩味人物的性格特征;聽戲，更要有一顆體察人情世故的平常之心。只有自己的閱讀心態(tài)正常了，眼中的作品才正常，也才能解得出符合實際的“其中之味”來。

曹雪芹之所以能夠?qū)懗觥都t樓夢》一書，正是緣于他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里，也曾經(jīng)作為“紅樓夢中人”生活過，而夢醒時分，家道已然中落，昔日的榮華富貴，轉(zhuǎn)眼便化作了一地煙塵。正是過往的奢華、優(yōu)渥，正是眼前的落拓、困窘，才讓他有了刻骨銘心的感悟，他才能夠?qū)懙贸鲢逶√於鞯脑∮H、鋪排張揚的秦卿喪儀，寫得出湊雅趣才結(jié)海棠社、展俗情大設(shè)螃蟹宴，寫得出黛玉投親、金釧跳井、大觀園抄檢、寧國府獲罪等一連串的故事。而這些故事，則又無不遵循著由盛轉(zhuǎn)衰這個“其中之味”去展開。這里，我們不妨試舉一例。第十六回的題目是“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秦鯨卿夭逝黃泉路”。首先讓我們來看文字上的對應關(guān)系：“賈元春”對“秦鯨卿”（一個是恩寵榮極的皇妃，一個是即將殞命的公子哥），“才選”對“夭逝”（一喜一悲），“鳳藻宮”對應的則是“黃泉路”（一個人間天堂，一個陰曹地府）。不難看出，在這里，總是喜對著悲，而且先喜后悲。前面寫到了“賈元春才選鳳藻宮”，榮、寧二府上下無不歡喜，正在“言笑鼎沸不絕”時，作者忽然筆鋒一轉(zhuǎn)，接著卻又去寫秦業(yè)被不肖之子秦鐘氣死，秦鐘隨后也病勢轉(zhuǎn)重。于是，這里賈寶玉就愁悶起來，便將“賈母等如何謝恩，如何回家，親朋如何來慶賀，寧、榮兩處近日如何熱鬧，眾人如何得意，獨他一個視有如無，毫不曾介意”。作者采用這樣一種敘述方式，固然有省略筆墨之意，但更重要的，恐怕還在于暗示樂極生悲吧。果然，被選進“鳳藻宮”的賈元春不久也同樣走上了“黃泉路”。如此一來，這樣的“其中之味”，不是昭然若揭了嗎？

整部《紅樓夢》，特別是前八十回，此類筆法比比皆是。寶玉初見北靜王，無論對寶玉來說，還是在眾人眼中，都算得上是一件十分隆重的大事，但作者卻偏偏要把見面的場地安排在發(fā)喪的路上，你道喜耶悲耶？上元佳節(jié)，正當榮府闔家興高采烈猜燈謎的歡樂時刻，作者忽然筆鋒一轉(zhuǎn)，卻去描寫賈政因“悲讖語”反而“愈覺煩悶”，以此來作為這一章的結(jié)尾。第四十三回也是如此。上半段寫賈母為鳳姐操辦生日，合府上下好不熱鬧，下半篇卻寫寶玉因這天是金釧的忌日，便趕著去祭奠，撮土為香拜祭，同一章節(jié)，一個慶生，一個祭亡，你道巧也不巧？而在第六十三回，這里正“開夜宴”尋歡作樂，酒酣耳熱，醉作一團，那里卻忽見幾個丫頭驚慌跑來，一路大呼小叫：“老爺賓天了。”于是乎，喜宴頓時變成了喪席……榮中寓衰，福里藏禍，歡喜開篇，哀傷收場，喜必轉(zhuǎn)悲，悲喜交織，這正是《紅樓夢》敘事的一個突出特點，而作者所謂其中之“味”，也就寓于這樣的結(jié)構(gòu)之中了。此等筆法，正如王船山在他的《薑齋詩話》中所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可見，解得這個“其中之味”，便是參透了作者的良苦用心。所以，對于《紅樓夢》的研究，絕不能拋開作品本身的思想內(nèi)涵和藝術(shù)審美于不顧，以為《紅樓夢》的學問，全在紅樓之外。

推究起來，此等“學術(shù)”，正是世風浮躁的一種體現(xiàn)。它導致了一些人以奇為尚，以怪為榮，甚至定要“語不驚人死不休”。其實，學術(shù)研究與新聞“揭秘”，與娛樂“八卦”，且不說在內(nèi)容上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即便是在傳播學上，也根本就是兩碼事。考古界有句話說得極好：“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文藝理論也應如此，萬不能以一種娛樂心態(tài)去替代嚴肅扎實的學術(shù)研究，或者反過來說，學術(shù)研究萬不可娛樂化。現(xiàn)在，許多人在《紅樓夢》的研究上，以別解他說為時髦，不肯沉心潛意，埋頭鉆研，只想借“紅”走紅，一鳴驚人。就說那門“新學問”——“紅樓探佚學”，考其“探佚”二字可知，探者，試也，佚與“逸”通，帶有極大的不確定性。所謂紅樓探佚，就是順著《石頭記》前八十回故事發(fā)展的走向和評注者提供的線索，去推測后面三四十回（有人說后面還有三十回，有人說有四十回）的故事內(nèi)容。其實，雖說故事的發(fā)展有其自身的邏輯，但優(yōu)秀的作家，筆下往往出其不意。我們熟知的美國小說家歐·亨利，他的小說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結(jié)局不落俗套，常常出人意料之外。其實，那種看了開頭便能猜出結(jié)尾的故事，多半都為平庸之作。傳說，杜甫有一首《曲江對雨》，曾書于院墻上，頷聯(lián)是“林花著雨燕脂濕，水荇牽風翠帶長”，其中那個“濕”字已剝脫不見。蘇軾、黃庭堅、秦觀、佛印四人游玩至此，欲補其字，東坡曰“潤”，山谷曰“老”，少游曰“嫩”，佛印曰“落”，后來查到原著，方知乃一“濕”字，四人無一猜中。《紅樓夢》的故事線索，盡管有脂硯齋、畸笏叟的片言只語可作參考，但若想與作者的意圖、構(gòu)思、文筆真正合上拍，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所以說，這個“探佚學”不但毫無風險，簡直就是好玩。你道此話怎講？因為如何去探，向哪個方向探去，究竟探出一個什么結(jié)果來，全憑這“探子”的一張嘴，別人根本無法判定對錯。能夠評判對錯的，應該是曹雪芹本人或看過全書的脂硯齋、畸笏叟，但他們早已都作了古，如今再也開不得口了。當然，缺失的那部分原稿也可以印證探佚之對錯，但原稿早已不見了蹤影，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如此一來，這些探佚者還何忌之有呢？況且，說起這部分原稿，現(xiàn)在幾可斷言，如果《紅樓夢》的后幾十回曹雪芹確已寫完的話，那么，人們永遠也盼不到在古墓里出土的那一天了。何以如此說？理由很簡單，即：祖宗不敏，當時只拿《紅樓夢》當“說部”去看，并未奉為瑰寶，有“俗人”去讀它，也只為了消遣，“正經(jīng)”的儒者、學究、官員，無不視其為一部淫書，所以，那時的《紅樓夢》，不過就是個地下手抄本罷了。這樣的書，生且不能公開陳列于書案之上，死后又怎能與人同穴于地下呢？而那些把珍寶打包墓藏的帝王將相們，在槨室里有限的空間擺放金銀珠寶尚嫌地方狹小，這樣一本“稗官小說”，又不是什么寶典秘籍，再怎么附庸風雅，到了那一刻，墓穴里也是不擱它的！退一萬步說，就算有哪位“娛樂至死”的老爺太太，陰間還想解個悶兒，弄部《紅樓夢》放進了梓宮，但偏又遇著那些蟄伏其間的陰類惡物，一個個大字不識，怎知此書的妙處？只把那些冊頁你撕我咬，吞下肚里，當作美食享用了。但話又說回來，《石頭記》雖為殘本，其畢竟是中國古典小說中的經(jīng)典之作，殘缺也是一種別樣美。《石頭記》恰因無結(jié)尾，才讓人們浮想聯(lián)翩，以致續(xù)書不絕。但盡管如此，對其研究，如果要靠那些旁門左道去吸引大眾眼球，多半也就與學術(shù)無關(guān)了。任何學術(shù)，一旦要靠娛樂的方式來尋求發(fā)展，恐怕就離寂滅不遠了。

走筆至此，忽然想起美國小說家威廉·福克納。此人是繼喬伊斯之后，被認為美國最重要的現(xiàn)代派小說家。在他的筆下，完整地虛構(gòu)了一個約克納帕塔法縣。他還煞有介事地為這個縣畫了一張地圖，并在地圖下方注明面積和人口。福克納的小說，大多都是以這個縣作為故事背景。有研究者指出：“總共，屬于約克納帕塔法體系的有十六部小說以及《野棕櫚》的一半，到底有多少個短篇就很難統(tǒng)計了。”與曹雪芹很相似的一點是，福克納的作品起初也是讀者很少，但自從他1949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人們便寫了大量的評論，去研究他的作品。但你若翻翻那些論著，竟沒有一篇是考據(jù)約克納帕塔法縣的，沒人琢磨該縣究竟是在密西西比的哪個方位，書中的人物可與現(xiàn)實中哪個人對上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