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實
《閱微草堂筆記》是喜歡也善于通過人物形象說理的。《鄭蘇仙夢至冥府》中的鄭蘇仙到閻羅王那里打了一轉后明白了兩句話,一句是“利己必損人”,一句是“無功即有罪”,尤其是對當官的人。《寧波吳生》通過狐女也就是妓女的高談闊論使人明白:“聲色之娛,本電光石火”,“懸崖撒手,轉瞬成空”,“朱顏不駐,白發已侵”,“白楊綠草,黃土青山,何一非古來歌舞之場”。《道士剖麗女心》記敘道士受額都統干擾、斬妖不成的故事,并借道士之口闡述了放縱惡物貽患無窮的道理:姑息貪官污吏,御史欽差自以為是陰功積德,被人譽為忠厚,但為何不想想那些被墨吏們搜刮得賣兒典妻的窮人呢?難道受害者也歡迎這樣的忠厚長者嗎?
讀《天津某孝廉》確實令人想起恩格斯的這番話:“一夫一妻制從一開始就具有了它的特殊的性質,使它成了只是對婦女而不是對男子的一夫一妻制,這種性質它到現在還保存著”“一夫一妻制的產生是由于,大量財富集中于一人之手,并且是男子之手,而且這種財富必須傳給這一男子的子女,而不是傳給其他任何人的子女。為此,就需要妻子方面的一夫一妻制,而不是丈夫方面的一夫一妻制,所以這種妻子方面的一夫一妻制根本沒有妨礙丈夫的公開的或秘密的多偶制。”
“心中無冷病,大膽吃西瓜。”“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許南金制鬼》不怕鬼。記得此篇曾被選入《不怕鬼的故事》一書,開頭就寫得很有味:“南皮(縣名,在今河北省)許南金先生最有膽。在僧寺讀書,與一友共榻。夜半,見北壁燃雙炬。諦視,乃一人面出壁中,大如箕,雙炬其目光也。友股栗欲死,先生披衣徐起曰:‘正欲讀書,苦燭盡,君來甚善。乃攜一冊背之坐,誦聲瑯瑯。未數頁,目光漸隱;拊(拍打)壁呼之,不出矣。”本來想以怪面嚇人,不想反倒被人耍了,你不由得要嘆(笑)一聲:哎呀喂,這個鬼!
《佃戶董某》寫的是董某知恩報恩泣埋老牛的故事。董某初不知老牛于其父有救命之恩,父死后,見此老牛老且跛,欲賣給屠肆宰殺。老牛頗通靈性,奔其父墓前掉尾長鳴,任鞭捶不起,似有無限委屈與哀痛。忽有一鄰家老人佯為憤恨,用手杖擊牛,述說此事,對著老牛一頓痛罵。董某羞慚無比,自抽臉頰,自責“我乃非人”。此牛乃得免除宰殺之災,老病身死,董某泣而埋之。《孟子·公孫丑上》曾說有四種人是“非人”:“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董某知老牛有恩于其父后,“大慚”,“自批其頰”,說明他有“羞惡之心”,且改過自新,乃是深明“義理”了。
此篇的題目《妖由人興》出自《左傳·莊公十四年》:“妖由人興也。人無釁焉,妖不自作。”一個人想開別人的玩笑,結果反倒弄假成真,開了自己的玩笑。自己挖坑自己陷,害人終害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說的都是這個意思。類似的故事,自古以來,在各種各樣的筆記之中,亦可說是不勝枚舉。《閱微草堂筆記》的這一篇,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文人夜有光》是說你只有在夜里才能看見真正的文人有一顆什么樣的靈魂,這些靈魂又怎樣在發出怎樣不同的光。至于那些假文人當然也就無光了,有也只是一些黑煙籠罩在他們的屋頂上,他們的學生的誦讀之聲也處在濃云密霧之中。那些黑煙是什么?作者講得很明白:高頭講章一部(明清時期書坊為參加科舉考試者所刻的一種讀物,下刻四書五經,上面即“高頭”有八股文評點家對經文所做的逐章逐句的解說),墨卷五六百篇(參加科舉考試者用墨筆書寫的試卷。此指明清選家將科舉考試中“優秀”八股文選出編成,并由書坊刻出的書),經文七八十篇(明清科舉考試以四書五經中的片語為題,考士子對經書的理解,故有人亦從經書中選擇一些題目,寫成文章,匯輯成冊,由書坊刻出發賣,供士子參考以至熟背抄襲),策略三四十篇(科舉考試有“策問”一科,考生答卷稱“對策”,亦有為應付考試,編出此類文章匯刻發售以供參考抄襲,這種書稱:“策略”)。反之,真文人則是元神(人的靈魂,此系道家說法)朗澈,胸中所讀之書,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竅而出。其狀縹緲繽紛,爛如錦繡。學如鄭、孔(指漢代大學者鄭玄、孔安國),文如屈、宋、班、馬者(指屈原、宋玉、班固、司馬遷),上燭霄漢,與星月爭輝。次者數丈,次者數尺,以漸而差,極下者亦熒熒如一燈,照映戶牖。此篇收在《閱微草堂筆記》的《灤陽消夏錄》中。《灤陽消夏錄》于乾隆五十四年完稿后即刊刻流傳。袁枚的《續子不語》卷五也錄有此文,該書結集晚于《灤陽消夏錄》(約在乾隆五十七年以后),故知紀作在前。不過,由此亦可見袁枚對這一故事也是非常欣賞的。
《此狐不俗》寫外祖雪峰張公家,牡丹盛開。家奴李桂夜見二女憑欄立。其一曰:“月色殊佳。”其一曰:“此間絕少此花,惟佟氏園與此數株耳。”桂知是狐,擲片瓦擊之,忽不見。俄而磚石亂飛,窗櫺皆損。雪峰公自往視之,拱手曰:“賞花韻事,步月雅人,奈何與小人較量,致殺風景?”語訖寂然。公嘆曰:“此狐不俗。”此狐之所以能不俗,文末說得很清楚,那就是不與小人較量。而要不與小人較量,那你就要心懷寬廣,心平氣和。只有這樣,你才能夠面對人生的各種風景,雍容淡雅,會心一笑,只是人大多做不到。
二百字不到的《功敗垂成》故事分為兩個部分。前段寫農人夏日鋤禾畢,于田塍上見一白狐自西南飛來,被創流血,臥而喘息。后段寫狐媚某家婦,被道士劾治,捕于封罌中,卻被兒童輩私揭其符,致使其破罌飛去。從全文看,白狐所飛之時,正當農人見火光一道如赤練的那刻。筆記用的是倒敘手法。此種寫法,一則是制造懸念使人欲知全篇的來龍去脈,二則是為了說明“古來竭力垂成,而敗于無知者之手”的道理。然而,其實,最可怕的還不是因為人的無知而造成的功敗垂成,而是相反,恰恰因為有所知而故意造成的功敗垂成。這就像有人敞口地說:哎,你不知道嗎?你要知道呀!我這人雖然成事不足,但要敗起事來的話,還是綽綽有余的喲。他這是在要你明白,最好滿足他的要求。
文不長,且錄之,《姜三莽》:姚安公聞先曾祖潤生公言:景城有姜三莽者,勇而戇。一日,聞人說宋定伯賣鬼得錢事,大喜曰:“吾今乃知鬼可縛。如每夜縛一鬼,唾使變羊,曉而牽賣于屠市,足供一日酒肉資矣。”于是夜夜荷梃執繩,潛行墟墓間,如獵者之伺狐兔,竟不能遇。即素稱有鬼之處,佯醉寢以誘致之,亦寂然無睹。一夕,隔林見數磷火,踴躍奔赴。未至間,已星散去。懊恨而返。如是月余,無所得,乃止。蓋鬼之侮人,恒乘人之畏。三莽確信鬼可縛,意中已視鬼蔑如矣,其氣焰足以懾鬼,故鬼反避之也。讀畢,不禁啞然失笑。笑畢,又覺發人深思:面對各種邪惡勢力,害怕逃避是不行的,只有憑著凜然正氣和聰明智慧去同它斗爭,它才不敢張牙舞爪。
《書生鬼》寫書生死后,做鬼也是郁郁寡歡。因其被葬墳墓園地,鬼雜且多,亦分徒黨,各從其類,他很難與他們為伍。為什么?據他說,多為馬醫(替馬治病的獸醫)夏畦(仲夏治畦的菜農)之徒,與他不在一個層次。這個我們可以理解。只是難道在那墓園就無其他書生鬼了?或者有,但他們仍然同在陽世一樣,還是那樣文人相輕?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鬼亦如是,只是書生不如是。書生若是亦如是,聚在一個群,也是斗為多,難得有歡樂。寺僧初疑他來竊蔬,他即聲明:“我本書生!”而且從此遠避寺僧,將他視為異類了。生也清高(孤單),死也清高(孤單),何等清高(孤單)的一個書生。
《古墓狐女》這個題目若由當代作家來寫,一個短篇幾千字,一個中篇幾萬字,一個長篇十幾萬字,只是一件平常的事情。而紀曉嵐這一篇只用了一百六十多字:束州邵氏子,性佻蕩。聞淮鎮古墓有狐女甚麗,時往伺之。一日,見其坐田塍上,方欲就通款曲。狐女正色曰:“吾服氣煉形,已二百余歲,誓不媚一人。汝勿生妄念。且彼媚人之輩,豈果相悅哉,特攝其精耳。精竭則人亡,遇之未有能免者。汝何必自投陷阱也!”舉袖一揮,凄風颯然,飛塵瞇目,已失所在矣。先姚安公聞之,曰:“此狐乃能作此語,吾斷其后必升天。”此狐確實風采不凡。一般來說,狐精大多以色迷人致死的,而此狐卻勸人不要好色而自迷。可惜的是,她的勸說,恐怕也沒什么用,因為人大多是情愿牡丹花下死,做個鬼也挺風流的。
對于《士人與鬼》,馮英子先生說得挺好,他說:文中的這個鬼是一個“風雅鬼”,雖已“百年岑寂”,忽然遇到一個同調,以為可以“一接清談”,但一見來者“衣冠華美,翩翩有富貴之容”,馬上掉頭而去,不再理他。富貴者驕人乎?貧賤者驕人乎?大抵中國的知識分子,對于富貴氣十足的人,一向是看不起的。因為這些人物大抵是繡花枕頭,表面上描龍繡鳳,極其好看,肚子里卻是一包稻草,所以連耐百年岑寂的鬼也看不起他,懶得理他,況為人哉!
《閱微草堂筆記》的文字大多簡短而豐富,所以我們喜歡讀它。紀曉嵐也善于借鬼事來說人事,所以我們讀得有味。他寫《少年遇女鬼》,寫少年與女鬼相遇,寫女鬼對少年說話,寫女鬼與少年分別,三個場面,層層遞進,倏忽之間,一個嫻雅多情正派熱情的少婦,便露出了兇猛善變的惡鬼本相,不但“少年”甚至讀者“悸幾失魂”,驚悸之余還會想到“使稍與狎昵,不知作何變怪矣”的可怕后果,而這正是作者勸懲世人的目的。由此,我們亦可看到作者是如何結構行文,如何控制自己的筆墨,如何“畫龍點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