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遠

《愛情神話》火了,在2021年末圣誕檔一枝獨秀。一部講述上海中年人愛情故事的全滬語電影,竟讓全國各地的觀眾在電影院里自發鼓起掌來—這在除了電影節和資料館以外的場合,難得一見。
人們稱贊《愛情神話》是國產電影的驚喜。作為都市愛情喜劇,這部電影在特定故事類型內完成了一次全新的演繹,予人驚喜。作為處女作,這部電影意味著一位新人導演的誕生—90后女性導演邵藝輝,她洋溢的才華與現代化的表達,讓人眼前一亮。就連與她合作的年長演員也多感嘆,“原來還可以這樣”。
在成為導演之前,邵藝輝是一名編劇、作家。她在2019年寫過一篇文章《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人如今都在干什么》。她寫道,自己從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畢業4年,如今存款2.6萬元,無業,長篇小說因技術原因暫時無法出版,又碰上影視寒冬,于是當起了微商。
原話是:“人要活下去,還不能像狗一樣活,只能開動大腦,放低身段,別再裝逼,經人介紹,我開始在朋友圈販賣電子煙。”
同樣在她“朋友圈賣電子煙”的這一年,邵藝輝完成了《愛情神話》的劇本,拿著它去找投資人。只不過一年時間,她的文字周圍就架起來一臺臺影像機器,她的電影就與觀眾見面,收獲贊嘆一片。
就像夢一樣。
夢的起點發生在2020年,FIRST青年影展創投會。邵藝輝在那里拿到了投資。于是她宣布自己“暫時退出中國尖端電子煙市場”,開啟全新的職業生涯。
那一場將夢想變成現實的創投會上,發生了怎樣的故事?
是什么推動了這么一部電影的誕生?
抱著這樣的好奇,南風窗與《愛情神話》導演邵藝輝,以及FIRST青年影展創始人宋文、COO高一天聊了聊。
2022年1月3日,邵藝輝更新了自己的微信公眾號,這是她在電影上映后第一次更新此前一直在運營的賬號。
“2019年我還在寫公號掙錢,”她寫道,“一切的改變都是從參加First開始。”文末,一列感謝名單里,她將FIRST放在了第一個。
FIRST是一個什么地方?
它的全稱是“FIRST青年電影節展”,開辦在青海西寧,正如其名,是一個重點發掘青年電影人處女作及早期作品的電影節。但FIRST在做的事兒,不僅限于展映,而是期望成為階梯,成為一個扶植年輕電影創作者的公共平臺。
創投會,是這扶植計劃之中的重要一環。
所謂創投,是創業、投資的簡稱。電影創投會,是一個早期電影項目的交易會,是一個人造的微型電影市場。主創們帶著對一部電影的構思來到這里,尋求一個與市場對話的機會;投資方懷著淘金的希望來到這里,尋找一顆未經打磨的珍稀原石。
創投會是在國內幾乎所有電影節中都有的環節。管虎在擔任北影節創投會主席時有言,一場創投會,說嚴重點,也許可以改變一位青年作者的后半生。
邵藝輝在FIRST的經歷,或許便是如此。
“參加FIRST,是我人生最大的轉折點。”她告訴南風窗,對于自己這樣沒有任何資源的影視新人而言,創投會是一個匯聚了投資方、制片人和知名演員的平臺,是一個極其重要的、被業內看見的機會。
同樣在她“朋友圈賣電子煙”的這一年,邵藝輝完成了《愛情神話》的劇本,拿著它去找投資人。
在邵藝輝最初的構想之中,《愛情神話》原本是一個“中年男人找大門”的故事,寫著寫著,她發現自己更想表達的是男女之間復雜的情感,干脆改變了創作方向。
完成以后,之前愿意出資拍片的朋友,覺得成稿太過文藝,沒繼續談下去。
一年以后,在朋友的鼓勵下,她將寫好的劇本投遞給各大電影節,包括平遙國際電影展、上海國際電影節等,可都杳無音訊。唯一入選的,是FIRST青年電影節創投單元。
西寧創投會之前,FIRST會在北京舉辦一次為期一星期的電影市場公開周,為入圍創投會的電影計劃代表們,提供寫作工坊、表演工坊、制片工坊等交流活動。
“FIRST創投會項目,絕大部分都是創作者的處女作。他們沒有任何制作電影的經驗,在技術上不是一個很完美的狀態。我們希望提供一個環境和語境,在更多維度上給予創作者支持。”COO高一天被稱為是FIRST的“大管家”,他對南風窗如此說道。
這個公開周活動,是FIRST為導演們準備的,在真正面對市場之前的一次彩排。根據過往數年的創投經驗,一些項目之所以落選,并非是自身的問題,而是因為主創在陳述時的失利。為此,FIRST在公開周期間增設了陳述培訓環節,針對性地對每一位電影計劃代表的陳述提出建議。
北京的那一場初次項目闡述會上,按照首字母順序,《愛情神話》被安排第一位上臺演講。“我本來還想聽聽別人怎么講的,結果完全不知道講什么”,邵藝輝如此回憶當天的無措,“我講了兩三分鐘,就結束了”。
下臺之后,FIRST工作人員給了邵藝輝一些建議,詳細,且具體。
“首先,得用一兩句話講清故事,其次,在陳述一開始就要拎出一個讓別人感興趣的點,這是必要的。以及PPT的制作,要簡潔明了,不應該把講話內容全部寫在PPT上,注重交流而不是讓聽眾去讀PPT。”
這些技巧無關創作,就是為了吸引投資方的注意力。“但這在創投會上是最重要的。”邵藝輝說,“那么多位導演,每個人都上去講,怎么讓大家記住你呢?”
據媒體報道,在市場壓力的逼迫之下,“無孔不入的營銷小動作也充斥著整個創投會”。去年的創投會上,有項目主創在現場派發物料和小點心,有項目在衛生間擺放創意小廣告,試圖增加曝光度,足以見競爭之激烈。
但這些,對于動輒運作千萬上億級電影項目的資本公司而言,都是“小花招”,屬于“在不該使勁的地方瞎使勁”。
最根本的東西,還是劇本。
“優質的劇本是創作者的話語權。”宋文說。
盡管經過彩排,在正式陳述那天,邵藝輝依然緊張得手足無措、渾身發抖。她讓朋友買了一小瓶白酒,一口氣喝了一半。在酒精的作用下,她渾身發熱,一直出汗,于是將人字拖脫了,光著腳站上了講演臺。
在那場創投會上,《愛情神話》憑借“生活化的韻味”和“鮮活女性視角”獲得“捕影傳奇大獎”“7望計劃大獎”兩個獎項。
后來發生的一切,邵藝輝用“走了狗屎運”來形容。
創投會的評委之一,麥特文化CEO陳礪志看到劇本,很快決定制作這部電影。
緊接著,他找來徐崢當監制。
徐崢又邀請了一班明星演員,組成如今的陣容。
《愛情神話》于2020年9月開始籌備,2021年3月正式開機,12月24日登陸院線。速度之快,超越了邵藝輝自己的想象,也創造了FIRST創投會上作品成片的最快紀錄。
高一天說,FIRST并不希望將《愛情神話》當作一個“成功學案例”來宣傳,但必須承認,它是一個特別重要的,可以給予年輕創作者以及電影投資方以信心和能量的一個案例。《愛情神話》的順利制作與熱烈反響,在早期作者的創作生態里,是希望,是力量。
“我們的青年創作者非常需要這樣的希望與力量。”
之所以稱之為希望和力量,是因為《愛情神話》的順利與迅速是個例,是特例。
FIRST創投會上其他電影項目,從參加創投,到落地開機,動輒三五年之久,半途夭折者也不在少數。
宋文陪伴FIRST走了十六年,他見過無數個電影項目的萌生與破土。一部電影的誕生過程中,“任何一個環節都可能出現問題,最終導致這部電影無法與觀眾見面”。
難熬的第一道坎兒,就是劇本創作。
“這是一個燈下苦行僧的行當。”宋文說,作者本人要熬過這一關,打磨出一個優質的劇本,才能在市場里掌握話語權。否則,電影項目極易夭折。
一場創投會,說嚴重點,也許可以改變一位青年作者的后半生。
這一點上,《愛情神話》向行業釋放出一個積極的信號。高一天說,邵藝輝在遠離影視行業的那些年,始終堅持創作,沒有放棄對電影的想象,以及對于抵達想象之前所有的自我訓練,去觀察生活、積累經驗,將自己的所思所感注入故事。保持創作,保持表達的欲望,這是最重要的。
第二道坎兒,在制作鏈層面。
投資方、創作方、宣傳方、發行方,四者如何對一個電影項目精準定位,協調合作,是一個難題。
如果說,劇本創作尚且在主創們的掌控之中,是憑努力和才華可以渡過的難關。那么,自這一環開始,電影創作便逐漸脫離導演的掌控,沉浮于市場之中,何時抵達對岸,全交由命運。
邵藝輝說,作為新人導演,自己是幸運的。投資方麥特文化愿意尊重她的創作,愿意迅速地推進電影落地。
電影成片剪輯時,陳礪志提議讓剪輯師和她各剪一版,根據最終呈現效果來進行選擇。
后來,陳礪志選擇了邵藝輝的導演剪輯版。
所以,人們在電影院里看到的每一個鏡頭,每一段音樂,體現的都是邵藝輝自己的想法。如此自由的創作空間,于一位新人作者而言,是極其難得的。
如果讓邵藝輝給予其他青年創作者一個建議,那會是:在投入心血之前,對眼前的合作方有一個基本的判斷。之前當編劇時,有些公司過度地干涉創作,將她的劇本改得面目全非,“很多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他們,就感覺這個人很不靠譜”。但這一次,和陳礪志、徐崢等人第一次見面,她就有預感,“接下來的合作應該也會挺開心的”。
判斷的依據在于,對方選擇和你合作的目的是要掙錢、把你的作品當作盈利的工具,還是真正欣賞你的作品,想把電影拍出來?
當然,一個僅存在于紙上的電影計劃,找到投資方已是不易,找到愿意尊重作者、建立良好溝通的資方,更是難上加難。
FIRST看見了這一行業痛點,希望在雙方之間構建起交流的平臺。“我們在做的,無外乎是把好兩邊的關口。其一,設立篩選、孵化和輔助系統,讓更優質的電影項目進入市場;其二,我們也要讓更高質量的市場公司進入這個平臺,與作者們建立合作。”宋文說。
對FIRST投入如此的熱情,是因為宋文自己也經歷過一段相當挫折的時期。
2006年,他與人合伙成立電影工作室,一邊拉贊助、找資源,辦大學生影像節,一邊籌備拍攝電影,“結果特別失敗”。

去與社會資本談判,對方不了解電影,更不懂電影投資,雙方在不同語境之下無效溝通,浪費了大量的時間與精力。正是從那時開始,宋文開始想,電影市場上,應該存在一個為青年導演服務的公共平臺,為希望進入電影行業的青年導演們對接專業資源,讓他們有機會與優質電影公司建立對話。
于是,宋文成為了影展創始人,將這件事兒堅持做到了第十六個年頭。
十六年來,FIRST的調性在悄悄發生變化。從最開始,與“獨立”“純粹”“藝術電影”等關鍵詞緊緊捆綁在一起,到如今,被一些老影迷批評“太過商業化”。去年創投會上,麥特文化CEO陳礪志甚至一時情緒激動,說:“FIRST在墮落……我們的創投也在墮落。”
《愛情神話》于2020年9月開始籌備,2021年3月正式開機,12月24日登陸院線。速度之快,超越了邵藝輝自己的想象,也創造了FIRST創投會上作品成片的最快紀錄。
可在宋文看來,在要么獨立走到黑、要么向資本低頭之間,或許還有第三條路。所謂藝術性和商業性,其實并不矛盾。典型如《寄生蟲》,既有其商業屬性,也有其作者的表達,奉俊昊對韓國社會階級分化與沖突的敘述,得到了世界范圍觀眾的認可。
“當然,這是最理想的狀態。”宋文承認。但韓國電影將商業類型片與深刻作者表達的結合,是一條值得去探索的道路。
高一天也以為,“一部電影需要把故事講給大家聽,這非常重要。我們不可能拍一部電影,只給自己看。”
畢竟,電影誕生的最后一環,在于抵達觀眾,在于被看見,被共鳴,被解讀。
《愛情神話》與邵藝輝,是青年電影與青年導演之中的幸運者、佼佼者。在她背后,還有無數前仆后繼的年輕作者,心懷對影像創作的炙熱追求,等待著被投資方和觀眾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