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萬程

不知何時開始,在視頻里加“有聲表情包”變得流行。鍥而不舍終于做成一件事時,通常會有“一群黑人雀躍高呼ohhhhhhhh”;
遇到了很無語的事,經常見到“一件穿藍色沖鋒衣的黑人小伙弱弱地說句OK”;
悲劇翻車后,通常會有“一位黑人大叔極具戲劇性呱地一聲哭出來”。
不管素材多么遠古,畫質多么馬賽克,在表情包這個領域,言行突出、表情夸張的黑人素材就是YYDS。他們“被活躍”在全球范圍內的各類視頻之中。
當然也有例外,比如那位嘖出一聲響舌,笑著說“Nice”的白人老頭。
他也是各大搞笑視頻的常客。一聲清脆的咂舌聲,配合上低沉而又磁性的“nice”,無論是正經的趣味場景還是耍寶的開車橋段,老頭的出場都不違和,自然而然地融入場景之中。
不過不要小瞧了這位老人。
他其實并不是普通人。他叫邁克爾·羅森(Michael Rosen),是英國一位著名的兒童文學作家,寫過不少家喻戶曉的童話故事。
他的故事,溫暖和治愈了很多人的童年,但如果真正了解他就會發現,他的人生經歷卻遠沒有那么“nice”。這是一位“生命痛吻,報之以歌”的老頭子。
邁克爾·羅森最著名的作品,莫過于《我們去獵熊》。
這是一本薄薄的畫冊,如果你不是用“講故事”的口吻讀給孩子聽的話,大約3分鐘就能讀完。
但就是這樣一本畫冊,曾在2014年被1438名孩子一起閱讀,獲得過吉尼斯世界紀錄“最大閱讀課”的認證(不過,這個記錄已經于2017年在中國被刷新了)。
故事內容很簡單,一句話就能說明白—一戶人家集體去捉狗熊。
節選一截。
我們去獵熊咯!
我們要抓一只大熊。
多美的一天啊!
我們一點兒也不怕。
啊哦!草!
長長的柔柔的草。
我們不能從草上走過。
我們不能從草下鉆過。
哦,不!
我們得從草叢中過。
唏唏嗖嗖!
我們去獵熊咯!
啊哦!河!
深深的冷冷的河。
我們不能從河上跨過。
我們不能從河下穿過。
哦,不!
我們得蹚著河水過。
嘩啦嘩啦!
全書不過400字,其中不乏擬聲詞和相同段落,如果用成人視角去讀,不免產生一種“就這?”的感受,難以共鳴。
但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的不同,便在于此。由于兒童識字率不高,缺乏原始的閱讀興趣,它就要求兒童的讀物要通俗易懂,主題清晰明朗,并富有探索感和趣味性。帶著這樣的感覺再次閱讀的話,你才會體會到兒童文學的趣味。
《我們去獵熊》中,語言是稚拙的,看待世界方式是純真的,幻想是不切實際的,場景是多變幻的……這些對于剛剛心智啟蒙,對一切充滿好奇的孩童而言,正是恰到好處。
這本書的結尾,更是精妙。
當一家人穿山越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見到熊,才發現以他們的體格,赤手空拳地獵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一家人急忙又一次,穿山越嶺逃回家,最后跑進臥室,躲進被窩,說了句“我們再也不去獵熊啦”。
插圖是一家人縮在被窩里,緊張兮兮卻又其樂融融的場景。
這時,不少讀者才會回過神來,這個“獵熊”的過程,到底是真實存在的么?
在至親的離世中,恐怕沒有什么能夠比喪子之痛更能帶來毀滅性打擊的了。羅森也一樣,他把經歷的這一些,寫成了一本書,《傷心書》。
獵熊不帶獵槍、帶孩子,甚至還有一個坐在父親肩頭的幼崽?
找熊的時候,又是過草地,又是踩泥漿,又是穿風雪,合著這是找了一個四季?
逃跑的時候,怎么就一路小跑鉆回了被窩?
聰明的讀者恍然大悟,這恐怕只是一場父母講給孩子的故事。
在父母的故事中,孩子們穿越四季,體驗各種自然風光,一起勇敢冒險,一起結伴歸家。原來,故事中套故事,才是《我們去獵熊》最為精彩的地方。
寫出《我們去獵熊》的時候,是1989年,正值邁克爾·羅森43歲。
對于一位兒童文學作家來說,他不像是鄭淵潔那樣24歲就開始創作童話,羅森要大器晚成得多。他前期的職業生涯并不順,這主要與他的政治觀點相關。
羅森的父母,都是英國共產黨的成員,這也使他從小就受到了社會主義思潮的感染,成為了一名社會主義者。另一方面,他的族裔相對來說也比較復雜。父母的祖先住在波蘭,羅馬尼亞和俄羅斯,混有東斯拉夫的根。而他從小住在猶太人社區,但卻未接受猶太教洗禮,反而受的是波西米亞教育。
你可以說他的思想很多元化、很開放,但反過來看在冷戰時期兩大陣營對立明顯的時代,他又顯得格格不入。
在大學中,由于相對左的政治站位,他屢次參與政治活動,并曾兩次在示威運動中被捕。畢業后他進入BBC工作,但不到三年,電視臺便以他的政治態度為由將他辭退。公司給出的理由是,你更適合自由職業。
雖然BBC為此失去了一位優秀的創作者。但回過頭來看,羅森的確是在成為一位自由職業者后,才釋放出了在兒童文學上的才能。
閑下來的羅森開始積極寫作,1974年,他發行了第一本兒童詩歌集《做自己的事》。不同于政治運動中的鋒芒畢露,羅森在兒童文學創作中好像變了一個人,循循善誘,娓娓道來。故事里,沒有使用過分的詞匯,也沒有激進的教學法,相反是很容易記住的韻腳十分顯眼。
文學創作的順風順水,持續了整整十五年。這期間他發表了無數作品,包括《我們去獵熊》這樣的出圈之作。
但在1999年,厄運降臨在了他的身上。他最為疼愛的二兒子,因為急性腦膜炎去世了。而在去世的前一天,他已經發現了二兒子在發燒,而他以為只是普通的感冒。
“本可以……卻沒有……”,羅森陷入了巨大的痛苦深淵中,無時無刻不感到自責。
“白發人送黑發人”這樣的痛苦,能感同身受的人恐怕不多。但如果你有興趣在豆瓣或知乎搜一搜“喪子”這樣的關鍵詞,你會發現很多陷入痛苦,久久無法自愈的中年人。在他們中間,有想隨孩子一起死的,有想傷害自己或報復社會的,有感覺生活沒了念想的,有從此失魂落魄了的。
在至親的離世中,恐怕沒有什么能夠比喪子之痛更能帶來毀滅性打擊的了。
羅森也一樣,他把經歷的這一些,寫成了一本書,《傷心書》。
在羅森所有的作品中,《傷心書》是最為特別的一本畫冊。
同是一本薄薄的畫冊,但這篇從開頭就籠罩著一層深深的憂傷,尤其是開頭的兩張自畫像。
一張是羅森的笑顏,背景是炫亮的暖黃色。
他說,“也許你會以為畫像里的我很快樂。其實我是很傷心,卻假裝快樂。我這樣做,是因為想到如果我露出傷心的樣子,大家會不喜歡。”
一張是羅森的喪顏,表情都用黑線糊成了一團。
他說,“我變成了這個模樣,是沒有辦法的事,尤其是想到我兒子埃迪的那一刻。他已經死了。我好愛他,好愛他,但是他還是離我而去了。”
書中,他不再有兒童文學的稚拙筆觸,而是樸素地素描了自己的傷心生活。
有時,因為傷心,
我做了瘋狂的事,
比如洗澡的時候大聲吼叫……
或者用湯匙猛敲桌子……

或者鼓起腮幫子,呼呼吹氣。
有時候,因為傷心,我做了一些壞事。
我不能告訴你做了些什么,那些事情是在太見不得人。
我不應該那樣對待一只無辜的貓。
“也許你會以為畫像里的我很快樂。其實我是很傷心,卻假裝快樂。我這樣做,是因為想到如果我露出傷心的樣子,大家會不喜歡。”
與其說在創作,我理解為羅森在通過自我剖析,自我披露來更好地消化這份傷心,試圖重新面對生活。
傷心何處是?傷心處處是。它會一路走過來找上你。
傷心何時有?傷心時時有。它會一路走過來找上你。
傷心是誰人?誰人都一樣。它會一路走過來找上你。
書中,羅森并不以“上帝關上一扇門,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這樣的陳詞濫調來試圖撫慰哀傷,而是真實面對人的體驗,這種真實,強烈而悲傷。
我們不能不承認,有些創傷無良藥,某些時候,只有傷心能陪伴傷心,只有痛得以關照痛。
直面痛苦,也是一種治愈,不是么?
出生于1946年的羅森能夠以75歲的高齡,活躍在視頻年代,很大程度上其實是因為他自己種下的種子。他在YouTube上有個叫“KidsPoems and Stories With Michael Rosen(邁克爾·羅森和孩子們的詩歌與故事)”的頻道,全部是他自己投稿的講故事視頻,其中最早的已經要追溯到14年前了。
而他最為出圈的Nice視頻,就出自13年前的一則《Hot Food》的視頻,他惟妙惟肖地模仿一家人吃熱土豆的場景,讓人記憶猶新。
如果你有興趣翻看一些他的視頻,你會發現羅森能夠在西方國家獲得如此高聲望,是有很大原因的。他講故事時,表情極其豐富,你很容易就被其所吸引。那眼睛瞪得和銅鈴一般,加上各種獨特的擬聲詞與口技,仿佛間就像看“綠色版的小哥費玉清”講故事一樣。
但在這兩年,羅森的視頻發的越來越少,更多的是以前的存貨。
直到2020年9月13日,他投稿了一則叫《我得了COVID-19》的視頻。
原來在2019年的三月,羅森得了新冠,他病得很重,被下了三次病危通知書。在三個月的治療中雖撿回一命,但一只眼睛失明了,耳朵也失聰了。羅森把這些經歷寫了下來。
一本叫《多樣的愛》,講述了治療階段他感受到的來自許多人的溫情。
一本叫《堅持住,我的手杖》,講述了他如何重新站起來的故事。
這個被雨澆透的老頭,仍不忘為別人撐傘。
有一句話很有名,叫幸運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不過也別忘了,還有羅森這樣的人,他選擇用一生去治愈別人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