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的材料及其在繪畫中的應用》版本演繹及影響

姚爾暢

（上海視覺藝術學院，上海 201620）

在繪畫材料技法領域能被譽為“圣經”的著作并不多，文藝復興早期意大利人寫的《藝匠手冊》①The Craftsman’s Handbook ，中譯本書名為《琴尼尼藝術之書》。算得上最早的一本，書中系統記載了當時的繪畫材料及技法狀況，作者琴尼諾·欽尼尼可以說是西方繪畫技法理論的先驅。后來阿爾貝蒂的《論繪畫》和瓦薩里等人的論著中也有不少關于繪畫技法的論述。此后的幾個世紀里，歐洲相繼出現了專門的繪畫材料技法著作。其中由德國人馬克斯·多奈爾(Max Doerner, 1870—1939，圖1）撰寫的《藝術家的材料及其在繪畫中的應用》（Malmatterial und seine Verwendung im Bilde，圖2）堪稱“繪畫技法圣經”，被認為是關于西方繪畫技術，尤其是歐洲傳統繪畫材料技法的可靠來源。2021年是該書首次出版整整100周年，其影響久遠，至今仍是歐美藝術院校圖書館幾乎必備的工具書。100年來，該書被翻譯成多種語言，首個英譯本在1933年問世（圖3），又先后被譯成日文、波蘭文、西班牙文、荷蘭文、挪威文和芬蘭文等。該書最新的版本為2015年出版的德文第25版。②參見：姚爾暢.“繪畫技法圣經”及其作者馬克斯·多奈爾[EB/OL].北京國際畫材中心微信公眾號.

圖1 馬克斯·多奈爾

圖2 1921年出版的《藝術家的材料及其在繪畫中的應用》德文第1版

圖3 1934年出版的首個英譯本

馬克斯·多奈爾早年在慕尼黑美術學院學習繪畫，師從約翰·赫特里奇和威廉·迪亞茲。他后來擔任慕尼黑巴伐利亞皇家美術學院講師，曾到歐洲多國考察，對荷蘭和比利時的古典大師繪畫技法特別感興趣，做了大量研究，還曾擔任過德國促進理性繪畫技術協會主席。多奈爾根據他在學院開設的材料技法課程講義內容，以自己作為藝術家、修復者和教師的經驗撰寫了《藝術家的材料及其在繪畫中的應用》一書。

多奈爾在書中完整地介紹了歐洲的繪畫材料體系，分析了水性材料、乳劑材料和油性材料之間的關系以及具體材料、制備方法和使用方法。除了關于架上繪畫的材料準備、顏料和粘合劑等章節外，還包括油畫、蛋彩畫、色粉畫、水彩畫和壁畫等不同類型的繪畫技巧。在“古代大師的技法”一章中，多奈爾對14世紀至18世紀的繪畫技巧進行了通俗易懂的描述。他特別以文藝復興時期的坦培拉繪畫、尼德蘭和德國的混合技法、威尼斯畫派、魯本斯及弗蘭德斯繪畫和倫勃朗的技法為例，敘述了油畫技法的發展與不同流派的特點，介紹怎樣通過“混合技法”，即坦培拉和樹脂顏料在繪畫層次中的合理交替應用,來獲得與凡·艾克和古代德國大師的繪畫相似的視覺效果。

《藝術家的材料及其在繪畫中的應用》不僅列舉了具體技法和制作配方，更為重要的是，它揭示了西方傳統繪畫材料語言發展的內在邏輯，并且總結了一系列繪畫技法原則。多奈爾指出，不管哪個流派和風格，應當遵循的材料技法的基本規律都是一樣的，違背規律將會為之付出代價。他認為無須擔心注重技法會損害藝術家個性，同時強調畫家在創作時應該毫不遲疑地遵循感覺和靈感，不必過多受教條掣肘。而對于那些既缺乏材料知識，又沒有鑒別能力的人來說，盲目迷信流傳的古典材料配方和制作秘訣也是不可取的。這些觀點在今天仍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而且多奈爾對當時有些現象的批評幾乎像是針對今天的現實而說的，比如他認為：“一個畫家的成熟可能需要時間，他們不知道今天競賽性質的畫展和狂熱的草率。人們期望每一位畫家都用雜耍演員的方法，每個季度推出一件新的‘成功’的作品。（圖4）”

圖4 馬克斯·多奈爾的手稿文獻

除了繪畫材料與技法，多奈爾的書中還加入了關于架上繪畫修復與保護的章節，并提出了應該正確對待藝術與科學的關系。X射線和石英燈等技術在那個時代已經開始被用于繪畫修復，而他指出這些技術手段仍離不開繪畫經驗和技法知識（圖5）。同樣，如果沒有專業的知識，即便是一個成熟的畫家也是不可能勝任繪畫修復工作的。他還說不應期望畫家成為化學家，否則只能成為淺薄涉獵化學的犧牲品，有害無益。這些對今天剛剛起步不久的中國油畫材料研究和修復領域來說仍然有意義。多奈爾本人的繪畫作品傳世的并不多，在歐洲的有些拍賣行主頁上可見一二，畫風和色彩接近印象派的風格（圖6），但比較嚴謹。和同樣研究古典繪畫大師材料技法的法國人雅克·馬洛奇一樣，作為一名畫家，多奈爾的繪畫技法是嫻熟的，由此也可推斷他的繪畫材料技法研究是以足夠的實踐經驗為基礎的。

圖5 多奈爾研究院早期的材料實驗室

圖6 馬克斯·多奈爾的風景油畫作品

多奈爾的這部著作于1921年到1938年先后發行了六個德文版本，時間跨度正好介于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其中最初的幾版曾經他本人修訂。一定時期內，“多奈爾如是說”成了歐洲畫家和美術生們在繪畫材料技法上的準則。1937年，多奈爾在慕尼黑美術學院主持創辦了國立繪畫技法實驗研究院，兩年后因病去世。為紀念他對繪畫材料技法研究的貢獻，慕尼黑美術學院的繪畫技法實驗研究院被改名為多奈爾研究院。③多奈爾研究院（Doerner Institute），位于德國慕尼黑，為紀念多奈爾而成立的學術機構，主要進行繪畫材料技法和文物保護與修復研究，現并入巴伐利亞國立博物館。

多奈爾去世后，他的這本著作由他的同事和學生進行了多次修訂和更新，其中畫家、修復師羅斯（Toni Anton Roth，1899—1971）編輯和更新了第7版和第8版。從1941年到1944年，他與化學家理查德·雅各比合作修訂了第9版至第13版, 并在關于古代大師技藝的一章里加入了有關19世紀和20世紀早期藝術家的內容。繪畫修復的章節則擴大到古代遺跡的保護。在第10版中還增加了其他作者對該領域創新性的貢獻。羅斯又在1944年的版本中加入了包括技法研究和修復的彩色插圖。德國化學家穆勒在1976—1989年間對該書第14版至第17版進行了重要的修改，增加了 “繪畫技術的基礎” 一章，并將丙烯酸顏料作為一個新的內容進行介紹。后來文物保護工作者托馬斯·霍普對這本書18版進行了修改和擴充，例如為藝術家提供了詳細的安全說明，但是他對古代大師的技術和繪畫作品保護的章節的修訂在第19版中受到了批評。[1]到了2015年時，該書在德國已發行了25版。美國加州大學教授尤金·紐豪斯（Eugen Neuhaus，1879—1963 圖7）最早將多奈爾的這部書翻譯成英文，并在1934年由紐約的Harcourt，Brace & Co.公司出版，書名增加的副標題是“關于古代大師技巧的解讀”。但在1946年英文版再版時刪去了羅斯修訂時關于修復的內容，紐豪斯認為這些內容對畫家來說并不重要。這一直影響到后來的英文版本。

圖7 尤金·紐豪斯

美國畫家休伯特·惠靈頓(Hubert Wellington，1879—1967)在評論中說多奈爾對古代大師技法的介紹對藝術家來說是十分有用的，“多奈爾比大多數專家更了解畫家所做的和不想知道的事情，因此這本書沒有化學部分內容過重的負擔”。 德國新客觀主義畫家奧托·迪克斯④奧托·迪克斯（Otto Dix，1891 — 1969），德國新客觀主義代表畫家之一。就使用了多奈爾推薦的“混合技法”。美國材料技法專家拉爾夫·梅耶⑤拉爾夫·梅耶（Ralph Mayer，1895 — 1979），美國繪畫材料技法研究學者，《美術家手冊— 材料與技巧》一書作者。也曾說多奈爾的底料、油性坦培拉和樹脂—油媒介的配方對美國藝術家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像丹尼爾·湯普森⑥丹尼爾·湯普森（Daniel V. Thompson，1902—1980），美國哈佛大學教授，《藝匠手冊》英譯本譯者，著有《中世紀繪畫的材料與技法》和《坦培拉繪畫實踐—材料與技法》等。、庫特·韋爾特⑦庫特·韋爾特（Kurt Wehlte，1897 — 1973），德國畫家、修復師，馬克斯·多奈爾的學生，著有《繪畫材料與技法》一書。和雅克·馬洛吉⑧雅克·馬洛吉（Jacques Maroger，1884 — 1962) ，法國繪畫材料技法研究專家，曾任盧浮宮修復實驗室指導、法蘭西修復工作者協會主席，著有《古典大師的秘密配方與技法》一書。這樣的繪畫材料技法研究者都受到了多奈爾的影響，在他們各自出版的著作中都包括了關于坦培拉乳劑和“混合技法”的內容。

1964年，文物保護修復師赫爾穆特·魯赫曼（Helmut Ruhemann）從修復角度對多奈爾的這本著作進行了較為嚴厲的批評，他指責樹脂—油的罩染材料使清洗油畫光油的過程變得困難，但他的批評反過來又激起了喬治·華納·艾倫⑨喬治·華納·艾倫(George Warner Allen, 1916—1988) ，英國新浪漫主義畫家。等藝術家為多奈爾進行辯護。文物保護工作者托馬斯·布拉赫特則提到了古代大師技法一章中的不足，即缺乏對歷史來源的科學分析和批判性審視。《架上繪畫修復》一書的作者克努特·尼克勞斯⑩克努特·尼克勞斯（Knut Nicolaus），德國修復師，《繪畫修復》一書作者。也認為在涉及到現代保護實踐時該書依據的仍是過去的方法。然而這些后人似乎未能充分意識到多奈爾寫作的時間是在1920年代之前，批評多少有一點苛求。

1967年，多奈爾的學生，曾任教于多所德國美術學院的庫特·韋爾特出版了《繪畫材料與技法》一書，對西方繪畫各個畫種的材料、技法和保護修復等各個方面內容做了更為詳實、系統和全面的論述，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多奈爾一書的不足。懷爾特的這本著作的日文版書名為《繪畫技術全書》，而多奈爾的《藝術家的材料及其在繪畫中的應用》的日譯本則被改為《繪畫技術體系》。以上兩書均由東京藝術大學美術學部油畫技法材料研究室兼文化財保存學科油畫修復研究室教授佐藤一郎先生主持翻譯，還出過兩本一套裝的精裝本。

雖然歐洲油畫首次傳到中國的時間可以追溯到16世紀下半葉，但真正開始系統學習油畫的歷史距今僅有100多年。1919年，一批留學生前往歐洲學習藝術，其中最有影響的有中國現代美術教育和油畫教學的開拓者徐悲鴻、林風眠等人。除了在巴黎國立美術學院等處學習繪畫外，徐悲鴻還曾于1921年訪問德國，那正是多奈爾的書首次出版的一年。但是，中國人對油畫材料技法體系的完整認識要晚得多，也未見有人提及此書。直到1980年代后期，經旅法畫家戴海鷹先生推薦，多奈爾的這本著作由中央美院當時的油畫系主任、國內繪畫材料技法學科的奠基人潘世勛先生引進，并介紹油畫家楊紅太及其胞弟楊鴻晏合作翻譯。1993年，重慶出版社首先出版了該書中文版，書名改為《歐洲繪畫大師技法和材料》（圖8），后來該書又由清華大學出版社一再重版，對中國油畫材料技法理論的研究起到了重要作用。[2]而之前曾翻譯出版的巴黎美院教授瓦克爾的《繪畫材料與技法》一書的主要內容和精神亦與多奈爾的著作一脈相承。[3]相比其他西方繪畫材料技法著作，多奈爾的這本書顯然更有影響力，甚至超過了先于其出版的另一重要學者拉爾夫·梅耶的《美術家手冊—材料與技術》。[4]不完全統計，截至2019年，該書中文版累計印刷14次，發行量達35000冊，成為中國美術院校相關課程的重要教學和參考工具書之一。

圖8 1993年出版的首個中文譯本

100年來，《藝術家的材料及其在繪畫中的應用》經歷了多次修訂與版本更迭，其早期的版本是研究西方繪畫技法史和保護歷史藝術品的重要參考，而經過修訂的最新德文版本已經在一定程度上適應了時代的發展。作為一本經典著作，它對今天的藝術家、理論家、修復和保護工作者仍具有參考價值。根據筆者前年在國內部分教師、畫家和學生群中進行的一次小范圍調查顯示，多奈爾的這本著作依然受到歡迎，書中有關材料和技法的基本原理對現代繪畫和繪畫保護仍有一定的指導作用。也有意見認為1933年的英文版轉譯的中文版內容已較為陳舊，缺乏更新，與現代繪畫材料和技法不相適應。此外中文版對一些專業術語的翻譯不夠準確并缺乏必要的注釋。還有人建議添加高清原作圖片來制作彩色版本。

今天，傳統繪畫已非歐美畫壇的主流，現代繪畫材料與技術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即便在當代藝術占據主流地位的一些歐洲藝術學院中,多奈爾的著作仍然被視作傳統繪畫技術研究和繪畫材料學基礎的重要經典。在多奈爾曾經工作過的慕尼黑美術學院主持繪畫材料工作室的凱瑟琳·金瑟爾博士就是多奈爾研究的學者之一。她還特地邀請筆者合作,就多奈爾著作的歷史地位及在中國的影響撰寫了一篇論文，該論文今年在北京舉行的國際博物館協會藏品保護委員會第19屆大會上作為專題報告。 當然，根據中國的現實情況,如有可能在已出版的中譯本基礎上進行修訂并結合最新的德文版內容加以補充，利用最新的高清圖片資源增加附圖，出版新的譯本應是最為理想的。

致謝

本文有關該書早期版本的部分內容引用了德國慕尼黑美術學院材料工作室卡特琳博士和筆者合作為國際博物館協會藏品保護委員會ICOM-CC 2021第19屆大會撰寫的論文，在此謹向她致以誠摯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