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自主創新的實現方式及其選擇基準

□張曉彬 邢建國

一、引言

在全球經濟下行壓力持續增大的背景下，盡管人們對于未來經濟增長驅動力機制存在不同的預期，但對科技創新是增長的可靠動力源已形成共識。習近平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強調:“必須堅持科技是第一生產力”，同時強調要“加快實施創新驅動發展戰略”“加快實現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集聚力量進行原創性引領性科技攻關”?？萍紕撔伦鳛榻洕鲩L的引擎，不僅影響了世界經濟運行的周期，而且改變著現代增長模型的一般結構。由此可以認為，科技創新既是影響世界經濟進程的關鍵性因素之一，也逐漸成為世界各國戰略競爭的焦點。一方面，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少數西方國家利用經濟脫鉤、科技脫鉤等逆全球化手段，試圖通過在關鍵和核心技術上的“卡脖子”措施抑制別國科技創新與技術進步，以求穩固自身的高科技霸權地位。為此，習近平總書記提出“把科技的命脈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時代命題，這一命題的實質就是將自主創新作為我國國家創新體系的戰略支柱，是“不斷提升我國發展獨立性、自主性、安全性”的客觀要求。①換言之，我國經濟與社會發展的獨立性、自主性和安全性，植根于科技創新的自主性。另一方面，理論上科技創新是一個既競爭又合作的“競合結構”，導致人們對“自主創新戰略”在認識上存在誤區，甚至將自主創新等同于封閉創新而與開放創新相對立，從而形成“自主創新的模式之爭”。

為了厘清自主創新與其實現方式的關系，學者從不同的側面展開了研究。如：既有對開放式創新與自主研發績效[1-2]、創新能力[3]的關系研究，也有關于開放度對技術創新績效的影響[4-5]研究；有的學者[6]在與封閉式自主創新相對應的基礎上提出開放式自主創新的概念，并認為開放式自主創新是充分利用和挖掘創新系統內外部創新資源實現自主創新的活動；還有學者[7]結合中國企業的創新與發展實踐指出，開放式自主創新意味著企業在技術創新的過程中堅持開放性與自主性的平衡與協同發展的理念。然而，現有研究雖然在不同維度上探討了自主創新戰略不同的實現方式，但并未從自主創新的本質涵義或自主創新的戰略價值出發揭示其價值實現機制。本文研究認為，自主創新的戰略價值不僅局限于創新主體的規定性，而且體現為創新內容具有競爭性和價值性的原創性。而廠商獨立地開發出具有競爭性、突破性或新穎性的原創性科技成果，其實現方式及作用機制則具有多元化的特征。創新內容原創性的本質屬性與實現方式的多元化選擇屬性是自主創新的雙重屬性。基于自主創新的雙重屬性，本文聚焦于熊彼特“封閉式創新”與切斯布羅格“開放式創新”兩種經典理論，從創新本質層面出發，通過多案例分析描述廠商自主技術創新戰略的不同實現方式，這有利于解構自主創新路徑應用場景的異質性。

二、自主創新的理論演化：從封閉到開放

（一）“熊彼特創新”：封閉式自主創新

1.“熊彼特創新”理論內涵

熊彼特[8]最早將創新納入經濟學范疇來加以考察。按照熊彼特的理論，技術創新是企業家重建生產函數的過程和結果，是一種由企業家主導的或自主選擇的新組合。在這一過程中，企業家可以通過產品（功能）創新、工藝創新、市場創新、要素創新以及組織（制度）創新等路徑，創造新的生產函數。企業家的這些創新行為是廠商超額利潤產生的根源，也是社會經濟發展的驅動機制。值得注意的是，熊彼特強調生產函數重建的5個方面都是由企業家在生產過程中內生而來的。熊彼特從世界科技革命演進歷程出發，分析了科技創新范式的重大轉型：以發電機發明為先導的電氣化時代的第二次工業革命，顛覆了以蒸汽機發明與改良為先導的機器大工業時代的第一次工業革命的科技創新范式。作為第一次工業革命的關鍵人物，瓦特（James Watt）對效率低下且用途有限的鈕科門蒸汽機（Newcomen steam engine）進行技術改造，使得蒸汽機在包括棉紡業在內的制造業企業被廣泛運用，從而促進了機器大工業時代的到來。這便是熊彼特所說的由發明家創新技術、企業經營者加以應用的“發明家—企業家”科技創新范式。而與之不同的是，第二次工業革命的領軍人物之一西門子（Werner von Siemens）開創了新的科技創新范式。西門子包括實用型發電機在內的多項研發活動大多是為適應西門子公司在電器領域多元化經營而展開的，并由此有力地推動了電氣化時代的到來。因此，熊彼特認為，第二次工業革命構建起了“企業內部研發科技創新”的新范式。在封閉式技術創新的新范式下，由獨立于企業外部的發明家提供技術發明成果逐漸轉變為由企業家將技術發明成果引進到企業并應用于生產過程中。企業內部研發實現了發明家與企業家職能上的“一體化”。熊彼特明確指出，技術創新所帶來的超額利潤是企業家直接開展風險極大、代價高昂的研發活動的根本原因，是科技創新范式轉型的內生性動力機制。

由上述分析可知，熊彼特的創新理論包含兩個重要方面：一方面，無論何種創新，首先都表現為企業家基于生產過程的實際需要獨立作出的具有原創性技術創新（發明）決策，因為只有通過原創性創新，才能構成生產函數的顛覆性突破或創造性革命，而這種具有創造性突破的新的生產函數往往意味著在創新主體與其他廠商之間建立起關鍵的異質性，從而形成進入壁壘。由此可見，這種異質性是創新者市場勢力和潛在壟斷利潤的根本保障。另一方面，熊彼特強調，創新作為一種革命性變化，是在企業體系內部研發過程中實現的、由廠商自主研發的產物。只有通過具有創新沖動的廠商的自主研發活動，才能對經濟系統現有的均衡結構產生實質性的顛覆。同時，發明并不等同于創新，只要發明還沒有得到實際上的應用，在經濟上就是不起作用的。[9]熊彼特對產品創新、工藝創新和要素創新的描述，特別強調廠商的創新決策是在消費者“不熟悉”、制造部門“尚未知悉”的狀態下進行的，因而具有高度的封閉性。熊彼特對創新活動的“原創性”與“封閉性”分析表明：從創新模式來看，“熊彼特創新”是一種典型的封閉式創新，即研發與應用在企業邊界之內形成閉環結構。此論點也在很多學者[10-12]的“新熊彼特主義”分析中得到驗證?！靶滦鼙颂刂髁x”是沿著熊彼特強調的原創性和自主性科技創新的基本思路，基于更廣泛的視角和應用更形式化的建模方法，引入了制度安排、產業結構、區域發展等變量，進一步豐富了熊彼特創新理論。

2.“熊彼特創新”理論的現實背景及核心

工業革命演化方式是該理念形成的現實基礎。以機器工業為標志的工業革命根植于亞當·斯密的勞動分工理論。在分工理論的框架下，知識和技術的專業化特性顯著，即資產的“專用性”程度很高。而資產的“專用性”程度越高，其流動性和共享功能就越差，知識和技術的跨部門流動變得十分困難，由此推動了技術發明與技術應用的分工格局，技術引進和技術應用成為企業家的主要任務。而隨著現代工業化體系的逐步完善、市場的快速擴容和市場競爭日趨激烈，單純的技術引進與技術應用已經難以滿足廠商對壟斷利潤的追求。競爭機制促使廠商自主開展技術創新活動，并通過發明專利等制度安排屏蔽其他廠商對技術創新“紅利”的覬覦。由此，企業內部封閉式自主研發成為第二次工業革命時期科技創新的主流模式。

19 世紀末20 世紀初，西方工業化國家的眾多行業壟斷勢力迅速擴張。反壟斷逐漸成為政府干預市場、維護自由競爭的市場秩序的迫切任務。而從當時部分西方國家的現實來看，“收購”與“共謀”是少數大企業構建壟斷格局的基本套路，但《謝爾曼反壟斷法》的出臺則對合謀壟斷行為發出禁令，同時《北方證券決議》實際上又堵死了廠商通過兼并收購實現行業壟斷的圖謀。于是，技術創新成為企業合法獲取更多利潤的主要途徑。在壟斷利潤的誘惑下，除去一部分企業購買外部技術成果外，大多數企業，特別是大型企業紛紛在其內部設立“工業研究室”等技術研發部門或研發中心，以便通過對自主開發原創性技術成果的應用抬高行業進入的技術壁壘，進而形成事實上的壟斷勢力。為此，廠商的內部研發嚴格遵循著“撲克規則”，保守“底牌”秘密是確保企業內部研發有效性的關鍵。熊彼特在這種特定的時代背景下，敏銳地察覺到了“封閉式企業內部研發”的壟斷效應，不僅得出了企業技術創新模式轉換的結論，甚至明確提出壟斷有利于技術創新的經濟學命題。

從理論體系來看，熊彼特理論的核心是揭示經濟運行周期的內在動因，因此熊彼特關注的焦點是那些具有原創性特質的科技創新的突發性、間斷性或非連續性，“新熊彼特主義”對此也進行了論證[13-14]。一方面，任何新技術都有其壽命周期，在技術壽命周期內，其對經濟增長的推動作用是逐步衰減的；另一方面，原創性技術突破是非線性的，在原創性技術創新的“空窗期”，經濟增長往往會出現斷崖式下跌。這是以分工為機制的“斯密增長”與以創新為動力的“熊彼特增長”最顯著的區別。但由于熊彼特關注的是經濟運行的周期性，同時受時代背景的限制，使得技術創新的不同模式或技術創新實現方式的多元化屬性并沒有引起熊彼特及其理論追隨者的足夠重視。對創新模式的關注得益于第三次世界科技革命即信息技術革命的興起。

（二）“切斯布羅格創新”：開放式自主創新

切斯布羅格“開放式創新”（Open Innovation）[15]概念的提出是創新理論研究的一次進步，理論研究的焦點從創新效應轉向創新模式及選擇，并引發了“封閉式創新”與“開放式創新”的學術爭辯。

1.“切斯布羅格創新”理論內涵

以信息技術革命為核心的第三次科技革命的重要成果是知識流動與知識迭代不斷加速。而知識快速流動與快速迭代，徹底打破了少數大企業對知識資源的壟斷。同時，新科技革命不僅導致產業細分向縱深發展，而且催生了越來越多的新興產業，這為小企業開發與利用知識資源及開展技術創新提供了極為有利的條件。面對信息技術革命的巨大沖擊，少數壟斷型大企業依然依賴自身強大的品牌優勢、網絡化的渠道優勢和成熟的組織管理能力來維護原有的規?；a的市場優勢，而眾多的小企業則抓住知識流動與知識迭代的歷史機遇，紛紛通過產品創新或商業模式創新，在新的“賽道”上凸顯其市場競爭優勢并逐漸成為推動技術進步的新的主體。而隨著新知識、新技術的大量涌現，一些具有品牌優勢的大企業也競相通過向創新型小企業購買技術、技術外包或技術并購等方式，加速技術進步。這就導致搶購小企業的技術發明專利成為大企業，特別是互聯網技術行業大企業競爭戰略的焦點之一。這種現象的出現，不僅打破了熊彼特“封閉式創新”模式的傳統，展現了“開放式創新”的活力，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和一定范圍內暗含著“斯密增長”：一些“長尾市場”顯著的領域形成了小企業研發、大企業應用的“新型斯密分工”，創新鏈條的“新型斯密分工”是勞動分工的進一步拓展和深化。“新型斯密分工”并不是傳統勞動分工形式化的簡單回歸，而是包含著創意價值、知識共享等一系列新的要素的分工模式。切斯布羅格強調“開放式創新”模式運行的基本條件是：在大企業外部總是存在大量可交易的、以小企業為代表的創新主體。這些代表技術發展方向的科技型小企業共同構成與創新鏈條相匹配的供應鏈體系，而包括天使基金、風險投資在內的發達的現代金融體系，則為眾多創新型小企業的技術專利與大企業規?；a體系的融合，提供了孵化與轉化的橋梁。切斯布羅格認為，“開放式創新”與“封閉式創新”的最大區別在于創新資源能否突破企業的邊界流動。[16]與傳統的“封閉式創新”模式不同，“開放式創新”更注重外部技術開發資源的利用。由于任何企業不可能壟斷所有的稀缺性知識資源，有價值的知識資源總是“分布式”的，即分散在不同的組織和個人的手中。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開放式創新”實際上就是一種“分布式創新”。[17]因此，知識資源共享機制的建立是開放式創新模式的必要條件。按照切斯布羅格的觀點，由于“開放式創新”是對企業邊界的突破，因而具有節約研發成本、縮短創新周期、加速技術應用速度和快速搶占市場等諸多優勢。

2.“切斯布羅格創新”約束因素

（1）自主的目標導向。在“開放式創新”模式下，創新系統轉變成一個突破組織邊界的分散系統（distributed system），但這種特殊架構并不意味著創新目標的迷失，也不意味著創新流程的分散決策和創新過程的失控。相反，分散的創新活動始終在創新鏈“鏈主”的戰略目標控制之下，受“鏈主”的科技創新戰略規劃制約。這既是防止開放式創新偏離組織目標而流于無效率的盲目創新的關鍵，也是開放式創新組織者自主性創新的表現方式。切斯布羅格認為，開放式創新的目標是創造技術或技術的創造性突破。

（2）分布式知識的共享機制。切斯布羅格理論從知識的“分布式”現實出發，強調知識共享機制在開放式創新中的關鍵性作用。[18]這里所說的知識共享機制是多維度的，包括客戶知識、競爭對手的知識、供應商知識以及包括大學、研發機構和政府部門知識在內的其他有用知識。分布式知識資源不僅是跨企業邊界的，而且不存在地理邊界和技術邊界，但知識的分布式格局不僅會給研發過程帶來更多的不確定性，而且會額外產生知識產權交易的風險，這往往會造成開放式創新項目的“超開發預算”。但經驗表明，這種超預算比未超預算的開發項目具有更高的投資回報，這同時也意味著降低交易成本是開放式創新的一個必要條件。由上述分析可知：知識共享機制與知識產權保護機制對于開放式創新模式具有特別重要的作用，因此市場越發達，交易規則越完善，科技創新的“開環”也就越充分和越有效。

（3）競爭性。雖然創新主體能夠從創新活動的開放中獲得回報，但科技發展史充分證明，任何一種技術都將經歷一個由新變舊的過程，因而其紅利的釋放并非總是遞增的，即其競爭性會衰減。作為知識共享研發成果的戰略競爭性是獲取創新回報的基礎條件。在微觀層面上，開放式創新是在多企業主體合作共享機制下展開的，而知識共享即意味著知識的轉移。一方面，知識轉移的不充分會造成知識資源的閑置；另一方面，知識的過度轉移又會威脅到自身的技術秘密或競爭優勢。因此，“適度開放”是這種創新模式獲得成功的要件之一。而所謂“適度開放”，是指合作各方以知識產權可控、競爭優勢維護為基準，特別是要規避開放創新過程中因過度開放（共享）可能產生的知識產權風險。

（三）“封閉式創新”與“開放式創新”的異同

由前文分析可知：以自主性為主導，整合分布式知識資源，以原創性強化組織的技術競爭能力，是“開放式創新”所遵循的基本特征?！伴_放式創新”通過降低交易成本，為科技創新提供了一種新的實現方式，但并不改變其自主性與原創性的本質屬性。因此可以認為，“熊彼特創新”與“切斯布羅格創新”的本質涵義是共通的，但其實現方式則是差異化的。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人們將切斯布羅格提出的“開放式創新”理解為“開放式自主創新”，并從不同的視角對開放式自主創新展開討論。如丁堃（2009）[6]在吸收“切斯布羅格開放式創新”的基礎上，認為所謂“開放式自主創新”是指充分利用和挖掘創新系統內部、外部創新資源和創意以實現自主創新的活動，它是一種與“封閉式自主創新”相對應的一個概念，是基于復雜適應系統理論的一種創新模式。何郁冰（2015）[7]結合中國企業的創新與發展實踐，提出“開放式自主創新”意味著企業在技術創新的過程中堅持開放性與自主性的平衡/均衡（Blance/Equilibrium)與協同發展的理念。由此，我們不難發現兩種創新模式的同質性與異質性（見表1）。

表1 “封閉式創新”與“開放式創新”的異質性與同質性

對創新理論演化過程的分析表明：創新理論和模式的演化并非是替代，熊彼特對創新本質的揭示是創新理論演化的一般基礎，技術創新本質上是自主開發具有競爭價值的原創性科技成果的過程，只有在自主、原創的基礎上，開放式創新才能成為現實。

三、開放與封閉的交互方式

理論分析表明：在科技創新領域，開放與封閉并非截然對立，二者選取主要取決于創新主體對創新戰略和創新行為偏好選擇。如有的學者[19]認為，在經驗上并不存在絕對開放或絕對封閉的創新過程，因而我們無法在開放式創新和封閉式創新之間畫出一條清晰的分界線。不過，在創新實現方式上，開放與封閉是創新主體自主選擇的產物，而這種自主選擇體現著創新主體“以我為主”與“為我所用”的科技創新的行為準則。

“開放式創新”存在多種表現形式，從共同構思、創意市場、合作開發、客戶創新到眾包、分布式創新、開放源碼等，其核心是通過創新資源的內向與外向流動，提高創新的效率。在“開放式創新”條件下，企業創新競爭力結構發生實質性變動：從企業創新資源的內部化建構能力轉向創新資源的開發與利用能力。[20]在熊彼特時期，企業創新資源內部化構建包括創新過程與創新成果的全部要素，而在切斯布羅格時期，企業創新的競爭力取決于對分布在企業內外部創新資源的整合能力。由于“切斯布羅格創新”是基于企業組織邊界來分析的，而不同企業的研發能力、知識結構和技術體系具有異質性，或者說在同一技術體系中，企業占有某種技術知識存在差異，導致不同企業在該技術體系中具有不同“占位”，而企業在特定技術領域中的占位差異意味著企業創新競爭力結構或戰略重點會各不相同。因此，可以將原創性科技成果或核心技術區分為兩種不同類型：一種是體現企業差異化競爭優勢的，為該組織獨占的核心技術。這種核心技術并不等同于某一技術系統的核心技術，而有可能僅僅是該技術系統的周邊技術或一般技術，但它是技術系統中核心技術或關鍵技術應用中不可缺少的技術支持。因而，將周邊技術轉化為本企業的核心技術，意味著企業組織在研發能力上構建差異化的“專精特新”能力。為了便于分析，我們將第一種核心技術稱作“企業核心技術”（C1），另一種則為由某種技術體系本身所界定的核心技術，稱之為“體系核心技術”（C2），如5G 芯片技術、量子計算機制造技術、AI人工智能以及自動駕駛的核心算法等。作為一種技術體系的核心技術，通常是在基礎科學取得重大突破的基礎上形成技術顛覆，因而其研發過程具有知識密集、高投入、長周期、高門檻和高風險等顯著特征。由于C2往往由少數頭部企業所掌控，為了簡化分析，我們假定與C1、C2相關的創新資源分別為不同的企業所占有。

除純技術交易外，廠商交易還包括利用其核心技術生產出的產品或服務交易。體系核心技術（C2）的應用離不開大量與之匹配的并為其他企業所掌握的企業核心技術（C1）。由于現代技術復雜性的顯著提高，任何企業試圖完全掌握C1+C2的整套技術既不現實也不經濟，而且即使在C2范疇內，核心技術也表現為一個復雜的技術體系。如：5G 芯片技術實際上是一個包含設備、材料、集成電路設計、制造以及封測等在內的多項核心技術的集合體，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在芯片產業內形成了研發上不斷細化的“新型斯密分工”，晶圓代工已成為芯片產業核心技術的重要組成部分。由此可見，“新型斯密分工”本質上是科技創新領域的分工，廠商只有通過自主研發形成原創性且與新技術體系相匹配的核心技術，才能跨越新技術門檻，進入新技術研發與應用“俱樂部”。從這個意義上說，“新型斯密分工”并不排斥技術創新的原創性或封閉性，沒有改變科技創新的本質屬性。熊彼特所揭示的科技創新的自主性、原創性本質屬性，恰恰是“新型斯密分工”的基本前提。這意味著在“新型斯密分工”條件下，不同創新主體之間交互關系的構建成為“切斯布羅格創新”模式生成的必要條件。本文所說的“創新主體的交互關系”是指不同創新主體之間以“共同主體”或“共在性”（coexistence）為基礎的知識資源結構性交流互動關系。顯然，“共同主體”的交流互動源于不同知識資源存在相容、互補與匹配關系，形成創新資源的跨界流動。

四、自主創新的不同實施路徑

創新主體交互關系的建立是在分布式知識條件下，實現創新的目標導向和維護創新成果競爭性的重要保障。在創新實踐中，創新主體之間的這種交互關系主要表現為C1與C2之間具有包容性和開放性對接關系的形成。從一般的意義上來說，C1與C2的交互作用存在下列4 種可能（見表2）。表2 中：“－”表示創新主體的創新行為具有封閉性，即自主開發原創性知識和技術；“＋”則表示創新主體的創新行為具有開放特征。

表2 科技創新主體的交互關系

由表2 可知：區間Ⅰ為雙元或多元封閉主體之間的創新合作。在這一模式下，C1與C2均在封閉狀態下完成自主開發過程?；诟髯缘淖灾鲃撔拢嘣黧w交互關系的構建往往通過契約聯盟關系或技術交易關系來實現不同技術模塊的融合。在封閉式自主創新條件下，不同的技術模塊只能通過構建開放型的交互關系，才能完成技術創新過程，實現技術模塊的經濟價值。由于這種交互關系是建立在“熊彼特創新”基礎上的，我們將其稱為“準熊彼特創新”。區間Ⅳ描述的是一種典型的開源性創新（如開源性代碼），屬于開放式創新的一種。以電腦端瀏覽器為例，我國國內廠商大多缺乏自主開發的瀏覽器內核，這除了瀏覽器內核技術含量不高但開發成本卻較高之外，更為直接的原因是瀏覽器領域有不少內核都是開源性的，如Chrome、Firefox等，國內廠商大多習慣于以這些開源代碼為基礎，在界面設置上進行二次開發，但這并不是自主創新的主流模式。

開放式自主創新模式集中表現在Ⅱ和Ⅲ兩個區間。區間Ⅱ中，廠商自主創新的主要特征是獨立開發出“體系核心技術”C2，而與之相匹配的周邊技術則利用企業的外部資源實現創新。在這種模式下，“企業核心技術”C1的創新是服務于C2的技術原理及應用場景的，由此形成科技創新的“中心—外圍”模式，這種模式具有創新過程開放性與創新結果自主性疊加的特征：外部創新資源為企業C2創新成果的有效性及市場價值提供技術支持，減少企業在C1研發上的投入并加速成套技術在生產過程中的實際應用。“中心—外圍”式創新路徑遵循的是“以我為主”創新邏輯，即掌握C2知識資源的廠商決定著這種創新模式的交互結構，對C1有著較大的選擇空間，因此被稱為“自主性開放創新”。波音、格力、天士力、本田以及三一重工等不同行業的企業，都曾通過這種創新路徑實現了自主技術創新（詳見表3）。區間Ⅲ則為自主創新的另一種模式，即“開放性自主創新”。在這種創新范式下，C2知識資源具有較為便利的可獲得性，而大量的C1技術資源卻顯著稀缺。因此，技術創新的關鍵轉變為實現對C1知識資源的集成，以打通分布式知識資源或稀缺性技術資源的交互通路，這種模式為“模塊—集成”模式。而技術模塊的集成結構主要取決于集成創新主體的目標導向，因此不同的集成商盡管其技術模塊集成路徑可能是相同的，但集成創新的結果則可能存在顯著差異，這種差異體現了集成商“為我所用”的創新思路。同車公司、上海中集、振華港機以及海爾等企業，都曾通過“模塊—集成”方式實現了產品或項目的技術升級（詳見表3）。

表3 企業自主創新路徑選擇案例

作為自主創新兩種不同的路徑，開放性自主創新與自主性開放創新是在自主性與原創性基礎上，通過創新能力與創新機會的博弈，對自主創新實現方式的一種策略性選擇。需要指出的是，“模塊—集成”式創新與“中心—外圍”式創新并非截然不同，企業往往會根據創新資源的構成及其分布特征，通過不同的方式構建與外部創新資源的交互關系，從而形成兩種創新模式并存的現象。在分布式知識時代，自主創新既非絕對封閉，也非絕對開放,現代科技創新總是在封閉與開放的交互作用下完成的，這種交互作用既是科技創新的自主性與原創性本質特征的客觀要求，也體現了科技創新實現方式的多樣性和靈活性。深刻理解現代科技創新的這一規律，不僅有利于充分利用外部創新資源，加速提升我國科技創新能力，也有利于保障我國科技創新的獨立性、自主性和安全性。

五、自主創新路徑選擇基準

（一）國家戰略需求導向基準

黨的二十大從加快實施創新驅動發展戰略、加快實現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歷史使命與時代要求的高度，深刻闡述了自主創新、原創性引領性創新的戰略價值。企業組織作為創新的微觀主體和科技創新成果轉化的主戰場，要將自身的自主創新能力與國家戰略需求導向緊密結合，一方面，要集聚力量進行原創性引領性科技攻關，開展國家重大科技創新項目的研究開發，著力提升我國在關鍵核心技術，特別是要提升具有戰略性全局性前瞻性的國家重大科技項目領域的自主創新能力。另一方面，在創新路徑的選擇上要把握主動，實現企業創新資源的優化配置，充分發揮創新能力“體系核心技術”與“企業核心技術”的異質性，選擇有利于自身創新能力釋放的賽道，從而高效率地進入國家戰略發展的主戰場，融入國家創新鏈體系之中。此外，國家戰略需求的實現既需要企業組織之間有能力建構“核心—外圍”式的開放性自主創新體系，也需要“模塊—集成”式廠商在科技創新過程中發揮其組織協調能力。只有通過開放包容的方式，充分激活不同企業在科技創新領域的“比較優勢”，才能構建起以不同企業創新“比較優勢”為基礎的創新鏈，進一步提升國家創新體系整體效能。

（二）市場導向基準

市場在我國經濟資源配置的過程中發揮著決定性的作用。一方面，廠商的科技創新行為最終是服務于生產經營活動的，其目的在于實現其供給函數與需求函數的優化耦合，這是企業自主創新的前提條件，也是決定廠商技術創新路徑選擇關鍵因素。另一方面，科技進步的發展趨勢對廠商自主創新戰略有效性選擇具有決定性意義。廠商自主創新戰略契合科技創新的發展趨勢，不僅有利于防止創新資源浪費和降低創新風險，還有利于搶占科技創新的戰略高地。[21]而從技術發展趨勢來說，市場需求的結構性變動通常是技術變動的“先動變量”。因此，市場的演化方向基本決定了科技創新的走向。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為加快構建新發展格局，著力推動高質量發展，要把擴大內需戰略與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結合起來，以增強國內大循環內生動力和可靠性。因此，企業創新動能的增強和創新路徑的選擇，必須緊盯市場結構性調整的發展趨勢，其中包含供給側結構性調整對企業創新路徑選擇的導向功能。在開放式創新體系中，微觀經濟主體在創新能力上結構性及其異質性變動，是企業組建創新鏈的必要前提。進一步看，產業發展是科技創新成果產業化的是市場條件，不同的產業布局以及不同的產業鏈、供應鏈體系，對創新主體交互關系的構建具有顯著的導向功能。因此，市場導向基準直接體現著廠商創新活動的市場價值取向。

（三）創新生態基準

創新生態包括知識產權的保護環境，也包括創新主體的數量、結構及活躍程度。在科技創新領域，知識產權保護與知識產權交易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產權保護是產權交易的前提或基礎，在其他條件給定的情況下，知識產權保護程度與知識產權的交易活躍度存在正相關關系。但是，知識產權保護的目的并不單純地表現為對知識產權歸屬的法律界定，同時也包含為產權交易提供法律保障。培育發達的知識產權交易市場對于構建開放式創新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由于包括創意、技術參數、工藝技術等在內的知識產權交易不同于有形產品交易，具有顯著的“信息不對稱”特征，因而交易主體的契約精神對交易成本具有直接的影響。同時，企業作為技術創新的主體，其規模與結構本身就構成創新生態的基本要素。微觀層面上，創新主體之間的交互關系實際上是不同企業間的創新戰略和創新行為的互動關系。自主創新的實現方式取決于創新主體的發育水平。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環境有利于為開放創新提供豐富的、可供選擇的主體資源，有利于為創新主體交互關系的構建提供多樣化路徑。[22]因此，在創新主體資源匱乏、知識產品交易規則缺失的生態環境下，是難以形成開放式創新格局的，而要形成多元化自主創新的交互格局，就需要將創新資源優化配置的主動權、決策權交由企業，由企業按照市場規則和資源條件來優化其創新方式。

（四）人才結構基準

科技是第一生產力，人才是第一資源，創新是第一動力。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企業始終是“人才第一資源觀”落地的微觀基礎，這不僅是由于企業的自主性、原創性創新能力本質上是由其人才資源所決定，而且企業創新路徑的選擇也是由其人才結構決定的。企業“第一資源”的結構性差異，意味著其在知識體系中的“占位”或引領能力的差異，從而其自主創新的實現方式也將明顯不同?？梢哉J為，企業組織的創新能力最終取決于人力資源及其結構，尤其是在原始創新領域，人才競爭是科技競爭的焦點。例如：對于具有較強C2研發能力的廠商來說，往往能夠憑借其“體系核心技術”戰略制高點，吸引相關的創新主體嵌入其創新體系，從而構建起“中心—外圍”創新結構；也有的廠商會依靠強大的價值鏈構建能力和供應鏈保障能力，通過技術模塊的集成而實現技術升級。需要指出的是，科技創新本身是一個動態過程，依據科技創新的動態性，廠商通過激活組織學習機制促進人才個體知識結構的迭代以及通過流動機制適時推進人才群體結構的動態調整，對于企業創新賽道的選擇具有重要意義。

（五）政策導向基準

自主性、原創性核心技術的開發，不僅關系到微觀經濟主體的市場競爭能力，同時還直接關系到國家競爭力的強弱。[23-24]因此，科技創新政策成為世界各國政策競爭的焦點之一。同時，按照本國經濟和社會發展需要所制定的國家創新政策，也是科技創新走向的重要指南。針對國外所謂的“經濟脫鉤”“科技脫鉤”政策變化，為了提高我國科技創新的安全性，強化國內創新主體之間交互關系的構建和創新資源的“內循環”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因此，企業創新路徑選擇和實現方式的選擇，必須緊密跟蹤國家科技創新政策的變化，而這種變化不僅直接體現在國家科技政策中，也將通過國家的產業政策以及相關的財政政策、稅收政策等諸多政策來釋放其調整信號。同時，促進區域協調發展是構建新發展格局和實現高質量發展的重要內容。因此，不同地區的科技創新政策的調整，就成為企業自主性、原創性和開放式創新路徑選擇的重要依據，企業只有將其創新活動與區域經濟社會發展、相關政策等高度融合，才能為創新成果的轉化開拓更為廣闊的市場空間。

注：

①資料來源于《習近平：把科技的命脈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2022 年6 月28 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37514761 776162316&wfr=spider&for=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