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亞洲 張瀟夢
(蘭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甘肅 蘭州 730000)
當前,資本驅動下的全球化一方面在空間范圍上不斷擴展,身處其中的每個個體都被吸納入這場持續拓殖的“遠征”運動之中;另一方面,全球性分工體系正走向兩極分離,從而使全球空間展現為等級化的差異空間。就前者而言,資本全球化在將人類緊密關聯在一起的同時,也將人類命運并置于共同的不確定性之中。百年未遇的新冠肺炎疫情便是以災變的形式顯露出由資本建構的全球化的潛在危機。這是全球化的空間布展帶給人類的悖論境遇。就后者而言,各地區在參與全球分工的過程中展現出不同的價值創造能力,進而產生了為何“國富國窮”的理論謎題。在此背景下,亟需探問的一個根本問題在于,資本全球化的本質與驅力究竟是什么,是何種力量塑造出資本全球化獨特的時空圖景。對這一問題的回答需要重返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通過對價值自我生成與自我保存機制的剖析揭示資本“復雜而深刻”的時空結構及其“‘全球’進程”[1]。
在論及馬克思的價值概念時,齊澤克認為它與弗洛伊德對夢的解析具有某種“同源關系”,即二者都在“無意識”與“形式”之間建立起了關聯。在弗洛伊德看來,構成夢的本質的并非夢的顯在文本或被壓抑的潛在意識,而是對隱含的意識內容的置換、壓縮、掩飾等運動形式本身。作為夢的真正主題的無意識欲望正是在夢的運動形式中得以表達出來的。同樣,馬克思對價值本質的分析也沒有如古典政治經濟學那樣停留在其內容來源上,而是從其運動形式本身出發揭示價值自我生成與擴張的無意識前提。“夢的無意識‘欲望’完全是‘夢的運作’的產物,而非由‘夢的運作’使之轉化的‘潛在夢思’。同理,商品的價值也是由其運動形式產生的。”[2]在對價值這一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核心范疇的分析中,馬克思“重新關注這種形式本身的秘密”[3]95。
一件商品等于一定勞動時間的對象化,對象化勞動時間賦予商品最初的自然屬性。在古典政治經濟學中,這已然構成了商品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共有的實質性內容。在此,一切商品都可以還原為勞動,勞動時間是商品的價值實體與價值尺度,商品交換關系表現為由勞動時間決定的商品價值量的比例關系。在勞動時間這一質的規定的前提下,商品價值的差別成為純粹量上的差別,而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被認為具有直接的同一來源。在此意義上,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將價值視為商品的固有之物,由于勞動的參與而使商品直接具有了價值這一實體屬性。不過,“價值量由勞動時間決定是一個隱藏在商品相對價值的表面運動后面的秘密。這個秘密的發現,消除了勞動產品的價值量純粹是偶然決定的這種假象,但是絕沒有消除價值量的決定所采取的物的形式。”[4]93這即是說,對勞動時間作為價值來源這一秘密的揭示盡管指出了商品價值的內容實體,從而使商品具有了普遍交換的可能性,但還沒有回答如何由可能性上升到現實性的現實運動,因而只是停留在價值概念的抽象層面,無法到達具體的社會歷史性層面。在對價值的抽象分析中,商品交換成為包含勞動這一“天然屬性”的“物”(Sache)之間的交換,從而取消了資本主義與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異質性而將其視為一種“永恒的自然形式”。問題在于,“誠然,政治經濟學曾經分析了價值和價值量(雖然不充分),揭示了這些形式所掩蓋的內容。但它甚至從來也沒有提出過這樣的問題:為什么這一內容采取這種形式呢?為什么勞動表現為價值,用勞動時間計算的勞動量表現為勞動產品的價值量呢?”[4]98馬克思對價值的形式分析所要回答的,正是使價值得以真正生成的“表現機制”,以及價值實現自行運動的社會與歷史前提。
古典政治經濟學將對象化在商品中的勞動實體視為價值的本質,所得出的只是關于價值的“混沌表象”或“抽象一般”,馬克思的路徑則是返回到具體的實現機制即商品的實際交換中。商品作為一定量勞動時間的對象化意味著,一方面商品具有內在的可通約性與可交換性,另一方面也在質上具有自然規定性與特殊性,前者表明商品“被設定”為交換價值的純經濟存在,后者則體現為商品的自然屬性或使用價值。在實際的交換過程中,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這種二重的、不同的存在必然發展為差別,差別必然發展為對立和矛盾”[5]45。在簡單的商品交換中,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的對立關系轉化為作為相對價值形式的商品與作為等價形式的商品之間的兩極關系。在這種最原始的商品交換方式中蘊藏著“一切價值形式的秘密”,即處于交換兩極的商品之間是互相依賴、互為條件又互相排斥、互相對立的關系。不過,在簡單的商品交換中這種兩極關系尚未固定下來,只有隨著交換的普遍化,作為“有用物”的商品必須獲得“社會公認的形式”,“同整個商品世界發生社會關系”[4]79,這時商品才具有了交換價值的一般作用。“勞動產品分裂為有用物和價值物,實際上只是發生在交換已經十分廣泛和十分重要的時候,那時有用物是為了交換而生產的,因而物的價值性質還在物本身的生產中就被注意到了。從那時起,生產者的私人勞動真正取得了二重的社會性質。”[4]90隨著交換的擴大,商品的交換價值日益取得了在物質上和商品相分離的存在。最終,貨幣作為象征化的交換價值同商品的自然形式相脫離而成為交換的中介,具有了“似乎先驗的權力”。貨幣的出現并沒有彌合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之間的斷裂,反而是將其一般化、普遍化了。因此,“商品的特殊的自然屬性同商品的一般的社會屬性之間的這個矛盾,從一開始就包含著商品的這兩個分離的存在形式不能互相轉換的可能性。”[5]45在實際交換中,馬克思發現了商品中的純粹社會形式與純粹自然形式之間存在著斷裂,這種斷裂不會隨著交換的社會性的增長而消弭,反而在不斷擴大,而在貨幣的全面中介作用下商品在交換中達成一種“綜合”①,不過這種綜合仍然是建立在商品的內在斷裂之上的。對此,我們可以稱之為“斷裂性綜合”。這種“斷裂性綜合”是貨幣對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二者看似不可化約之物的綜合,是建立在不可能的可能性之上的綜合。借用精神分析學的術語來說,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的斷裂構成了商品的內部“創傷”或“匱乏”,這種“創傷”驅動著商品不斷地“去—綜合”以彌合“創傷”,而所謂“綜合”也只是在加深著“創傷”的鴻溝并使這一運動成為價值實現的非人格化“驅力”——“驅力的真正目的不是抵達自己的目標,而是永無止境地繞之循環”[3]109。因此,價值的實質并不等同于對象化在商品中的勞動實體,毋寧說它是商品不斷“去—交換”的運動以及這一運動中所采取的形式本身,它在“斷裂性綜合”的形式化運動中不斷“存在著”。“商品的神秘性質不是來源于商品的使用價值。這種神秘性質也不是來源于價值規定的內容。……可是,勞動產品一旦采取商品形式就具有的謎一般的性質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呢?顯然是從這種形式本身來的。”[4]88-89價值的“斷裂性綜合”表明商品的交換價值與其自然屬性之間的絕對分裂,單個商品再無法經由自身表現為價值,由此引起商品世界的相互依賴與不斷交換的必要性,這對任何商品的生產者都表現為普遍的強制機制。“生產者在什么程度上依賴于交換,看來,交換也在什么程度上不依賴于生產者,作為產品的產品和作為交換價值的產品之間的鴻溝也在什么程度上加深。”[5]44
價值的形式化運動,使得交換具有了一種持續普遍化的強制性力量。價值的表現機制構成了商品對象性的強力機制,而“生產這些產品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作為起調節作用的自然規律強制地為自己開辟道路,就像房屋倒塌在人的頭上時重力定律強制地為自己開辟道路一樣”[4]92。那么,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在何種意義上要“強制地為自己開辟道路”?通過該引文隨后的段落中馬克思對“孤島上的魯濱孫”“歐洲昏暗的中世紀”“農村家長制生產”以及“自由人聯合體”的分析可以看出,在這些社會形態中勞動時間只是建立在自然分工之上而直接地“本來就表現為勞動本身的社會規定”[4]96,無須經過單個勞動時間的普遍抽象化即獲得公認的社會形式,這是基于勞動時間的自然屬性之上的“生產一般”。而資本主義生產的強制性在于,商品不得不在日益擴大的交換過程和空間范圍中獲得普遍的價值表現,這也就是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為自己強制開辟的道路。“每一種商品(因而也包括構成資本的那些商品)的價值,都不是由這種商品本身包含的必要勞動時間決定的,而是由它的再生產所需要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決定的。”[6]商品的內在斷裂使得單個勞動時間不能在“自我等同”的單一時間鏈條上實現自我表現,而只能在交換中不斷地“去—空間化”(“去—綜合”),從而迂回地實現社會表現。可見,由時間賦值的價值概念必然地敞開了一個空間的維度,即單個勞動時間的空間化。時間的空間化意味著,資本主義的社會性交換關系越是發展,交換價值就越脫離使用價值而獲得一般化的“抽象統治”,單個商品本身也就越受到交換的支配,從而“不得不用我的產品交換一般交換價值或一般交換能力,所以我的產品依賴于整個商業,并且擺脫了產品的地方的、自然的和個體的界限”[5]48。當貨幣這種最為一般化的交換價值成為商品交換的普遍中介時,交換最終擺脫了“地方的、自然的和個體的界限”而顯示出形成世界市場的內在趨勢,由此“世界市場(其中包括每一單個人的活動)的獨立化(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隨著貨幣關系(交換價值)的發展而增長”[5]55。貨幣完成著對商品自然差異與交換價值的“綜合”,正是這種“斷裂性綜合”的形式化運動使價值的實現成為可能,這也成為商品交換發展為世界市場以及資本全球化的現實前提。而貨幣作為一般化的交換價值本身即表明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二者矛盾的不可消除,貨幣所實現的“綜合”只能成為“資本主義的‘無意識幻象’”[3]104,當建立在這種“綜合”之上的交換關系破裂時,商品的內部斷裂便以危機的形式展現出來。因此,價值的“斷裂性綜合”使資本全球化處于永遠的危機的可能性之中。
在資本主義生產這一特定的時空現實中,價值的形式化運動具有一種普遍抽象化的強制性力量。作為這一運動的必然結果與商品流通的“最后產物”,價值通過貨幣“把自己的同一性確定下來”。不過,價值并不滿足于僅僅使商品獲得一定的貨幣表現即為買而賣(W-G-W),而是要在為賣而買(G-W-G)的不斷更新的運動中實現價值增值。貨幣從商品中抽離出來成為“獨立的形式”尚未達到價值的形式化運動的終點,價值不會停留于普遍抽象的“同一性”本身,而要在貨幣與商品之間的交替變換中“一直保存自己和擴大自己”。“在簡單流通中,商品的價值在與商品的使用價值的對立中,至多取得了獨立的貨幣形式,而在這里,商品的價值突然表現為一個處在過程中的、自行運動的實體,商品和貨幣只是這一實體的兩種形式。”[4]181換言之,我們在以上部分對價值的形式化運動的分析中所涉及的,還只是單個勞動時間的空間化、普遍的抽象化這一價值得以“表現”的空間性維度,而價值在“自行運動”中“保存自己和擴大自己”的本能則預示著一種時間性維度。現在的問題在于,價值何以成為自我增殖的實體?價值這一自我增殖(價值的資本化)過程揭示了資本主義何種時間性的秘密?這一時間性秘密的揭示對我們理解資本全球化又有何啟示?
“我們應該注意,整個再生產問題被證明是理解資本主義悖論的時間性的鑰匙。”[7]105資本主義再生產是價值的資本化與剩余價值生產的直接統一。依照對馬克思剩余價值理論的一般化理解,剩余價值似乎直接生成于對象化勞動與活勞動的簡單交換之中。不過,這一理解尚且只能回答初次生產中的剩余價值創造問題,即生產出超出必要勞動之外的剩余勞動,但剩余價值何以自我再生產以及價值如何資本化的問題依然懸而未決。“當資本第一次出現時,它的前提條件本身表現為從外部流通中來的,對資本的形成來說表現為外在的前提條件,因而不是由資本的內在本質產生的,也不能用資本的內在本質加以解釋。”[5]98馬克思在此區分了資本的前提條件及其內在本質。資本與活勞動等其他要素的交換關系只是“資本生成的史前階段”,這一最初的生產過程固然創造出了剩余資本,但還“處于現實資本的運動之外的前提”,并非資本根據自己的“內在本質”自行創造出其再生產的條件本身。只有當資本揚棄了自身的外在前提,將作為初次生產結果的剩余資本再次投入生產過程即價值增殖過程中時,資本無須再支付任何等價物便占有了對象化在這一剩余資本中的勞動,再生產表現為資本的自我再生產與自我增殖,至此資本才獲得了自己的“內在本質”。資本與勞動的交換關系轉換為資本對勞動的吸納關系,資本由此自行創造自己的前提,它不再從前提出發而以其本身為前提。而勞動不僅再生產出可以自我維持的勞動基金,同時也必須再生產可以吸收這些勞動基金的剩余資本,再生產出“新的剩余勞動和新的剩余資本的現實可能性”[5]104。作為這一再生產的結果,資本成為自為存在的、獨立于勞動的價值。在再生產中,勞動將自己實現為客觀的東西,但這種客體性只是成了“單純的外在”、作為它的非存在的資本的存在。孕育在過去活勞動中的可能性創造出同勞動相對立的價值世界,而勞動因其自我維持的需要又不得不返回到自身“增殖價值的單純可能性”,“這種情況表明,通過勞動本身,客觀的財富世界作為與勞動相對立的異己的權力越來越大”[5]104。由此可知,一方面,資本與勞動不斷擴大的分離成為資本主義再生產的“構成性矛盾”或“病理性創傷”,正是此處的“創傷”構成了資本不得不持續自我擴張的無意識形式。“這種分離一旦成為前提,生產過程就只能新生產,再生產這種分離,而且是在更大規模上再生產這種分離。”[5]110另一方面,資本的自我增殖是對過去全部勞動或價值增殖能力的占有,是形式化的運動本身對一切內容要素的吸附,因而資本主義再生產是“當下性”的生產。
“當下性”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重要原則。聚焦于“當下”意味著,“當下”作為總體歷史的“結晶”,使線性時間之流中的“過去”與“現在”聚合為“當下”的“星叢”空間,成為各種對立與張力同時共存的關系性整體。因此,“把經濟范疇按它們在歷史上起決定作用的先后次序來排列是不行的、錯誤的。它們的次序倒是由它們在現代資產階級社會中的相互關系決定的,這種關系同表現出來的它們的自然次序或者符合歷史發展的次序恰好相反。問題不在于各種經濟關系在不同社會形式的相繼更替的序列中在歷史上占有什么地位,更不在于它們在‘觀念上’……的順序。而在于它們在現代資產階級社會內部的結構”[5]32。對于資本主義再生產與價值資本化來說,資產階級經濟學家正是混淆了資本生成的條件、資本的“史前階段”與資本的現實條件、資本自我生成的“當下階段”,因而固守于為資本的自然性辯護。而就資本自行增殖這一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特有的運動形式而言,當下的生產關系“作為歷史上已經形成的關系來正確地加以考察和推斷,總是……連同對現代的正確理解,也給我們提供了一把理解過去的鑰匙”[5]109-110。資本的持續自我再生產不斷地吸納過去勞動,而活勞動只是“使對象化的死的勞動增殖價值”的手段,新價值的創造與舊價值的保存發生在同一生產過程中。沉睡的死勞動的價值不斷被復活,一切過去勞動的價值都被當下化了,剩余價值成為過去勞動時間的“結晶”,以“靜止客體的集合取代了純粹過程與生產的時間性”,因而資本再生產“必然是由幾種不同的時間性的疊加構成的”[7]92。這正是資本主義再生產的時間性秘密所在,即由于價值的資本化或資本的自行增殖這一運作形式本身,資本成為過去勞動時間積聚的“當下化”的結果,因此資本迫切地需要發展出一種能夠最大程度統合過去勞動時間的“資本形式”,以滿足資本支配活勞動及其自我擴張的“內在本質”。
正是在此意義上,機器體系成為資本最適當的形式。機器通過在自身中發生作用的力學規律而使自己成為“能工巧匠”,與此相對,工人只是以點狀形態分布在機器體系上,表現為機器的“有意識的機件”。在機器體系中,資本自我驅動的形式規定最為清晰地呈現出來,它“表明資本作為資本,作為支配活勞動的力量的發展程度和資本支配整個生產過程的程度”[5]188。資本主義再生產表現為機器驅動下生產過程的自動運轉,因而機器體系作為勞動資料的“最后形態”體現出資本自行增殖的內在本質。“在機器中,尤其是在作為自動體系的機器裝置中,勞動資料就其使用價值來說,也就是就其物質存在來說,轉化為一種與固定資本和資本一般相適合的存在,而勞動資料作為直接的勞動資料加入資本生產過程時所具有的那種形式消失了,變成了由資本本身規定的并與資本相適應的形式。”[5]184而機器體系就其本質而言,是過去全部對象化勞動時間的積聚,是對過去社會知識與一般智力積累的當下化,表明財富一般或資本發展的程度。“因此,知識和技能的積累,社會智力的一般生產力的積累,就同勞動相對立而被吸收在資本當中,從而表現為資本的屬性,更明確些說,表現為固定資本的屬性,只要后者是作為真正的生產資料加入生產過程。”[5]187作為最恰當的資本形式與對過去時間的積聚,機器體系顯明地表現出資本主義再生產的“當下性”。機器體系的不同發展程度,從而資本有機構成的不同意味著各單個資本剩余價值生產能力的差異。“獲得的剩余勞動不單純仍然是量上的剩余,同時勞動(從而剩余勞動)的質的差別不斷擴大,越來越多樣化,本身越來越分化。”[5]89這意味著資本自我增殖或剩余價值生產的更高程度是由社會技術條件的最新演進標劃出來的,在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中技術具有了時間性的意義。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在資本主義再生產及其全球化進程中,由于機器體系的不同發展而使各地方性生產具有了時間性差異,它導致的并非全球時空的齊一化,而首要地是空間的時間化。在時間獲得價值意義的資本主義再生產中,各地方性生產空間中的對象化勞動時間(地方性的傳統稟賦、知識與技能、一般智力等)以資本形式(特別是固定資本與機器體系)被“當下性”地再生產出來,從而構造出一個非平面的差異性空間圖景。
在對價值的不同分析中可以看出,古典政治經濟學家是基于“事后”的視角將價值簡單設定為商品的固有內容及其可交換性,而馬克思則站立在“事前”的視角揭示價值何以自我生成與自我保存的現實機制。正是由于這種“事前”性的分析視角使馬克思認識到價值并非源自對象化勞動的、靜態直觀下的“抽象一般”,而是在不斷“去—存在”的形式化運動中生成的。這種“形式化運動”即意味著,價值不等同于商品或貨幣等可感物,而是將無止境的運動作為其存在方式并使運動本身成為目的。價值既生成于生產之中與流通之外,又生成于流通之中與生產之外。正是由于價值的這種“形式化運動”,使得資本邏輯表現為“無止境的致富欲望”[5]69。這種“無止境的欲望”成為資本自身源生性的內在動能,它驅動資本邏輯突破任何地方性的界限從而獲得全球性的展現空間,并由此構造出資本全球化獨特的時空現實。
首先,價值的形式化運動將資本全球化規約為一個“關聯性時空”。價值的形式化運動中單個勞動時間的空間化顯示出價值所具有的普遍抽象化的強制性力量。在價值“斷裂性綜合”的形式化運動中,每一個體不自覺的“去—交換”(“去—空間化”)過程建構出價值的“抽象統治”,這種“抽象統治”反過來成為支配任何個體的異己的權力。正如齊澤克所說,價值建立起一個無意識的“結構性網絡”,身處其中的所有個體都參與其建構且反受其“統治”,而我們卻對此并不自知。價值是較“現實”更為“真實”的幽靈化實存,是一種“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物”,它以其“非感性的感性”力量將全球時空規約為一個關聯性的整體。由此,“商品和資本的世界不僅是有限的經驗領域,而且是先驗性的社會——超驗領域,是派生社會關系與政治關系之整體性的母體”[3]96。正是在這種“抽象統治”的促逼機制下,全球化歷經地理大發現的1.0版本、跨國投資與貿易的2.0版本發展為將每個個人納入全球競爭與合作的3.0版本[8],每個人都在體驗著價值作為“大他者”對個體的規訓作用。在這個“統一”的全球性空間中,價值可以脫離價值創造的具體勞動場所,而在各地方性空間的關聯中得到對象性的實現。“去—空間化”的價值形成機制作為一種先驗權力,形成了錯雜交織的結構性網絡空間,在這種無意識的強制性力量驅使下,全球化的范圍和程度不得不持續拓展與深化,從而使“逆全球化”或“反全球化”的趨向不再具有現實的可能性。
其次,價值的形式化運動使資本全球化始終表現為一種“危機性時空”。價值所產生的“綜合”是建立在不可化約的“斷裂”之上的。“我們看到,商品的交換過程包含著矛盾的和互相排斥的關系。商品的發展并沒有揚棄這些矛盾,而是創造這些矛盾能在其中運動的形式。”[4]124隨著交換關系的發展,貨幣作為一般的價值形式將商品交換中的矛盾最終公開展現出來,商品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的內在對立表現為商品與貨幣之間的外部對立。貨幣成為普遍的交換中介,是建立在一個運行良好的交換體系之上的,正是貨幣的存在使這一體系中的交換關系達成“短暫的、脆弱的‘綜合’”[3]87。而當這一體系中的原有平衡被打破時,貨幣喪失了價值尺度的職能,“商品的使用價值變得毫無價值,而商品的價值在它自己的價值形式面前消失了”[4]162。因此,“在危機②時期,商品和它的價值形態(貨幣)之間的對立發展成絕對矛盾。”[4]162在資本全球化的進程中,充當世界貨幣的貨幣類型在超民族國家的空間范圍內構建其交換體系,這在實現全球空間整合的同時也使交換關系的內在矛盾更為廣泛地展開。當貨幣所屬國國際收支狀況惡化或交換體系的結構性變動(各國之間競爭日趨激烈)導致該貨幣的貨幣品質下降時,就會引起國際貨幣體系與貿易格局的動蕩與調整。“這就是國際貨幣體系自20世紀70年代早期以來面臨的困境”[9]396,同時也是任何民族國家的貨幣承擔世界貨幣職能時不可回避的難題。
最后,價值的形式化運動將資本全球化形塑為一種“等級性時空”。在資本主義再生產即價值資本化過程中,資本與勞動不斷擴大的分離趨向使資本達致自我再生產的“內在本質”,從而無須再借助于其歷史前提(民族國家、早期殖民、原始積累等)便可在全球范圍內執行自行增殖的功能。在這一進程中,資本再生產出了各地方性空間,使其作為過去勞動時間的積聚而被時間化了。“資本會生產并再生產自己的社會環境和物理環境,盡管這要經過各式各樣巧妙的中介和轉化。就連仍舊存在的前資本主義的要素最終也必須通過剩余價值的生產才能被再生產出來。”[9]618其中作為“最為適當的資本形式”的機器體系正是過去勞動的當下化與“時間性的疊加”,這使得機器體系本身的發展落差構成價值生產的時間性梯度。機器體系或技術水平的層級區別將全球空間塑造為差異性的生產圖景。擁有技術優勢的核心環節逐漸在局部區域沉淀,其他次級環節則對其形成生產依附與慣性依賴,從而構建起一個異質性的全球時空。研究表明,那些后參與全球生產的國家由于缺乏核心技術定價權,其進出口參與程度與匯率變化往往為其經常賬戶逆差所對沖。“伴隨著全球生產的分散化,新興經濟體與發展中經濟體愈加廣泛地參與到全球價值鏈之中,……但同時這一過程也伴隨著嚴重而持續的全球失衡。”[10]究其來源,這種新的垂直生產網絡是由“信息與通信技術的進步、發展中經濟體的廣泛經濟自由化以及使勞動力大幅增加的地緣政治變遷”共同促成的,在此過程中“金融利益集團、首席執行官、專利與版權所有者”收獲了大部分的“經濟租金”[11]。機器體系的本質是“社會智力的一般生產力的積累”,它作為一定社會中知識與技能稟賦的“當下性”結晶而成為資本再生產的工藝條件。知識與技能在機器體系中的對象化成為資本的“時間性的積累”以及衡量社會生產力的一般尺度,各地方在技術水平上的差異則展現為全球空間中的時間性差異。
由此可見,當前的全球化是單個價值實體的勞動時間尋求社會表現的強制性力量建構出來的,始終與之相伴隨的是空間化進程的“斷裂”與危機的可能性,同時資本對地方性空間的再生產使各地方具有了價值創造的時間性差異,這即是資本全球化的時空結構。在此意義上,馬克思將資本主義生產視為一個螺旋式上升的圖式,這說明資本主義生產過程并非平面空間上圓圈式的循環往復,亦非線性時間意義上的無限延展,而是局限于特定時空(全球時空)中的增殖運動。這即是阿爾都塞所言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中“復雜而深刻”的時空結構的本義,“他不是在同質的平面空間的無限性中,而是在區域結構所規定的,并且是總的結構的組成部分的特定領域中來說明經濟現象的”[12]。
應當說,全球化是隨著資本邏輯的布展而持續加速與深化的,而資本邏輯本質上等同于成為“自動的主體”的價值邏輯。價值的形式化運動所具有的“抽象統治”建立起結構性的網絡空間并向全球范圍不斷延展。不過,價值的這種形式化運動所建構的全球性空間只是將價值實現中的內部矛盾公開化為外部矛盾,全球化始終面臨著危機的可能性并對其中的任何個體都具有直接的現實意義。因此,價值的對象性力量并非保證利益絕對流動的力量,全球性空間中蘊含著調整與轉換的內部變量,而通過技術躍進向價值創造的上游爬升則是價值的對象性力量為各地方實體設定的關鍵性崛起之路,這預示著各地方實體作為“時間性主體”的崛起與重建[13]。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當下,厚植國家的教育基礎與實現科技自立自強將是我國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必然選擇。
注釋:
①正如有論者所指出的,馬克思具有某種康德式的批判“視差”或“視差性”批判。在處理經驗主義與唯理主義看似不可化約的分裂時,康德的姿態是直面二者之間的純粹結構性裂縫,最終實現其在外部層面上的“綜合”。馬克思所考察的則是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二者“斷裂”之上的“綜合”。參見柄谷行人.跨越性批判:康德與馬克思[M].趙京華,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148-156.
②這里馬克思特指產生于生產危機和商業危機中的“貨幣危機”,應當同金融危機區分開來。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