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 愛 和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文學研究一直是陳寅恪學術研究與學術關切的重要內容。他少年居住在南京這樣一個見慣“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故事、有著豐富文化資源和積淀的古都。陳寅恪對佛學、歷史與文學有天然的興趣與熱愛。其早年“殊族之文,塞外之史”,中年隋唐中古史、元白詩,晚年《再生緣》彈詞、錢柳因緣詩學術取向的轉換,與年少時的讀書興趣有關,也與文史學科之間的親密無間有關。陳寅恪因佛教翻譯研究,而旁及語言學的四聲三問;由魏晉清談之風的討論,而拈出陶淵明、《世說新語》話題。又因研究隋唐史,而討論韓愈與古文運動、小說之關系;由元、白與新樂府研究,涉及中唐文體之關系,文人之關系的梳理。“文化托命”與“續命河汾”是陳寅恪一生的學術理想。從清華、到港大、燕大、最后在中大,陳寅恪堅持兼任歷史系、中文系教授,在中文系講授佛經翻譯、元白詩、唐代樂府等課程。陳寅恪將王國維治學方法概括為“一曰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二曰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三曰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 年,第247 頁。三種,其本人在《元白詩箋證稿》的寫作與修訂過程中,創造了以詩證史的文史考證新方法。陳寅恪晚年憑藉以詩證史的方法,加上地方志乘之書的幫助,研究明清間人詩詞,便有了《論再生緣》《柳如是別傳》的寫作。兩部“頌紅妝”之作,以女性為切入點,在高頭典冊史著之外的文人詩詞彈詞中,尋找并述寫易代之際及乾嘉盛世文人雅士的情感生活,闡發正史之外社會生活的潛德之光。陳寅恪對舊體詩詞喜愛,留下近三百首詩作。這些直通詩人心靈的情感之歌,曲折地顯示出一代學術大師的心路歷程。
陶淵明是晉宋時代的文人,生活在戰亂紛紜,樊籠如蓋的時代。陶淵明身心經歷,志尚情趣,是研究晉宋之交士林風尚、士大夫言行出處的最佳個案。陶淵明出生于江南世家,曾祖陶侃是東晉開國元勛,祖父作過太守,母親是東晉名士孟嘉的女兒。陶淵明留下來詩約125 篇,文計12 篇。其詩文的藝術成就自唐代起,就備受推崇。陳寅恪研究陶淵明的論文,有《〈桃花源記〉旁證》《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數篇。
寫作于1936 年的《〈桃花源記〉旁證》,開宗明義,以為“陶淵明《桃花源記》寓意之文,亦紀實之文”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初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 年,第188 頁。。而《〈桃花源記〉旁證》一文,旨在討論紀實的部分,不涉及寓意部分。陳寅恪認為:桃花源所講述的避秦故事的背景,實為西晉末年的避戎狄。中原避難之人民,其不能遠離本土遷盈他鄉者,則大抵糾合宗族鄉黨,屯聚堡塢,據險自守,以避戎狄寇盜之難。凡聚眾據險者,因欲久支歲月及給養能自足之故,必擇險阻而又可以耕種及有水泉之地。陶淵明把與其熟悉的征西將佐見聞,與《搜神后記》中卷一第五條《桃花源記》中之太守,及第六條劉 衡山采藥,失道問徑的故事雜糅混合而成《桃花源記》講述的故事。在經過步步假設與論證后,陳寅恪關于《桃花源記》有結論若干:
(甲)真實之桃花源在北方之弘農,或上洛,而不在南方之武陵。
(乙)真實之桃花源居人先世所避之秦乃苻秦,而非嬴秦。
(丙)桃花源記紀實之部分乃依據義熙十三年春夏間劉裕率師入關時戴延之等所聞見之材料而作成。
(丁)桃花源記寓意之部分乃牽連混合劉 之入衡山采藥故事,并點綴以“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等語所作成。
(戊)淵明擬古詩之第二首可與桃花源記互相印證發明。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初編》,第199 頁。
陶淵明《擬古》詩第二首為:“辭家夙嚴駕,當往至無終。問君今何行?非商復非戎。聞有田子泰,節義為士雄。斯人久已死,鄉里習其風。生有高士名,既沒傳無窮。不學狂馳子,直在百年中。”③陶淵明著,袁行霈、楊賀松編校:《擬古》其二,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 年,第24 頁。詩中的田子泰即田疇,東漢無終人。幽州牧劉虞派其到長安見獻帝,返回后到劉虞墓祭拜,而激怒殺害劉虞的公孫瓚,被抓后復釋放。田疇遂隱居徐無山中,歸附他的百姓有五千余家。陳寅恪認為《擬古》詩中田疇這樣的高士率百姓山中“隱居”事,可以與《桃花源記》中“避秦”者互相印證發明。
《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一文寫作于1943 年的桂林,哈佛燕京學社1945 年在成都出版單行本,此文重在論述魏晉兩朝清談內容的演變及陶淵明思想的進步。陳寅恪論文認為:魏末西晉是清談前期,其清談大多與政治有關。東晉一朝為清談后期,清談轉為口中或紙上玄言,是名士身份的體現。記載魏晉清談之書的《世說新語》,所錄諸名士,上至漢代,下迄東晉末劉宋初謝靈運止,止處恰在陶淵明生活的時代。與政治有關的清談起于東漢時的郭泰,成于阮籍,其作為皆表現為以自然對抗名教,消極不與其時政治當局合作。竹林七賢所謂的竹林,陳寅恪認為是由“天竺”二字格義而出,與地方名勝無關。七賢中,“以嵇康、阮籍、山濤為領袖,向秀、劉伶次之,王戎、阮咸為附屬”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初編》,第202 頁。。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聲明不仕當世,加之與曹家有姻親,被以違反名教之罪殺之。阮籍不似嵇康之積極反晉,虛與委蛇,終得茍全性命,但依舊保持放蕩不羈之行為。阮籍得以茍全性命的奧秘在秉自然之旨,言必玄遠,不評論時事、臧否人物,將早期清談指斥天下是非之言論,一變而為完全抽象玄理之研究,遂開西晉以降清談之風派。流風所至,清談遂成以下結果:
至東晉時代,則成口頭虛語、紙上空文,僅為名士之裝飾品而已。夫清談既與實際生活無關,自難維持發展,而有漸次衰歇之勢,何況東晉、劉宋之際天竺佛教大乘玄義先后經道安、慧遠之整理,鳩摩羅什師弟之介紹,開震旦思想史從來未有之勝境,實于紛亂之世界,煩悶之心情具指迷救苦之功用,宜乎當時士大夫對于此新學說驚服歡迎之不暇。回顧舊日之清談,實為無味之雞肋,已陳之芻狗,遂捐棄之而不惜也。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初編》,第217 頁。
陶淵明就是生活在清談自然,而佛教漸起的時代。陳寅恪認為:研究陶淵明的人,發現其雖與佛界人物有所往來,但其絕不受佛教影響。原因在于兩晉南北朝之士大夫,有一類如范縝者,其家世奉天師道,為保持家傳道法,排斥佛教。陶淵明家學奉天師道,于佛學的立場與范縝同。文章認為:“中國自來號稱儒釋道三教,其實儒家非真正之宗教,決不能與釋道二家并論。故外服儒風之士可以內宗佛理,或潛修道行,其間并無所沖突。”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初編》,第219 頁。陶淵明之為人為學實外儒而內道,表現對道家自然之說最充分的是陶淵明的《形影神》三首五言詩,而在《歸去來辭》《桃花源記》《自祭文》中因書寫的朦朧而變得難解。陳寅恪解讀《形影神》詩結語“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之語,以為陶淵明既然視“舊自然說與名教說之兩非”,陶淵明之學則可稱為“新自然說”:
而新自然說之要旨在委運任化。夫運化亦自然也,既隨順自然,與自然混同,則認己身亦自然之一部,而不須更別求騰化之術,如主舊自然說者之所為也。但此委運任化,混同自然之旨自不可謂其非自然說,斯所以別稱之為新自然說也。考陶公之新解仍從道教自然說演進而來,與后來道士受佛教禪宗影響所改革之教義不期冥合,是固為學術思想演進之所必致,而淵明則在千年以前已在其家傳信仰中達到此階段矣,古今論陶公者旨未嘗及此,實有特為指出之必要也。④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初編》,第225 頁。
以主要來自于道家的新自然說概括描述陶淵明思想的進步,是陳寅恪學術的貢獻。陳寅恪不僅看到陶淵明與嵇康、阮籍的不同,還看到陶淵明與嵇康、阮籍有著許多精神上的連接:
取魏晉之際持自然說最著之嵇康及阮籍與淵明比較,則淵明之嗜酒祿仕,及與劉宋諸臣王弘、顏延之交際往來,得以考終牖下,固與嗣宗相似,然如詠荊軻詩之慷慨激昂及讀山海經詩精衛刑天之句,情見乎詞,則又頗近叔夜之元直矣。總之,淵明政治上之主張,沈約宋書淵明傳所謂“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異代,自〔宋〕高祖王業漸隆,不復肯仕。”最為可信。與嵇康之為曹魏國姻,因而反抗司馬氏者,正復相同。此嵇、陶符同之點實與所主張之自然說互為因果,蓋研究當時士大夫之言行出處者,必以詳知其家世之姻族連系及宗教信仰二事為先決條件,此為治史者之常識,無待贅論也。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初編》,第227—228 頁。
陶淵明自唐代之后,受人追捧。不同的人讀陶集,即勾劃出不同的陶淵明。陶詩平淡靜穆與金剛怒目的多面性,在陳寅恪的論文都得到合理的詮釋。
在對晉宋時代士大夫清談及陶淵明思想的研究中,陳寅恪引為自得的家世姻族聯系、宗教信仰兩大觀察視角,帶入了許多晚清的經驗。晉宋江南與晚清江南,世家姻族與宗教信仰,有許多相通與可以相互發明之處。同樣是在此文中,陳寅恪批評梁啟超《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一文對陶淵明的認識,局限在“不屑與熱官為伍”的層面,近于不得要領。其原因是因為“任公先生取己身之思想經歷,以解釋古人之志尚行動,故按諸淵明所生之時代,所出之家世,所遺傳之舊教,所發明之新說,皆所難通”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初編》,第228 頁。。而陳寅恪對陶淵明的研究,也同樣具有強烈地“取己身之思想經歷,以解釋古人之志尚行動”的自我色彩。平心而論,東漢至晉宋清談的演變及陶淵明新自然思想的淵源、構成和在詩歌作品中的表現,史家陳寅恪的研究,揭示得更準確深刻,因而更有說服力。
文學不僅與思想緊緊糾纏,與語言也不可分離。陳寅恪因一次率性而為的行為,使其更深刻地理解了語言對文學的意義。因此,對語言的流變,陳寅恪也予以充分留意。1932 年夏,清華新生入學考試,時任國文系主任的劉文典請陳寅恪擬定國文試題。陳寅恪原計劃第二天去北戴河修養,遂匆匆草就國文試題:作文六十分,題為《夢游清華園記》;標點三十分;對對子十分,有“孫行者”“少小離家老大回”“人比黃花瘦”等句供學生屬對。二千多學生考完后,議論紛紛。輿論界指摘“清華復古”的評論登上報端。
受到批評后,陳寅恪8 月17 日在《清華暑期周刊》上撰文,力辨“對對子”對學習國文的意義。陳寅恪認為:入學考試國文,所考主要在國文文法與文字特點。“‘對對子’即是最有關中國文字特點,最足測驗文法之方法。且研究詩、詞等美的文學,對對子亦為基礎知識。”③卞僧慧:《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北京:中華書局,2010 年,第142 頁。文章列舉出對對子測驗學生詞類虛實分辨、四聲平仄掌握、讀書識字多寡、及對而不同,不同而能合的辯證思維能力,應該是好處多多。《清華暑期周刊》讀者有限,9 月5 日,陳寅恪又在天津《大公報》文學副刊上發表《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再作申論。文章以為對偶確為中國語文之特性所在,“而欲研究此種特性者,不得不研究由此特性所產生之對子。此義當質證于他年中國語言文學特性之研究發展以后。今日言之,徒遭流俗之譏笑”④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第256 頁。。1965 年,陳寅恪又為三十余年前所寫舊文《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增寫附記,以為當年對對子題中的“孫行者”,其最理想的對子是“胡適之”:“寅恪所以以‘孫行者’為對子之題者,實欲應試者以‘胡適之’對‘孫行者’。蓋猢猻乃猿猴,而‘行者’與‘適之’意義音韻皆可相對,此不過一時故作狡猾耳。又正反合之說,當時惟馮友蘭君一人能通解者。”⑤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第257 頁。陳寅恪以正、反、正之辯證法解對對子的奧妙,能通解的只有研究西洋哲學又游學于蘇聯的馮友蘭。這是晚年陳寅恪自證自己懂辯證法的例證。另外陳寅恪所說的“一時故作狡猾”,其潛臺詞是當時不過是想幽我的朋友胡適之一默,又稍稍顯示一下自己包括對對子在內的文學童子功。大師的“一時故作狡猾”,對學堂中走出來的學生而言,不知所措是一種自然的反應。因此,學生以“復古”猜想清華,也在情理之中。
無獨有偶,此類考題三十年后靈光再現。據復旦大學王水照教授《錢鐘書的學術人生》一書回憶:比陳寅恪小二十歲的錢鐘書,在20 世紀60 年代招考研究生時,所出試題是抄錄若干首無主名的詩作,要求辨認出其是學習唐宋哪些大家的風格。詩學何人何家,是晚清詩者與詩話津津樂道的行話。在大學教育的體系中,其已成為非主流的冷知識。以此為題目考試研究生,其理由是大師真的認為這是學問之一種,或解釋為大師“一時故作狡猾”的行為。
區分四聲與運用平仄,形成詩詞格律,同樣是根據中國語文的特性所形成的文學創造。關于漢語四聲的形成,陳寅恪認為與佛經翻譯有關。他1934 年寫作《四聲三問》,以問答的方式表達自己對四聲的理解:中國自古以宮商角徵羽五階論聲。印度古時分聲之高低為三種。南齊永明時期,善聲沙門與審音文士同居建康一城,在考文審音的過程中,借鑒摹擬天竺轉讀佛經的三種高低聲,將其描述為平、上、去聲,加上中國語附有k、p、t 等輔音綴尾的入聲,成四聲新說。四聲新說逐步應用于中國詩歌韻文,使音節和諧,平仄有致。自此,宮商角徵羽仍為聲之本體;平上去入之則供行文應用。永明時期周颙、沈約等人依據“中體西用”的原則,發明四聲,對中國詩歌韻文的發展影響極大。
文學作品創作,除講究對仗、四聲之外,還有音韻問題。陳寅恪反復聲明于音韻、聲律之學,絕無通解。討論聲律、音韻諸問題,只因讀史所及,略附詮釋而已,以供學界參考。1936 年陳寅恪有《東晉南朝之吳語》,1948 年有《從史實論〈切韻〉》均涉及音韻問題。在《東晉南朝之吳語》中,陳寅恪根據史書記載,梳理了東晉時期吳語在日常交流與詩文作韻時的使用情況。《宋書顧琛傳》記江東貴達某某數人,吳音不變,說明其余士族,雖本吳人,亦不操吳音。再進一步考史,則得出江左士族操北語,庶人操吳語的推論。南朝吳人進入士階層者,其在朝廷論議、社會交際時不講吳語,而北方士人如王導,在基業未固之際,也曾作吳語接待訪客,以籠絡人心。在北語與吳語同時存在的情況下,但無論原籍北朝還是南朝的士人,作韻語皆用北音,即洛陽附近方言。這就形成這一時期特有的“洛生詠”現象。
《從史實論〈切韻〉》是《東晉南朝之吳語》的續論。隋代陸法言所著《切韻》,唐初被定為官韻。陸法言是《切韻》的執筆者,他在記錄顏之推、盧思道等八個著名學者聚會討論所商定的審音原則的基礎上,編寫完成《切韻》,反映了中古漢語的語音系統。《切韻》已佚,其系統在《廣韻》等書中得以保存。陳寅恪此文試圖根據有關史書記載,論證《切韻》所據之標準音,仍以東晉南渡洛陽京畿舊音系統為主,參考南北朝時金陵士族與洛陽朝野所操之語,及有關韻書、關東江左名流之著作而成。《切韻》與七世紀長安方言無關,也與陸法言出生地河北方言無關。
講求對仗聲律,是駢偶之文的最顯著特點。論及六朝長篇駢儷之文,陳寅恪在《論再生緣》中推梁代詩人庾信的《哀江南賦》為第一。梁武帝時,侯景叛亂,庾信時任建康令。建康失陷,庾信投奔梁元帝蕭繹,554 年出使西魏。其間,西魏攻克江陵,殺蕭繹。庾信被留任西安,官至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故后人稱庾信為庾開府即由此而來。《哀江南賦》是庾信用賦體寫作的記載梁代興亡與個人沉浮遭際的名作。陳寅恪1931 年有《庾信哀江南賦與杜甫詠懷古跡詩》,1941 年有《讀哀江南賦》,兩文討論庾信這一名作。
前文中陳寅恪認為:庾信《哀江南賦》末一節凡八句:“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寶曰位。用無賴之子弟,舉江東而全棄。惜天下之一家,遭東南之反氣。以鶉首而賜秦,天何為而此醉。”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第300 頁。注解者常誤,如結合杜甫《詠懷古跡》中“羯胡事主終無賴”句,以杜解庾,則《哀江南賦》最末一節凡八句,則應是總論蕭梁一代之興亡。有梁一代,實僅梁武帝、梁文帝二主。《哀江南賦》結末八句中的前四句,寫梁武帝江東之王業,因為錯用無賴子弟侯景而喪生失位。后四句寫梁元帝天下一家之局,因河東王蕭譽反于湘州,卒至江陵為西魏所陷。
后文認為,學界解釋《哀江南賦》,對庾信作賦的直接動機及篇中結語的要義,止限于詮說古典,卻疏于今典。陳寅恪認為:庾信寫作此賦,應在578 年12 月。庾信是在讀到同羈北朝,后回南朝的沈炯所寫作《歸魂賦》后,從而引發庾信的情思。如果把《哀江南賦》的寫作動機,僅僅解釋為本于楚辭《招魂》“魂兮歸來哀江南”,則即只注意了古典,而忽略了今典。《哀江南賦》結語有“豈知霸陵夜獵,猶是故時將軍。咸陽布衣,非獨思歸王子”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初編》,第241 頁。的句子,不僅用李將軍、楚王子等古典,還有陳宣帝以北朝元定軍將士換庾信等人被拒等今典。如不知今典,會大大影響對文本的理解。
陳寅恪在《讀哀江南賦》中以為:庾信作品,用古典以述今事,古事今情,今古合流,斯實文章之絕詣,而作者之能事。解讀此類用典對偶的作品,需“古典”“今典”并舉并重:
解釋詞句,征引故實,必有時代限斷。然時代劃分,于古典甚易,于“今典”則難。蓋所謂“今典”者,即作者當日之時事也。故須考知此事發生必在作此文之前,始可引之,以為解釋。否則,雖似相合,而實不可能。此一難也。此事發生雖在作文以前,又須推得作者有聞見之可能。否則其時即已有此事,而作者無從取之以入其文。此二難也。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初編》,第234—235 頁。
今典與古典解釋詩文的原則,是陳寅恪文史研究中的一個重要方法和經驗。這一方法在其詩史互證研究與著述中不斷豐富,不斷發展。至晚年寫作《論再生緣》《柳如是別傳》時,已漸臻于出神入化、百煉鋼化作繞指柔的熟練程度。
唐代安史之亂后的貞元元和時期,出現了韓愈、柳宗元所倡導的古文運動與白居易、元稹所倡導的新樂府運動。陳寅恪對元白時期韓愈及元、白的文學貢獻,給予了較多的關注。
陳寅恪寫于1935 年的《論韓愈與唐代小說》一文,原稿以中文寫作,譯成英文后發表于1936 年4 月的《哈佛亞細亞學報》。程千帆從英文譯中文后,在1947 年7 月的在《國文月刊》上刊載。陳文以為:《韓愈昌黎先生文集》中有張籍與韓愈書兩通。張籍第一書有“比見執事多尚駁雜無實之說。使人陳之于前以為歡。此有以累于令德”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講義及雜稿》,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 年,第440 頁。之語。張籍所言韓愈“尚駁雜無實之說”,當指唐代小說文體而言。宋人趙彥衛記唐人科考投卷,其投卷文字,“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④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講義及雜稿》,第441 頁。的記載。韓愈“尚駁雜無實之說”在前,《毛穎傳》之撰作在后,則說明韓愈對小說文體先有深嗜,而后有以古文為小說的嘗試。裴度《與李翺書》又謂韓愈“不以文為制,而以文為戲”,這是以傳統雅正之文體評論韓愈。陳寅恪認為:
顧就文學技巧觀點論之,則羅池廟碑與毛穎傳實韓集中最佳作品。不得以其鄰于小說家之無實,而肆譏彈也。貞元(七八五—八〇五)、元和(八〇六—八二〇)為古文之黃金時代,亦為小說之黃金時代。韓集中頗多類似小說之作。石鼎聯句詩并序(昌黎先生文集卷貳壹。)及毛穎傳皆其最佳例證。前者尤可云文備眾體,蓋同時史才、詩筆、議論俱見也。要之,韓愈實與唐代小說之傳播具有密切關系。今之治中國文學史者,安可不于此留意乎?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講義及雜稿》,第443 頁。
1953 年11 月,汪篯來請陳寅恪北上,未允,帶走陳的兩篇論文。一篇為1952 年寫成的《記唐代之李武韋楊婚姻集團》,一篇為1951 年寫成的《論韓愈》,兩文分別發表于1954 年剛剛創刊的《歷史研究》第1 期與第2 期。陳寅恪以學術論文的形式,表達對新成立的歷史研究所的支持。《論韓愈》大氣磅礴,開篇即言古今論韓愈者眾,其毀譽均未得其肯綮要領。這種截斷眾流口氣,與陳寅恪舊日屬文的內斂風格大有不同。陳文從六個方面論述韓愈在唐代文化史上的貢獻:一是建立道統。韓愈受新禪宗啟發,溯源《孟子》卒章,在《原道》一文中重建由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相傳的儒學道統,以明確道統所在,諸學臣伏。二是直指人倫,掃除章句之繁瑣。明經之學在韓愈時代已全失地位。韓愈借鑒新禪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學風,在《小戴記》中發見《大學》一篇,闡明個人修齊之心性,如何與國家治平之大業無縫對接。“天竺為體,華夏為用”,韓愈開辟了宋代新儒家治經之途徑。三是排斥佛、老,匡救政俗之弊害。四是呵詆佛迦,申明夷夏之大防。遠則周之四夷交侵,近則晉五胡亂華的歷史與現實,促成韓愈一代士大夫的覺醒。唐代古文運動實由安史之亂及藩鎮割據之局所引發,“尊王攘夷”便成為古文運動中心之思想。其他如蕭穎士、李華、獨孤及、梁肅等前輩古文家,如柳宗元、劉禹錫、元稹、白居易等同輩古文家,“然均不免認識未清晰,主張不徹底,是以不敢亦不能因釋迦為夷狄之人,佛教為夷狄之法,抉其本根,力排痛斥,若退之之所言所行也”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初編》,第329 頁。。因此,韓愈為唐代古文運動領袖者。五是改進文體。六是獎掖后進。
關于韓愈的最后兩大貢獻,陳寅恪憑藉其研究佛經傳播的心得和長年在大學執教的體會,而有特別精彩的論述。陳文復論韓愈以文為詩,以為韓當是從佛經偈頌中譯的不成功中汲取教訓,將詩之優美,文之流暢,合而為一,獲得成功。
陳寅恪論韓愈之文,以為韓提倡秦漢奇句單行文體,掃除駢體,名雖復古,實則通今:
退之之古文乃用先秦、兩漢之文體,改作唐代當時民間流行之小說,欲藉之一掃腐化僵化不適用人生之駢體文,作此嘗試而能成功者,故名雖復古,實則通今,在當時為最便宣傳,甚合實際之文體也。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初編》,第329—330 頁。
陳文復論韓愈以文為詩,以為韓愈以文為詩的靈感,當是從佛經偈頌中譯的不成功中汲取教訓,從而將詩之優美,文之流暢,合而為一,最終獲得成功:
蓋佛經大抵兼備“長行”即散文及偈頌即詩歌兩種體裁。而兩體辭意又往往相符應。考“長行”之由來,多是改詩為文而成者,故“長行”乃以詩為文,而偈頌亦可視為以文為詩也。天竺偈頌音綴之多少,聲調之高下,皆有一定規律,唯獨不必葉韻。六朝初期四聲尚未發明,與羅什共譯佛經諸僧徒雖為當時才學絕倫之人,而改竺為華,以文為詩,實未能成功。惟仿偈頌音綴之有定數,勉強譯為當時流行之五言詩,其他不遑顧及。故字數雖有一定,而平仄不調,音韻不葉,生吞活剝,似詩非詩,似文非文,讀之作嘔,此羅什所以嘆恨也。……自東漢至退之以前,此種以文為詩之困難問題迄未有能解決者。退之雖不譯經偈,但獨運其天才,以文為詩,若持較華譯佛偈,則退之之詩詞皆聲韻無不諧當,既有詩之優美,復具文之流暢,韻散同體,詩文合一,不僅空前,恐亦絕后,決非效顰之輩所能企及者矣。后來蘇東坡、辛稼軒之詞亦是以文為之,此則效法退之而能成功者也。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初編》,第330—331 頁。
掃除陳腐僵化的駢偶之風,恢復奇句單行的先秦兩漢文體,以復古而求通今;從佛經偈頌以文為詩的不堪,創新以文為詩的成功,并又為后代蘇東坡、辛棄疾的以文入詞提供了可以借鑒的經驗。韓愈在多層意義上都是中唐以降文體改進的旗手。
至于獎掖后進,新舊《唐書》都有論定。陳寅恪生發說:
退之在當時古文運動諸健者中,特具承先啟后作一大運動領袖之氣魄與人格,為其他文士所不能及。退之同輩勝流如元微之、白樂天,其著作傳播之廣,在當日尚過于退之。退之官又低于元,壽復短于白,而身歿之后,繼續其文其學者不絕于世,元白之遺風雖或尚流傳,不至斷絕,若與退之相較,誠不可同年而語矣。退之所以得致此者,蓋亦由其平生獎掖后進,開啟來學,為其他諸古文運動家所不為,或偶為之而不甚專意者,故“韓門”遂因此而建立,韓學亦更緣此而流傳也。世傳隋末王通講學河汾,卒開唐代貞觀之治,此固未必可信,然退之發起光大唐代古文運動,卒開后來趙宋新儒學新古文之文化運動,史證明確,則不容置疑者也。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初編》,第332 頁。
《論韓愈》一文最后的結論是:唐代三百年歷史,以安史之亂為分界,前期結束南北朝相承之舊局面,后期開啟趙宋以降之新局面。韓愈是唐代文化學術史中承先啟后轉舊為新關捩點之人物,其地位價值因此而特別重要,韓愈沒有辜負他的時代。文中,陳寅恪用“天竺為體,華夏為用”,描述韓愈借力《大學》篇,將談心說性之佛學與濟世安民之儒學融會貫通的思想行為,這一描述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吾民族與他民族思想接觸的經驗,在陳寅恪的著述中,總是被格外重視的。它體現出陳寅恪作為歷史學家強烈的現實意識。因為這些經驗不僅可以說明歷史的中國,更可以借鑒于現實的中國。
《元白詩箋證稿》初成于1944 年,約7 萬字。此年在成都燕大,陳寅恪開設“元白劉詩”課程。抗戰結束重回清華后,王永興、汪篯為助手,繼續修改此稿,并在清華開設“唐詩研究”課程。初到嶺南大學,程曦為助手,開設“白居易詩”課程。嶺南大學并入中山大學后,在歷史系開設“元白詩證史”課程。《元白詩箋證稿》1950年11月嶺南大學文化研究室出版線裝本,1955年文學古籍刊行社出印本,后又有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 年版,上海古籍1978 年版,等等。作者附記云:“此稿得以寫成實賴汪篯、王永興、程曦三君之助。又初印本脫誤頗多,承黃萱先生相助,得以補正重刊。”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380 頁。《元白詩箋證稿》的修改,經歷戰亂,經歷政權更迭,經歷雙目失明,經歷北上南下,是陳寅恪修改增補時間最久、內容前后變化最大的著述。三聯出版社2001 年出版《陳寅恪集》時,《元白詩箋證稿》的字數為26 萬字。《元白詩箋證稿》研究的對象是生活在安史之亂后的中唐文人群體的歷史與文學活動,是作者對變易時代、士人命運、文化播遷的諸種關注,由社會政治上層,漸移至社會中下層的學術過渡帶的重大轉折。《元白詩箋證稿》之前是隋唐政治、制度研究,《元白詩箋證稿》之后轉向“頌紅妝”之作。
《元白詩箋證稿》1944 年七萬字初稿成時,陳寅恪在《致陳槃》中把它稱為“言唐代社會風俗”的作品,學術界將它與唐代制度、唐代政治并稱唐史三著。1950 年《元白詩箋證稿》出版后,作者分寄友人,楊樹達《與陳寅恪書》信中直以文學史著作視之:
昨承賜寄大著《元白詩箋證》,敬讀一過,語詳事核,欽服無已。蓋自有詩注以來,未有美富卓絕如此書者也。前于《嶺南學報》讀大著而說唐詩諸篇,即嘆其精絕,謂必深入如此而后有真正之文學史可言,向來編文學史者大都浮光掠影,去真象不知幾千萬里,真可嗤也。今讀此冊,益見其然,除歡喜贊嘆外,不復能贊一辭矣。竊嘗私謂古來大詩人,其學博,其識卓,彼以其豐富卓絕之學識發為文章,為其注者必有與彼同等之學識而后其注始可讀,始可信。否則郢書燕說,以白為黑,多唐突大家已甚矣。①卞僧慧:《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第267 頁。
增補本《元白詩箋證稿》共六章,前三章分論《長恨歌》《琵琶行》《連昌宮詞》,第四章論元稹艷詩與悼亡詩及《鶯鶯傳》,第五章論白居易五十首新樂府,第六章論古體樂府。
《長恨歌》是白居易詩集的壓卷之作。此詩既為當時人極為欣賞,流傳于“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歷千歲之后而至于今日,仍熟誦于赤縣神州。陳寅恪認為:對這首詩的詮釋,文人學士,尚未見有切當之作。欲了解此詩,第一須知當時文體之關系。第二須知當時文人之關系。
陳著認為:中唐貞元、元和年間,安史之亂后藩鎮跋扈,武夫橫恣的紛亂依舊,但科舉之盛,崇獎文詞的風氣,在悄然改變著社會與文學。詩與文革新之風吹起,其代表是韓柳古文運動和元白元和體詩派。韓柳古文運動主張革新腐化之駢文,改用奇句單行之古文,且以古文試作小說,遂有“文起八代之衰”古文運動。元白詩歌群體倡導新樂府運動,寫出許多批評時政,針砭現實的新樂府詩和首尾完整的敘事詩。受唐代科考“投卷”“薦舉”方式的影響,古文革新與詩歌革新均有擴大詩文議論抒情的表現能力,向史才、詩筆、議論,文備眾體方向發展的普遍趨勢。古文、詩歌革新相互促進影響,使中唐文學的繁榮,不讓于盛唐時期。
詩文文體向文備眾體方向發展,文人關系則向相互合作各竭才智,競造勝境方向靠近。陳寅恪據引白居易《與元九書》《和答詩十首序》中的話,描述元和體詩派之間的關系:
與足下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以詩相娛。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8 頁。
旬月來多乞病假,假中稍閑,且摘卷中尤者,繼成十章,亦不下三千言。其間所見,同者固不能自異,異者亦不能強同。同者謂之和,異者謂之答。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9 頁。
元和詩派詩人之間的相戒、相勉、相慰、相娛,同者互和,異者作答的合作關系,使他們的作品呈現出相互切磋,相互借鑒的情況。陳寅恪描述為“今并觀同時諸文人具有互相關系之作品,知其中于措辭(即文體。)則非徒仿效,亦加改進。于立意(即意旨。)則非徒沿襲,亦有增創。蓋仿效沿襲即所謂同,改進增創即所謂異”④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9 頁。。
這種各竭才智,競造勝境的氣氛,使他們的作品之間有著多重的聯系,并有著顯然可見的因革演化的痕跡,研究者可以在參照對比中獲得關聯與真知。元稹、李紳撰《鶯鶯傳》及《歌》于貞元時,白居易與陳鴻撰《長恨歌》及《長恨歌傳》于元和時,其中兩點應引起研究者的注意:一是白、陳之《長恨歌》《長恨歌傳》與元、李之《鶯鶯傳》有因襲、有創新;二是《長恨歌》《鶯鶯傳》兩個作品中,“歌”與“傳”形成互文。“歌”見詩筆,“傳”見史才、議論。此即元和詩派追求的文備眾體,不宜割裂開來。
貞元年間,元稹與李紳的合作,元稹作《鶯鶯傳》是傳奇小說體,李紳據《鶯鶯傳》事而作《鶯鶯歌》,元稹又以《會真詩三十韻》記其事。元和年間,白居易與陳鴻的合作,白作《長恨歌》后,陳為《長恨歌傳》。陳寅恪論析其同與不同及因革演化軌跡云:
此則長恨歌及傳之作成在鶯鶯歌及傳作成之后,其傳文即相當于鶯鶯傳文,歌詞即相當于鶯鶯歌詞及會真等詩,是其因襲相同之點也。至其不同之點,不僅文句殊異,乃特在一為人世,一為仙山。一為生離,一為死別。一為生而負情,一為死而長恨。其意境宗旨,迥然分別,俱可稱為超妙之文。若其關于帝王平民……貴賤高下所寫之各殊,要微末而不足論矣。……復次,就文章體裁演進之點言之,則長恨歌者,雖從一完整機構之小說,即長恨歌及傳中分出別行,為世人所習誦,久已忘其與傳文本屬一體。然其本身無真正收結,無作詩緣起,實不能脫離傳文而獨立也。至若元微之之連昌宮詞,則雖深受長恨歌之影響,然已更進一步,脫離備具眾體詩文合并之當日小說體裁,而成一新體,俾史才詩筆議論諸體皆匯集融貫于一詩之中,……使之自成一獨立完整之機構矣。此固微之天才學力之所致,然實亦受樂天新樂府體裁之暗示,而有所摹仿。故樂天于“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之句及自注“元九向江陵日,嘗以拙詩一軸贈行,自后格變。”“李二十嘗自負歌行,近見吾樂府五十首,默然心伏”之語,明白言之。世之治文學史者可無疑矣。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11 頁。
陳寅恪認為:后人不解“唐詩無諱避”及“詩傳一體”的道理,論白詩常有失誤。宋人魏泰、張戒詩話論詩,揚杜抑白,以為白《長恨歌》寫燕昵之私,造語蠢拙。豈不知寫燕昵之私,是言情小說文體的體中之意,也是元、白的擅長。清人汪立名不了解歌與傳一體,而有白詩慮未詳,陳鴻作傳以補充“懲尤物,窒亂階”之意的迂腐議論。陳寅恪贊成洪邁《容齋隨筆》中“唐詩無諱避”說:“唐人歌詩,其于先世及當時事,直詞詠寄,略無隱避。”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12 頁。因為“無諱避”,故可以給文學以天上人間的創造空間:“在白歌陳傳之前,故事大抵尚局限于人世,而不及于靈界,其暢述人天生死形魂離合之關系,似以長恨歌及傳為創始。此故事既不限現實之人世,遂更延長而優美。”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13 頁。
陳寅恪在第一章結末為《長恨歌》總結:“長恨歌為具備眾體體裁之唐代小說中歌詩部分,與長恨歌傳為不可分離獨立之作品。故必須合并讀之,賞之,評之。明皇與楊妃之關系,雖為唐世文人公開共同習作詩文之題目,而增入漢武帝李夫人故事,乃自陳之所特創。詩句傳文之佳勝,實職是之故。”④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45 頁。
《元白詩箋證稿》第二章論《琵琶引》。《長恨歌》作于元和元年(806 年),《琵琶行》作于元和十一年(816 年)。時白居易已從尉盩厔至翰林院,又被貶為江州刺史。宋人張戒《歲寒堂詩話》以為《琵琶引》勝于《長恨歌》,而白居易本人仍首舉《長恨歌》。白居易作《琵琶引》之前的元和五年,元稹已有《琵琶歌》行世。屬同一題目,其因襲變革與詞句意旨可資比較者甚多。陳寅恪以為:元稹詩盛贊管兒絕藝,復勉鐵山精近,一題而二旨;白居易一題一意。元稹以詩償詩債,旨顯庸淺;白居易專為長安故倡女感今傷昔而作,又加上個人遷謫失路之懷,作詩之人與詩詠之人合二為一。其工拙殊絕,復何足怪。
就宋人洪邁《容齋隨筆》所持江州司馬夜與婦人船中飲酒,極絲彈之樂,頗涉瓜田李下之嫌的說法,陳寅恪解釋:男女禮法,唐宋不同。樂天之與故倡,茶商之于外婦,皆當日社會與論所視為無足重輕、不必顧忌者也。加上文詞科舉進身之人,“大抵放蕩而不拘守禮法,與山東舊日土族甚異”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54 頁。。因此,江州司馬夜與婦人船中夜飲之事,才突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為詩宗旨。
據文獻記載,白居易是極珍視自己作品的人。白居易被貶,緣于為宰相武元衡喊冤。但白居易最終獲罪的上疏,卻不見于白居易的文集之中。陳寅恪推論是白居易故意刪去,不使流傳的可能性最大。當時政府主要政策是用兵淮蔡,白居易貶官與之有關。《琵琶引》中的琵琶女嫁作商人婦的原因是由于“弟走從軍阿姨死”,陳寅恪認為:“此弟之從軍應是與用兵淮蔡有關。據是而言,兩人之流落天涯皆是用兵淮蔡之結果。”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363—364 頁。在作者的這種推測中,“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詩句,才可以得以落實。
第三章論元稹的《連昌宮詞》。連昌宮為始建于隋,靠近洛陽一方的唐行宮。唐玄宗曾至連昌宮,次年而有安史之亂,連昌宮遂成為廢墟。陳寅恪認為,《連昌宮詞》的創作主旨是“托諸宮邊遺老問對之言,以抒開元元和今昔盛衰之感”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74—75 頁。,仍是與《長恨歌》相關題材的作品。陳寅恪論《連昌宮詞》,開宗明義,指出:“元微之連昌宮詞實深受白樂天陳鴻長恨歌及傳之影響,合并融化唐代小說之史才詩筆議論為一體而成。其篇首一句及篇末結語二句,乃是開宗明義及綜括全詩之議論。又與自香山新樂府序……所謂‘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志’者,有密切關系。”④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63 頁。
作者接著詳考元稹寫作《連昌宮》是經過行宮感時撫事之作,還是閉門伏案之作,結論是后者。接著又考《連昌宮詞》作于何時何地,結論是元和十三年寫于通州。《連昌宮詞》借宮邊老翁之口,說出“努力廟謨休用兵”之類的話,是得到唐穆宗知賞的原因。《連昌宮詞》既是依題懸擬之作,其中的虛構之處不盡合于史實。陳寅恪考訂:楊貴妃不曾到過連昌宮,安祿山亂后未嘗到過洛陽。《連昌宮詞》中所寫“太真同憑闌干立”“御路猶存祿山過”,如同白居易《長恨歌》中“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一樣,均為想象虛構。文學的虛構與歷史的真實,在陳寅恪的詩文互證中,有合有分,時合時分,顯示著真與幻各自不同的魅力。
第四章論元稹的艷詩、悼亡詩及《鶯鶯傳》。陳寅恪認為:元稹善寫男女情感,因此影響中國文學甚大:
微之自編詩集,以悼亡詩與艷詩分歸兩類。其悼亡詩即為元配韋叢而作。其艷詩則多為其少日之情人所謂崔鶯鶯者而作。微之以絕代之才華,抒寫男女生死離別悲歡之情感。其哀艷纏綿,不僅在唐人詩中不可多見,而影響及于后來之文學者尤巨。如鶯鶯傳者,初本微之文集中附庸小說,其后竟演變流傳成為戲曲中之大國巨制,即是其例。⑤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84 頁。
為便于評論元稹的男女情感作品,陳寅恪先發一大段社會風習與士大夫道德互為升降的議論,作為評價的依據:
縱覽史乘,凡士大夫階級之轉移升降,往往與道德標準及社會風習之變遷有關。當其新舊蛻嬗之間際,常呈一紛紜綜錯之情態,即新道德標準與舊道德標準,新社會風習與舊社會風習并存雜用。各是其是,而互非其非也。斯誠亦事實之無可如何者。雖然,值此道德標準社會風習紛亂變易之時,此轉移升降之士大夫階級之人,有賢不肖拙巧之分別,而其賢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終于消滅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則多享受歡樂,往往富貴榮顯,身泰名遂。其故何也?由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兩種以上不同之標準及習俗,以應付此環境而已。譬如市肆之中,新舊不同之度量衡并存雜用,則其巧詐不肖之徒,以長大重之度量衡購入,而以短小輕之度量衡售出。其賢而拙者之所為適與之相反。于是兩者之得失成敗,即決定于是矣。
人生時間約可分為兩節,一為中歲以前,一為中歲以后。人生本體之施受于外物者,亦可別為情感及事功之二部。若古代之士大夫階級,關于社會政治者言之,則中歲以前,情感之部為婚姻。中歲以后,事功之部為仕宦。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85 頁。
與上述類似的議論,曾出現在《王觀堂先生挽詞序》《王靜安先生遺書序》及1927 年與吳宓的談話中。它是陳寅恪對時代風氣與士大夫選擇之間關系長期思考的又一次表達。其中也包含著家族與個人,尤其是中年以后的生活經驗。帶著個人的經驗與思考,解釋元稹、白居易的行為,符合陳氏“了解之同情”的批評原則。
陳寅恪以為,南北朝之官有清濁之別,士大夫仕宦求清望官,婚姻結高門第,是社會風尚。元稹雖是隋兵部尚書的六世孫,但元稹一代,式微已甚。唐代風氣重進士輕明經。元稹原是明經出身,后登進士科以致身通顯,娶名門女韋氏,由翰林學士而至宰相。元稹所遵循的道德標準在舊族禮法家風與詞科浮薄進士之間,并存雜用。禮法家風表現于處理韋叢事宜,浮薄放佚體現在與鶯鶯的交往之中。陳寅恪對元稹的道德人品,仕宦操守,多有譏諷。對元稹的文學才華,創造能力,則多加稱贊:
吾國文學,自來以禮法顧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間關系,而于正式男女關系如夫婦者,尤少涉及。蓋閨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鹽之瑣屑,大抵不列載于篇章,惟以籠統之詞,概括言之而已。此后來沈三白浮生六記之閨房記樂,所以為例外創作,然其時代已距今較近矣。
微之天才也。文筆極詳繁切至之能事。既能于非正式男女間關系如與鶯鶯之因緣,詳盡言之于會真詩傳,則亦可推之于正式男女間關系如韋氏者,抒其情,寫其事,纏綿哀感,遂成古今悼亡詩一體之絕唱。實由其特具寫小說之繁詳天才所致,殊非偶然也。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103 頁。
《讀鶯鶯傳》是陳寅恪1941 年寫于香港的論文,附在第四章后。就行文的關系來說,《讀鶯鶯傳》是陳寅恪研究元白最早的成果。陳寅恪認為:元稹《鶯鶯傳》,又稱《會真記》,由元稹《會真詩》而來。會真是當時習用語,真與仙同義,會真即遇仙之謂。唐時,仙多用妖艷婦人,或放誕女道士,或目倡伎者。陳寅恪認為:《鶯鶯傳》為元稹自敘之作,其所謂張生即微之之化名,鶯鶯為其情人。元稹作《鶯鶯傳》,直敘其始亂終棄之事跡,不為之少慚。舍棄寒女,別婚高門,是符合當時社會價值取向的行為。
《讀鶯鶯傳》論及元白在中唐的文壇地位,陳寅恪認為,《舊唐書》 《元稹白居易合傳》謂“元和主盟,微之樂天而已”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117 頁。。而非韓、柳。在當時一般人心目中,元和一代文章正宗,應推元、白,而非韓、柳。至宋人歐陽修重修《唐書》時,元、白與韓、柳之評價,才迥不相同。這種改變不太為治文學史者所注意。就古文革新而言,《白氏長慶集》中書制誥有“舊體”“新體”的區別。而公文的新體,從提出主張到實施改良,與元、白有關。就古文作公式文字而言,“則昌黎失敗,而微之成功”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120 頁。。而以古文試作小說,也是如此結果:
毛穎傳者,昌黎摹擬史記之文,蓋以古文試作小說,而未能甚成功者也。微之鶯鶯傳,則似摹擬左傳,亦以古文試作小說,而真能成功者也。蓋鶯鶯傳乃自敘之文,有真情實事。毛穎傳則純為游戲之筆,其感人之程度本應有別。夫小說宜詳,韓作過簡。毛穎傳之不及鶯鶯傳,此亦為一主因。
微之之文繁,則作小說正用其所長,宜其優出退之之上也。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119 頁。
元和時期的文學革新,韓柳成功在古文,元白成功在詩、小說與公文寫作。陳寅恪希望對元白詩文革新的貢獻,做到還原真實,名至實歸。這也可能是他用二十年之力,修改完善《元白詩箋證稿》的用心之一。第五章討論新樂府。中唐新樂府的形成,也是元白詩文革新的重要成果。陳寅恪指出:
元白集中俱有新樂府之作,而樂天所作,尤勝于元。洵唐代詩中之巨制,吾國文學史上之盛業也。以作品言,樂天之成就造詣,不獨非微之所及,且為微之后來所仿效。……但以創造此體詩之理論言,則見于元氏長慶集者,似尚較樂天自言者為詳。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121 頁。
受杜甫《兵車行》《麗人行》“即事名篇,無復依傍”的啟發,元稹在《樂府古題序》中,與白居易、李紳有“不復擬賦古題”的約定。元和四年,李紳有《新題樂府》 20 首送元稹,元稹和12 首,白居易作50 首。李紳的樂府詩已佚,可資比較的只有元白之作。白居易《新樂府》有總序,每篇有一序,每篇首句為題目。“首章標其目,卒章顯其志”。《新樂府》的句律,元稹以七字句為常,白居易則“多以重疊兩三字句,后接以七字句,或三字句后接以七字句。此實深可注意。考三三七之體,雖古樂府中已不乏其例,即如杜工部兵車行,亦復如是。但樂天新樂府多用此體,必別有其故。……寅恪初時頗疑其與當時民間流行歌謠之體制有關,然苦無確據,不敢妄說。后見敦煌發見之變文俗曲殊多三三七句之體,始得其解。”④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125 頁。陳寅恪據此概括白居易《新樂府》的構成特點云:
然則樂天之作新樂府,乃用毛詩,樂府古詩,及杜少陵詩之體制,改進當時民間流行之歌謠。實與貞元元和時代古文運動巨子如韓昌黎元微之之流,以太史公書,左氏春秋之文體試作毛穎傳,石鼎聯句詩序,鶯鶯傳等小說傳奇者,其所持之旨意及所用之方法,適相符同。其差異之點,僅為一在文備眾體小說之范圍,一在純粹詩歌之領域耳。由是言之,樂天之作新樂府,實擴充當時之古文運動,而推及之于詩歌,斯本為自然之發展。惟以唐代古詩,前有陳子昂李太白之復古詩體。故白氏新樂府之創造性質,乃不為世人所注意。實則樂天之作,乃以改良當日民間口頭流行之俗曲為職志。⑤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125 頁。
重視敦煌文獻,引以為唐代詩歌革新旁證;關注雅俗轉換,以民間俗曲作唐代詩歌革新的結穴,都體現出后五四時代知識分子特有的學術研究的視野與價值觀。這也正是陳寅恪接下來研究《再生緣》的一條伏線。彈詞的句律,與佛經的翻譯傳播有關,與唐代《新樂府》相似,是流傳于民間的口頭俗曲。
以元白《新樂府》詩比較,白居易一吟詠一事,意旨專一,詞語明白,更符合備風謠采擇的風人之旨。而元稹之作,一題數意,端緒繁雜,不如白居易特點鮮明。一吟一事,也是白居易《秦中吟十首》的特點。《秦中吟十首》可以與《新樂府》視為同類。在與元稹詩作的比較中,陳寅恪還發現了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在整體結構上的匠心獨具:
惟觀微之所作,排列諸題目似無系統意義之可言,而樂天之五十首則殊不然。當日樂天組織其全部結構時,心目中之次序,今日自不易推知。但就尚可見者言之,則自七德舞至海漫漫四篇,乃言玄宗以前即唐創業后至玄宗時之事。自立部伎至新豐折臂翁五篇,乃言玄宗時事。自太行路至縛戎人諸篇,乃言德宗時事。(司天臺一篇,如鄙意所論,似指杜佑而言,而杜佑實亦為貞元之宰相也。)自此以下三十篇,則大率為元和時事。(其百煉鏡兩朱閣八駿圖賣炭翁,雖似為例外,但樂天之意,或以其切于時政,而獻諫于憲宗者。)其以時代為劃分,頗為明顯也。五十首之中,七德舞以下四篇為一組冠其首者,此四篇皆所以陳述祖宗垂誡子孫之意,即新樂府總序所謂為君而作,尚不僅以其時代較前也。其以鴉九劍采詩官二篇居末者,鴉九劍乃總括前此四十八篇之作。采詩官乃標明其于樂府詩所寄之理想,皆所以結束全作,而與首篇收首尾回環救應之效者也。其全部組織如是之嚴,用意如是之密,求之于古今文學中,洵不多見。是知白氏新樂府之為文學偉制,而能孤行廣播于古今中外之故,亦在于是也。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131 頁。
總論元白《新樂府》后,陳寅恪對白居易五十首《新樂府》逐一釋義,約十萬字。這種釋義,夾敘夾議,或簡或繁,是一種特別適宜大學授業解惑的體例。這種敘例,留下作者在大學的教學活動的印痕。
第六章論古題樂府。陳寅恪再論元、白作為詩友詩敵,其相互仿效改創對詩歌寫作的重要推進作用:
夫元白二公,詩友也,亦詩敵也。故二人之間,互相仿效,各自改創,以蘄進益。有仿效,然后有似同之處。有改創,然后有立異之點。倘綜合二公之作品,區分其題目體裁,考定其制作年月,詳繹其意旨詞句,即可知二公之于所極意之作,其經營下筆時,皆有其詩友或詩敵之作品在心目中,仿效改創,從同立異,以求超勝,決非廣泛交際率爾酬和所為也。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309 頁。
元稹嘗試過新樂府后,不能勝出白居易,則另辟蹊徑。看到劉猛、李余的古樂府詩,羨其“雖用古題,全無古義”“頗同古義,全創新詞”,元和十二年后,又作《古題樂府十九首》。陳寅恪評元稹古題之作為“形則襲古,實則創新”,“十九首中雖有全系五言或七言者,但其中頗多三言五言七言相間雜而成,且有以十字為句者”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311 頁。,長短參差,頗極變錯之致。“故讀微之古題樂府,殊覺其旨趣豐富,文采艷發,似勝于其新題樂府。”④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312 頁。
《元白詩箋證稿》六章正文之后為附論。作者將《元白詩箋證稿》沒有成書前發表的論文收入其中,有《白樂天之先祖及后嗣》《白樂天之思想行為與佛道關系》《論元白詩之分類》《元和體詩》《白樂天與劉夢得之詩》五種。附錄論文中有三個學術問題,值得文學史研究者關注:
第一,由白居易看中唐士大夫風習。陳寅恪認為:元稹出于鮮卑,白居易出自西域,都非妄說。但關鍵不在血統,還看其所接受的文化。中唐文人,“韓公排斥佛道,而白公則外雖信佛,內實奉道是。韓于排佛老之思想始終一致,白于信奉老學,在其煉服丹藥最后絕望以前,亦始終一致”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337 頁。。白居易煉服丹藥,應至晚年。其六十三歲有《思舊》詩,有:“退之服硫黃,一病訖不愈。微之煉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得丹訣,終日斷腥膻。崔君夸藥力,經冬不衣綿。或疾或暴夭,悉不過中年。”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335 頁。白居易所提及的元稹、杜元穎、崔群等舊友至交,皆當時宰相藩鎮大臣,第一流人物,各因有怪癖,而生命不永。詩中提到的“退之”,清人錢大昕為尊者諱,認為不應是韓愈。陳寅恪認為此退之非韓愈莫屬。白居易詩中自詡潔身自好:“唯余不服食,老命反遲延。況在少壯時,亦為嗜欲牽。但耽葷與血,不識汞與鉛。”“已開第七秩,飽食仍安眠。且進杯中物,其余皆付天。”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335 頁。在煉服丹藥與聲伎之樂這一問題上,白居易與韓愈一樣,言與行充滿矛盾。陳寅恪解釋這種矛盾在中唐士大夫中具有普遍性:“則疑當時士大夫為聲色所累,即自號超脫,亦終不能免。”④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336 頁。陳寅恪認為:白居易之思想行為,一言以蔽之曰“知足”。⑤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337 頁。理解白居易思想行為,須向老學處求,而不可據佛家之說:“其趨向消極,愛好自然,享受閑適,亦與老學有關者也。”⑥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341 頁。
第二,元白詩的分類與元和體。元白詩的自我分類,體現著詩體創新者的自覺與由繁趨簡的認知過程。陳寅恪在附錄部分《論元白詩之分類》一文中,舉元稹與白居易元和十年對各自詩作的分類,尚處在繁瑣紛紜的狀態。元稹《敘詩寄樂天書》將二十卷詩分為十體,分別為古諷、樂諷、古體、新題樂府、七言律詩、五言律詩、律諷、悼亡、五七言今體艷詩、五七言古體艷詩。白居易《與元九書》中將自己所作新舊體詩分為諷喻、閑適、感傷、雜律四類:
自拾遺來,凡所適所感關于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迄元和,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喻詩。又或退公獨處,或移病閑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謂之閑適詩。又有事物牽于外,情理動于內,隨感遇而形于嘆詠者,一百首,謂之感傷詩。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一百韻至兩韻者,四百余首,謂之雜律詩。凡為十五卷,約八百首。⑦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342 頁。
元稹與白居易的詩體分類,持內容、形式的多元標準,體現出元和十年(815 年)詩體分類的繁雜矛盾。這種繁雜矛盾在元、白的努力下逐漸趨于簡約。陳寅恪援引清人汪立名整理《白香山詩》時的發現:一是寶歷元年(825 年),白居易有《故京兆元少尹文集序》,其區分元少尹詩已簡化為格詩與律詩兩類。二是白居易《前集》編“既分古調、樂府、歌行,以類各次于諷喻、閑適、感傷之卷,后集不復分類別卷,遂統稱之曰格詩耳”⑧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343 頁。。陳寅恪贊成汪立名《白香山詩后集》卷一中關于“格詩”的析義:“格者,但別于律詩之謂。”⑨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344 頁。白居易此時“格詩”一詞的使用,一是演變為律詩之外各類古體詩的總稱,二是兼有倡導古體詩特有諷興之旨與厚重骨格的意味。在近體詩優勢明顯,古體詩再擅勝場的中唐時期,元白的詩體辨析實踐在中國詩歌史上有特殊的存在意義。
元白對于詩體的辨析實踐與詩體自覺,與“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認識有關,與以復古求創新,創立元和詩體的詩歌革新愿望有關,也與他們一生多次為自己作品編集的習慣有關。陳寅恪認為:元和體詩依照元稹《上令狐相公詩啟》中的表述,可分為兩類:其一為次韻相酬之長篇排律。其二為杯酒光景間之小碎篇章。此兩類詩,影響廣大。元稹《白氏長慶集序》描述:“而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侯墻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自篇章已來,未有如是流傳之廣者。”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348—349 頁。陳寅恪指出:元和體詩,在當時并非美詞。《國史補》記載,“元和已后,詩章學淺切于自居易,學淫靡于元稹,俱名元和體。”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349 頁。可以為證。“而近人乃以‘同光體’比于‘元和體’,自相標榜,殊可笑也。”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349 頁。
第三,白居易與劉禹錫之詩。陳寅恪認為:“樂天一生之詩友,前半期為元微之,后半期則為劉夢得。而于夢得之詩,傾倒贊服之意,尤多于微之。”④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351 頁。白居易認為劉禹錫的長處在標舉《春秋》文章委婉之旨,并有“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等簡練沉著之名句,正可以藥救自己與元稹辭繁言激之病。
《元白詩箋證稿》體大精深,與陳寅恪的韓愈研究一起,共同成為中唐文學研究的扛鼎之作。
陳寅恪1953 年起,轉入“頌紅妝”為主題的學術研究。《論再生緣》開宗明義,講述他對《再生緣》的研究,基于三個方面的原因:
寅恪少喜讀小說,雖至鄙陋者亦取寓目。獨彈詞七字唱之體則略知其內容大意后,輒棄去不復觀覽,蓋厭惡其繁復冗長也。及長游學四方,從師受天竺希臘之文,讀其史詩名著,始知所言宗教哲理,固有遠勝吾國彈詞七字唱者,然其構章遣詞,繁復冗長,實與彈詞七字唱無甚差異,絕不可以桐城古文義法及江西詩派句律繩之者,而少時厭惡此體小說之意,遂漸減損改易矣。又中歲以后,研治元白長慶體詩,窮其流變,廣涉唐五代俗講之文,于彈詞七字唱之體,益復有所心會。衰年病目,廢書不觀,唯聽讀小說消日,偶至再生緣一書,深有感于其作者之身世,遂稍稍考證其本末,草成此文。承平豢養,無所用心,忖文章之得失,興窈窕之哀思,聊作無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云爾。⑤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寒柳堂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 年,第1 頁。
首先引發陳寅恪彈詞研究學術興趣的是文體演變。即彈詞文體作為民間說唱形式,其與元白長慶體、唐五代俗講有什么樣的淵源流變關系?其次是陳端生的身世與寫作之謎。具備絕代才華,有八十萬字情節曲折跌宕起伏的彈詞存留于世,而其身名湮沒,事跡幾不可考。依靠民間文獻及日常生活關聯,重建個人的生命史,對縱橫捭闔隋唐制度史、政治史的一代史學大師來說,是一個富有誘惑力的學術挑戰。再次寄寓“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在經過“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努力,重建陳端生個人生活史后,聯想起與陳端生同時期文人汪中《吊馬守真文》中“榮期二樂,幸而為男”的自傷,觸發作者個人求醫萬里,乞食多門,衰病流離,撰文授學,“身雖同于趙莊負鼓之盲翁,事則等于廣州彈弦之瞽女”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寒柳堂集》,第85 頁。的困難遭遇,而生同是天涯淪落人的人生感慨。
先看《論再生緣》如何以縝密的文史考證,重建陳端生個人生命歷史的。陳寅恪指出:《再生緣》之“再生”二字,來自于它是彈詞作品《玉釧緣》的續作。《玉釧緣》故事場景為宋代,《再生緣》故事場景為元代。《再生緣》全書二十卷,前十七卷為陳端生所寫,后三卷為梁德繩所續。陳作與梁續間隔40 年左右。續書人與原作者有同里之親,通家之誼,但僅以“某氏賢閨秀”稱原作者。陳寅恪認為:陳端生于《再生緣》第十七卷中,述其撰著本末,身世遭際,哀怨纏綿,有許多可供使用的材料。另外,陳端生祖父陳兆侖的族孫陳文述,曾獲見陳端生妹長生,其《碧城仙館詩鈔》中《題從姊秋谷(長生)繪聲閣集七律四首》及《西泠閨詠》中《繪影閣詠家□》中留有關端生及其夫范某的重要的記述線索。如陳文述《繪影閣詠家□》記陳端生:“適范氏。婿諸生,以科場事為人牽累謫戍。因屏謝膏沐,撰再生緣南詞,托名女子酈明堂,男裝應試及第,為宰相,與夫同朝而不合并,以寄別鳳離鸞之感。曰,婿不歸,此書無完全之日也。婿遇赦歸,未至家,而□死。許周生梁楚生夫婦為足成之,稱全璧焉。”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寒柳堂集》,第8 頁。作者決意根據這些線索,“更參以清實錄、清會典、清代地方志及王昶春融堂集、戴佩荃蘋南遺草、陸燿切問齋集等,推論端生之死及范某赦歸之年。固知所得結論,未能詳確,然即就此以論再生緣之書,亦可不致漫無根據,武斷妄言也”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寒柳堂集》,第9 頁。。
根據上述史料,作者考證推論出與陳端生及《再生緣》有關的事件如下:陳端生祖父陳兆侖,字句山,得中博學鴻詞科,曾任太仆寺卿。父陳玉敦,舉人,官內閣中書,后任職山東、云南。有女端、慶、長三人,慶生早亡。母汪氏,端生、長生之文學與其母有關。陳端生生于1751 年,1773 年嫁范氏,生一女一男。作者疑范氏為范菼,陳兆侖交友范璨之子。范氏因科場事謫戍,后獲恩赦。范氏恩赦如在嘉慶元年,端生去世應在1796 年。陳端生寫作《再生緣》開始于乾隆三十三年九月(1768),時年十八歲,地點為北京。十六卷完成于乾隆三十五年三月(1770),時年二十歲,地點為山東登州。因母親去世,寫作中斷。乾隆四十九年(1784)續寫第十七卷,地點杭州。杭州續寫時,對前十六卷也有修改。梁氏續書,在四十年之后。張文述、梁德繩之所以對原作者信息諱莫如深,當與范某案有關。
陳寅恪的考證,在確認范某身份時遇到困難。其對最終以范菼作為端生夫婿的結果,并不甚滿意,深感有許多推論尚存在自相矛盾之處。作者把可能存在的問題也寫在文中。以為“未見陳范兩氏家譜以前,端生夫婿問題實一懸案,不能滿意解決也”。
陳寅恪在論及陳端生的遭遇與情感時,主動把自己帶入。《論再生緣》引第十六卷第六十回傷春之語,以為陳端生與曹雪芹是同時之人,陳寫《再生緣》是不可能看到《石頭記》的。但端生的傷春與林黛玉的感傷不期冥會,已是甚為殊異。而寅恪近有看花送春之作,與繪影閣體復有重復勾連,故抄錄自作《甲午嶺南春暮憶燕京崇效寺牡丹及青松紅杏卷子有作》一詩,引以為同調。在論及陳端生二十歲才思敏捷,即寫完《再生緣》十六卷,到杭州后,為人事俗事所牽,不得不中輟。十二年后,方始續寫,最終卒非全璧,遺憾無窮時,遂聯想自己,“至若‘禪機蚤悟’,俗累終牽,以致暮齒無成,如寅恪今日者,更何足道哉!更何足道哉!”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寒柳堂集》,第60 頁。敘寫個人未能早著述的遺憾。
考證完畢,《論再生緣》復論陳端生之作的思想、結構、文詞。陳寅恪認為,陳端生生活在科舉為男性專占的時代,其不平之感,非他人所能共喻。《再生緣》中的主角孟麗君,即端生平日理想所寄托,遂于不自覺中極力描繪。《再生緣》中孟麗君中文狀元,任兵部尚書,體現出端生心中對君父夫三綱的摧破,及對自由、自尊即獨立之思想的向往。抱如是之理想,生若彼之時代,其遭遇困厄,身名湮沒,又何足異哉!
論及結構,陳寅恪認為,《再生緣》煌煌八十余萬字,長篇巨制,結構精密,系統分明,與《玉釧緣》的冗長支蔓相比,有天淵之別。《再生緣》一書,百余年來吟誦于閨幃繡闥之間,演唱于書攤舞臺之上,比其入博學鴻詞科的祖父的作品流播更廣。韓愈有“發潛德之幽光”的話,“今寅恪殊不自量,奮其谫薄,特草此文,欲使再生緣再生”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寒柳堂集》,第69 頁。。
抱有“使《再生緣》再生信念”的陳寅恪再論《再生緣》之文,謂其“乃一敘事言情七言排律之長篇巨制也”。彈詞其句律與佛經翻譯中的偈頌、近體詩中的排律一脈相承:
然觀吾國佛經翻譯,其偈頌在六朝時,大抵用五言之體,唐以后則多改用七言。蓋吾國語言文字逐漸由短簡而趨于長煩,宗教宣傳,自以符合當時情狀為便,此不待詳論者也。職是之故,白香山于作秦中吟外,更別作新樂府。秦中吟之體乃五言古詩,而新樂府則改用七言,且間以三言,蘄求適應于當時民間歌詠,其用心可以推見也。……彈詞之文體即是七言排律,而間以三言之長篇巨制。故微之、惜抱論少陵五言排律者,亦可以取之以論彈詞之文。又白香山之樂府及后來摹擬香山,如吳梅村諸人之七言長篇,亦可適用微之惜抱之說也。彈詞之作品頗多,鄙意再生緣之文最佳,微之所謂“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屬對律切”,實足當之無愧,而文詞累數十百萬言,則較“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者,更不可同年而語矣。世人往往震矜于天竺希臘及西洋史詩之名,而不知吾國亦有此體。外國史詩中宗教哲學之思想,其精深博大,雖遠勝于吾國彈詞之所言,然止就文體立論,實未有差異。彈詞之書,其文詞之卑劣者,固不足論。若其佳者,如再生緣之文,則在吾國自是長篇七言排律之佳詩。在外國亦與諸長篇史詩,至少同一文體。寅恪四十年前常讀希臘梵文諸史詩原文,頗怪其文體與彈詞不異。然當時尚不免拘于俗見,復未能取再生緣之書,以供參證,故噤不敢發。荏苒數十年,遲至暮齒,始為之一吐,亦不顧當世及后來通人之訕笑也。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寒柳堂集》,第71—72 頁。
彈詞與佛經翻譯中的偈頌、近體詩中的排律一脈相承,符合“鋪陳終始,排比聲韻” “屬對律切“的結構特點。文詞累數十百萬言,就文體立論,可以和天竺希臘及西洋史詩相提并論。如此重要的發現,只有在作者研究過佛教翻譯,研究過元白詩歌革新,研究過陳端生《再生緣》彈詞之后,在融會貫通各文體精神氣質之后,方才由“噤不敢發”一變而為大膽立言。讀陳寅恪的《論韓愈》時,作者在文章開始有一句古今論韓愈者眾矣,譽者譏者“未中肯綮”④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初編》,第319 頁。;結尾處的“而千年以來論退之者,似尚未能窺其蘊奧”⑤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初編》,第332 頁。,是何等的傲視天下!而陳寅恪在《論再生緣》中的學術表達,同樣具有截斷眾流的膽略氣勢。彈詞形式并不卑微,而彈詞優美與否及傳播廣狹,則與作者的思想自由程度密切相關:
中國之文學與其他世界諸國之文學,不同之處甚多,其最特異之點,則為駢詞儷語與音韻平仄之配合。就吾國數千年文學史言之,駢儷之文以六朝及趙宋一代為最佳。其原因固甚不易推論,然有一點可以確言,即對偶之文,往往隔為兩截,中間思想脈絡不能貫通。若為長篇,或非長篇,而一篇之中事理復雜者,其缺點最易顯著,駢文之不及散文,最大原因即在于是。吾國昔日之善屬文者,常思用古文之法,作駢儷之文。但此種理想能具體實行者,端系乎其人之思想靈活,不為對偶韻律所束縛。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寒柳堂集》,第72 頁。
以駢詞儷語與音韻平仄為詩為文,是中國文學特異于其他國家文學之處。以古文之法作駢偶之文,能夠做到游刃有余的,也是鳳毛麟角。它要求作者思想靈活,不為對偶韻律所束縛。文學史上做得最好的是六朝與北宋:
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為自由,故文章亦臻上乘,其駢儷之文遂亦無敵于數千年之間矣。若就六朝長篇駢儷之文言之,當以庾子山哀江南賦為第一。若就趙宋四六之文言之,當以汪彥章代皇太后告天下手書(浮溪集壹叁)為第一。……庾汪兩文之詞藻固甚優美,其不可及之處,實在家國興亡哀痛之情感,于一篇之中,能融化貫徹,而其所以能運用此情感,融化貫通無所阻滯者,又系乎思想之自由靈活。故此等之文,必思想自由靈活之人始得為之。非通常工于駢四儷六,而思想不離于方罫之間者,便能操筆成篇也。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寒柳堂集》,第72—73 頁。
彈詞是以排律文體講唱敘事的藝術形式。作者以駢詞儷語與音韻平仄配合的載體,表達曲折故事與復雜事理,需要較高的語言文字能力為車,更需要自由活潑思想為馭:
今觀陳端生再生緣中第壹柒卷中自序之文,……與再生緣續者梁楚生第貳拾卷中自述之文,兩者之高下優劣立見。其所以至此者,鄙意以為楚生之記誦廣博,雖或勝于端生,而端生之思想自由,則遠過于楚生。撰述長篇之排律駢體,內容繁復,如彈詞之體者,茍無靈活自由之思想,以運用貫通于其間,則千言萬語,盡成堆砌之死句,即有真實情感,亦墮世俗之見矣。不獨梁氏如是,其他如邱心如輩,亦莫不如是。再生緣一書,在彈詞體中,所以獨勝者,實由于端生之自由活潑思想,能運用其對偶韻律之詞語,有以致之也。故無自由之思想,則無優美之文學……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寒柳堂集》,第73 頁。
陳之原著與梁之續作的差別,不在記誦廣博與否,而在思想自由與否。無自由之思想,則無優美之文學。在民間彈詞藝人的身上,陳寅恪依然可以發現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的可貴。在對《再生緣》彈詞以排律形式形成上百萬字敘事文體的研究中,陳寅恪得以將自己關于六朝排比聲韻、屬對律切之學興起以來駢散文體變革的思考,如佛經偈頌、以文為詩,新樂府、七言排律、變文俗曲之間互通借鑒關系,在融會貫通后,進入一種豁然開朗的學術境地。這些都是《再生緣》研究的重要收獲。
在依據甚不完全之材料,考證陳端生之事跡及著作,實屬艱難,且不圓滿。這種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論證過程,觸動文史大師的感慨:
有清一代,乾隆朝最稱承平之世。然陳端生以絕代才華之女子,竟憔悴憂傷而死,身名湮沒,百余年后,其事跡幾不可考見。江都汪中者,有清中葉極負盛名之文士,而又與端生生值同時者也,……作吊馬守真文,以寓自傷之意,謂“榮期二樂,幸而為男”……。今觀端生之遭遇,容甫之言其在當日,信有征矣。然寅恪所感者,則為端生于再生緣第壹柒卷第陸伍回中,“豈是蚤為今日讖”一語。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寒柳堂集》,第83 頁。
乾隆承平之世女子陳端生有《再生緣》傳世,生平事跡湮沒而今已難考。而與陳端生同時代的汪中,吊秦淮妓女馬守真,以“幸而為男”慰藉“哀樂由人”的幕僚生涯。以承平時期的女子陳端生,男子汪中的遭遇與心情,對比戰亂之世一介書生陳寅恪的遭遇與心情,陳寅恪借陳端生“豈是蚤為今日讖”的詩句,將自己的故事從清華園的“詩讖”講起。
九一八事變起,陳寅恪寓燕郊清華園,曾和陶然亭壁間清光緒時女子所題《詠丁香花絕句》,有“南朝舊史皆平話,說與趙家莊里聽”句。盧溝橋事變后,流轉西南,致喪兩目,此數年間,亦頗作詩,以志一時之感觸。其《蒙自南湖作》有:“南渡自應思往事,北歸端恐待來生。”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寒柳堂集》,第84 頁。此句中竟有“端生”二字。自是求醫萬里,乞食多門。在英倫醫院,聽讀小說,有李提摩太上書故事,回想初去日本讀書時,在上海遇李提摩太,李有“君等世家子弟,能東游,甚善”之語,故時有“舊時王謝早無家”詩句。治目疾無效,回到南京,又有“去國欲枯雙目淚”的感嘆。時至今日,“則衰病流離,撰文授學,身雖同于趙莊負鼓之盲翁,事則等于廣州彈弦之瞽女。榮啟期之樂未解其何樂,汪容甫之幸亦不知其何幸也”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寒柳堂集》,第85 頁。。因此,原來詩中的“說與趙家莊里聽”“北歸端恐待來生”等皆成“詩讖”。陳寅恪在《論再生緣》文竟后有律詩兩首并加長序如下:
癸巳秋夜,聽讀清乾隆時錢唐才女陳端生所著再生緣第壹柒卷第陸伍回中“惟是此書知者久,浙江一省遍相傳。髫年戲筆殊堪笑,反勝那,淪落文章不值錢”之語,及陳文述西泠閨詠第壹伍卷繪影閣詠家□詩“從古才人易淪謫,悔教夫婿覓封侯”之句,感賦二律。
地變天荒總未知,獨聽鳳紙寫相思。高樓秋夜燈前淚,異代春閨夢里詞。絕世才華偏命薄,戍邊離恨更歸遲。文章我自甘淪落,不覓封侯但覓詩。
一卷悲吟墨尚新,當時恩怨久成塵。上清自昔傷淪謫,下里何人喻苦辛。彤管聲名終寂寂,青丘金鼓又振振。(再生緣間敘事戰爭事。)論詩我亦彈詞體,(寅恪昔年撰王觀堂先生挽詞,述清代光宣以來事,論者比之于七字唱也。)悵望千秋淚濕巾。④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寒柳堂集》,第85—86 頁。
詩者在“論詩我亦彈詞體”一句下自注:“寅恪昔年撰王觀堂先生挽詞,述清代光宣以來事,論者比之于七字唱也。”發潛德之幽光,使《再生緣》再生;論彈詞排律體,寄天涯淪落情。在《論再生緣》中,史學家與文學家的陳寅恪,徹底融為一體。
《論再生緣》之后,陳寅恪的力作是《柳如是別傳》。《柳如是別傳》1954 年3 月以《錢柳因緣詩釋證》為題開始寫作,至1964 年夏初稿完成,80 余萬字,用時十年,完成時恰值錢柳逝世三百年。雙目失明的75歲老人在完稿后,合掌說偈曰:“刺刺不休,沾沾自喜。忽莊忽諧,亦文亦史。述事言情,憫生悲死。繁瑣冗長,見笑君子。失明臏足,尚未聾啞。得成此書,乃天所假。臥榻沉思,然脂暝寫。痛哭古人,留贈來者。”⑤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 年,第1250 頁。其中,陳寅恪對《柳如是別傳》有兩個方面的自我判斷:一是這是一部值得看重的著作。它是在“失明臏足”的條件下,以十年“臥榻沉思,然脂暝寫”的努力,借重“乃天所假”,足可“沾沾自喜”的成功之作;二是這是一部有思想內涵,有寄托諷喻的著作。它以“亦文亦史,忽莊忽諧”的傳記文體,在“了解之同情”的立場下,“述事言情,憫生悲死”,為明清易代之際士大夫的政治作為、情感生活留下足以“痛哭古人,留贈來者”的借鑒。
《柳如是別傳》共分五章,分別是第一章緣起,第二章考訂柳如是姓氏名字及附帶問題,第三章柳如是與幾社勝流特別是與陳子龍的交往,第四章柳如是結識并婚于錢謙益前后,第五章錢柳復明活動,附錄交待錢氏家亂與柳如是自縊。
陳寅恪交待著書緣起,頗具浪漫色彩,類小說家言。著者自言箋注錢柳因緣的第一重原因是抗戰旅居昆明,不意在書商處購得常熟白茆港錢謙益故園中紅豆一粒,頓生箋注錢柳因緣的想法。二十余年過去,紅豆尚存舊篋。作者有《詠紅豆》詩,其“縱回楊愛千金笑,終剩歸莊萬古愁”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上)》,第1 頁。句,感喟經過年歲淘洗,美人之笑何在?終剩萬古之愁。箋注錢柳因緣的第二重原因是少年時的南京,埋下的舊夢遐想。時在辛亥革命之前,錢謙益之書剛從清代乾隆期的禁令中解脫,而為“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反清志士瘋狂追捧。少年陳寅恪在舅父俞明震的書房中看到錢遵王所注的《牧齋詩集》,心有所動。后錢氏遺著盡出,因研治范圍與中國文學無甚關系,而與錢著未深有賞會。昆明得豆,廣州憶往,再讀錢氏之書,遂生“早歲偷窺禁錮編,白頭重讀倍凄然”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上)》,第2 頁。的感慨。箋注錢柳因緣的第三重原因,是以錢柳詩,自驗所學之深淺:
自得此豆后,至今歲忽忽二十年,雖藏置篋笥,亦若存若亡,不復省視。然自此遂重讀錢集,不僅借以溫舊夢,寄遐思,亦欲自驗所學之深淺也。蓋牧齋博通文史,旁涉梵夾道藏,寅恪平生才識學問固遠不逮昔賢,而研治領域,則有約略近似之處。豈意匪獨牧翁之高文雅什,多不得其解,即河東君之清詞麗句,亦有瞠目結舌,不知所云者。始知稟魯鈍之資,挾鄙陋之學,而欲尚論女俠名姝文宗國士于三百年之前,……誠太不自量矣。雖然,披尋錢柳之篇什于殘闕毀禁之余,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于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后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上)》,第3—4 頁。
從三百年前女俠名姝、文宗國士殘闕毀禁的詩文之作中,窺知其孤懷遺恨及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同時為被深詆被厚誣的倡門女子辨污洗地。這是《柳如是別傳》寫作的最重要的宗旨。
著述宗旨如此明確,如何實現,則困難重重。原因在于男主角錢謙益事跡見于兩朝國史,固有闕誤,尚多可考。女主角柳如是本末,散見名清間人著述及諸家詩文筆記中,因清乾隆以后的禁毀多亡佚不可得見。即使沒有禁毀的史料,其中的簡略錯誤、抄襲雷同、諱飾詆誣、虛妄揣測的地方比比皆是。梳理、辨證、發覆的工作,繁難重重。陳寅恪在第一章《緣起》中交待自己的書寫策略:
今撰此書,專考證河東君之本末,而取牧齋事跡之有關者附之,以免喧賓奪主之嫌。起自初訪半野堂前之一段因緣,迄于殉家難后之附帶事件。并詳述河東君與陳臥子〔子龍〕程孟陽〔嘉燧〕謝象三〔三賓〕宋轅文〔徵輿〕李存我〔待問〕等之關系。寅恪以衰廢余年,鉤索沉隱,延歷歲時,久未能就,觀下列諸詩,可以見暮齒著書之難有如此者,斯乃效再生緣之例,非仿花月痕之體也。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上)》,第4 頁。
陳寅恪在交待書寫策略后,抄引了自己的九首詩,作為十年寫作艱難的見證。前三首詩寫于1955 年,分別有:“食蛤那知天下事,然脂猶想柳前春。”“高樓冥想獨徘徊,歌哭無端紙一堆。天壤久銷奇女氣,江關誰省暮年哀。”“尚托惠香成狡獪,至今疑滯未能消。”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上)》,第5 頁。作者的歌哭無端,作者的冥想徘徊,無不與奇女才士的研究有關。中間四首寫于1956 到1958 年,分別有:“然脂暝寫費搜尋。楚些吳歈感恨深。”“平生所學惟余骨,晚歲為詩欠砍頭。”“生辰病里轉悠悠。證史箋詩又四秋。”“歲月猶余幾許存。欲將心事寄閑言。”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上)》,第5—6 頁。仍是然脂暝寫、證史箋詩的爬梳,仍是以平生所學,詮寫心史的努力。最后兩詩寫于1963 年。此時,《錢柳因緣詩釋證》粗告完成,作者憶清詞人項鴻祚“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之語,作為心中之言:“惜別漁舟迷去住,封侯閨夢負綢繆。八篇和杜哀吟在,此恨綿綿死未休。”“遺屬只余傳慘恨,著書今與洗煩冤。明清痛史新兼舊,好事何人共討論。”④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上)》,第6 頁。三百年前文宗國士、女俠名姝已為塵土,但死恨未休。今日修史之人考證著書,將舊史翻新,為其洗刷煩冤,見其孤懷遺恨。陳寅恪十年間因《柳如是別傳》寫作所寫成的詩,同樣顯示著著述的艱難和舊史新說的努力。“斯乃效再生緣之例,非仿花月痕之體也”⑤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上)》,第4 頁。也是一句很重要的著述宗旨的交待:《柳如是別傳》的寫作,沒有晚清小說《花月痕》以風花雪月的故事,寄托才子佳人窮達升沉的意圖;仍依《再生緣》之例,“發潛德之幽光”,演繹易代之際匹夫匹婦行為情感所折射出的民族獨立精神與自由思想。
《柳如是別傳》中的男主錢謙益,字受之,號牧齋,江蘇常熟人,1610 年二十九歲時探花及第。錢謙益六十三歲以前,生活在明代;六十三歲以后,生活在清代。是一個身處易代之際,先經歷過降清,復又從事過復明活動的文壇巨擘。他在明清兩朝起起落落的宦海生涯,即充滿著傳奇色彩;加上六十歲時,在夫人陳氏安在的情況下,以合巹花燭迎娶秦淮明妓柳如是,更是一種驚世駭俗之舉。柳如是二十四歲嫁入錢家,與錢謙益共同生活二十五年,風雨同行,危難共度,甚得錢氏歡心。生有一女。明末清初,支持并參與反清復明的活動。1664 年(康熙三年)錢謙益八十三歲時去世后不久,家難發生。在族人的威逼下,柳如是用以死抗爭的方式,結束錢柳因緣。
《柳如是別傳》是一部講述女俠名姝、文宗國士淪落風塵,因結縭而走向各自的自我自贖的傳奇,男女主角在越舞吳歌、更唱迭和之外,演繹君國興亡、死生不渝之大義。據《柳如是別傳》考述:柳如是幼姓楊,名愛,幼養于徐佛之家為婢,后至吳江故相周道登之家為妾,為群妾忌,賣與倡家,改名柳隱、柳是,字如是,取辛棄疾“我看江山多嫵媚,料江山看我應如此”詞意。柳如是流落人間后,與松江與云間勝流如宋轅文、李存我、陳子龍多有往來,思想情感、詩文寫作受勝流名士影響甚多。宋轅文與柳如是同歲,初情甚好,后因宋的退縮,柳與之分手。對柳如是影響最大的是陳子龍。陳子龍大柳如是十歲,早年是復社、幾社成員,又為云間詩派、詞派名家,工婉約詞。1647 年入清后因參與反清活動被捕,投水自殺,年四十歲。《柳如是別傳》第三章中,用相當的篇幅論述女主與陳子龍的交往。作者考證陳柳情意甚密始于崇禎六年,同居的時期在崇禎八年初夏至秋深,分手的原因在陳夫人張氏的干涉。分手后陳、柳仍眷戀舊情,陳、柳此年前后的唱和較多。陳寅恪認為:柳如是最著名的《金明池·詠寒柳》詞,是因陳龍子《上巳行》之語意而作,在崇禎十二年或十三年結識錢謙益之前。
柳如是的婚姻救贖是柳如是自己發動的。宋轅文、陳子龍不能成為依靠后,柳如是主動結識錢謙益。陳寅恪引顧苓《河東君傳》記曰:
崇禎庚辰冬扁舟訪宗伯。幅巾弓鞋,著男子服。口便給,神情灑落,有林下風。宗伯大喜,謂天下風流佳麗,獨王修微楊宛叔與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許霞城茅止生專國士名姝之目。留連半野堂,文宴浹月。越舞吳歌,族舉遞奏。香奩玉臺,更唱迭和。既度歲,與為西湖之游。刻東山酬和集。集中稱河東君云。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中)》,第349 頁。
柳如是“幅巾弓鞋,著男子服”的拜訪促成了錢謙益的合巹花燭迎娶。柳如是以婚姻完成了對自己風塵生涯的救贖。但好景不長。半野堂、絳云樓的更唱迭和并沒有持續太久,接下來是明清易代的血雨腥風。最終柳、錢以復明的奔走呼叫,完成對錢謙益降清行為的救贖。
庚辰結縭后一年(1641 年),錢、柳至京口,憑吊韓世忠、梁紅玉大戰外敵的古戰場。庚辰結縭后三年(1643 年),絳云樓成。庚辰結縭后四年(1644 年),崇禎死。百僚南京議推戴討賊。錢謙益主張推潞王朱常淓,而福王朱由崧在馬士英、阮大鋮等人的擁立下捷足先登。作為東林黨領袖,錢謙益的無為,被人視為諛事馬、阮。錢謙益任南明朝禮部尚書,攜柳如是赴南京。庚辰結縭后五年(1645 年),即順治二年五月,清兵下江南,兵臨城下。柳如是勸錢謙益投水殉國,錢謙益終未有走出殉國這一步的勇氣。最后是錢謙益等三十一人出城迎降,遂成為錢謙益一生的愧疚與污點。七月,隨例北行,柳如是未隨行。庚辰結縭后六年(1646 年),即順治三年,清廷授錢謙益為禮部右侍郎,明史館副總裁。五月,弘光朱由崧、潞藩朱常淓兩人因叛亂罪被殺,六月,錢謙益引疾乞歸。為洗刷城下降清與北上任職行為的恥辱,回籍后,與柳如是共同參與東南遺老志士的反清復明活動。庚辰結縭后七年(1647 年),即順治四年,錢謙益三月因黃毓祺起兵反清案牽連被逮,柳如是傾家營救,有人說賄金三十萬。陳寅恪著述中考證錢氏已經沒有如此多的財富。而另一史學家鄧之誠認為錢家此年之后,貧富頓異,應與此次牢獄之災有關。錢謙益此獄桎梏四十日,留南京頌系一年。災事轉化,與柳如是的拼死營救關系極大。
歸里后,錢謙益與參與抗清的兩位學生瞿式耜、鄭成功聯系密切,瞿式耜曾任流亡在肇慶的朱由榔南明永歷政權的兵部尚書,1650 年殉難桂林。此年,錢謙益藏有萬卷古書的絳云樓毀于火災。兩事均為兇兆。另一學生鄭成功最初效力于設在福州的南明隆武政權,后成為活動在沿海地區的抗清武裝,有多次北伐之舉。這些軍事行為時勝時敗,一直給錢謙益復明希望。錢謙益在接到永歷政權李定國讓其聯絡東南的指令后,甚至在1655 年移居常熟白茆之芙蓉紅豆山莊,因為這里離海上近,便于配合海上反清活動。此年錢謙益已七十五歲。稍后又與黃宗羲出資贖救抗清死難的張煌言的妻子。一切希望都在1661 年后徹底破滅。此年,鄭成功進攻南京失敗后,移師臺灣,次年死于臺灣。永歷被緬人所執,次年死于昆明。陳寅恪認為:“鄭氏之取臺灣,乃失當日復明運動諸遺民之心,而壯清廷及漢奸之氣者,……牧齋以為延平既以臺灣為根據地,則更無恢復中原之希望……。”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下)》,第1208 頁。所以錢謙益從紅豆山莊遷回城中,柳如是因為絕望而落發入道。反清復明雖終無所成,但錢、柳之努力,可以看作是一種對降清行為的自我救贖。1664 年春夏之交,錢、柳先后辭世于半野堂。
陳寅恪論錢、柳因緣合于三生三死之說:
吾國文學作品中,往往有三生之說。錢柳之因緣,其合于三生之說,自無待論。但鄙意錢柳之因緣,更別有三死之說焉。所謂三死者,第一死為明南都傾覆,河東君勸牧齋死,而牧齋不能死。第二死為牧齋遭黃毓棋案,幾瀕于死,而河東君使之脫死。第三死為牧齋既病死,而河東君不久即從之而死是也。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下)》,第899 頁。
又論與柳如是結縭對于錢謙益生命的重要意義:
牧齋于萬歷三十八年庚戌二十九歲時,與韓敬爭狀元失敗,僅得探花,深以為憾。又于崇禎元年戊辰四十七歲時,與溫體仁周延儒爭宰相失敗,且因此獲譴,終身憤恨。然于崇禎十三年庚辰五十九歲時,與陳子龍謝三賓爭河東君,竟得中選。三十年間之積恨深怒,亦可以暫時洩息矣。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中)》,第439 頁。
在政壇上,錢謙益常常是一個失敗者。探花及第后橫跨明末清初三十余年的政治生涯中,處在黨爭不斷、傾軋誣陷的旋渦之中,“在明朝不得躋相位,降清復不得為‘閣老’,所謂‘兩朝領袖’,終取笑于人,可哀也已”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下)》,第848 頁。。其《明史》之編,毀于大火。《列朝詩集》,“主旨在修史,并暗寓復明之意”④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下)》,第1008 頁。,1649 年刊刻《箋注杜工部集》,“能以杜詩與唐史互相參證,如牧齋所為之詳盡者,尚未之見也”⑤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下)》,第1014 頁。。至于學佛,“平生雖博涉內典,然實與真實信仰無關。初時不過用為文章之藻飾品,后來則借政治活動之煙幕彈耳”⑥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中)》,第810 頁。。因此,與柳如是的結合,便凸顯成為錢氏人生的最重要的成功。
錢謙益結縭柳如是的成功,使他成為明末清初的風流教主。陳寅恪文中比較明季江左三佳麗柳如是、王修微、楊宛叔嫁人后的命運,王與楊均終離所嫁之人,只有柳隨錢而死。“牧齋于此,殊足自豪。”⑦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中)》,第790 頁。陳園園、董小宛、柳如是皆一時名姝,錢謙益晚年《病榻消夏雜詠四十六首》對“陳、董被劫,柳則獨免”甚為欣慰。陳寅恪論陳、董被劫及柳則獨免的原因:一是因柳如是特具剛烈性格,大異當時遭際艱危之諸風塵弱質如陳、董者。二是名姝所附之人對待愛情的態度,高下勇怯有別,這是錢謙益高于冒辟疆、宋轅文之流的地方。《柳如是別傳》中對柳如是的描述,除了性格剛烈,處事有男人之風長處外,還有“善記憶多誦讀”⑧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中)》,第597 頁。,才華出眾的一面,同時又“合‘傾國傾城’與‘多愁多病’為一人。倘非得適牧齋,則終將不救矣”⑨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中)》,第670 頁。的一面。柳如是留給女兒的《遺囑》中有:“我來汝家二十五年,從不曾受人之氣,今竟當面凌辱。我不得不死,但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母。”⑩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下)》,第1232 頁。寫出了對錢謙益生前,柳如是在家庭生活中受到的尊重,也寫出以死明志的剛烈與氣節。對復明失敗,柳如是的痛惜失望更甚于錢謙益。錢從白茆紅豆山莊遷回城中后,柳如是繼續在白茆紅豆山莊居住,直到錢謙益病重才歸。陳寅恪分析,柳如是總以為明室復興尚有希望,海上交通猶有可能。國事家事的失望疊加,使柳如是斷絕生念。柳如是的“不得不死”,與王國維的“只欠一死”,構成了一種遙遠地呼應。陳寅恪的“了解之同情”的研究立場,使兩個處在不同的易代之際的歷史人物,瞬間有了精神的相通。
在討論錢、柳情感論題時,陳寅恪有了一次把元白《鶯鶯傳》《長恨歌》及陳端生《再生緣》合而論之的機會:
吾人今日追思崔張楊陳悲歡離合之往事,益信社會制度與個人情感之沖突,誠如盧梭王國維之所言者矣。寅恪曾寄答朱少濱叟師轍絕句五首,不僅為楊玉環李三郎陳端生范菼道兼可為河東君陳臥子道。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下)》,第875—876 頁。
這是第三次在《柳如是別傳》中引用自己詩。朱叟為朱師轍,中山大學教師,退休后在杭州生活。陳詩因唱和朱叟在杭州觀看《長生殿》絕句及《論再生緣》文成有感而作,因此有“白頭聽曲東華史,……唱到興亡便掩巾”“玉環已遠端生近,暝寫南詞破寂寥”“我今負得盲翁鼓,說盡人間未了情”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下)》,第876 頁。之句。唱興亡事,解不了情,是《長生殿》的主題,是《再生緣》的主題,也是錢柳因緣的主題。陳寅恪認為:這些文學作品所演繹的興亡之事與男女之情,皆如盧梭、王國維所言,是“社會制度與個人情感之沖突”的結果。執著于古今興亡事,男女不了情的研究,是陳寅恪文學研究的主線。在圍繞“興亡事”與“不了情”的研究中,陳寅恪努力尋求論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普遍存在。它既在鴻儒士大夫去取進退中,也在孺子婦人瑣細日常里。作者由衷地贊美興亡事與不了情中的女性,便成為其“著書唯剩頌紅妝”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 年,第137 頁。自嘲的由來。
《柳如是別傳》將“了解之同情”的研究立場與詩史互證的研究方法運用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在以上的論述中,我們已經體會到“了解之同情”的重要。明末吳越佳麗的故事,如陳圓圓、董小宛、李香君、柳如是,與黨社勝流交游,官家史書、坊間詩文中記述甚多,形成一時風雅。究其原因,則在于明末吳越間風氣使然:
寅恪嘗謂河東君及其同時名姝,多善吟詠,工書畫,與吳越黨社勝流交游,以男女之情兼師友之誼,記載流傳,今古樂道,推原其故,雖由于諸人天資明慧,虛心向學所使然。但亦因其非閨房之閉處,無禮法之拘牽,遂得從容與一時名士往來,受其影響,有以致之也。清初淄川蒲留仙松齡聊齋志異所紀諸狐女,大都妍質清言,風流放誕,蓋留仙以齊魯之文士,不滿其社會環境之限制,遂發遐思,聊托靈怪以寫其理想中之女性耳。實則自明季吳越勝流觀之,此輩狐女,乃真實之人,且為籬壁問物,不待寓意游戲之文,于夢寐中以求之也。④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上)》,第75 頁。
這是一種頗有見地的聯想。地域不同,吳越與齊魯;時間有別,明末與清初。文士理想中的女性,由吳越佳麗遂成聊齋狐仙,好讀小說之作者,用“了解之同情”式的闡釋,把柳如是們與聊齋狐仙做了一次比較研究。比較研究是陳寅恪文史研究中使用頻度高,操作純熟的研究方法。
錢謙益在乾隆年間因高宗以“平生談節義,兩姓事君王。進退都失據,文章那有光”⑤孫之梅:《錢謙益與明末清初文學》,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5 頁。的評介而打入貳臣之列,去取進退頗受訾議。《柳如是別傳》“頌紅妝”的同時,也需給錢謙益以“了解之同情”:
寅恪案:牧齋之降清,乃其一生污點。但亦由其素性怯懦、迫于事勢所使然。若謂其必須始終心悅誠服,則甚不近情理。夫牧齋所踐之土,乃禹貢九州相承之土,所茹之毛,非女真八部所種之毛,館臣阿媚世主之言,抑何可笑。回憶五六十年前,清廷公文,往往有“食毛踐土,具有天良”之語。今讀提要,又不勝桑海之感也。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下)》,第1045 頁。
寅恪嘗論北朝胡漢之分,在文化而不在種族。……噫!三百五十年間,明清國祚俱斬,遼海之事變愈奇。長安棋局未終,樵者之斧柯早爛矣。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下)》,第1002 頁。
錢謙益降清,一是因為怯懦,二是迫于事勢。清朝是女真八部在禹貢九州相承之土上建立的政權,按照文化優勝的原則,加上隆武、永歷兩個南明政權在福建、廣東的茍延殘喘,錢謙益反清復明的行為是一種必然的選擇。這些行為一定程度上可以洗刷錢氏降清的污點。《四庫全書提要》館臣對錢謙益的評價多為媚主之言。至清代末年,官吏公文中“食毛踐土”感戴之言滿天飛,與錢謙益當年的仕清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三百五十年間,明清國祚俱斬,滄海已變桑田。后人念此,只余遐思無限。
詩文互證,以詩考史、釋史是陳寅恪在王國維雙重證據法之外,著意探究的文史研究方法。這一研究方法在《元白詩箋證稿》《論再生緣》中已廣泛使用,并發明甚多。寫作《柳如是別傳》時,因三百年間錢謙益、柳如是詩文曾遭禁毀;與錢、柳同時代人的記述多耳食或不實之言,需要甄別發覆之處甚眾;加上錢謙益詩集的注者錢曾(遵王),作為錢謙益的族孫與學生,本是與事主晚年聯系密切之人。但或避清諱,或刻意遮蔽,錢、柳因緣敘述需要的時、地、人多不明確。考慮《柳如是別傳》寫作的困難,陳寅恪在《緣起》中,辨析“今典”與“古典”概念,確立釋證范圍和義例:
自來詁釋詩章,可別為二。一為考證本事,一為解釋辭句。質言之,前者乃考今典,即當時之事實。后者乃釋古典,即舊籍之出處。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上)》,第7 頁。
此書釋證錢柳之詩,止限于詳考本事。至于通常故實,則不加注解,即或遵王之注有所未備,如無大關系,則亦不補充,以免繁贅。④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上)》,第13 頁。
若錢柳因緣詩,則不僅有遠近出處之古典故實,更有兩人前后詩章之出處。若不能探河窮源,剝蕉至心,層次不紊,脈絡貫注,則兩人酬和諸作,其辭鋒針對,思旨印證之微妙,絕難通解也。⑤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柳如是別傳(上)》,第12 頁。
第一條引文,詮釋今典古典;第二條引文,確立釋證錢柳詩,當以考證本事、釋證今典為主;第三條引文,在釋證錢柳時,錢、柳酬和詩的出處與脈絡,當是重點中的重點。只有在酬和詩的思旨對應中,才能得其微妙。
雖然作者學術目標集中,圍繞錢柳因緣,力求簡潔,以免繁贅,但寫作過程中,因為上窮碧落下黃泉式的證實證偽,頭緒繁雜,釋證纏繞,《柳如是別傳》的閱讀,仍是一個艱難備至的過程。陳寅恪描述《柳如是別傳》寫作的艱難,常使用“然脂暝寫”這個詞語。陳寅恪以為“然脂暝寫”此典來自南朝徐陵的《玉臺新詠序》。想到八十余萬字浩繁精嚴的考釋敘論,來自一位雙目失明的老人十年然脂暝寫的努力,讀者對生命對學術的敬畏,便油然而生。
“短毫濡淚記滄桑”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71 頁。的詩句來自陳寅恪1950 年所作《己丑除夕題吳辛旨詩》。吳辛旨名三立,為華南師大教授,曾任教于北京,與陳寅恪在1940 年代即有聯系,共住廣州后,多有文字交往。短毫濡淚記滄桑,是他寫也是自敘。陳寅恪詩,生前由夫人唐筼手寫三冊,1967 年后因故遺失。上海古籍社1980 年出版時收入《寒柳堂集》的《寅恪先生詩存》約150 余題,是由弟子蔣天樞錄存。蔣稱其為“叢殘舊稿”。1991 年陳寅恪女兒陳美延、陳流蘇應清華中文系之邀,聯手編輯《陳寅恪詩集》,除她們姐妹的收集之外,吳宓的女兒吳學昭從《吳宓日記》及遺稿中,尋找到相當數量的陳寅恪詩稿。吳宓自1919 年與陳寅恪在哈佛相識后,即注意在自己的《日記》中保存與陳有關的學術史料。直到垂暮之年,吳宓在自身困厄之中,還寫信給中山大學,詢問陳、唐夫妻的命運。吳宓對陳寅恪朋友間的真誠與關懷,成為現代學術界的一段佳話。收入2001 年三聯書店出版的陳美延所編《陳寅恪集》中,陳寅恪詩約280 余題。夫人唐筼,本來即是陳寅恪詩的主角及深度參與者。三聯書店的《陳寅恪集·詩集》同時附錄唐筼的詩作,在夫妻的唱和吟詠中,更見共命人的感情篤深。
《陳寅恪集·詩集》中的第一首詩《庚戌柏林重九作》寫于1910 年的柏林,時年作者21 歲。因在海外聽到日本合并朝鮮的消息,而有“興亡今古郁孤懷,一放悲歌仰天吼”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3 頁。的憤慨。中日甲午戰爭即因朝鮮主權而起,中國戰敗后,日割臺灣,1910 年再簽《日韓合并條約》。日本一步步實行在亞洲擴張的野心,而中國的利益一再受到損害與挑戰。1912 年春,陳寅恪從瑞士短暫回國,辛亥革命后的南京,是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所在地,陳家遂避居上海。上海一時成為清王朝罷官廢吏聚集之地,遺老與悲觀情緒充斥其間。陳寅恪與在北京帝都的朋友胡梓方唱和:“千里書來慰眼愁,如君真解殉幽憂。優游京洛為何世,轉徙江湖接勝流。螢嘒乾坤矜小照,蛩心文字感長秋。西山也有興亡恨,寫入新篇更見投。”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7 頁。京洛當指北京南京兩地,淪落江湖的勝流,螢嘒蛩心,幽憂萬端。南昌西山崝廬是陳寶箴墓地。戊戌變政不成,當年的家難,而成今日的國憂。興亡之恨,留待新篇續寫。陳寅恪回到歐洲后,看到國內報紙有“大總統為終身職之議”,以法國巴黎選花魁的習俗譏諷國內的總統終身之議:“花王那用家天下,占盡殘春也自雄。”④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8 頁。陳寅恪留學時期的作品不多,但無不體現出對國家事務的關心。
回清華教書后,陳寅恪與王國維相處最好。王國維1927 年6 月2 日投水,給陳寅恪極大的震動。其《挽王靜安先生》有“文化神州喪一身”“吾儕所學關天意”的惋惜,也有“贏得大清干凈土,年年嗚咽說靈均”⑤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11—12 頁。的殉清判斷。七律挽詩讓陳寅恪意猶未盡,又寫長詩《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詩仿王闿運、王國維《圓明園詞》的筆意,敘寫王國維的事功學術。詩中有“一死從容殉大倫”⑥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13 頁。句,結句為“他年清史求忠跡,一吊前朝萬壽山”⑦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17 頁。,仍未脫殉清的痕跡。1953 年蔣天樞訪粵,陳寅恪與蔣面談,蔣天樞依據老師的意思,為《挽詞》長詩加注。蔣天樞所加注文,多為與詩句表達有關的本事。已流傳三十年的詩,再為其加注本事,可見作者對詩拒絕誤讀的決心。1927 年挽王國維詩序所持的“殉文化說”,至1929 年陳寅恪所撰寫的王國維的碑文中得到延伸:“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提出,既是對死者精神的升華,又是對生者精神的提振。從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便成為陳寅恪堅持一生的思想旗幟,也成為許多讀書人所心馳神往的學術境界。
陳寅恪進入學術界,便自帶強烈的民族文化本體的意識,希望中國學術,代有人出,自立自強。1926 年傅斯年歸國,陳贈詩,直言學術界正新舊交接,“正始遺音真絕響,元和新腳未成軍”。而傅君學成歸來,正好大顯身手,對傅斯年寄寓“天下英雄獨使君”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18 頁。的厚望。1929 年在北大兼課,作《北大學院己巳級史學系畢業生贈言》,抒寫“群趨東鄰受國史,神州士夫羞欲死。田巴魯仲兩無成,要待諸君洗斯恥”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19 頁。的感慨,把學術重建的希望寄予年輕學子。陳寅恪“續命河汾”的夙愿在稍后的《吾國學術之現狀及清華之職責》《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審查報告》中有更充分的表達。
日本的侵華戰爭,使華北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戰爭后的流亡生活,陳寅恪比之于南渡乞食,比之于偷生歲月。在云南蒙自,陳寅恪有《戊寅蒙自七夕》詩云:“銀漢橫窗照客愁,涼宵無睡思悠悠。人間從古傷離別,真信人間不自由。”唐筼和詩云:“獨步臺邊惹客愁,國危家散恨悠悠。秋星若解興亡意,應解人間不自由。”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25 頁。舊時世家子弟、懷續命河汾之志的清華教授,因戰爭瞬間成為貧賤夫妻,陷入百事俱哀的苦難之中。右眼失明,圖書丟失,三女美延尚在襁褓之中,唐筼與孩子暫居香港,五十歲的陳寅恪奔波香港昆明的途中。其1939 年《己卯秋發香港重返昆明有作》,1942 年《壬午五月發香港至廣州灣舟中作用義山無題韻》兩詩如下:
暫歸匆別意如何,三月昏昏似夢過。殘剩河山行旅倦,亂離骨肉病愁多。狐貍埋搰摧亡國,雞犬飛升送逝波。人事已窮天更遠,只余未死一悲歌。④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28 頁。
萬國兵戈一葉舟,故邱歸死不夷猶。袖間縮手嗟空老,紙上刳肝或少留。此日中原真一發,當時遺恨已千秋。讀書久識人生苦,未待崩離早白頭。⑤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32—33 頁。
之后,又有雙目的失明。在漂泊無依,書無可讀,家不能養的種種壓力下,詩人悲憤難抑:“天其廢我是耶非,嘆息萇弘強欲違。著述自慚甘毀棄,妻兒何托任寒饑。”⑥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39 頁。“渺渺鐘聲出遠方,依依林影萬鴉藏。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⑦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42 頁。1945 年陳寅恪56 歲生日之際,有絕句三首,其一其二云:“去年病目實已死,雖號為人與鬼同。可笑家人作生日,宛如設祭奠亡翁。”“鬼鄉人世兩傷情,萬古書蟲有嘆聲。淚眼已枯心已碎,莫將文字誤他生。”⑧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43 頁。因雙目失明、因生活困頓,陳寅恪陷入一生的低谷。
接下來是日本投降簽約,“石頭城上降幡出,回首春帆一慨然”⑨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52 頁。;接下來是英倫求醫無果,“遠游空負求醫意,歸死人嗟行路難”⑩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58 頁。。接下來是重返清華園,“五十八年流涕淚,可能留命到升平?”?? 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61 頁。接下來是1948 年12 月15 日從南苑機場匆匆飛離北京。陳寅恪有詩把北平盧溝橋事變、香港太平洋戰爭及這次逃離北京稱為“臨老”親歷的“三次亂離”,哀嘆:“北歸一夢原知短,如此匆匆更可悲。”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63 頁。
飛離北京后一個月,即1949 年1 月16 日,陳寅恪全家除大女兒因讀書留下外,從上海乘船到廣州,就職于嶺南大學。這種“無端來作嶺南人”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64 頁。結果看似突兀,實際是陳寅恪求仁得仁的主動選擇。這一選擇在詩中被自嘲為“毀車殺馬平生志”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64 頁。“避秦心苦誰同喻”④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64 頁。。此時,國民黨尚有半壁江山,解放戰爭還在進行時。1949 年的清明時節,詩人還是“余生流轉終何止,將死煩憂更沓來”⑤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65 頁。的人生憂患的嘆息,至本年八月夏末,已換為“興亡自古尋常事,如此興亡得幾回”⑥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67 頁。朝代更替的感慨。
嶺南天暖,嶺南多花。詩人賞梅之余,仍有“花事已隨浮世改,苔根猶是舊時栽”⑦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70 頁。的浮想。只是時有空襲,給人“山河已入宜春檻,身世真同失水船”⑧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72 頁。的違和。落地廣州,詩人喜用“白頭維摩”“嶺表流民”自稱,而居住心情也常用“寄寓”“羈泊”一類詞語。陳寅恪1950 年寫給兩位老友的詩,比較真實地寫出當時的心境:
道窮文武欲何求,殘廢流離更自羞。垂老未聞兵甲洗,偷生爭為稻粱謀。招魂楚澤心雖在,續命河汾夢亦休。忽奉新詩驚病眼,香江回憶十年游。⑨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70 頁。
絳都赤縣滿兵塵,嶺表猶能寄此身。菜把久叨慚杜老,桃源今已隔秦人。悟禪獦獠空談頓,望海蓬萊苦信真。千里報書唯一語,白頭愁對柳條新。⑩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72 頁。
前詩答葉恭綽。葉氏贈詩將陳比作目盲的左丘明、師曠,陳詩改龔自珍詩句“著書都為稻粱謀”作答,屈賦魂魄還在,續命河汾夢休。抗戰時葉恭綽也曾避居香港,因此香江曾有共同回憶。后詩答吳宓。吳宓時在重慶。本年為陳寅恪祝壽,有“文化神州系一身”之語。陳寅恪以為在戰事未休的當下,得多方關照,嶺表寄身,已是避亂的生活節奏。粵地面山向海,曾是南宗六祖慧能的成長地。悟禪與望海,均有可為。
嶺南居住,避得戰亂,避得寒冷,有梅可賞,但日子還要從柴米油鹽過起。作為家庭主婦,唐筼1951 年元旦有詩云:“浮海相攜嶺外家,守貧何礙到天涯。”?? 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75 頁。? 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77 頁。詩里沒有埋怨,只是一種真實描述。陳寅恪好言勸慰:“夫妻貧賤尋常事,亂世能全未可嗟。”?? 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75 頁。? 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77 頁。陳寅恪為高血壓所困,述其痛苦:“刀風解體舊參禪,一榻昏昏任化遷。”?? 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75 頁。? 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77 頁。唐筼教以參禪解痛之法:“排愁卻病且參禪,景物將隨四序遷。”?? 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75 頁。? 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77 頁。面對如此相依為命的老年生活,解詩者自不可心機太深。
至于學術,畢竟經歷改朝換代,許多變化則如春江水暖,學人自知:
八股文章試帖詩,宗朱頌圣有成規。白頭宮女哈哈笑,眉樣如今又入時。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78 頁。
厭讀前人舊史編,島夷索虜總紛然。魏收沈約休相誚,同是生民在倒縣。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78 頁。
虛經腐史意何如,溪刻陰森慘不舒。競作魯論開卷語,說瓜千古笑秦儒。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86 頁。
迂叟當年感慨深,貞元醉漢托微吟。而今舉國皆沈醉,何處千秋翰墨林。④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81 頁。
第一首題為《文章》,應是諷刺文章寫作恪守八股成規,不敢越雷池一步。第二首題為《舊史》,宋魏以降國史,南北互輕,魏沈相誚,對生民倒懸均漠不關心。第三首為《經史》,對學術界以經為虛、以史為腐甚為擔憂。沒有經史為根柢的學術,可能陷入秦儒說瓜、相難不決的窘境。第四首有感于北京琉璃廠書肆舊書改業新書,張之洞當年琉璃廠必有千秋的預言從此毀棄。
1950 年后,陳寅恪就可能遭遇北客催歸之事,于是《陳寅恪集·詩集》有《改舊句寄北》詩。詩人把1947年所作《丁亥春日清華園作》一詩稍作修改寄上。中有“回首卅年眠食地,模糊殘夢上心頭”⑤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85 頁。句。1952 年春,陳寅恪有《壬辰春日作》集中寫出南渡與北歸之間的考量:“南渡飽看新世局,北歸難覓舊巢痕。芳時已被冬郎誤,何地能招自古魂。”⑥陳延美編:《陳寅恪集·詩集》,第88 頁。芳時已誤,清華難回。清華是他和唐筼的結縭之地,那里有最好的學術時光。因此《陳寅恪集·詩集》中多處回憶燕郊舊園。1953 年,有《答北客》詩:“多謝相知筑菟裘,可憐無蟹有監州。柳家既負元和腳,不采蘋花即自由。”⑦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100 頁。柳宗元有“欲采蘋花不自由”詩,蘇軾有“但憂無蟹有監州”詩,詩人改寫,表明不再考慮北上的決心。
中山大學教授朱師轍,長陳寅恪十三歲,為清代文字學家朱駿聲之孫,安徽籍人,退休后至杭州定居。陳寅恪有《次韻和朱少濱癸巳杭州端午之作》,“粵濕燕寒俱所畏,錢唐真合是吾鄉”⑧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96 頁。。杭州牌坊山是父親陳三立的埋葬地,在粵濕燕寒的比較中,杭州不失為定居的理想去處。
1953 年進入《論再生緣》的寫作,隨后又有十年《柳如是別傳》的寫作,詩人的論史箋詩工作充滿著艱辛,并成為其生命重要組成部分。其68 歲生日,感嘆病中寫書,不知何日可以刊布。詩云:
生辰病里轉悠悠,證史箋詩又四秋。老牧淵通難作匹,阿云格調更無儔。
渡江好影花爭艷,填海雄心酒祓愁。珍重承天井中水,人間唯此是安流。⑨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128 頁。
歲月猶余幾許存,欲將心事寄閑言。推尋衰柳枯蘭意,刻畫殘山剩水痕。
故紙金樓銷白日,新鶯玉茗送黃昏。夷門醇酒知難貰,聊把清歌伴濁樽。⑩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128 頁。
陳寅恪把一生中抗戰流亡與流民嶺南看作兩次南渡。第一次南渡是抗戰流亡,因國民政府遷都重慶,抗戰流亡中的讀書人對晚明流亡政權集體產生聯想,與晚明有關的研究論著、文學作品漸漸增多。第一次南渡中的陳寅恪在昆明得芙蓉山莊紅豆,移至唐筼家鄉后,在桂林居所與紅豆樹為伴,知紅豆4 到6 年才結籽一次。其時,溫舊夢,寄遐想的想法已悄悄萌生。第二次南渡,成為嶺南流民,受《論再生緣》成功的鼓舞,便將平生所學,在生命衰頹的情況下,作一次“推尋衰柳枯蘭意,刻畫殘山剩水痕”的努力,以證史箋詩功夫,還原老牧、阿云的因緣;在錢柳因緣中,寄寫獨立精神之心事,刻畫自由思想之遐想。因擔心此書不能刊布,又做好仿效南宋鄭所南《心史》封函井中思想準備。
《論再生緣》 《柳如是別傳》的寫作也占據著唐筼的生命空間。原錯以為陳寅恪1955 年所寫之詩,在三聯書店版的《陳寅恪集·詩集》中被糾正為唐筼之詩。詩云:
今辰同醉此深杯,香檨離支佐舊醅。郊外肴蔬無異味,齋中脂墨助高才。考評陳范文新就,箋釋錢楊體別裁。回首燕都初見日,恰排小酌待君來。①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228 頁。
詩為陳寅恪66 歲生日而作。夫人操持肴蔬,燃脂研墨,幫助高才之人,考評陳、范,箋釋錢、楊。回憶燕都初見時,也是以這樣的心情安排小酌。學術中的夫唱婦隨與生活中的婦唱夫隨,使他們從北京,走到嶺南。
《柳如是別傳》完成,陳寅恪也進入“以病為鄰”的生命時期。其《寒夕》詩云:“寒夕無文燕,閑居有病身。廢殘天所命,迂闊世同嗔。飄忽魂何往,迷離夢未真。酒茶今并禁,藥物更相親。”②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160 頁。以病為鄰的時期,雖然感慨“聞歌易觸平生感,治史難逃后學嗤。”③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164 頁。“縱有名山藏史稿,傳人難遇又如何?”④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詩集》,第171 頁。陳寅恪還是堅持《寒柳堂記夢》的寫作。這是他最后一部與義寧之學,與湖南新政、與陳、唐因緣有關的著述。一代史學大師以一部家傳,為一生的學術著述劃上句號。
在中國學術現代化過程中,陳寅恪是一個史學現代化中的標志性人物。他出身于晚清世家,其家庭曾處在維新變法的風口之上,祖父仕宦、父親文學,皆有較高的知名度。出自名門的經歷與苦難,使敏感好學的陳寅恪獲得獨特的閱讀社會與歷史的經驗,打下中國學術的根底,并在辛亥革命的易代之際,領悟顧炎武“亡國與亡天下”的真諦。之后輾轉數國20 余年的學習經歷,使陳寅恪了解西方學術的發展,接受西方知識分子的學術精神。深知處在西學東漸中的中國學術,當選擇宋代儒家“采佛學之精粹,以之注解四書五經,名為闡明古學,實則吸收異教”的策略,與世界學術會通。在儒、釋、道、西學重壓下的中國學人,讀書治學,“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才得以發揚。這種上下求索尋求真理的精神,被陳寅恪概括為“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民族文化本位的立場一直為陳寅恪所堅持,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審查報告》中被表述為“一方面吸收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⑤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第284—285 頁。。又被表述為“思想囿于咸豐同治之世,議論近乎曾湘鄉張南皮之間”⑥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第285 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也一直為陳寅恪所據守。在《論再生緣》《柳如是別傳》的“紅妝”中,作者所頌,均歸結于獨立自由二義。其《贈蔣秉南序》中所引以自傲的“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的精神依據,也在于此。
陳寅恪進入學術選擇從“殊族之史,異域之文”處入手,尋找中國西域學與世界東方學的連接融會。在后五四時代,中國大學快速發展,急需自成體系,充分利用新發現、新材料,與西學融合貫通,堅持民族本位立場的中國史課程與教材。根據大學教學與人才培養的需要,陳寅恪遂轉向中古史的研究。并在抗戰流亡中,寫出《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述論稿》兩部中古史研究專著。兩部著述堅持文化高于血統的基本觀點,認為李唐的成功在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遂有別創空前之世局。陳寅恪兩部史著在結構上帶有舊史學繁瑣求證的特點,但其史論是截斷眾流,新意迭起的。陳寅恪史學著述所體現的文化自信,對抗戰中的中國和站起來的中國,意義重大。
陳寅恪的學術興趣,在1944 年《元白詩箋證稿》初成及長達十幾年的修改中,更多地轉向文學。在文學研究中,佛教傳播的中唱偈、元白的長慶體及《再生緣》的彈詞,被聯系起來,雅與俗的轉換,構成文學史發展的契機。而民間女詞人、吳門佳麗,也進入史學家的視野,并在“了解之同情”與“詩史互證”立場與方法的互動下,獲得了經典的意義。
陳寅恪最值得尊敬的還在他頑強的生命意志。病目使他“續命河汾”的理想大受打擊。他在一目失明的情況下,完成為中古史奠基的兩部著作;他在雙目失明的困厄中,完成其他著作的修改、著述。這種情況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中是絕無僅有的。他的耿介、傲岸,與他接受的教育與文化有關,也是他生命意志的一種表達方式。陳寅恪不是社會對立者,而是命運抗爭者。把陳寅恪看作社會的對立者,可能是對陳寅恪最大的傷害。“了解之同情”,是陳寅恪所創造的歷史的研究方法,也應該成為今天研究陳寅恪所應該秉持的基本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