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曉
《莊子》作為中國古代哲學的典范之作,其思想之深邃與廣博為歷代學人所推崇。郭象《南華真經序》說:“其言宏綽,其旨玄妙。”成玄英說:“其言大而博,其旨深而遠。”〔1〕清代王先謙亦說:“驗小大之無垠,究天地之始終。”〔2〕學者對其書稱贊不絕,其思想魅力穿越古今。“兩行”作為莊子匠心獨運之思,展示出其獨特的思想魅力和思考價值。謝陽舉說:“兩行可以說是解釋莊子任何思想命題和其整體方法、思維路向的黃金鑰匙。”〔3〕由此,本文立足于《莊子》文本和學界研究成果進行探究分析,以期對“兩行”思想展開研討。〔4〕
“兩行”出自《莊子·齊物論》: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5〕
莊子通過“朝三暮四”的故事闡發了“兩行”思想。狙公賦芧雖早晚個數分開不同,但整體數目不變,從實質上看并未有增減,獼猴卻會因為早晚數目不同而展現喜怒不一的情緒。莊子通過寓言的形式要表達的是人世間主觀意愿和成見會造成是非混淆,從而引起無謂的紛爭。對解決人們主觀造成的刻意差別,破除囿于成見而形成的主觀印象,莊子提出的思路就是“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將人為主觀之是非和分別“懸置”起來,同乎自然。郭象在注解此句時說:“莫之偏任,故付之自均而止也。”雖然表達了不要偏向任何一方的態度,但是后面的“自均”是郭象立足于“獨化論”所做的解釋,并非莊子的本意。成玄英說:“天均者,自然均平之理也。”莊子將此種辦法稱為“兩行”。王夫之在《莊子解》中說:“兩行,兩端皆可行也。適得而已。”〔6〕較為符合莊子的意思。
想要深入理解“兩行”思想,必須返回《齊物論》整體文本中進行探究。“兩行”思想的得出與莊子“齊物論”的闡發有必然聯系。《齊物論》主旨表達的是在道的視域和境界中的萬物平等的思想。莊子從南郭子綦“吾喪我”出發闡述破除自我成見的道理,通過對天籟的描述點化出“咸其自取”的真義,進而推出在“真宰”即道的作用下破除世人“成心”的束縛。“成心”是偏見狹隘的來源,就其根本來說“成心”是對道的偏離。郭象注說:“夫心之足以制一身之用者,謂之成心。人自師其成心,則人各自有師矣。人各自有師,故付之而自當。”郭注在此處明顯曲解了莊子的意思而為其“獨化論”張目,將莊子所說的局促狹隘之世人意欲之心解釋為自當之心。成玄英在作疏時說:“夫域情滯著,執一家之偏見者,謂之成心。”是為正解。正是因為個人的成心才導致了有是非分別,而這種是非分別“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并沒有真正的穩定可靠根基,所以才有了“道隱于小成”的敗壞局面。楊國榮說:“‘成心’所內含的片面性則同時賦予視域以相應的片面性,就此而言,成心似乎構成了是非之辯更深刻的根源。”〔7〕想要重新回到“天籟”的境界,則必須超越名言是非的羈絆,而用“莫若以明”的方式觀照一切。彼此是非的分別都是主觀一己意愿的顯現,而任何一種單一的肯定或否定都勢必會成為遮蔽全體真理的因素,所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莊子·齊物論》),按照事物本來的模樣和狀態去認識和體驗,取消了彼此是非的對待,如此則“得其環中”,消除成心和分別,而應對世間無窮的變化。通過這種方式,認識到萬物都有其自身的應然,承認其價值的平等性,那么就能得出“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的價值判斷,從而得出“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的結論。由此,莊子說:
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8〕
從道的角度看無論是小的草莖和大的木柱,相貌丑陋和貌美如花,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是一樣的。而這種萬物為一是本來就有的狀態,是道賦予的特性,而非世人用成心區分而來。莊子接著說:“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道的作用下萬物自然而然,都有得于道的滋養,但是對于萬物形成的原因卻非人能夠用主觀成心去認知的,所以莊子認為狙公賦芧中獼猴喜怒不一,主要是因為“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費盡心思去追求主觀的齊一卻不知萬物在道的視域中價值本來就平等。由此引申出“兩行”的思考,合乎道的自然之理,從而達到是與非各得其所,也就不存在是非彼此的對立了。王先謙解釋此說:“言圣人和通是非,共休息于自然均平之地,物與我各得其所,是兩行也。”可見,“兩行”成立的前提條件是根植于道的作用,道自然無為的特性就預示著世俗矛盾對立的消解,從而形成萬物各得其所的理想狀態。
綜上,本文認為莊子的“兩行”思想指的是在道的作用下萬物(包括人)具有各得其所的“內在價值”的一種思想認識和體道境界。“兩行”的展開須遵循道的規范性,在道“為一”的觀照下,萬物同一,所以“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莊子·知北游》)。強調在道的整體性中,萬物自然轉化是常態,沒有所謂固執己見的對錯是非,從而超越了人的局限性,達到了萬物價值平等的目的。當然,這種平等是在道的統一下事物“本質”的平等,也可以說是萬物的“道性”平等。
通過上文的梳理可知“兩行”思想是莊子“齊物論”的重要內容,那么“兩行”思想有什么樣的邏輯連接作用呢?本文認為應該將此問題放置在“道—物”關系和“圣人—眾人”關系的角度去考察。
首先,在“道—物”關系中,道是絕對無待的存在,物是相對有待的存在,道以其自身為觀照,而物卻以對待區分為特征。在道的層面上,道即表現為通過“兩行”去“齊物”,因為“大道不稱”,道無法用語言去表達,而且道“未始有封”(《莊子·齊物論》)也沒有界限和分別,道不能用言語去表達也沒有區分,那么道就是“知止其所不知”(《莊子·齊物論》)的存在。道超然于人的認識之外,高于人的思考和言說。既然高于人的成心和認識,人就不能對其進行評價和區分,世俗所謂的是非對錯在道的境域中沒有任何不同,所以莊子說:“以道觀之,物無貴賤。”(《莊子·秋水》)以道的視域來觀察,萬物沒有貴賤之別,從本性來說都是平等的。從物的層面看,“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莊子·齊物論》)。物的相對性在莊子看來表現為互為彼此的對待中,所以“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莊子·秋水》)。這種自以為尊貴的“自是”實則是“成心”〔9〕的外顯,所以萬物無法僅僅立足于自身利益去尋求“兩行”,而只能依附道的作用以應然的角度去實現自身的內在價值。在此似乎可以感受到莊子為了強調道和物的不同,把二者分為了“兩個世界”,在道的世界中作為絕對存在的道無為無形,自本自根,在天地開始之前就“自古以固存”(《莊子·大宗師》),而在物的世界中則充滿了“巧言偏辭”(《莊子·人間世》),造成了“與接為構,日以心斗”
(《莊子·齊物論》)的權衡謀劃、鉤心斗角的營營丑態。莊子為了彌合道物的不同,使物趨于道,所以通過“兩行”的方式溝通了二者,使物自身提升得以可能。由于通過道的作用去改變物的存在方式,這種改變是內在的深化,所以道在深層上規范了物的行為,在應然的狀態中,道無處不在。《莊子·知北游》說:
東郭子問于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后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10〕
莊子通過譬喻的方式說明道的無處不在和絕對性。道不同于物而且物不能離開道,“汝唯莫必,無乎逃物”,不能將道局限于某種具體的東西上,萬物都逃脫不了道的約束,所以“物物者與物無際”(《莊子·知北游》)。主宰萬物的道體現在萬物身上,這種體現就是“兩行”的顯露,換言之,物循道而行,在道的潛移默化下展現其屬于自我內在價值的“真我”,由此可以達到道物無際的圓融境界。
其次,在“圣人—眾人”的關系中,莊子也做了區分。圣人可以體道行道,而眾人不能直接識道辨道。圣人既體道者,那么也就具有眾人不具備的特性,眾人既不能認識道,也就必須依靠圣人的引導方可踐行道的指導。由此,圣人是“兩行”思想的執行者和領導者,眾人是“兩行”思想的學習者和跟隨者。眾人沒有引導不會自覺其內在價值,所以只能在世俗的紛爭中消亡殆盡。因此,莊子發出感嘆:“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莊子·齊物論》)在與外物的是非分別中人逐漸遺忘了道所賦予的特性,追求外在的虛榮而丟掉了自身的內在價值,都想立足于自我的感覺成為是非彼此的勝利者,而這種見識在“兩行”思想中是需要大加批判的。莊子對于眾人無休無止的紛爭直接揭露了其弊端,“辯也者,有不見也”。(《莊子·齊物論》)之所以產生是非紛擾爭辯不休主要是人僅僅局限于自己的管窺之見而忽視了道的真理。圣人與眾人不同之處在于“懷之”,用道去包容萬物,“照之于天”,不去做是非對錯的評判。莊子盛贊圣人的舉動為“天府”和“葆光”,能夠做到齊同萬物的價值,用平等的眼光去看待一切事物,這是圣人的大智慧。圣人通過“兩行”的思想達到“旁日月,挾宇宙”的精神境界,從而實現“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莊子·齊物論》)的齊同萬物的目的。由此可知圣人的典范作用在于用“兩行”的胸懷去包容一切,使得眾人乃至萬物都能在圣人的引導下呈現各自的內在價值,正是在這個層面上,《齊物論》最后的“莊周夢蝶”用“物化”來展現了萬物價值平等,“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說明莊子認識到在萬物層面上必定存在不同,但是在道的視域中其價值是等同的。
綜合以上分析,“兩行”是“道—物”關系和“圣人—眾人”關系中的媒介,起到了溝通橋梁的作用。在道的層面上,“兩行”等同于“天鈞”和“天倪”,〔11〕是道之自然的流露,可以達到“寓諸無竟”的理想境界,莊子通過認識的維度跨越到精神的境界,由認識的角度轉入了實踐的智慧中,由此則需探討“兩行”思想的目的。
莊子的“兩行”思想包含兩方面的意蘊,需要從認識的角度和實踐的角度去分析。首先,“兩行”思想的直接目的在于從認識論的角度齊同是非差別,從而達到“道通為一”的以道觀之的認識高度。憨山德清說:“兩行者,謂是者可行,而非者亦可行,但以道均調,則是非無不可者。”〔12〕莊子之所以提出“兩行”的主張,就是有感于戰國時代紛繁動亂,是非混淆的局面得不到徹底澄清。特別是諸子百家游說王侯特以能辯為所長,不顧是非虛實的功利主義態度更加引起了莊子的不滿。莊子著力批判了儒墨名等學派,認為他們都是執著于名象和概念的區分,造成議論叢生,是非顛倒,道因此而隱沒不顯,“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
(《莊子·齊物論》),正是由于“小成”和“榮華”炫人耳目的功效,遮蔽了道的真理。在《齊物論》中莊子借王倪之口說“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亂”,這樣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戰國諸子爭鳴的現實情景。同樣,莊子在討論辯論雙方勝負的時候主張“辯無勝”的觀點,即使加入第三方看似公平的裁決也不能真正說明辯論的勝負,因為“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莊子·齊物論》)。可見,人之斷定是非卻本著自以為是的態度,導致不了解別人的立場和處境,從個人“成心”的角度看不能從根本上評定是非,由此莊子提出要“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
(《莊子·齊物論》),人要達到自然的境界,懂得道法自然的奧妙之處,順應變化,從而“是不是,然不然”,在道的視域中真是真非早已自然有別,不需要辯論,這種真是真非在道的層面上看呈現“物無貴賤”的價值平等,而在物的層面上看,只要萬物合乎大道自然的最佳態勢,順應無窮之造化,則世間之是非就都無所謂存在,從而泯除是非對立,在認識論上達到解蔽止辯的目的。“兩行”思想深刻批判了現實社會中刻意塑造的是非對立、物我分別的成見,主張用超越一切對待的“無待者”即道來體察流變,應對世間無窮之是非,用超越是非的“兩行”方法破除彼此對立的狹隘境地,因任自然之變化,消除物論之紛擾,達到任天而動,隨物宛轉的境界。
其次,從實踐智慧的角度看,莊子的“兩行”思想是人追求精神自由和內在價值的體道方式。“兩行”不僅是莊子敲打各家學說和世俗認識的“戒尺”,而且也是通往人精神自由和實現內在價值的實踐要素。通過“兩行”莊子破除了世俗執著的矛盾對立的認識,將生死、貴賤、榮辱、成毀、大小、多少、是非等人為設置的價值觀念拆散開來,從而由此進入萬物循道而行的平等境界。在道的觀照下,世間萬物皆有其“因是”的地方,而這種得于道的內在價值不因外在的事物差別而不同,也就是莊子所說的在“和之以天倪”和“依乎天理”(《莊子·養生主》)的行動中體悟“無待者”賦予的逍遙自由之境。鄭開在論述道家形而上學時說:“‘乘道德而浮游’命題顯示出一種內向發展的思想線索,體驗道的真理的實踐智慧表現為超脫和灑落的精神境界。”〔13〕這樣一種境界并非僅僅停留在人的認識領域,而是要通過實踐達到與道合一的狀態。莊子在此特意點出“道行之而成”(《莊子·齊物論》),提醒人們注意道的實踐性。通過實踐的方式達到道的境界,這樣的人莊子稱為“至人”“圣人”“神人”和“真人”。在《逍遙游》中描述了藐姑射山中的“神人”,“乘云氣,御飛龍”暢游于四海之外,莊子盛贊其“將旁礡萬物以為一”(《莊子·逍遙游》),這與《齊物論》中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14〕表達了同樣的境界。在“兩行”思想的引導下,萬物與我都是道的產物,天地中的一切都是在展現道的運化狀態,所以在道的作用下,萬物皆一,這種“一”恰恰就是莊子所要追求的“一成純”的“無竟”境界。在《大宗師》中談論真人時有一段話亦需注意: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15〕
真人對于任何事物都視為相同,這種相同正是“兩行”思想的體現,也就是要“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莊子·齊物論》),達到與天道自然相合。此處雖然區分了天與人的不同,但是也看到天與人是不能夠相互對立的,而要人合于大道。可見,莊子的“兩行”思想從根本上來說是希冀通過認識和實踐的向度,追求人與道合一,達到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
綜上分析,“兩行”思想在認識論的角度為破除世俗對立的眼光而起到了鞭辟入里的作用,促使人的認識達到“以道觀之”的高度。在實踐角度上“兩行”思想提供了一種追求精神自由的方式,從而達到逍遙無待的理想境界。在萬物價值齊同的世界中,人不必再糾結于錙銖必較的高低之分,也毋須時刻擔憂被權勢利害所侵擾,而是在追求與道合一的內在精神修養中深入發掘自身“因是”之價值,從而體現出自身的使命所在。
莊子“兩行”思想具有廣闊的思想維度和價值空間,在現代社會中,這種對天人關系的思考也大有裨益,著眼于萬物內在價值的肯定和大道視域下的平等,它對于當代自然、社會和人類的矛盾化解具有深刻的啟示意義。
首先,“兩行”思想彰顯了“內在價值”的平等理念。在道的引導下,萬物均有其內在的價值,而這種內在價值的平等則表現為對每個個體生命的珍惜。莊子生存在戰國朝不保夕的亂世中,《人間世》中說:“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16〕當時的局面“殊死者相枕也,桁楊者相推也,形戮者相望也”(《莊子·在宥》),可以想象是一個多么悲慘的世界。莊子本著慈愛之心呼吁關注每一個個體生命的存在,尊重生命而不是戕害生命,成為莊子思想的一個主題。“兩行”思想高度肯定了萬物齊同平等的理念,雖然在莊子時代不可能成為現實,卻激勵著歷代有志之士不斷地奮斗。從個體生命的視角擴展開來,莊子也給人們展示了一個多元社會的美好憧憬,在全球化日益加快的今天,以積極的心態去對待不同文明的習俗、制度和社會,尊重“地方知識”〔17〕的獨特價值,從而達到“吹萬不同”(《莊子·齊物論》)的和諧共進狀態。
其次,“兩行”思想喚起了人類對“道境”的崇敬與向往。個人作為有限的存在,在宇宙大化面前尤顯渺小,人類之知在天地萬物中間也顯得不足。所以,人應該認識到自身的有限,而將視野和精神投入對無限的探索和期待中。這在莊子看來就是得道的境界。陳鼓應說:“在莊子,‘道成為人生所達到的最高境界,人生所臻至的最高的境界便稱為‘道’的境界。’”〔18〕莊子著重于實踐智慧的培養,而對人類認知的限度提出了自己的警告,在《養生主》開篇中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19〕人的生命有限,知識無限,若用有限的生命去追隨無限的知識,就會陷于困境。那么,人類就只能在實踐和精神的層面上順道而行,方能體悟“道境”的奧妙。康德也認為人類的理性認識能力具有先天的界限,對于物自身是不可能認識的,只能認識在先天綜合判斷的規范下所理解的現象。由此康德將人類的自由追求訴諸道德形而上學的領域,為人類的道德設立絕對律令的指導。當然,莊子和康德處于不同時代和地域,二者的思想資源也不同,卻可以感受到他們對人類崇高境界的向往和追求。
再次,“兩行”思想破除了人類中心主義的窠臼。在人與自然關系中,隨著近代社會生產力和技術的發展進步,人類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大為提高。由此造成了人是萬物中心的錯誤價值觀念,進而引起了人與自然矛盾的加劇,人類中心論能夠在“兩行”思想的鏡鑒下得以有效地平息和轉化。肯定萬物價值的平等,也就認識到人類作為世間萬物的一種存在和其他存在物有著同樣的價值訴求,而非高高在上的征服者。莊子對于人自以為是的狹隘感覺進行了直接的批判,同樣也對功利主義的態度進行了深刻的抨擊。莊子主張“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莊子·天下》)。這種不輕視萬物,不刻意為高的思想正是由于體察到萬物皆有其存在的內在價值,從而將人放置到與萬物相同的價值序列中,而不去拔高人類的優越感。莊子說“至人無己”(《莊子·逍遙游》),至人之所以沒有自己,就是為了突破人類自我設置的價值牢籠而順應大道之自然,“無己”就等同于《齊物論》中的“喪我”。在“兩行”思想的引導下,萬物齊同,皆合于道,如此人類作為萬物之一歸化于“道通為一”的“環中”境界,無形中擴展了人類狹隘的中心主義,超越了人類功利主義的毒害。也是有鑒于此,莊子極力推崇“無用之用”乃是大用,在《逍遙游》中批評惠施“拙于用大”,在《人間世》中感嘆:“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20〕世人囿于一己之用單從對自我有利益好處的角度出發,所以局限于萬物對己有用的一面,但是對于和自己利益無關的其他方面鮮有所知。莊子洞察到“無用之用”才是萬物存在的內在價值,因而超越了人類功利主義的世俗境地,用平等的眼光和身份去體悟自然之美好,感受生命本身之神奇,形成“生態和諧”的美好局面。
最后,“兩行”思想擴展了人類的“宇宙視野”。正是由于“兩行”來源于道,所以“兩行”之觀也就是道之觀。道作為莊子哲學的最高范疇,其地位是絕對和無待的,道也是莊子思想的“背景”,在道的無形無為的影響下,萬物得以各得其所地存在。《莊子·天地》說:“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21〕道能夠包羅萬物,廣大遼闊。在《秋水》中莊子借河伯與北海若的寓言故事指出“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宇宙深遠廣袤,若是人“以道觀之”,則可以“兼懷萬物”,一視同仁,也可以體察自我之局限,擁有“宇宙視野”。這種宏大的視野將人提升到精神無限擴展的高度,從而實現精神狀態的自得和安適,達到“乘物以游心”(《莊子·人間世》)的逍遙境界。這種視野將莊子求索的“天人合一”境界轉化為今日對宇宙蒼生的關懷。
綜上所論,“兩行”思想是莊子哲學中極有價值的部分,本文通過梳理《齊物論》等篇章的內容,由“朝三暮四”的故事入手分析認為莊子的“兩行”思想指的是在道的作用下萬物(包括人)具有各得其所的“內在價值”的一種思想認識和體道境界。“兩行”是“道—物”關系和“圣人—眾人”關系的媒介,起到了溝通橋梁的作用。“兩行”思想的直接目的在于從認識論的角度齊同是非差別,從而達到“道通為一”的認識高度。從實踐智慧的角度看,“兩行”思想是人追求精神自由和內在價值的體道方式。莊子“兩行”思想具有廣闊的思想維度和價值空間,在現代社會中,這種對天人關系的思考也大有裨益,著眼于萬物內在價值的肯定和大道視域下的平等,它對于當代自然、社會和人類的矛盾化解具有深刻的啟示意義。
莊子哲學是一座豐富的寶藏,其中充滿了對生命的關懷和人類命運的思考。“兩行”思想不僅促使人們思考個體生命的獨特價值,而且在當今多元文化的交流碰撞中也能起到“求同存異”的效果。異質文化就如同莊子筆下的“眾竅”,各有其自身特點,應用“天籟”的眼光去看待其中的不同,如此才能保證平等的交流與合作,人類文明才能得以持久延續和發展。此外,人與自然的關系在21世紀日益成為關注的焦點,也是社會發展必須考慮的重要問題。《莊子·天道》說:“與天和者,謂之天樂。”〔22〕強調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其樂無窮。因此,人作為自然的一分子應該尊重保護敬畏自然,而不是為了短期利益破壞自然。
海德格爾在《荷爾德林和詩的本質》中說:“‘詩意的棲居’意思是說:置身于諸神的當前之中,并且受到物之本質切近的震顫。此在在其根基上‘詩意的’存在——這同時也表示:此在作為被創建(被建基)的此在,絕不是勞績,而是一種捐贈。”〔23〕此在在根基上詩意的棲居就意味著人與自然自由和諧的相處,而且這種相處對人來說是一種保護,“棲居,即被帶向和平,意味著:始終處于自由之中,這種自由把一切都保護在其本質中”。〔24〕可以看出,對于人與自然的思考,莊子和海德格爾亦有相通之處。“兩行”思想認同萬物的獨特價值,主張用平等的眼光去看待一切,人與自然和諧的前提也要求人充分認識到自然的整體性和平衡性,清楚了解人的局限性,在自然面前保持謙遜的姿態,從而達到“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莊子·知北游》) 的和諧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