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鋒
(山東理工大學,山東 淄博 255049)
伴隨著西方環境保護運動和婦女解放運動的興起,生態女性主義思潮由此產生?!吧鷳B女性主義”這一關于生態環境保護和婦女權利解放的重要思潮蘊含著豐富的法哲學內涵,其以全新的視角推動了學界對于法學理論的反思與重構。[1]而生態女性主義法哲學將法學的研究方法和范圍進行了深入拓展,是對傳統法學理論的一種超越和創新,具有革命性和科學性,其對于推動環境法治的完善和發展具有重要的理論及實踐意義,是現代環境保護和現代環境法治發展的必然趨勢和必然要求。[2]
深度剖析生態女性主義法哲學之理論內涵,能夠為現代環境法治的完善提供有力的理論支撐。因此,筆者將從女性主義、生態女性主義以及生態女性主義法哲學三個維度,對其概念內涵進行系統闡釋,并在此基礎上就生態女性主義法哲學在認識論及方法論層面的獨特性展開論述,以期為健全現代環境法律制度提供理論指引。
女性主義(Feminism)是19世紀以來興起的為爭取女性與男性具有平等權利的政治運動和文化思潮。女性主義運動的產生與發展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自19世紀中后期至20世紀50年代,由西方中產階級白人婦女精英群體等自由派發起,以爭取選舉權等政治權利為中心。第二階段是從20世紀60年代到20世紀80年代,由西方新左派激進女性主義者提出,旨在從階級、經濟、文化等角度,謀求女性的全面解放和人格獨立。第三階段是在后現代背景下,女性主義者更加注重自身價值的實現,探索建立女性的話語體系。[3]
生態女性主義是伴隨著西方生態保護運動和女性主義運動形成的一種主動適應社會變革的思潮。20世紀70年代發生的一系列環境問題和生態災難引起了女性主義者的強烈抗議,生態女性主義理論應運而生。弗朗索瓦(Francois)在《女性主義·毀滅》(Feminism: Destruction)一書中首次提出生態女性主義的概念,論證了女性正經受的壓迫與自然正面臨的破壞具有直接聯系,倡導女性發起一場生態保護運動,促使人類重新審視人與自然的關系。第三世界生態女性主義代表人物席瓦(Siva)以女性與自然的結合為視角,探討發展、性別與自然的問題,致力于尋求女性與自然的共同發展。波魯烏德(Boru Uhde)把生態女性主義歸結為女性主義運動的第三次浪潮,探究統治女性和統治自然之間的聯系,將環境保護運動與女性主義運動結合起來。生態女性主義在我國的實踐源自1995年聯合國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女性主義者們和環保主義者們認真探索女性與環境之間的關系,并將這種理念運用到環境保護與中國的可持續發展進程當中。生態女性主義作為一種新的思考方式,其歌頌女性與自然之間的和諧關系,倡導建立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系。
生態女性主義是對于女性主義的一種超越。生態女性主義繼承了女性主義的相關理論成果,是女性主義與環境倫理學相結合的產物。生態女性主義旨在探究“統治壓迫婦女”與“盲目支配自然”之間的關系,批判傳統的“父權制”世界觀和“人類中心主義”的二元思維模式,試圖構建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新型社會關系。[4]生態女性主義將性別與環境問題有機結合起來,秉承整體自然觀和關懷倫理,將包括人類在內的自然界看作一個整體,并主張人類應當給予自然基本的尊重與關懷。同時,生態女性主義倡導人與自然的平等,并維護和尊重其差異性,其環境正義思想主要包括四個層次的內容,即環境性別正義、環境種族正義、環境代際正義和環境種際正義。首先,環境性別正義是生態女性主義的基本訴求,其旨在通過消除差異和歧視,保證不同性別在生態權益的獲取上處于平等地位。其次,環境種族正義是指要實現人與自然關系的和諧,必須保證個人、種族、地區乃至國家之間的公正和平等。再次,環境代際正義是指環境和資源應在當代人和后代人之間進行公平的分配和使用。最后,環境種際正義是指要實現人與自然(或非人類存在物)之間的公平,這也是生態女性主義所倡導的人與自然之間的應然關系。
生態女性主義法哲學是生態女性主義理論在法學領域的應用與表現,其以環境與性別雙重視角作為切入點進行法學研究,同時吸納生態倫理、女性主義和社會文化批判理論的內容?;诙嘀匮芯恳暯呛蛯徊胬碚摰挠袡C結合,生態女性主義法哲學以其獨特的女性主義與環境主義雙重立場,將女性與自然的關系作為理念指引,深刻反思了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生態女性主義法哲學倡導人類關注女性與自然的健康發展,實現男性與女性、人類與自然的和諧共處??v觀歷史發展進程,生態女性主義法哲學是對于環境正義的演進,而現在生態女性主義思潮又影響、促進著環境保護的發展。生態女性主義法哲學以全新的方式詮釋著女性與環境、女性權益與綠色正義、女性權利與環境法治之間的聯系與區別,為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穩定、發展提供了新的實現路徑。
生態女性主義法哲學以其獨有的、不同于男性對自然和女性“野蠻侵略”與“暴力征服”的“融合之道”與“自然之道”,指引人類思考如何在法律上實現與自然的對話。采取和平、融合的方式,而非暴力征服的手段,解決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之間的矛盾。
1.認識論層面:生態女性主義批判人類中心主義。人類中心主義是將人類利益作為價值判斷和道德評判的標準,認為人類是一切事物的中心,即認為人是目的,是主體,而自然是客體。正因如此,人類在適應和改造自然的過程中,既創造了經濟收益,也對生態環境造成了不同程度的破壞。因此,生態女性主義一改西方傳統觀念中對女性與自然創造力的漠視,開辟了女性與自然相互聯系研究的新視角,強調了女性選擇與自然選擇的同質性。正是因為女性與自然之間的特殊關聯,使得女性主體更適合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并積極參與到環境保護活動中去。生態女性主義的認識論基礎是生態整體主義發展觀。生態整體主義思想是對于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的一次超越,屬于非人類中心主義的理論范疇,其思想淵源最初可以追溯到利奧波德提出的“和諧、穩定、美麗”三原則,羅爾斯頓在此基礎上進行了補充,增加了“完整性、動態平衡”兩個原則,之后奈斯又創造性地將“生態的可持續性”原則納入其中。最終,生態整體主義經過三個階段的演變與發展,于20世紀形成較為系統的理論體系。[5]生態整體主義不僅重視自然界生命個體的價值存在,還進一步強調生態系統整體的價值考量,承認并尊重生態系統的整體性價值。生態整體主義認為,人作為個體處于自然界當中,只是自然的一個組成部分,這實質上是一種生態整體觀。[6]另外,道家生態思想亦認為人與萬物都有其各自存在于自然界的價值和意義,在本質上并無高低貴賤之分。并且,世間萬物之間存在著相互關聯、辯證統一的邏輯閉環,人類的行為應當在遵守自然秩序的基礎之上進行,不然將自食惡果。
2.方法論層面:開創對“主客二分”認識論的批判。人類中心主義的“主客二分”認識論將人類與自然分離開來,將一個整體世界分解成主體、客體兩部分進行認識和研究,人為地將系統性、整體性的自然客觀規律劃分為“社會規律”和“自然規律”兩個相互對立的理論陣營,把自然界作為人類社會之外的一個獨立部分進行區別對待。在“主客二分”認識論的指引下,人類過度關注自身利益的獲取,過度透支自然,甚至破壞生態環境的有序運行和平衡。“主客二分”認識論為人類征服自然、忽略自然生態保護提供了理論依據,引發了人類與自然之間的諸多不和諧因素,人類雖獲得了短期收益,但失去了人與自然可持續發展的基礎。由此,生態女性主義開始反思傳統理論學說存在的問題,重新審視和剖析以人類為中心的“主客二分”方法論,引導建立新的研究角度和發展理念。生態女性主義法哲學理論可以概括為兩個方面:其一,人與自然界的其他生命形式是平等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人類是構成整個生態系統的物種之一。生態系統中的所有物種是相互聯系的統一整體,所有生命形式應當按照其自然規律發展,維持生態系統的平衡和生物多樣性。其二,人和自然之間所體現出的生態關系和性別關系具有內在的關聯,自然孕育萬物與女性繁衍后代之間存在著密切的相似性。將父權社會的“性別歧視”與經濟社會的“自然歧視”相互鏈接,可見二者之間存在著邏輯關系和歷史聯系,女性的解放與自然的解放存在著不可分割的關聯。
生態女性主義法哲學對于推動環境法治的完善與發展具有重要的理論及實踐意義。因此,從女性與環境、女性權益與環境正義以及女性權利與環境法治三個維度,對生態女性主義法哲學與環境法治之間的辯證關系展開系統論證,能夠為正確處理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完善現代環境法治提供全新的法理視角。
女性與環境的關系有著深刻而長遠的文化和歷史淵源。女性在環境保護運動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環境保護與女權運動的相互結合,催生了影響世界的生態女性主義理論。女性與環境的關系可以概括為兩個方面。第一,女性是環境惡化的最主要受害者。全人類都是環境惡化的受害者,而對女性的影響尤為突出。環境惡化不僅導致女性經濟上的貧困,更加影響著女性的身心健康。由于勞動分工與女性社會地位的不平等,女性在貧困人口中的占比遠遠高于男性,而受環境污染影響最大的往往是貧困人口和底層民眾。女性在面對環境退化時,獲取經濟資源的能力低于男性,許多女性處于“貧困—環境退化—進一步貧困”的惡性循環當中。另外,環境污染對人類身體的損害不僅及于女性自身,還有可能通過懷孕、哺乳等行為影響到后代。第二,女性是環境保護的重要力量。女性由于其自身對周圍事物的敏感性和適應環境變化的脆弱性,最早掀開了西方環境保護運動的大幕。早期的生態女性主義主張女性與自然之間存在天然聯系,認為女性是生態環境的保護者,積極倡導女性參與到生態保護運動中去,對環境保護運動和女性獨立運動的興起和發展起著積極的推動作用。[7]
生態女性主義學者指出,公平的社會發展模式必須提高貧困人口尤其是貧困者中女性的權益,賦予她們可持續利用自然資源的權利,這也是可持續發展的重要基礎。由于女性是自然環境惡化最直接的受害者,因此她們對于周邊威脅生態環境的行為有著更為深刻的洞見和體會。生態女性主義在保障女性權益、關注環境正義等方面的影響意義重大。環境正義是環境哲學與環境倫理學的研究范疇和前沿理論,[8]其概念最早起源于在美國興起的環境保護運動。環境正義所解決的最核心問題是如何從公平正義的角度來合理分配有限的自然資源,即如何公平處理不同國家、地區、人群之間的生態資源分配問題。根據時間和地域的不同,可分為代內環境正義和代際環境正義、國內環境正義與國外環境正義。所謂“代內環境正義”包括國內環境正義和國外環境正義,是處理當代一定地域之內或者一定地域之外的資源分配正義問題。而“代際環境正義”則是解決當代人與后代人之間的資源分配問題,這要求當代人在利用自然資源時不僅應當考慮到如何滿足自身的現實需要,還應當站在造福子孫后代的立場上,為后代保留必要的生存和發展資源。[9]
頻繁爆發的環境危機引發了人類對于環境問題的深刻反思,人們開始重新審視和界定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生態文明的理念在此背景下誕生。生態文明理念促使人們認識到自然的重要性,強調對于人類所處環境整體性利益的保護,反對對于自然資源的報復性、毀滅性的利用和對貧困人口、弱勢群體的威脅與迫害。生態文明對法律的革新起到了推動作用,不僅是舊有部門法律制度的完善,還包括基于現實的環境危機而催生的環境法治的制度重構。環境法治要求對任何的種族、少數群體、個體權利都應當給予公平公正的尊重和維護,對于少數族裔、弱勢群體權利的忽視甚至歧視,應當在環境法治的框架下予以糾正和完善。環境法治所代表的不僅僅是對于人與自然關系的深刻反思,還在一定程度上對人與人之間和諧關系的建立提供了理論指引。在環境法治的維度里,理解公平正義的視角是多元的。在法治框架中,“男女平等”是一條基本原則,但這種平等并不等同于相等,即不是形式上的平等,而是實質上的平等。由于社會對于女性的不公正待遇導致女性權利得不到切實的保障,這與環境法治的本意甚至法治的理念都是相悖的。在社會認知層面,由于性別的差異,女性相較于男性所能占據和利用的社會資源及自然資源較少,而受環境惡化影響的程度卻比男性大,其間權利義務的平衡需要靠法律來實現實質意義上的公平,而非僅僅強調環境主體間表面上的平等。[10]
在厘清生態女性主義法哲學的內涵及其獨特性、明確其與環境法治之間辯證關系的基礎上,現代環境法治的完善應從宏觀理念和微觀制度兩個層面進行綜合制度設計,充分吸收生態女性法哲學所具有的獨特內涵,并將其運用到健全環境法律制度當中,使之更好地助力生態環境保護與現代環境法治的發展。
1.將環境正義作為環境法的終極價值。環境正義既有其生態哲學意義上的理論高度,又能體現對現實社會中具體問題的人文關懷。環境正義之所以與環境法的其他價值形態不同,是由于其原則的產生是獨立的,不需要依賴于任何樸素的善的觀念。而安全、秩序、利益、發展、民主等價值都可以由環境法的正義價值推演出來,即環境正義是環境法“價值中的價值”。其一,環境正義在道德觀念上是優先于其他價值形態的,因為公平正義是人們內心最為樸素的價值觀念。其二,在認識論上,環境正義也具有優先于其他價值形態的地位,因為環境正義是評價其他價值的價值。從某種意義上講,環境正義已然成為了評價環境法律體系客觀性、公正性、約束性的價值準則。因此,應將環境正義確立為環境法的終極價值形態。[11]
2.實現從關懷倫理到關懷價值的轉化。從人類中心主義到非人類中心主義的演變體現了人類對于環境倫理的認知與關切,而將環境正義作為環境法的終極目標和理想狀態則能體現出人們對于環境價值的審視與關懷。環境正義應當作為人們界定環境主體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的標準,在環境法律體系中融入“關懷”這一女性傾向化要素,并非是對于法律所要求之理性的挑戰,而是對現有父權制統治模式及規制失靈的一種彌補和修正。強調關懷價值并不會導致環境法律體系的感性化色彩或者不穩定性,這只是對理性化環境法治的完善和升華,以達成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及人對自然的人文關懷的雙重目標。從“無害于環境”到“有益于環境”的目標轉變,實現了從“關懷倫理”到“關懷價值”的轉變過程,其間充分體現了環境正義的關懷價值。
1.轉化國際環境法中的社會性別條款。國際環境保護對社會性別的關注經歷了漫長的過程,關于女性參與環境保護運動的規定逐步確立在一些國際法律規范的條文當中。例如,在《生物多樣性公約》(Convention on Biological Diversity)的序言中寫道:“……婦女在生物多樣性保護中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婦女有權參與生物多樣性保護政策的決策和執行”。再如,《世界人權宣言》(Universal Declaration of Human Rights)第二十五條和《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Optional Protocol to the Convention on the Elimination of all Forms of Discrimination against Women)第十四條都對婦女在自然資源利用方面的權利作出了明確的規定。另外,在很多國際“軟法”當中也存在社會性別條款。比如,1995年《北京宣言》規定,要保證女性與男性享有平等獲取資源的權利。因此,應將國際環境法中原則性、綱領性的社會性別條款加以轉化納入國內立法體系,并制定具有可操作性的實施機制。
2.保障女性有效行使環境保護決策權?;谏鐣詣e視角進行環境立法,全面考量女性在環境管理中的重要地位,保障女性行使參與環境保護的決策權。其一,充分調動女性參與環境決策的積極性,樹立正確的性別觀念,鼓勵其發揮主觀能動性參與到環境治理和環境決策的過程中。例如,可適當調整環境治理及決策結構,增加女性的參與比例。其二,優化環境決策結構,設立專門機構進行過程性監督,保證決策程序的公平公正,實現女性參與環境決策的實質性和有效性,更好地發揮女性在環境治理及環境決策中的重要作用。其三,適當引入社會性別差異化的評價理念,從不同角度開展環境決策工作,在確保法律理性的基礎上,適當增加人文關懷的價值理念,豐富現代環境法治的內涵。[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