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鶯鶯
當代中國的行業協會商會在維持社會秩序、促進社會穩定和經濟發展方面具有重要意義,也是社會科學領域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研究議題。行會商會研究發展至今,海內外學界已積累了大量成果。隨著中國社會發展節奏與目標的變動,行會商會研究在近幾十年中也發生著研究范式的轉型,具體可分出以下四種類型。
第一類研究本文稱之為“市民社會研究”。這類研究統攝在市民社會視角之下,與20世紀90年代國內外學界對中國歷史上與當代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興趣緊密相關。這類研究把行會商會視為中國市民社會發展的重要環節。與運用國家與社會視角研究商人社團的歷史學研究類似,針對當代經驗的案例研究的總體問題意識也是商人社群組織是否可以放在市民社會的尺度上加以衡量。例如,它是否表征著自主性社會領域的形成,是否呈現清晰一致的群體身份意識?抑或與此相反,只是編織政商間庇護關系的一個環節?大部分海內外研究者都同意,基于經商前身份、經營規模、社會意識等多方面的差異,中國的商人群體缺乏清晰且獨立的西方式身份意識。①Kellee Tsai,Capitalismwithout Democracy:The Private Sector in Contemporary China,Ithaca:The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7.即使針對民營經濟較為發達的江浙地區的豐富經驗研究也證實,行會商會組織尋求與政府保持著緊密而良好的合作關系,而非營造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張力關系。②Jianxing Yu and Jun Zhou,“Local Governance and Business Associations in Wenzhou:A Model for the Road to Civil Society in China?”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vol.22,no.81(May 2013),pp.394-408.
第二類可稱之為“行動策略研究”。研究者不再感興趣于在國家與社會之間給行會商會以定位,轉而在經驗層面討論行會商會介入經濟政策制定的實際效果與策略,討論行會商會介入政策的方式、效果與管道的差異。③汪錦軍、張長東:《縱向橫向網絡中的社會組織與政府互動機制——基于行業協會行為策略的多案例比較研究》,《公共行政評論》2014年第5期;張長東:《社會組織與政策協商:多元主義與法團主義之辯》,《浙江學刊》2017年第1期;紀鶯鶯、范曉光:《財大氣粗?——私營企業規模與行政糾紛解決的策略選擇》,《社會學研究》2017年第3期;沈永東:《中國行業協會商會政策參與:國家與社會關系視角的考察》,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9年;陳超、唐樺、唐揚:《地方政府競爭壓力、行業同質性與商會的政策參與空間——基于昆山與廈門的比較分析》,《公共行政評論》2021年第4期。就實際效果來說,行業協會在相當程度上介入了經濟政策的制定和實踐,也可能使用極具主動性的行動策略,或依賴治理體系所提供的機會結構來實現集體目標。從根本上說,這類研究的問題意識其實在于探尋行會商會作為自組織形式的政治效果,與第一類研究有內在關聯,它仍然假定了行會組織的重要意義在于將自發性的集體意志輸入政體。
第三類研究可稱之為“組成機制研究”。這一類研究主要觀察商人社群依賴擬血緣、地緣或業緣關系而建立起來的組織化機制,及其是否透射出某種可以定義為“社會自發邏輯”的構成原則。④紀鶯鶯:《商會的內部分化:社會基礎如何影響結社凝聚力》,《公共管理學報》2015年第1期;黃冬婭、張華:《民營企業家如何組織起來?——基于廣東工商聯系統商會組織的分析》,《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4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框架關系討論的瓶頸推動研究者轉向了對組織行動策略和組織機制的挖掘。
第四類研究本文稱之為“基層治理研究”。緊緊把握近期中國社會治理體系的發展進程,著重探討包括行業協會商會在內的社會組織對于塑造治理體系的重要意義和具體作用機制。近年來,作為社會組織中的重要類型,行業協會商會往往處在行業治理、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等諸多問題的交界點上,研究者關心行會商會在基層社會治理、公共危機管理和新經濟秩序構造中的作用機制、路徑和模式。⑤黃曉春、周黎安:《政府治理機制轉型與社會組織發展》,《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11期;Patricia Thornton,“The Advance of the Party:Transformation or Takeover of Urban Grassroots Society?”The China Quarterly,no.213(March 2013),pp.1-18.
總體而言,既有研究的逐步轉向體現了行會商會研究領域的問題意識在社會變遷之下的變動,也為我們理解當代行會商會的政治與社會意義提供了相當豐富的基礎與一般基準。但是,本文認為在以下兩個方面,還存在著經由理論反思進一步拓展研究的空間。
第一,涉及對經驗現象多樣性的理解。既有研究注意到,商會行會本身的差異性非常大。這可以表現為在政策參與的領域,組織影響力之間存在明顯分化;抑或是不同組織的介入方式不同,部分組織可能更多采取制度內政治的方式,但也不乏一些組織采取比較激進的帶有對抗性色彩的途徑;抑或是商團組織與體制的結構性或制度性關系存在分化。上述行會商會組織的多樣性導致的推論是,似乎國家與社會關系存在著基于區域、組織類型或經濟基礎的分化。這樣的推論在一定層面上是正確的,但若換個角度追問,這些現象背后是否蘊含著某種關于社會政治運行的根本一致性呢?部分既有研究采用類型學的方式來包容上述多樣性,似乎一些類型更像規范理論所期待的社會組織,而另外一些則不那么符合規范性期待。但是,這些組織難道不是處在同一套政治社會秩序中么?因此,仍然有必要尋求一種超越了經驗類型學的理解方式。
第二,涉及“社會”的具體面貌。國家與社會關系固然是行會商會研究不能回避的問題意識。雖然既有研究中并不缺乏指向社會的問題意識,但在分析層面對于“社會”的具體理解其實還是比較模糊的。從國家與社會的理論視角來說,把行會商會組織本身視為國家與社會的交界,這樣的假定是沒有問題的,但是把行會商會組織僅僅理解為國家與社會之間支配關系的承載,卻削減了行會商會組織作為地方社會歷史與文化載體的豐富意義。在這一方面,針對商會行會的歷史學或社會史研究其實可以為研究者豐富問題意識提供啟示。羅威廉在對漢口的研究中提出,漢口在太平天國之后歷經行政力量缺席的重建過程,商人團體作為替代性的力量在事實上接管了漢口城市商業的治理。盡管商人自治從未得到官方或法律上正式的授權,卻形成了“管理上的公共領域”。①[美]羅威廉:《漢口:一個中國城市的商業和社會(1796-1889)》,江蓉、魯西奇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或可以說,漢口城市自治的崛起恰恰建立在兩個非常特殊的條件之上,一個是漢口自身作為區域貿易經濟節點的特殊地位,一個則是太平天國之后漢口行政處于重建過程這一特殊政治背景。馬敏和朱英提出了相似的判斷,認為晚清蘇州在官府以外已形成了以商會為核心的在野城市權力網絡,控制諸多方面的城市管理權。通商口岸地區的商業革命,帶動了清末市民社會的形成。②馬敏、朱英:《傳統與現代的二重變奏——晚清蘇州商會研究》,成都:巴蜀書社,1993年。邱捷則提出相反的觀點,他以廣州街區集廟議事的案例為例,說明領袖與坊眾的政治、文化和倫理觀念都是相當傳統的。③邱捷:《清末廣州居民的集廟議事》,《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2期。盡管歷史維度的研究中存在激烈爭論,④一項更完備的綜述可參閔杰:《近代中國市民社會研究10年回顧》,《史林》2005年第1期。但其實都注重把行會商會放置在具體的地方政治經濟文化情境之中來分析。孫飛宇等研究者對一個國際NGO的當代案例研究在此可引為對照。攜帶強烈現代西方理念訴求的國際NGO,在地方實踐中遭遇地方性文化與行為模式,不僅沒有達到生產理想社會的預期,反而不斷適應著地方社會文化的邏輯。⑤孫飛宇、儲卉娟、張閆龍:《生產“社會”,還是社會的自我生產?——以一個NGO的扶貧困境為例》,《社會》2016年第1期。如果將這些研究聯合來看,一個新的研究立足點是成立的,行會商會所代表的“社會”是嵌入在具體地方歷史文化脈絡之中的地方社會,而其中的行動者則是“完全卷入地方文化、歷史與政治的具體的社會人”。①[德]馬克斯·韋伯:《經濟與歷史:支配的類型》,康樂等譯,廣西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81頁。
基于對一個地方性行業協會的案例研究,本文希望進一步延伸對上述問題的思考與回應,也對既有理論解釋形成深化與補充,提供一個觀察和理解行業協會的新視角。自2017年起,作者對Z市家用電器協會(以下簡稱家電協會)進行了以參與式觀察和深度訪談為主的田野調查。作者對核心成員進行了多次深度訪談,實地參與協會活動,收集了大量文件和新聞資料。與一般社會組織研究廣泛揭示的組織資源匱乏與活力不足的困境不同,Z市家電協會保持了相當程度的活躍度和組織穩定性,在地方社會中具有相當程度的社會知名度和認可度,也多次獲得上級政府乃至國家授予的榮譽。這使得家電協會在方法論上具有“異常案例”(deviant case)的價值。異常案例是指相對某一具體議題、理論或常識來說非常少見的案例,這類案例不具備代表性,但是有利于發展出新的理論闡釋。②John Gerring,Case Study Research:Principles and Practices,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
接下來,本文首先說明家電協會所處的Z市在經濟、政治和歷史文化上的特點。就此而言,家電協會現有的活躍狀態既可視為特定地方政治經濟制度塑造的結果,與Z市民營經濟的累積性發展以及地方性制度改革都有直接關系,同時也是Z市地方文化傳統的體現。進而,本文從組織網絡和組織理念兩個角度來分析家電協會與地方社會的聯系。一方面,家電協會在地方社會中之所以獲得組織學意義上的顯要位置,在于它構成了多重網絡結合的基礎,它既調用了在社區歷史發展中日益牢固的人際關系網絡,也體現為一種市場、行政與社會網絡深度結合的模式。另一方面,從文化理念的實踐上說,家電協會在社會、經濟和政治各維度上的公共活動都追求以“實質公道”為核心的價值系統的支持,而非背離或革新。總體來說,對家電協會的分析可以說明一個地方性行業協會如何在地方社會中不斷營造出自己的生存空間,獲得社會的認可,同時又構成地方社會自身實現再生產的載體。這一案例也說明了國家與地方社會之間深度結合與互動的多重方式,但是這并不應當理解為國家對社會的吞沒,而說明在國家與社會之間特殊的互構性機制。
Z市家電協會成立于1990年代,截至2020年會員企業已從成立初期的七十多家發展到了五百多家,包括會長單位1家,常務副會長單位6家,副會長以上單位33家,理事以上單位75家,秘書處專職人員有6人。協會現有一刊一網,黨政工團組織健全,設有黨總支委員會、行業工會聯合會、婦女工作委員會、共青團工委等。協會還擔任市和區兩級工商“消費維權投訴聯絡站”、市人事局“人才工作站”、市中級人民法院“民商事調解服務站”等多重職能。會員單位的規模不等,但主要以流通商貿業為主,承擔全市家用電器的流通和消費。協會設有“家電事故鑒定專家組”和“家電維修義工隊”,相繼制定了適用于Z市的《空氣調節器安裝行業規范》、《家用電器維修服務規范》、《家用電器維修服務行規公約》、《家用電器維修指導目錄》等行業自律性的規范。協會經市民政局評估為5A級社會組織,黨總支也被市委組織部授予5A級黨組織。多次被市政府、經信委、工商聯評為優秀行業協會。除此之外,協會相繼獲得國家、省、市級幾十多項榮譽。③本段所使用材料來源于協會官網介紹。
因此有理由說,該家電協會是一個高度介入行業和基層社會治理并且取得了多方面認可的社會組織。協會能夠獲得多項官方榮譽和參與制定多項行業性規范,部分原因也在于Z市地方政府的制度性賦權。Z市于2012年出臺文件推進“政府向社會組織轉移職能”的改革措施,2014年在行業協會商會承接政府職能轉移實踐方面已構建了相對完善的政策制度體系,2015年Z市在全市工商聯系統實施行業協會商會承接政府職能轉移的擴面工程,在全市22個重點行業協會商會全面推廣承接政府職能轉移。①郁建興:《改革開放40年中國行業協會商會發展》,《行政論壇》2018年第6期。在這樣的制度背景下,Z市行會商會在地方經濟治理中發揮了規范市場秩序、建立創新平臺、抱團扶持危困企業、開拓市場等多重角色,在地方社會治理中也獲得了參與環境治理、調節勞資關系、參與社會公益的較大空間。
除了上述制度背景之外,Z市還具有一些特殊的地方政治經濟和文化特征。從經濟學的角度說,Z市地方經濟以高度自發性經濟為核心特征,民營經濟在地方經濟構成中占比很高,是一種以民營化和工業化主導推動城市化的經濟社會發展模式。從歷史文化的角度說,Z市也擁有特殊的文化線索,它歷史上遠離政治中心,民間社會網絡和結社傳統相對發達,而重商精神和功利思想亦有助于商人突破傳統家族組織的限制而實踐新組織形式。總體而言,以Z市的經驗來看,地方社會中社會組織的發展,與具體的政治經濟學特點、特殊的經濟發展路徑和歷史文化基礎都有關系。這些方面的特征共同促成與維系了地方社會中對自發性協調和組織機制的需求,也構成了理解地方性組織的重要背景。
家電協會在一般意義上固然是作為組織被公眾認識和接受的,但是正如本文將要證明的,它同時也是多重網絡關系交織的樞紐,并在經濟、政治與社會能量之間實現著源源不斷的溝通與傳導作用。而這一特點,首先是由家電流通行業本身的市場網絡屬性所決定的。
費孝通在討論溫州民營經濟發展時曾提出“小商品、大市場”的概括。他認為溫州模式與蘇南模式不同,“蘇南的歷史傳統是農工相輔、男耕女織”,②費孝通:《小商品、大市場》,《浙江學刊》1986年第3期,第6頁。而溫州的歷史傳統卻是以個體為基礎的向外流動的貿易形式。“在這兩種不同的老根基上,蘇南長出來的是社隊工業和后來鄉鎮辦的工業,浙南冒出來的是家庭工業加專業市場。蘇南是從農副出工業,以工補農;浙江是從商販出工業,以工擴商”。③費孝通:《小商品、大市場》,《浙江學刊》1986年第3期,第6頁。可以說,蘇南的經濟形式體現著更強的集體性質,而浙南的經濟形式始終帶有更強的個體化特點。到了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歷史的特殊條件下培養出來的才能迅速轉化成為新時期活躍的商業活動。“一是在生產領域發展了家庭工業,二是在流通領域開辟了專業市場”。④費孝通:《小商品、大市場》,《浙江學刊》1986年第3期,第7頁。就后者來說,是依靠供銷員在生產者、零售商、攤子和消費者之間“建立起了一個生動活潑而又似乎無形的流通網絡”。⑤費孝通:《小商品、大市場》,《浙江學刊》1986年第3期,第8頁。而這個流通的網絡甚至是更重要的,因為,“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必須有一批服務專業。這種分工是任何性質的商品經濟所必需的。溫州商品經濟的發展使十萬購銷售員和郵電、運輸、信息、科技等眾多的服務人員從直接的生產部門中分離出來,正是他們用所謂的‘千山萬水、千言萬語、千辛萬苦、千方百計’編織起了一個巨大的民間流通網絡,把千家萬戶的商品生產同千變萬化的社會需求銜接了起來。”①費孝通:《小商品、大市場》,《浙江學刊》1986年第3期,第10頁。因此,在費老看來,“溫州模式”的重要意義,“在于它提供了一個民間自發的遍及全國的小商品、大市場,直接在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建立起的一個無孔不入的流通網絡”。②費孝通:《小商品、大市場》,《浙江學刊》1986年第3期,第9頁。民間的市場流通網絡,就是費老當時所捕捉到的蘊藏于溫州民營經濟蓬勃發展中的核心秘密。也可以說,費老以溫州為例,說明了市場的網絡本質以及市場網絡鏈接生產和消費兩端的重要功能,以及市場網絡生長的地方性條件和特征。
Z市家電協會首先是這樣一種市場網絡屬性的集中體現。家電協會以轄區行政范圍內的家電經銷商和維修業務經營者為主體,2017年年度銷售額超過百億元。客觀來說,這個行業并不能算是Z市民營經濟的首要支柱,但卻承擔著該市行政范圍內家用電器的流通和消費,以及向次級區域市場分銷家電產品的重要功能。而家電市場本身也具有一些復雜的特征。首先,經銷商的規模和性質各不相同,市場內部異質性比較強。既有本地大型企業,也有蘇寧、國美等大型連鎖企業在Z市的分支,還有一部分則是極為分散的中小經營者。就數量比例而言,目前中小企業占絕大多數。其次,配合基層市場的需求結構,諸多中小賣場星羅棋布地分布于各個基層市鎮。“鄉鎮多,板塊散,小鋪點星羅棋布……全市現有大大小小的家電賣場接近1000家,相比國美、蘇寧這些家電連鎖,他們的經營方式更靈活。加上在四、五級市場,規模店、連鎖店難以縱深,形不成張網之勢,更適合經營中低檔產品的中小型門店生存。與其他地區國美蘇寧‘一統天下’的局面相比,在Z市,國美、蘇寧這些家電連鎖只占地區總銷售額的15—20%左右。”③《Z市社會組織訪談錄》,協會宣傳資料。最后,由于家電商品的特殊性,家電商品往往涉及非常繁瑣但緊要的售后業務,例如售后維修、事故定責、消費者維權、安全宣傳、糾紛賠償等多方面的業務,而在這個層面上,家電行業所處理的就遠不只是經營主體的業務,而涉及消費者與廠商、經銷商的糾紛與矛盾。因此,家電行業的網絡事實上包容的不僅僅是經銷商,還有維修技術員、定責專家、維修技能培訓專家以及極為廣泛的消費者群體。
家電協會生發于上述市場網絡之上,其組織目標是服務于市場網絡產生的多方面需求。經營主體高度分散,消費者的需求復雜多變,并且由于市場和法律體系本身的漸進性質并沒有完全統一確定的規則來處理各類需求,這使得想要使用單一的官僚制方式去管理上述各環節面對的諸多問題其實是非常困難的。例如,家電行業的售后事故處理往往涉及非常具體而特殊的內容,例如事故調查、定責、裁定額度、協商額度等復雜事項,在缺乏統一處理框架的前提下家電協會實際上承擔的是一事一議的協調工作。這類協調極大地避免了社會沖突,維持社會穩定并降低了社會治理的成本。家電協會的秘書長D向作者講述了諸多類似事件,以下是一個典型案例。
“還有一家在我們★★路,春節(電視機)燒起來了,他那個也是★★買的,跑到店里去鬧,說過不了年了。也是一樣辦法,賓館住著,我們派專家去勘察,確實是電視機質量故障,是★★的。我就跟★★的辦事處說趕快賠錢。趕快賠,要求太高了,要十幾萬。一個電視機,按照實際價格算只有3萬多。要解決時候我跟用戶說,我們實際上損失只有3萬多,我給你翻個倍,賠個6萬。他說,我要誤工費,我這幾天在外面吃的不方便,后來他要8萬塊錢。后來我(跟辦事處)講趕快賠給他,他也減了一半。我說我們實際勘察下來也是3萬多塊的損失了。但雇人家清理、裝修、買油漆、裝地板,都要考慮人家誤工費,8萬也確實不多的。”①田野調查,訪談對象D,訪談時間:2020年1月。
為了應對市場網絡運行的復雜問題,家電協會擔負了有關行業治理的多重功能,這也可以解釋地方政府為什么向行業協會進行職能轉移或賦權。但本文想要強調的是,這并不意味著行業協會因此就成為準政府機構,或完全被體制所吸納。在這個層面上,家電協會的組織形式表現出了更復雜的意義。一方面,它的確是行政網絡中的關鍵環節;另一方面,它也極大程度的包容了社會要素,而不僅僅是將社會要素體制化。
就第一個方面來說,家電協會在行政組織網絡中占據了重要位置。協會構成要素具有很高的社會性,基本以經營戶為主體成員。但更引人注目的事實是,它也采取了科層政府的組織形態。這表現為,一方面它在組織形式上模仿政府部門的分化格局,協會黨政工團組織健全,設有黨總支委員會、行會工業委員會、婦女工作委員會、共青團工委等架構。同時,協會還擔任著“消費維權投訴聯絡站”、“人才工作站”等諸多中介性角色。另一方面,它在組織理念上也承襲了典型的秩序與管理理念,特別是要求組織服務于諸多社會治理的需求。例如,由于新冠疫情的影響,協會2021年也成立了“疫情工作辦公室”,以負責協會相關的疫情管控工作。這種類似于政府部門的組織原則和理念系統的模仿,客觀上有利于協會融入政府部門的組織網絡之中,也成為后者向外衍生的環節。但就組織的自我認同來說,家電協會也清晰地認識到了協會作為獨立行動者在地方治理網絡中的位置,并精心營運這一組織位置。例如,家電協會之下還有12支義工隊伍,通過這些義工隊伍,家電協會建立了與工商聯、基層街道、基層社區甚至其他社會組織等多類主體的密切合作關系,從而有意識地尋求融入地方社會治理網絡之中,成為一支重要的團隊力量。
就第二個方面來說,家電協會對政府組織網絡的嵌入,也充分利用了個體社會關系的基礎。而對社會關系的包容,正是協會組織“活”起來的關鍵,也是本文并不將協會對政府組織的模仿理解為體制化的根本理由。那些由原來政府部門流轉出來的個體在組織社會事務時,雖然承襲了來自體制的組織技能和思維,但是這并不代表這些個體必然成為完全受到政府支配的傳聲筒,他們也需要將自己的根系扎到社會生活中去。甚至可以說,對于需要協調復雜社會利益關系的家電協會來說,這一點就格外重要。家電協會現任秘書長的經歷具有代表性。在市場化改革以前,這位秘書長曾長期供職于市機關單位,改制以后下海經商。秘書長現在也還兼任多項制度化的身份,例如“市消保委委員”、“區消保委員”、“市中級人民法院民商事調解員”等。作為其戰友的協會書記這樣總結秘書長的生涯:
“秘書長的話也是企業改制了以后,他出來自己做家電。因為他在機關待的時間比較多,后來我們會長換屆了以后,新會長說你可能在家電協會當秘書長所發揮的作用,比你(自己)做家電的作用還是比較大。現在家電的競爭也比較厲害,你看看要不要考慮一下。后來★秘說算了,他把自己的公司把它注銷掉以后的話,到了協會來做秘書長。秘書長了解協會的工作,尤其是他知道怎么樣去當會長,怎么樣去發揮會員單位的積極責任,怎樣凝聚會員單位,這些凝聚力做好,然后他還有最大的優勢跟政府部門的對接,比任何人都要暢通。他知道政府里面怎么談……他本身他原來在機關里待過,他最早的時候,比如說★★局的★★市共青團的委員,還有★★署、★★局的黨委書記和團委書記,★★工業品貿易中心家電公司經理……所以他有很多的同學、戰友、同事都是機關里的。”①田野調查,訪談對象Y,訪談時間:2020年1月。
從形式上看,秘書長的生涯歷程就體現出從體制內到體制外、再從體制外向體制內回歸的特點。但是,原來的體制中人進入社會組織,并不應當僅僅視為行政力量向社會領域的侵蝕,對這一形式特點的性質判斷還需要結合對行動者的具體實踐的理解。體制中人掌握了有關體制內的知識、關系網絡和組織經驗,這既有利于他們更好地組織社會要素,也能更有效地與行政系統溝通。正是通過秘書長的個人網絡,協會對治理網絡的嵌入得到了更有效的補充。這同時也說明,攜帶著特殊網絡和資源的“能人”對于協會具有極為關鍵的作用。值得強調的是,如果從“能人”的主體性視角來看,這種對于地方社會網絡和空間的經營,其實變相地衍生了“能人”自身的政治生命,構造著體制內外的溝通與交流渠道。
家電協會的第三層網絡基礎是行動者之間的社會關系網絡。將研究視野放到行動者的微觀層次,就會發現組織成員之間首先是通過具體的歷史性的社會關系緊密聯系起來,而不是某種完全一致的利益訴求或抽象身份意識。換言之,使家電協會獲得持續而堅固的社會基礎的是特殊主義關系結構,而不僅僅是圍繞團體建立的身份認同。
家電協會從成立發展到作者開展田野調查時已經歷二十多年。這二十多年,也是協會主體成員共同見證家電行業發展的歷程。家電行業最早的一撥經營者,正是Z市最早以個體身份從事家電流通貿易的經營者。這些人不少是從過去的Z市供銷社中“出來的”,在企業改制之后在不同時間點轉向個體經營。秘書長本人由于個人經歷的特殊性,是留在體制內一直到最晚才“出來”。但在家電市場最初形成的時期,許多個體經營戶從當時還任工業品貿易中心家電公司經理的秘書長手上批發電器。D秘書長的自述是,
“這下面一般都給(我)點面子。因為我是在老家電行業,看著他們發展的。而且過去很小的(經營戶),他踩著三輪車過來。他說★經理啊,你這個自行車先讓我拿走,我下午再把錢送給你。我要承擔責任的,我是國有單位的。如果你跑了呢?我不是賠死了。所以有時候我就簽字,讓他欠,欠一個星期或是欠三天。他賣了再還錢。他慢慢就大起來了。從踩三輪車一直到開個小店,小店變三間,越開越大變成賣場。但是我呢,我如果第二年就出去,人家就說哦你三張牌都歸本了,你不想給國家干了就要自己掙錢了。我就做不出。做不出我就一直窩到99年,單位徹底買斷改制,大家都走了,那我走了”。②田野調查,訪談對象D,訪談時間:2017年6月。
早期的共同歷史基礎構成了家電協會核心成員之間的強力紐帶。協會在多年發展過程中,成員已經從70多名擴展到了500多名,而且構成要素日益復雜。但是,這種以卡里斯瑪領袖為中心的成員關系模式并沒有改變。秘書長仍然起到核心紐帶的作用,他提到在日常工作中對500家企業中的大事小事曾施予幫助和解決的不低于300家。這就是說,秘書長對大部分成員都有很強的直接影響力和紐帶作用,個體成員通過核心領袖被聯系在一起。人際紐帶進而通過這種中心化的結構轉化成為組織勢能。組織內部網絡上的上述特點,被秘書長根據自身的實踐經驗概括為“秘書長相當于扇子釘”的作用。作者曾數次與D走訪經營戶集中的家電城,從D與經營戶互動的熟稔程度來看,可見一斑。
質言之,協會的形態學表現是組織的,但本質更是網絡的。組織的活力來源于對經濟、行政和社會網絡的整合與聯通。行會組織是在市場網絡、行政網絡與社會網絡交錯中產生的“果實”。若以行動者的視角來看,作為組織網絡核心的秘書長既在原來的企業主網絡中,也在官僚網絡中。而網絡交疊的核心又是通過負載于個體身上的歷史化聯系實現的。景軍曾研究華北某村莊廟宇重建的過程,普通的人際關系網絡如何被激活或轉換成為一種強大的社會組織力量。①景軍:《知識、組織與象征資本——中國北方兩座孔廟之實地考察》,《社會學研究》1998年第1期。廟宇仿佛構成了社會關系的節點,作為“社會發動機”,它的意義在于組織、調用與轉化網絡中所包含的能量與象征資本,在于攪動社會生活,而不是為了塑造相對于其他社會空間的清晰邊界。本文案例展示了類似的意義。行業協會也是位于不同形式網絡交疊區域的“發動機”,它的使命恰恰不在于區分,而在于使經濟、社會與行政力量發生源源不斷的互動與轉換,從而實現對于公共活動和社會空間的運營。
研究者一般認為,社會組織之缺乏理念是發展不足的表現。②王名、賈西津:《中國NGO的發展分析》,《管理世界》2002年第8期。而針對行會商會的當代研究則較少關心組織理念的問題,通常較多關注行會商會介入公共治理的三類行動,向社會提供公共品,介入經濟治理維持行業秩序,和通過政策倡導影響政府決策。特別是政策倡導,是觀察行會商會組織是否具有活躍治理意義的核心指標。制度結構分析和行動策略分析也對這一問題提出了一體兩面的解釋,前者更看重制度環境的決定作用,后者更看重組織中心的行動策略。
但總體上說,既有研究通常將行會商會假定為追求利益或權利的行動主體,較少關注行會行動策略背后的觀念理據。有研究顯示,若從組織理念的角度進行辨析,則會發現行會的集體行動方式的變動背后隱藏著社會意義的深刻轉向。③霍新賓:《行會理念與官府裁決——清末廣州行會的勞資糾紛及其調解》,《廣東社會科學》2019年第5期。本文接下來嘗試提出從集體行動中透視行會商會看似多變的行動策略背后所依據的理念。前述三類活動涉及的是協會組織與三類其他行動主體之間的關系,其一是寬泛意義上的社會環境,其二是其他競爭團體,其三則是基層政府。從組織理念的角度分析,無論是適應政府要求而積極提供公共品,還是表面看來構造了政治壓力的政策訴求,它們實際上都受到同一套文化理念的統攝,即對于“實質公道”的追求。理念上的實踐,一方面使協會組織獲得地方社會的認可,另一方面也實現了地方社會文化的再生產。因此也可以說,行會商會組織有很強的組織理念,只是這是一種完全不同于西方社會組織的精神氣質。
行會商會向其成員乃至社會公眾提供公共品,這在大量經驗研究中都被觀察到了。有西方研究則把“提供公共服務”看作民營企業以公共投入獲得政治庇護的交換籌碼,但這種看法可能低估了行業協會商會在本土情境中的文化意義。①Dali Ma&Wiiliam Parish,“Tocquevillian Moments:Charitable Contributions by Chinese Private Entrepreneurs,”Social Force,vol.85,no.2(December 2006),pp.943-964.這類功利主義的解釋則忽略了商人的公共參與其實也是社會意識的體現,也是商人社群道德主體性的呈現。
從事務的具體性質上看,家電協會參與公共服務的方式多種多樣,包括助老、捐款、扶貧、出資修路、組織義工隊提供免費維修等多種方式。這些服務大多數是以市轄區為范圍、以社會福利為指向的公共投入,有時也會作為代表本市的社會力量向其他城市提供幫助。這些行動,不僅符合地方政府希望行業組織助力社會治理的期待,更重要的是它也符合民眾對于道德責任的期待。提供公共品的積極行動表明,家電協會其實并不僅僅將自己看成是追求團體利益的邊界明確的封閉共同體,而也將自身視為地方社會中的積極行動者,應當主動在地方社會中承擔起多種形式的公共責任,彰顯自身的道德價值。
從塑造商戶社群道德主體性的角度來說,行會商會介入公共活動表現出以下特點。第一,公共行動對具體道德涵義始終位于主流道德和政治的邊界之內。家電協會常年定期組織義工隊開展免費的家電維修活動,這個活動其實并不利于電器消費。但是,“他們(義務維修工)修的東西,其實(金錢)價值意義不是很大,但是維修意義大于它的價值。我們中國的傳統都是艱苦樸素勤儉節約,有的老人舍不得丟(壞電器),能幫他修的話最好。其實有些老電器根本就沒有用了,但是他看到一些老人他有期盼的眼光。修好了以后(老人)千恩萬謝。他(義工)后來了解有些農村老人,都是留守老人”。②田野調查,訪談對象Y,訪談時間:2020年1月。并且,家電協會的義務活動也會小心地依循地方的利益和人情,避免引起同行的不滿。家電協會的義工隊在去潘村開展義務維修時,曾遭到村里維修點的反對,村里的維修技師認為義工隊一來就破壞了自己的生意。義工隊說服反對人士,把他也邀請加入了義工隊和免費維修活動,一方面使反對的同行認識到他的反對并不能得到村民的支持,另一方面對于反對的同行來說,“市里過來的(義工隊)兄弟都是堅強的后盾”。③田野調查,訪談對象Y,訪談時間:2020年1月。此外,義工隊的活動節奏也需要配合315消費者權益日、3月5日學雷鋒活動、五四青年節、母親節、婦女節等象征節日的需求。
第二,公共行動表現出協會系統塑造商人社群與更大社會群體之間關系的強烈自覺。協會已經明確地認識到參與公共活動對于提升集體形象和社會地位的意義。“無論哪里邀請你活動,一定要穿自己(家電協會)的馬甲,我說就基因很重要,這個基因是家電的基因就行”。④田野調查,訪談對象Y,訪談時間:2020年1月。而社會輿論對于商戶群體的認可,對于個體成員來說也具有社會地位提升的意義。財富的確是測量社會地位的指標,但在地方社會里,財富還是需要被轉譯成為社會承認的榮譽,才真正完成了社會地位的提升。“以前我們有一次活動,原來的市委書記還在,到活動時候,也過來商場慰問一下跟他們握手,(義工)回來告訴我們,我今天能用螺絲刀的手跟市委書記握手,沾光了。這真的很可愛,他們說想不到,可以記一輩子。家庭維修的義工隊,其實他們都是維修工,他一直都認為自己的社會地位不高,我們通過組織義工隊,他們感覺自己的社會地位高了”。⑤田野調查,訪談對象Y,訪談時間:2020年1月。
商人社群追求道德成就的過程也遵循地方社會共享的價值理念。一方面,政府、協會和村落都認可通過對“扶貧”責任的承擔可獲得社會認可。另一方面,在協會內部募集資源也遵循著能者多勞的原則而非強制,既盡可能地包容進多數人的努力,但也要求有能力和財富的人承擔更多。
“11年市委★★部說……建設新農村,有個100個協會結對100個農村,我們剛剛好結對的是★★村,這是比較貧困的一個村。我們去對接,村里的話有什么需要我們去做的事情?最大的一個就是村里到外面的公路,大概有4公里的路,也是爛泥路。問我(協會)能不能支持一下村頭的路,我說沒問題。我們(協會)就發動黨員……他說缺口還差4萬塊錢……我們發動黨員,我說你自己愿意,新人愿意出多少就出多少,剩下的話,那么有我們的會長,當時會長也是★★家電的總經理,也是黨員。由會長、我們書記還有幾個副書記把他包掉,大概總共我們反正每個人出1萬,然后其他人的話把這個湊起來就行了,我們先把這個包掉。你們不要多,你們量力而行。一下子就是把村里的公路把它建好了。建好了以后,★★部、我們下去看的話,大家都非常滿意,新農村建設的話,……終于結出了一個成果。……你付出的話,別人就給你刮目相看,對你行業的評價比較高。”①田野調查,訪談對象Y,訪談時間:2020年1月。
余英時曾分析過明代中晚期以來士商合流的趨向,商人通過投入公共事業在民間開拓社會和文化的空間,通過投身宗族事業而在宗族中安身立命,這本質上體現了商人對儒家核心倫理觀念的承系。②余英時:《儒家倫理與商人精神(余英時文集第三卷)》,廣西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商人無論在從事經商活動還是公共福利事業,所展現的并不是獨屬于商人社群的特殊倫理,它實質上所服從的都是一種應當增進社會總體福利狀況的倫理要求。在一定程度上,家電協會對公共事業的投入展現出類似的意義。商人社群有意識地嵌入更大社會價值并提升自己的具體方式,是行業協會商會介入社會治理的根本道德理由和深層動力。同時,也正是立足于對地方社會福利的貢獻,商人社群部分地實現了從財富向社會地位的轉譯。
協會所使用的話語和表述,表明商人社群在一定程度上是有獨立身份意識的,即他們意識到了商人作為整體的特殊利益,與農民群體、其他競爭對手甚至部分官僚機構都可能存在沖突。因此在發生利益沖突時,商人社群也會表現出保護自身利益的價值立場。但是,僅僅主張保護自身利益卻并不能使他們的訴求被政府、其他市場主體和公眾輿論所認可,保障群體利益也不能違背“市場競爭”的理念。協會曾經處置過一項與外來商業巨頭競爭的糾紛,集中體現了當協會試圖在競爭中保護地方利益時,如何尋求更高道德原則的支持。
在零售業中,一般認為大型連鎖巨頭具有超過中小經營主體的優勢。自2007年開始,蘇寧和國美此類大型連鎖企業陸續進入Z市地方市場,在以個體經營為主要形式的本土經營者之中引發了恐慌,后者擔心被完全擠出市場。由于蘇寧和國美的入駐,地方家電零售市場結構變得復雜,大型連鎖企業之間存在競爭,而大型連鎖公司與中小經營者之間也存在競爭關系。在市場結構變動的時期,家電協會通過組織見面會、座談會等多種方式協調了各市場主體之間的關系。在奠定市場秩序的過程中,協會在正面是利用政府監管政策的杠桿來維持市場秩序,在側面則是利用了本地經營戶所具有的信息和資源優勢來避免被頭部公司完全壓制,最終達到“三分天下”的市場局面。以2019年全年銷售額的粗略估計,Z市一年家電銷售額在120億左右,蘇寧有3個億,國美有1個億,外來品牌辦事處約占40個億,而本土經營企業貢獻了其他的70多億。
“合理的競爭我們協會都支持。不合理的競爭,包括虛假廣告、虛抬價格、不明碼標價這些事情,我說我們都要管的。當然我們有權力管,但是我們沒有權力處罰你,但是我會利用政府的杠桿去處罰你。國家有零售產品管理辦法的,我們用這個去衡量你”。①田野調查,訪談對象D,訪談時間:2017年6月。
家電協會在這里所實現的,實際上是依賴地緣和業緣建立的團結意識去限制大型企業在地方社會占有的經營性優勢。它利用地方經濟治理的格局在市場競爭中庇護了中小經營者,從而平衡出一種地方經濟秩序。這樣的事件清晰地表明了協會捍衛本土中小企業主利益的地方性立場,在策略上它利用了自身對地方官僚系統的知識和關系優勢。超地域的經濟力量在這里被整合進了地方經濟結構里,而不是夷平后者,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顯示出中小民營經濟的韌性。“合理競爭”的理念,其實是地方社群的自我保護意識和自由競爭意識交互作用的結果,既不希望違背允許市場競爭的基本原則,但也希望保持每一個經營戶在激烈市場競爭中的生存權利。
Z市2019年正式拆除了舊商貿城,這曾經是當地規模最大的商品交易市場,市場內包括鞋料、百貨、面料、紡織品和家電這5個重要品類,也牽涉到5個行業協會。對于地方政府來說,拆遷過程中的重要任務之一是確保原來的商戶有序地分流并在新市場重新開業。這個過程并不容易,因為涉及人數眾多,利益糾紛也比較復雜,是激起群體性事件的高風險時期。家電協會自主對會員發布了要求,“團結在協會的周圍,聽協會的話,不吵不鬧。其他協會去政府門口靜坐了,我們沒有人鬧。……(協會)知道政府的路徑啊……你要先說我沒法吃飯我準備怎么干,自己先去找碗,再去找飯。所以我們把碗也找到了,把飯也找到了,去找領導把飯裝到碗里”。②田野調查,訪談對象D,訪談時間:2020年1月。這一段話體現了協會豐富的自我意識。一方面,他們認為并不應該通過“鬧”去造成公共負擔;另一方面,他們將政府給予扶持政策理解為謀求“飯碗”生計所需要的救濟,而不是經濟權利的表達。
對于從舊商貿城遷出的商戶來說,最重要的事就是找到各自新的專業市場。家電協會從一年前政府發布拆遷公告開始,就開始尋找合適的新場地,并計劃抓住這個機會促成較大規模的升級化家電專業市場“**家電城”。協會前后比較了十幾個地點的地理條件、市場位置和政府優惠,協會自身比較心儀的地點在**區。最后,協會在前期準備充分的情況下,帶著具體的備選方案找到了主政官員進行方案匯報。
“我們(協會)把這個方案都搞好,我們不能給他們(政府)做問答題,就給他做填空題,或者叫他打個鉤行不行?所以我們做了三個方案。第一我們告訴他我們家電市場要往★★搬,畢竟★★從★★過來的。那么你過來以后★★區沒有家電賣場是什么樣子?家電有聲音、有圖像、有色彩、有科技、有智能,這是城市發展的一個窗口,是城市發展的一個形象。……第二,就是我們現在選好了兩個位置,一個是★★,一個是★★,因為這個地方原來我跟★★街道去談的時候,★★街道把我們拒絕了,……當我們提到★★區沒有家電的時候,他們所以覺得這是不行的。那不行怎么辦呢?我們現在看下來沒有其他地方能容納我們,備選地方也看了(也不行)……第三,那我說如果政府把這個地方租給我,給我一些優惠政策,我就把★★的那個(優惠)政策拿過來,馬上攤到桌面上給他看。他說我們這個是★★區。那我說沒關系,政府再評估,有估價公司嘛。……后來★★就看我這么說,他也沒話說了,……他還表揚了一下,說你們不吵不鬧,自己不找市長去找市場”。①田野調查,訪談對象D,訪談時間:2020年1月。
協會雖然自陳是“匯報”,但整個流程也充分地展現出了協會對城市發展定位、政府考量動機、基層治理壓力的洞察與利用。協會既把握了地方政府對經營城市形象的需求,也利用了不同基層政府之間的競爭壓力,還提高了基層政府對特殊事件的治理效率。就像既有研究揭示的,協會需要了解基層政府的意圖與工作方式,也需要利用中國地方政府“條塊”結構之間的罅隙、差異和博弈,來制造自身的機會。②Kennedy Scott,The Businessof Lobbyingin China,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5.因此,“**家電城”的落地是行業協會與政府雙方面積極互動的結果,對雙方面都有明顯的益處。但良性合作,實際上還依賴一些共享的政治原則:一方面,地方政府具有確保舊商貿城平穩拆遷的責任,它實際上需要能夠同時保持經濟發展和社會秩序穩定的具體方案,地方政府也具有促進民營經濟健康發展的義務;而另一方面,商人社群自身也不應當造成公眾困擾,應當借助行業與市場的力量,彰顯自身對經濟發展與社會秩序的積極作用。因此可以說,家電協會所提供的,正是這樣一種符合雙方履行各自職能和道德義務的具體方案,從而成功地將地方政府的總體義務轉化成了協會自身的需求。
那么,上述三類事件的一致性在哪里?這些看似分散的事件,其根本一致性在于它所遵循的都是韋伯稱為追求“實質公道”的實質理性。韋伯在討論傳統中國的治理體系時提到,“家產制的理想是實質的公道,而非形式的法律”。③[德]馬克斯·韋伯:《中國的宗教:儒教與道教》,康樂、簡惠美譯,廣西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實質公道”所涉及的是以福利供養群眾的社會倫理,而非西方自然法意義下的個人主義式倫理問題。因此,“實質公道”關心的是社會福利分配最終是否表現出符合社會整體需求的公道,而非遵循以個人為中心的形式性規定。
就本文所描述的案例來說,對“實質公道”的追求,使得包括政府和行會內在的所有行動者都根據行政、市場與社會各領域中理應達到的實質狀態來決定如何行動,而非僅僅依賴于對權利與義務的形式性規定。在提供公共品和社會服務的情境中,行會在處理與更廣泛社會群眾的關系時所遵循的是為地方社會和有需要者做貢獻的自我要求,行會這時是福利供給的主體。在向地方政府要政策的情境中,它所依據的根本框架則是地方政府有義務照管、幫助和救濟民營經濟的“生存”與“發展”,這時家電協會及其代表的經營者又成為福利分配的受體,它所主張的理據也仍然是民營經濟要“生存”與“發展”這樣的實質道義。在處理與外來大型企業的競爭關系時,它所憑借的則是“合理競爭”的框架,其中合理優先于競爭,最終落實為“三分天下”的實際利益平衡狀態,利益糾紛的解決依據最終訴諸“蛋糕大家都有份”這樣的公平理據。因此,盡管提供公共服務、介入市場治理、實現政策倡導,在具體結果和行動策略等方面的確充滿了權宜性和非制度化的特征,④Anthony Spires,“Contingent Symbiosis and Civil Society in an Authoritarian State:Understanding the Survival of China’s Grassroots NGOs,”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117,no.1(January 2011),pp.1-45.但其追求“實質公道”的內在邏輯卻恒定一致。事實上,正是因為“實質公道”與否需要根據具體情境來衡量,才難以使用完全制度化的政治準則來處理。綜上,受到“實質公道”準則的約束,行業協會通過增進行業、社群和社會的利益扎根于地方社會,發揮了協會在地方社會中的實際影響力。就此而言,它處理的經濟和利益情境是現代化的,但它的核心理念卻仍然從屬于一種政治社會所認可的傳統倫理。
本文把家電協會視為地方性社會秩序的重要組成部分,并嘗試分析為什么該行會能夠在地方社會治理體系中發揮顯著作用。一方面,行業協會是經濟網絡、行政網絡和社會網絡結合的樞紐,這一結構為其組織活動提供了基礎;另一方面,行業協會的公共活動統攝在追求“實質公道”的實質理念之下,使它能夠兼容沖突并獲得各類行動主體的支持。此外,本文亦為行會商會乃至社會組織研究提出了一些新研究視角和議題,對相關研究可能具有以下理論貢獻。
在組織與網絡層面,本文的案例分析證明,不應當將行會商會僅僅想象成為邊界封閉的利益共同體;相反它也可能是經濟網絡、行政網絡和社會網絡的結合與交疊的樞紐。因此,它的重要集體目標未必是區分邊界,而恰恰是實現不同網絡之間的融合。就此而言,行業協會更像是位于不同形式網絡交疊區域的“發動機”,它的使命恰恰不在于區分和制造邊界,而在于使經濟、社會與行政力量發生源源不斷的互動與轉換,從而實現對于公共活動和社會空間的運營。行業協會的組織活力,因此依賴于其對經濟、行政和社會的多重網絡的整合能力。行動者的個人歷史對于組織生存也是至關重要的。一方面,成員對團體身份的認同,來源于成員之間的共同經驗。另一方面,多重網絡的交疊也是通過負載于個體身上的歷史化聯系實現的。既有研究都曾經關注到一個現象,即具有體制內經驗的人擔任社會組織負責人,并將之理解為社會組織被政府俘獲的證據。但在本文看來,行動者跨體制的經驗恰恰是多重網絡交疊與整合的必要前提。
在組織分析的理念層面,包括政府、行會等在內的行動者的行動都受到“實質公道”倫理理念的約束。觀察地方政府與協會的關系,往往發現其中同時具備競爭、對抗、游說、共謀等不同面向,協會所使用的具體行動策略和結果也充滿相機行事的權宜性,視乎協會具體與哪些政府部門互動,視乎事件具體的性質,甚至視乎因勢利導的外部形勢。就此而言,國家與社會的邊界的確是非制度化的、權宜性的和多變的。但是,如果接受行動者都受到“實質公道”倫理理念的約束,就會發現包括政府、行會等在內的行動者其行動邏輯具有內在一致性。他們都根據行政、市場與社會各領域中理應達到的實質公正狀態來決定應當如何行動,而非依賴于對權利與義務的形式性規定。不同的社會主體之間有時則展現出競爭甚至對抗性關系,但這種對抗性與西方市民社會理論預期的根本分歧在于,在中國地方社會之中競爭和對抗性關系最終不是由個體權利意識來統攝的,而依靠一種關于實現實質公道的福利分配的倫理意識來統攝。在各個層面上對于“實質公道”意識的維系,使得行業組織獲得社會公眾、政府、商人社群等諸多方面的承認。可以說,從組織理念的層面來分析社會組織與國家的關系,實際上展現了國家與社會更深層的互構關系。盡管行業協會處理利益沖突、矛盾協調和危機管理的情境越來越現代,但是它的核心精神卻仍然帶有傳統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