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榮賢 房亮
清人章學誠曰:“《藝文》為校讎之所必究。”所謂“藝文”,是指班固《漢書·藝文志》(以下簡稱《漢志》),它是以劉歆《七略》為藍本“刪其要”而來,而劉向《別錄》又是《七略》的前驅。因《別錄》《七略》久佚,后人只能以《漢志》為據“求劉氏之微旨”“推闡向、歆術業”。章學誠本人在“《七略》《別錄》之書久已失傳”[1](1)的前提下,也“僅就《漢書·藝文志》參互鉤稽而為之說”[2](8),通過“論班”以達“宗劉”之旨趣。然而,《別錄》《七略》《漢志》之間雖遞相承襲,但畢竟不同。三書卷帙分別為二十卷、七卷和一卷,從一卷《漢志》“逆推”劉氏校讎學思想難免以偏概全、甚至指甲為乙。張爾田為孫德謙《劉向校讎纂微》所作《序》即曾致慨:“自來為校讎學者夥矣,莫高劉向氏。顧向之為學,則人多未之知。”[3]“人多未之知”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文獻不足征”。而《別錄》《七略》的輯佚成果無疑有助于復原劉氏父子的思想面貌。例如,有學者“借助于《別錄》佚文”“還原劉向‘校中秘書’的真實情形”[4],所得頗多,結論令人信服。
在迄今所見洪頤煊《問經堂叢書》本、嚴可均《全漢文》本、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本、章太炎《七略別錄佚文征》等十家輯本中,“以姚振宗輯本最佳”[5](前言:4);姚本是“質量最高的輯本”[6];“其中以體例完善,輯佚文最多的姚振宗輯本為最佳”[7]。姚本之榮膺“最佳”,固然與其佚文的數量與質量有關,但主要原因在于姚氏以恢復《別錄》《七略》的原貌為本務,十分重視對原書“體制”“體裁”的還原。正如姚振宗自稱,“二家輯本收集略備,特于本書體制未盡得耳”[5](11);“嚴氏輯文薈粹略備,今茲所錄,不過依據《漢書·藝文志》,移易其體裁而已”[5](86)。姚氏《隋書經籍志考證敘》亦云:“近時為目錄考證者,往往以搜輯佚文為事,其余皆不甚措意。不知佚文特考證之一端,不于一書之本末源流,推尋端緒,徒沾沾于佚文之有無以究心焉,則直以輯書之法為目錄之學,殊不然也。”[8]
事實上,姚振宗也是輯佚諸家中唯一以目錄學名世的學者,《清史稿·文苑列傳》許其:“目錄之學,卓然大宗。”[9]姚氏以目錄學家的身份肩荷輯佚之任,強調原書“體制”“體裁”的復原,突破了他家輯本爭勝于佚文多寡、羅列片言只語的層次,充分體現了“原書篇第有可整理者,極力整理,求還其書本來面目”[10]的輯佚學原則。
限于篇幅,本文專就姚振宗《七略別錄佚文》對《別錄》“體制”的復原及其得失試作分析。
《漢志·總序》云:“每一書已,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會向卒,哀帝復使向子侍中奉車都尉歆卒父業。歆于是總群書而奏其《七略》,故有《輯略》,有《六藝略》,有《諸子略》,有《詩賦略》,有《兵書略》,有《術數略》,有《方技略》。”[11](1701)《漢書·楚元王傳》亦云:“(歆)復領《五經》,卒父前業。歆乃集六藝群書,種別為《七略》。”顯見,“《別錄》系由一篇篇敘錄組成,僅涉及篇目,即每一書的目錄”;而旨在“種別群書”的《七略》,“既編了目又分了類,形成了類似今天的書名目錄和分類目錄”“超越了一本本單個文獻的具體性”[12]。《別錄》《七略》灼為二書,故《隋書·經籍志·史部·簿錄》《舊唐書·經籍志·史部·目錄》《新唐書·藝文志·史部·目錄》皆分別著錄“《七略別錄》二十卷”“《七略》七卷”,兩者一為“二十卷”、一為“七卷”,卷數之懸絕,反映了前者重在為“每一書”撰寫敘錄、后者聚焦于分類“群書”的不同旨趣。據李廣龍統計,《漢志》顏師古注共引“劉向云”7條、“劉向《別錄》云”21條,“劉歆云”1條、“劉歆《七略》云”3條[13],亦說明劉向《別錄》與劉歆《七略》雖然淵源甚密,但畢竟不同。然而,“馬氏(國翰)《玉函山房》不分《錄》《略》”[5](85-86)。章太炎《征七略》亦認為,《別錄》《七略》“非二書”,《七略別錄》“除去敘錄奏上之文,即專稱《七略》耳”“固知世業聯事,儕于《公羊》五世之傳,談遷、彪固二世之史。舉一事以征作者,孰因孰革,無以質言矣”[14](421)。因此,章先生只輯《七略別錄佚文征》“一書”。
比較嚴本與馬本可知,“嚴本佚文排列雜亂,不易尋檢;馬本依《漢志》排列,大體有序,易于檢索”,但馬本也存在“合《七略》《別錄》為一而作統一編排”的問題[5](前言:5)。而姚振宗則認為,《七略》《別錄》作為“二書”不僅作者有別,編撰目標與體式亦不相同。所以,姚氏分別輯《七略別錄佚文》和《七略佚文》各一卷,并在二書之前各有敘言,分述兩者的成書、體例、價值和影響。我們知道,《別錄》主要由一篇篇敘錄組成,僅涉及到篇目,即一書目錄,這和此前的《易經·序卦》《呂氏春秋·序意》《淮南子·要略》《史記·太史公自序》等文篇性質相似。而旨在“種別”的《七略》則既編了目又分了類,形成了類似今天的書名目錄和分類目錄,從《別錄》到《七略》,大致反映了聚焦于“每一書”的校讎學向專志于“群書”的目錄學之演進軌跡。姚氏以區別《別錄》《七略》作為“還其書本來面目”的第一前提,不僅是出于輯佚學具體操作的需要,也反映了他對《別錄》《七略》背后學術異同的清醒認識。
與諸家徑直寫錄輯文不同,姚振宗撰寫三篇《七略別錄佚文敘》冠于篇前,既是分析研究《別錄》的專論,亦交待其輯錄原則與體例,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其中,《敘〈七略別錄〉本末第一》凡18條,一方面引《漢書》的《成帝紀》《楚元王傳》等文獻以祖述《別錄》之“本”;另一方面,又引《宋書》《晉書》《隋書》等文獻以續述其“末”,較完整地揭示了劉向《別錄》的生成及其后續影響,堪稱溯源徹委,本末兼顧。如引《宋書·百官志》:“至成、哀世,使劉向父子以本官典其事。至于后漢則圖籍在東觀,有校書郎;碩學達官往往典校秘書,如向歆故事。”[5](4)強調了“圖書館館員”由兼職到專職的歷史變遷。劉向父子“以本官”典事,說明他們都不是專職校書人員……真正涉及藏書的收集、保存、整理和利用——因而與“圖書館”工作名副其實的專職人員是“校書郎”[15]。
當然,姚氏敘述“本末”,其價值主要還是體現在對《別錄》本身的認識上。他說:“(劉向)卒于成帝綏和二年(前7),上溯河平三年(前26)受詔校書,首尾凡二十年。典校既未及竣事,則《別錄》亦無由成書,相傳二十卷殆子駿奏進《七略》之時勒成之,其曰《七略別錄》者,謂《七略》之外別有此一《錄》,當時似未嘗奏御者也。”[5](8)據此可知:
首先,“別錄”有兩個指稱。一是劉向“隨竟奏上,皆載在本書”的若干單篇敘錄;二是“時又別集眾錄”的單篇敘錄的結集。正如阮孝緒《七錄序》所云:“昔劉向校書,輒為一錄,論其指歸,辨其訛謬,隨竟奏上,皆載在本書。時又別集眾錄,謂之別錄,即今之《別錄》是也。子歆撮其指要,著為《七略》。”[16](211-212)余嘉錫亦曰:“向所奏上之篇目旨意,載在本書者謂之錄,編集別行者謂之《別錄》”[2](16)。簡言之,“《別錄》有兩個版本”[4]。
其次,關于《別錄》的作者。“隨竟奏上,皆載在本書”的單篇敘錄,其作者主要是劉向,今存書錄也多署名“臣向”。對比“昔劉向校書,輒為一錄”“子歆撮其指要,著為《七略》”明確指出責任者的文例可以推知,“時又別集眾錄”而成的第二個版本《別錄》的具體責任者是佚名學者,至少,既不是劉向,也不是劉歆。
再次,關于《別錄》《七略》的成書先后。基于“兩個版本”的認識,可以推知:劉向“皆載在本書”的單篇敘錄,其主體部分完成在《七略》之前,而“時又別集眾錄”而成的二十卷《別錄》則成于《七略》之后。章太炎《征七略》所謂“《別錄》先成,《七略》后述”[14](368)之《別錄》,只是“皆載在本書”的單篇敘錄。而第二個版本的《別錄》則成于《七略》之后。
最后,關于“七略別錄”之稱名。《隋志》、兩《唐志》皆著錄“《七略別錄》二十卷”。姚振宗認為,稱“七略別錄”旨在強調“《七略》之外別有此一《錄》”,這就解決了“別錄”何以稱為“七略別錄”的問題。參以《漢志》所述劉向將單篇敘錄“錄而奏之”、劉歆“奏其《七略》”可知,姚振宗“《七略》之外別有此一《錄》,當時似未嘗奏御者也”的推測是令人信服的。但我們認為,“別錄”之所以稱“七略別錄”,還在于強調二十卷“時又別集眾錄”而成帙的別行本,是依《七略》分類著錄次第結集而來。亦即,在將“皆載在本書”的若干單篇敘錄結集為一書時,是以《七略》分類體系(六略三十八種)為依據的,斯為《別錄》稱為“七略別錄”的主要原因。因此,所謂“《七略別錄》二十卷”是指第二個版本的《七略》;作為“皆載在本書”的第一個版本的《別錄》,是沒有分類的,詳下。
基于《別錄》的兩個版本及其與《七略》成書先后的認知,可以很好地解釋“《別錄》中亦有附記之文,在奏上諸書之外者”[5](9)等看似矛盾之處。例如,隋人蕭該《漢書音義》引《別錄》“揚雄《經目》有《玄首》《玄沖》《玄錯》《玄測》《玄舒》《玄營》《玄數》《玄文》《玄掜》《玄圖》《玄告》《玄問》,合十二篇”[5](9-10),而據《漢書·揚雄傳》“哀帝時……雄方草《太玄》”[17](869)。劉向卒于成帝綏和元年(前 8) ,不可能見到揚雄于哀帝時(前8-前1在位)“方草”的《太玄》。可以肯定,蕭該所引《別錄》當是結集而成的二十卷本《別錄》,它產生于《七略》之后;而非產生于《七略》之前的劉向“隨竟奏上,皆載在本書”的單篇敘錄。章太炎認為:“蓋《太玄》既未入錄,逮子駿卒業,姑附其目于儒家之末……《七略》奏上雖在漢世,逮及亡新,校書未已。”又曰:“《七略》既成,后稍增注,故得下逮雄卒矣。”[14](368)但蕭該所引為《別錄》而非《七略》,“逮及亡新,校書未已”亦于史無征,章氏曲為之說,實因沒有明白《別錄》有兩個版本所致。張偉認為:“因為揚雄寫《太玄》時,劉向已死,不可能見到并著錄《太玄》;但是,劉歆是見過《太玄》的,所以劉歆在劉向死后對《別錄》進行增訂、完善的過程中,就將這些篇目添加到了《別錄》中,從而蕭該得以引用,但是蕭該未對此問題進行深入考察,徑引作‘劉向《別錄》’,遂令后人不解其意。”[18]這實際上是重復了章太炎的錯誤認識。并且,正如上文分析,“時又別集眾錄”的責任者并非劉歆。
《別錄》之《輯略》問題的核心在于:第一,《別錄》到底有無《輯略》?第二,如果有,其具體內容是什么?這也是學界長期聚訟的問題。
從諸家輯本來看,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本、張選青《受經堂叢書》本都輯有《別錄》的《輯略》佚文,顧觀光《武陵山人遺稿》分《別錄》《七略》為二書,“《七略》有‘輯略’應無問題;《別錄》是否有‘輯略’,似還游移不定”[19]。
姚振宗《七略別錄佚文敘·敘新編〈七略別錄〉第三》曰:“荀悅《漢紀》稱:劉向典校經傳,考集異同,云‘《易》始自魯商瞿子木受于孔子’,以下云云并與《漢書·儒林傳》《釋文·敘錄》相同,而與劉中壘敘奏之文頗不相合,反復推求,知為《別錄》中《輯略》之文。荀氏節取而為《(漢)紀》,班氏取以為《儒林傳》,陸氏取以為《(經典釋文)敘錄》,各有所取,亦各有詳略,而其為《輯略》之文,審矣。二家輯本皆置不錄,今校補缺遺,分條排比,還《輯略》之舊。”[5](前言:4)姚氏認為《別錄》有《輯略》,且主要保存在荀悅《漢紀》中。其《七略別錄佚文》所輯《輯略》佚文35條,除了無所系屬的“讎校”“汗青”2條佚文之外,其余都是錄自《漢紀》。但范曄《后漢書·荀悅傳》曰:“帝好典籍,常以班固《漢書》文繁難省。乃令悅依《左氏傳》體以為《漢紀》三十篇。”[20]荀悅《漢紀》的藍本是班固的《漢書》,而與劉向《別錄》無涉。荀悅《漢紀序》也指出,《漢紀》是“抄撰《漢書》,略舉其要”而成[21]。清儒王鳴盛亦云:“觀其書蓋專取班《書》,別加詮次論斷之,而班《書》外未嘗有所增益,玩《自序》可見,而其間或與班《書》亦有小小立異者,在悅似當各有所據 。”[22](199)因此,《漢紀》“其為《輯略》之文”的觀點并不成立。而一旦否認了《漢紀》與《別錄》的直接關聯,《別錄》如果有《輯略》的話,就只剩“讎校”“汗青”等“于六藝諸書無可系屬”的寥寥“二事”[5](前言:4)了。
我們認為,《漢志》“歆于是總群書而奏其《七略》,故有《輯略》,有《六藝略》,有《諸子略》,有《詩賦略》,有《兵書略》,有《術數略》,有《方技略》”[11](1701),《輯略》是《七略》的重要組成部分,《七略》將圖書分為六大類但命名為“七略”,正是慮計《輯略》的結果。但就《別錄》而言,作為“每一書已”“隨竟奏上”的單篇敘錄,肯定沒有《輯略》;“時又別集眾錄”的二十卷本《別錄》作為單篇敘錄的結集,在《七略》仍然在世的情況下,復寫出與《七略》相同的《輯略》意義也不大。因此,那種認為“《別錄》也以輯略冠首,故又稱《七略別錄》。《別錄》與《七略》的輯略乃同一篇書,不得有異”[23]的認識,是值得商榷的:首先,《別錄》稱為“七略別錄”乃因“時又別集眾錄”的第二個版本《別錄》是以《七略》分類體系為框架結集而成,而非“以輯略冠首”所致;其次,“時又別集眾錄”的《別錄》據《七略》分類體系結集,沒有必然移錄“同一篇書”的《輯略》。
正如鄧駿捷指出:“《別錄》輯本中有《輯略》,則恐非原貌。”[5](前言:5)筆者也傾向于認為《別錄》沒有《輯略》,也就談不上據《漢紀》“校補缺遺,分條排比,還《輯略》之舊”的問題。那種認為“馬本《輯略》,只有寥寥三條,姚本據荀悅《漢紀》增入三十多條,立說精確,尤發前人所未發”[24]的看法,并沒有認識到問題的本質。《漢紀》“專取班《書》”“班《書》外未嘗有所增益”,并沒有參考利用劉氏《別錄》;剩僅“寥寥”的“校讎”“殺青”二條,姚氏疑其“似例言,又似注文”,因“于六略諸書中無可系屬”而“錄附于《輯略》之末”[5](9),佚文本身的匱乏亦說明《別錄》并無《輯略》。
姚振宗《七略別錄佚文敘·敘新編〈七略別錄〉第三》曰:“《藝文志》所載書名、篇數、卷數本諸《七略》,《七略》本諸《別錄》,無大異也。嚴輯本不標書名,間有以小字注出者,亦多未備,亦有先后失次之處。馬本依《漢志》分篇標目,頗得體裁,而與輯文連屬不分別,于簿錄之體未合,亦使讀者無頭緒可尋。今據《漢志》一一標目于佚文之前,別行抬寫為之綱領,無佚文者不虛列也。”[5](10)姚本以嚴本、馬本為基礎,但不取馬氏混排之體,而是分輯《七略別錄》佚文與《七略》佚文各一卷。進一步,姚振宗又據馬本依遵《漢志》六略三十八種五百九十六家之序排列佚文,所謂“馬本分著篇目,較為明析,今從其例”[5](6),實際上是默認《別錄》也是分類結集的,其類別體系同于《七略》,并被保存在《漢志》中。可以肯定,姚振宗對《七略》《別錄》的分殊以及《別錄》依《七略》分類結構而結集的判斷是正確的。但從《別錄》兩個版本的角度來看,可以從下述三個層次具體分析《別錄》的分類問題。
首先,作為第一個版本的《別錄》只有基于校讎分工的簡單分類。
因此,劉向校書團隊出于分工的需要而形成簡單的類別應屬事實。但是,劉向“每一書已”“錄而奏之”的單篇敘錄是以具體文獻為對象的,因而談不上系統分類。從《漢志》來看,其兵書略“省十家二百七十一篇重”[11](1762)所“省”之“重”主要是《七略》中與諸子略相重復的文獻,而出現重復著錄現象的主要原因正是因分職校書、不相為謀所致。誠如王重民指出:“任宏校書兵都是根據他專官典守的現實傳本,他雖說和劉向、劉歆一起校書,并沒有發覺互相重復的問題,所以并沒有互相取得聯系。”[1](19)
其次,《七略》以分類為職志,建構了系統的分類體系。
從《七略》來看,《漢書·楚元王傳》“歆乃集六藝群書,種別為《七略》”[17](406)強調“種別”;《北堂書鈔》卷九十九《劉歆集序》“歆字子駿,受詔與父向校眾書,著《七略》以剖判百家”[25]強調“剖判”;阮孝緒《七錄序》“歆總括群篇,奏其《七略》,后漢蘭臺猶為書部”[16](212)和《隋志·序》“(東漢校書郎班固、傅毅等)并依《七略》而為書部”[26]強調“書部”,皆旨在突出《七略》的分類性質,其具體分類結構與框架保存在《漢志》“六略三十八種”(六大類、三十八小類)中。《七略》以“種別”“剖判”“書部”的分類見長,適可反證第一個版本的《別錄》并不以分類為其特色。
最后,第二個版本的《別錄》被稱為“七略別錄”,正因承緒了《七略》的分類體系。
如上所述,“時又別集眾錄”的二十卷《別錄》是根據《七略》體系“別集眾錄”而得,而這正是《別錄》稱為“七略別錄”的一個主要原因。因此,第二個版本的《別錄》與《七略》共享一致的類別體系——盡管,《別錄》更加重視針對“每一書”的敘錄,而《七略》則尤其重視分類。
因此,姚氏“據《漢志》一一標目于佚文之前”而得的《七略別錄佚文》,反映的是第二個版本(而不是第一個版本)《別錄》的面貌。就此而言,其《快閣師石山房叢書》所收七種目錄學著作中,列《七略別錄佚文》為第一,列《七略佚文》為第二,實際上是顛倒了兩者的倫敘。
二十卷《別錄》的主體內容是針對“每一書”的敘錄,即“眾錄”的結集。從現存佚文來看,敘錄主要包括兩大部分。
第一,相對完整的八篇敘錄。
礦區內以往工作求得333+334類多金屬礦石量為120.337萬噸,金屬量為45 289 t,其中銅為13 094 t、鉛為16 747 t、鋅為15 448 t、硫為144 901 t,可達小型規模。目前江西省地勘基金和中央地勘基金在礦區內聯合開展工作,找礦工作已取得一定的進展,在15線、20線、36線、40線均發現多層銅礦體,其厚度為1~18.36 m,銅品位為0.27%~13.3%,往深部礦體有變厚變富的趨勢。
今存相對完整的敘錄計八篇,學者們根據各自不同的理解,有各不相同的處理方式。章太炎《七略別錄佚文征·敘》曰:“《管》《晏》《列》《荀》《山海經》《說苑》諸書敘錄具在者,雖他書征引皆不疏錄,獨取韋昭、顏籀所引與佚文當舉書目,以起本者,始一二迻書之。”[14](359)其《七略別錄佚文征》并未收錄相對完整的八篇敘錄。而清人洪頤煊《經典集林·總目》曰:“今《戰國策》《山海經》《說苑》《管子》《晏子》《列子》《鄧析子》《孫卿子》俱有劉向奏,疑亦在《別錄》。以附專書,不復錄入卷中。”[27]“承襲洪本”的嚴可均本[28]亦收《戰國策》《管子》《晏子》《孫卿子》《韓非子》《列子》《鄧析子》《關尹子》《子華子》(后二書嚴氏皆注“依托”,疑其為偽)以及《說苑》《高祖頌》等殘文。可見,洪、嚴二本皆非章太炎先生所云“他書征引皆不疏錄”者。但洪、嚴二本“以附專書,不復錄入卷中”,亦即,將它們列在“劉向集”下,而不是列在《別錄》的相關條目之下。總之,章太炎未收此八篇敘錄,而洪、嚴二本雖收,但列在“劉向集”下。
相比而言,姚振宗《七略別錄佚文敘·敘新編〈七略別錄〉第三》曰:“《別錄》中敘奏全文今僅存《戰國策》《晏子》《孫卿子》《管子》《列子》《韓非子》《鄧析子》及劉秀《上山海經表》,凡八篇。而《晏子》《孫卿子》《列子》三書敘奏之前,具載篇目,《藝文志》所謂‘條其篇目,撮其旨意’,其原書體制蓋如此,尤為不可多得之鴻寶。又有《關尹子》《子華子》《于陵子》敘各一篇,后人偽托。《關尹子》見《七略》道家,《子華子》《于陵子》,《七略》并無其書,何有于敘?前人論定久矣,今并不取。”[5](9)今按,綏和二年(公元前7),漢成帝病故,劉欣繼位,是為漢哀帝,次年(公元前6)改元建平,劉歆出于避諱的目的(欣、歆音同)而改名為劉秀。這里,姚振宗既收錄八篇敘奏(這與章太炎不同);又將它們移錄為《別錄》佚文(而非洪頤煊、嚴可均錄為“劉向集”的佚文),有助于對《別錄》的認識與把握,其識見明顯高于章太炎以及洪、嚴二家。
值得指出的是,八篇敘奏中包括劉秀(即劉歆)《上山海經表》。姚氏認為:“劉歆別有《七略》,此奏不入《七略》者,以其體當歸《別錄》也。”[5](78)即將署名劉秀的《上山海經表》亦列在《別錄》(而“不入《七略》”),誠得其例。一般認為,“歆于是總群書而奏其《七略》”,但實際上劉歆是劉向校書團隊的主要參與者之一,其《上山海經表》作為完整的敘奏,應在《別錄》之中,而不是在以“種別”見長的《七略》之中。
并且,姚振宗認為“《晏子》《孫卿子》《列子》三書敘奏之前,具載篇目”[5](9)(今按,劉秀《上山海經表》亦是“敘奏之前,具載篇目”的),這四篇相對完整的敘奏,反映了“條其篇目,撮其旨意”的一書目錄的本旨,具有重要的目錄學史意義。余嘉錫“目謂篇目,錄則合篇目及敘言之也”的著名定義,正是據“具載篇目”的敘奏而來,余先生認為《孫卿書錄》等“前列篇目,后論旨意,合于班固之說,此真當時奏上之舊式也”。也正是基于姚氏佚文的學術價值,余嘉錫認為,諸家“惟姚振宗所輯《別錄》,將此諸篇并已收入,其識高出前人遠矣”[2](16,21,24),充分肯定了姚氏將八篇敘奏錄列為《別錄》敘奏的學術意義。
關于現有敘錄中的偽篇,王國維認為:“《關尹子》《子華子》《于陵子》皆有劉《錄》,《鄧析子》有歆《錄》,皆偽。”[29]但學界一般多認為《鄧析子》書錄為真。在對這些偽托書錄的處理上,張滌華指出:“《關尹子》《子華子》《于陵子》諸書敘錄,全行刪去,足見馬氏是有鑒別眼力的,《鄧析子書錄》沒有收入,也可以看出態度的矜慎。”[24]同樣,姚振宗《七略別錄佚文》對這些偽篇也“今并不取”。鄧駿捷則認為,姚振宗“對于《關尹子敘錄》《子華子敘錄》等被疑為偽托的敘錄,一概不錄,但從學術研究的角度來看,這些敘錄毋疑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5](前言:5)。從保留史料的角度來看,姚振宗不錄偽篇,反而不如鄧駿捷校補本以“附錄”的形式存留更具合理性。
第二,關于諸書“眾錄”的片言只字。
誠然,二十卷《別錄》的主體內容是“眾錄”,即每一書的敘錄。但相對完整的敘錄只有上述《戰國策錄》等八篇,其余則另有殘膏剩馥的片言只語見存。姚振宗認為:“《藝文志》班氏注亦本諸《七略》,《七略》本諸《別錄》,總不出《錄》《略》二書之外。今取其與輯文相關涉者,仍以小字注出,使略有本末可見。”[5](10)基于這一認識,姚氏主要以《漢志》班固注為依據,輯錄諸書“眾錄”的片言只字,但注意刪除班注接續之辭。如小學類《史籀》十五篇班注:“周宣王太史作大篆十五篇,建武時亡其六篇矣。”[11](1719)建武(25—55)為東漢光武帝劉秀的年號,“建武時亡其六篇矣”為班氏所加,并非《別錄》原文,故《七略別錄佚文》僅保留“周宣王太史作大篆也”[5](37)的內容。反觀嚴可均、馬國翰二家皆未刪削班固所加之“建武時亡其六篇矣”八字,明顯不如姚氏精審。又如,嚴、馬二家據《史記·封禪書》索隱輯“《王制》,文帝所造書也,有《本制》《兵制》《服制》”[5](45)。姚按:“二家皆以此《王制》即《禮記》之《王制》,故編入禮類,其實非也。前人嘗辨之,今姑移列于此。”[5](45-46)“此”指諸子略儒家“《孝文傳》十一篇”,姚氏據“前人”王鳴盛的研究成果[22](143),修正了二家的錯訛。可見,姚振宗對諸書“眾錄”片言只字的佚文處理,更加符合《別錄》敘錄之情實,從而也超出了嚴、馬諸家的認知。
另一方面,姚氏對班注的處理亦有可商之處。茲以易類為例試作分析。易類班固小注概有8條:
《易傳周氏》二篇。字王孫也。
《楊氏》二篇。名何,字叔元,菑川人。
《蔡公》二篇。衛人,事周王孫。
《韓氏》二篇。名嬰。
《王氏》二篇。名同。
《丁氏》八篇。名寬,字子襄,梁人也。
《古五字》十八篇。自甲子至壬子,說《易》陰陽。
《淮南道訓》二篇。淮南王安聘明《易》者九人,號九師說。
上述8條班注,姚氏悉數移錄為《七略》佚文;而只將《韓氏》二篇中的“名嬰”一條移為《別錄》佚文。但從《淮南道訓》來看,《文選·任彥升〈齊竟陵文宣王行狀〉注》引《七略》曰:“《易傳淮南九師道訓》者,淮南王安所造也。”《初學記》卷21、《太平御覽》卷609皆引《別錄》曰:“臣向所校讎中《易傳淮南九師道訓》,除復重,定著十二篇。淮南王聘善為《易》者九人,從之采獲,故中書署曰《淮南九師書》。”[5](22)相較而言,班注“淮南王安聘明《易》者九人,號九師說”[11](1703),應來自《別錄》“為《易》者九人”而不是來自《七略》“淮南王安所造”。以此審之,班注主要“是據劉向《別錄》而非劉歆《七略》而采擇材料”[30]。至少,不是完全以《七略》為取材。這樣,姚氏將班注悉數移錄為《七略》佚文,就值得反思了。
姚振宗《七略別錄佚文》兼具輯佚學與目錄學的雙重性質。從輯佚學的角度來看,姚氏輯佚雖存在取材等方面的問題,但他注重細節考訂,態度比嚴可均、馬國翰二家更為審慎。從目錄學角度來看,姚振宗以目錄學家身份從事《別錄》輯佚,針對“(嚴、馬)二家輯本收集略備,特于本書體制未盡得耳”[5](11)的現實,他并不爭勝于佚文的多寡,而是重視對《別錄》“體制”的還原,其《七略別錄佚文》也事實上成為公認的最為接近《別錄》原貌的文本。藉此,人們對于《別錄》與《七略》的關系問題以及《別錄》之《輯略》、分類、敘錄等問題都有了較為可靠的認知,反映了姚氏作為目錄學家超邁其他輯佚家的遠見卓識。而在姚氏之前,“人們對《別錄》《七略》的體制的認識含混不清,更沒有誰來研究劉向父子的校書義例”“目錄學界能夠清楚地認識先秦兩漢目錄學發展的成就,不能不歸功于姚振宗”[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