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英

2021年8月,延慶賽區生態修復整體完工之后,從山上俯瞰,建筑與山林融為一體
環保工程師聶順新和景觀工程師趙瑞勇的手機里,有一個共同的微信群,它已經安靜了大半年,群成員也從最高峰時的8人降為了4人。他倆一直沒有退出或刪除,因為它承載著一段激情歲月、一段難忘的工作記憶。
微信群的名字叫“生態修復敢死隊”。其實,2019年5月剛建群時,名字叫“市政標段生態修復工作群”。在連續高強度工作4個月后,群成員、方案設計師廖凌冰深覺壓力與責任重大,遂將其改成“生態修復敢死隊”。
這支“敢死隊”的職責是統籌推進、協調解決北京冬奧會延慶賽區核心區生態修復任務。延慶賽區生態修復工程前后歷時6年,是北京冬奧會建設周期最長的工程,點位最高海拔達2198米,共移植樹木2.5萬株,修復栽植喬灌木逾30萬株,剝離表土8.1萬立方米并全部回填;共計完成修復面積214萬平方米,相當于5個天安門廣場大小。
北京林業大學教授張志翔是延慶賽區生態修復的專家組成員,他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我特別點贊北京冬奧項目,在綠色、生態方面真正體現了國際理念,做得非常到位。”
喜好中醫的聶順新打了個比方:張志翔等專家編制的規劃方案如同《黃帝內經》《傷寒論》,廖凌冰是據此開藥方的醫生,趙瑞勇則負責按方子抓藥、熬藥。
聶順新出生于1987年,是延慶本地人,此前在一家公司從事環境監測工作;2018年6月通過招聘考試入職北京北控京奧建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北控京奧),這是延慶賽區核心區的重要建設單位,隸屬于國企北控集團。
聶順新入職的部門叫“環保及可持續發展工作組”,職責之一是全程跟進延慶賽區內的生態環保工作,包括初期的技術方案、過程中的技術銜接以及最終的技術落地。
“以往的修復項目,一般不配置我這種環保工程師的崗位。”聶順新說,但延慶賽區在工作之初,最先考慮的就是生態保護與修復。
在北京冬奧四大辦奧理念“綠色、共享、開放、廉潔”中,綠色位居第一。延慶是北京西北的綠色屏障和生態綠洲,定位為首都生態涵養區,“山林場館、生態冬奧”是延慶賽區核心區的設計理念。
此前兩年,張志翔等多個團隊已經對賽區進行了本底資源調查,編制了生態修復規劃與技術手冊。
在聶順新來到北控京奧一年后,趙瑞勇從河北應聘進入了該公司工程部,主要負責遴選苗木,統籌三家施工單位移栽樹木、回填表土等。
在工程部,趙瑞勇負責統籌賽區市政道路等相關區域的生態修復。延慶賽區共計214萬平方米修復面積、175個修復地塊,其中的60萬平方米、46個地塊歸他總負責。修復最高峰時,趙瑞勇統籌的施工隊員超過600人。
“市政標段生態修復工作群”便在此時誕生,除了趙瑞勇、聶順新、廖凌冰外,還有成本工程師、監理工程師等共計8人,所有工作以修復施工為中心,按照各自專業視角和崗位職責,解決出現的各種問題。
作為方案設計師,廖凌冰的職責是“落圖”,即依據整體的修復理念和規劃,將46個地塊具體如何修復,包括每個地塊種什么樹、什么草等都在設計圖上一一標注。
喜好中醫的聶順新打了個比方:張志翔等專家編制的規劃方案如同《黃帝內經》《傷寒論》,廖凌冰是據此開藥方的醫生,趙瑞勇則負責按方子抓藥、熬藥。
“精準修復”是賽區生態可持續發展工作的總體要求。賽區位于小海陀山,海拔落差大,地形復雜,有的區域邊坡角度超過70度,不同地塊需求不一,只能靠人工一場一測,挨個實地考察。“藥方”事關“療效”,考驗著“醫生”的功力,高強度的集中工作還考驗著體力。廖凌冰、趙瑞勇、聶順新曾連續幾個月組團泡在山上,用腳步來回丈量每一個地塊。
2019年9月,當30歲的廖凌冰將微信群名字改為“生態修復敢死隊”后,趙瑞勇說:“大家深受鼓舞,更有動力往前沖了。”
聶順新和趙瑞勇都看過好萊塢電影《敢死隊》,史泰龍、施瓦辛格、李連杰等動作明星參演,他們身手不凡、共同作戰,完成一個個看似不可能的任務。“剛猛”“無畏”是主角們身上的濃濃特質。
“生態修復敢死隊”也有著自己的“剛猛”和“無畏”——活兒到了自己手里時,壓力再大,也豁得出去、沖得了關。
趙瑞勇覺得,自己最為剛猛、無畏的高光時刻,是在選苗那一段。
每年10月至來年春季,是栽樹的最佳時節。選苗工作由趙瑞勇親自出馬,對將栽植到賽區修復地塊的苗木進行嚴格選擇。2019年9月底,他要選定3萬多株喬木,以便趕在最佳時間移植,而留給他完成的時間只有一周。
樹苗種類已經在設計方案中定好了,趙瑞勇要做的是把好質量關,確定樹苗的高度、樹形、健康狀態等符合相關要求,以及確保苗圃中沒有外來入侵物種。
苗圃分散在北京、河北和天津。他回憶那一周,“一天得跑700公里,看四五個苗圃。”
早晨天亮就出發,天黑才休息,走到哪兒吃到哪兒,走到哪兒住到哪兒。苗圃大都在山區,山路崎嶇陡峭,很多時候得步行至山林深處,趙瑞勇背著行囊穿梭于密林之中,每天微信步數都在2萬到3萬間。

趙瑞勇在小海坨山上檢查樹木狀態
“時間緊、任務重,那一周確實累,真的‘扒了一層皮。”趙瑞勇說,“但只有把苗選好了,這顆心才能放下來,才能踏踏實實回延慶。”
苗木移植后,需要巡查是否成活,尤其是能否熬過寒冬。因此,惡劣天氣是敢死隊成員要克服的又一個難關。冬季的小海陀山山頂區域,零下20多℃屬于常態。有一次,趙瑞勇巡查時,車載溫度計顯示車外溫度為零下36℃。
電影《敢死隊》帶給他們的另一個關鍵詞是“團結”:一個團隊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各有擅長和分工。趙瑞勇說,“生態修復敢死隊”也帶給他這種深切體驗,“只有團結起來,發揮各自所長,才能以最快速度把活干好,才能打勝仗——尤其是這種攻堅戰。”
有一次,施工方根據設計圖紙的要求,購買了一批金蓮花種子,預備播撒到修復地塊上。種子進入到聶順新手里時,他發現這其實是旱金蓮的種子。這種情況并不意外,同屬草本植物,名字又只有一字之差——金蓮花又有別名“旱地蓮”——可能連賣家都以為是同一種植物。
但延慶賽區的生態修復有著嚴格的標準,選擇的植物品種亦有講究,背后考量既有要用原生和本地鄉土物種營造近自然生態,又要考慮到不同海拔、不同氣溫對植物生長的影響,尤其要嚴格杜絕外來入侵物種,以免生態系統遭到破壞。
聶順新立刻拍照,發到微信群里,指出問題。很快,此事得以迅速處理,疏漏被堵在了門外。他說:“每一個環節都有自己的專業性,我能發現這個問題,因為我背后有一個專業的技術團隊。大家取長補短,共同把好關。”
“敢死隊”也有柔情。
小海陀山自然資源豐富,在山上常會遇到驚喜,哪個地段發現哪種有意思的動植物,他們會在群里分享。

2020年9月27日,工作人員在北京冬奧會延慶賽區內查看植被生長情況(張晨霖/攝)
有一次,聶順新偶遇幾株乳漿大戟,興奮不已。這種草本植物并不常見,因花朵形狀像貓的眼睛,又名貓眼草,有一種別致的靈秀之氣。他趕緊拍照分享在群里,并特地標注地點。趙瑞勇和廖凌冰回應最快,后來特意找機會去探視了這幾株精靈般的小草。
聶順新曾找趙瑞勇借兩個施工隊員干一天活,趙瑞勇一聽,痛快答應了。
賽區里有很多核桃楸,這是一種高大的喬木。在賽區2號公路旁,不少原生核桃楸果實成熟后,掉落到施工區域里,種子自然萌發,鉆出來嫩嫩綠綠的小苗,聶順新看到時已近10厘米高了。
“如果放任不管,勢必會在后續的施工中夭折。”聶順新覺得太可惜了,核桃楸是北京市二級保護植物,樹苗并不好買。
于是,他帶著兩名施工隊員,拎上鐵鍬,沿著2號公路走了4公里,將沿途的核桃楸小苗移植到施工區域之外。三個大男人花了一天時間,“拯救”了30多棵幼苗。
“施救”之后,聶順新仍念念不忘,十幾天之后,特意去巡視了一番,發現這些幼苗長得都挺好,才松了一口氣:“這活沒白干。”
小海陀山的四季景色風情萬種,春有百花艷、夏有涼風爽、秋有千山醉、冬有瑞雪嬉。聶順新最喜歡這里的春天,山桃、山杏、榆葉梅、丁香……漫山遍野山花爛漫,花香沁脾。趙瑞勇則最喜歡山上的秋色,大自然如同神奇的調色師,將山上紅的、黃的、綠的植物顏色調和在一起,層林盡染,美不勝收。
延慶賽區的生態修復已于2021年6月底圓滿完工。整體驗收時,趙瑞勇站在山頂,看著云霧繚繞的小海陀山,公路、場館、賽道與山林融為一體,看不到人為擾動的痕跡,他相當滿足、自豪。“我們做的,就像為傷口進行修復,修復到看不出疤痕。”
聶順新說,全身心扎在山上這幾年,他更加感受到了大自然的偉大和個人的渺小,“人一定要有敬畏心”。話至此處,他的中醫情結突然閃現:“大自然提供了人類的生存環境,還孕育了那么多的植物。山上全是寶,尤其那些灌草,都是寶貴的中草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