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莎莎 張純一
罪錯未成年人①始終是檢察機關的重要關切對象,大量司法實踐表明,未成年人違法犯罪往往與其家庭教育問題存在緊密關系。2021年5月,最高檢與全國婦聯、中國關工委聯合印發了《關于在辦理涉未成年人案件中全面開展家庭教育指導工作的意見》,對罪錯未成年人開展家庭教育指導制度在全國范圍內全面展開。2022 年1 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家庭教育促進法》(以下簡稱《家庭教育促進法》)正式施行,為檢察機關進一步推動強化未成年人家庭保護責任、解決未成年人犯罪預防和司法保護的深層次問題提供了有力支持。
近年來,低齡未成年人實施的惡性犯罪事件時現報端,引起全社會的高度關切和輿論的評判熱潮。大量研究表明,父母或其他監護人(以下簡稱家長)不履行或者不正確履行監護職責是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主要原因。
根據北京市豐臺區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我院)案件數據,2019 年1 月至2022 年6 月,共審查批準逮捕未成年人犯罪案件95 件100 人,其中批準逮捕15 件18 人;一審公訴審查未成年人犯罪案件77 件91 人,其中依法提起公訴22 件26 人。經統計,涉案未成年人來自單親家庭、繼親家庭以及父母不和家庭等原生家庭的占比81.3%,可見原生家庭環境與未成年人犯罪關系密切。結合我院辦理的真實案例來看,家庭教育問題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家庭教育方式不當,表現為家庭教育內容失衡、形式單一、尺度不嚴等,為未成年人違法犯罪埋下隱患。
一是家庭教育內容失衡,存在重物質輕精神的現象。有些家長在孩子需要時,只注重物質補足而忽視精神撫慰,導致未成年人容易出現心理健康問題。如王某某(男,17 歲)詐騙案,王某某家境尚可但缺乏家庭關愛,為滿足個人消費,在疫情暴發初期,王某某謊稱自己有大量口罩資源并發布虛假廣告,騙取他人近十萬人民幣。
二是家庭教育形式單一,存在簡單粗暴的現象。有些家長與孩子相處時,缺乏耐心,發現孩子犯錯隨即陷入暴怒情緒,造成親子關系對立,加劇未成年人的叛逆心理。當孩子感受到家庭情感的疏離淡漠時,便會向外界尋求溫暖,很容易被社會閑雜人員拉攏引誘,走上違法犯罪的道路。如楊某某(男,17 歲)等人強奸案,楊某某母親早亡,父親平日管教方式非常粗暴,甚至時常發生家暴的情況,楊某某在家庭中得不到關愛,轉而去社會上尋找認同感,繼而伙同他人實施犯罪。
三是家庭教育尺度不嚴,存在溺愛驕縱的現象。有些家長溺愛孩子,放縱其養成不良習慣,久而久之孩子養成自私任性、好逸惡勞的性格,當自身需求無法得到滿足時,便“下意識地”將任性的范圍擴展到社會層面,突破法律約束。如劉某某(男,17 歲)詐騙案,劉某某與爺爺奶奶同住一個小區,爺爺奶奶平時對其溺愛驕縱,疏于管教,導致劉某某為滿足自身更大的消費欲望,通過網絡實施詐騙。
家庭教育缺失,也即“生而不養、養而不教”,是導致未成年人滑向犯罪深淵的隱性因素。造成家庭教育缺失的原因主要包括以下幾方面:
一是由于外出務工、突發事件等原因,家長在一定時間內無法履行監護職責,導致部分未成年人家庭教育“直接歸零”。如李某某(男,17歲)強奸案,李某某日常由父母雙方監護,但在其父母臨時返鄉照顧生病老人時,放松對李某某的管教,致李某某在一段時間內處于無人監護狀態,其間李某某在家與不滿14 周歲的小a 發生性關系,構成強奸罪。
二是由于自身年齡、身體狀況等原因,家長缺乏足夠的撫養、教育和保護能力,導致家庭教育“實質缺失”。如顧某某(女,16 歲)敲詐勒索案,顧某某中專肄業后,與朋友一同來京務工,聽朋友說“仙人跳”來錢快,便以賣淫為名行敲詐勒索之實,觸犯刑法。顧某某雖家庭結構完整,但其脫離父母單獨居住,與父母關系疏離,缺乏歸屬感;顧某某的父母缺少監護意識,放任顧某某的種種不良行為,導致家庭教育缺失。
三是由于部分未成年人未完成義務教育就輟學外出打工,缺乏是非判斷能力和應對能力,容易誤入違法犯罪歧途,導致家庭教育“被動缺失”。家庭教育缺失與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未成年人流落于家庭監護教育之外,不僅在情緒自控力方面缺乏必要的引導,更重要的是因監護失管而導致不良交友,進而誘發心理變化和行為失控。如王某某(男,17 歲)盜竊案,王某某初中二年級便輟學外出務工,其間被同事杜某教唆,在杜某偷盜公司電纜時為其放風,被盜物品價值數十萬元,構成盜竊罪。
未成年被害人自身的合法權益在受到犯罪行為的侵犯之后容易產生“惡逆變”——由于不良心理以及其他因素的影響和支配而產生的一種逆向變化,也就是從被害人的身份逐步向著施害者的方向不斷轉變。[1]父母作為未成年人最親近、依賴和信任的人,直接實施侵害未成年人行為,更容易顛覆未成年人的認知,從而引發未成年人的“惡逆變”。監護侵害主要有三種表現形式:
一是虐待、遺棄、非法送養未成年人或者對未成年人實施家庭暴力。如我院曾在辦理一起強奸案中,發現被害人小芳的養母劉某某對小芳實施毆打、辱罵、逼迫其夜里拾撿垃圾等虐待行為,我院支持民政局申請撤銷劉某某監護人資格。
二是放任、教唆或者利用未成年人實施違法犯罪行為。如王某幫助實施信息網絡犯罪活動案,王某父親利用、唆使王某辦理、出售銀行卡幫助他人實施違法犯罪活動,詐騙數額高達六十萬余元,最終導致王某也身陷囹圄。
三是不依法履行未成年人保護義務。如2016年5 月,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了12 個撤銷監護人資格的典型案例,其中既有監護人不履行監護職責,也有其他侵害行為而被撤銷監護人資格的案例。
調查顯示,未成年被害人遭受監護侵害之后,很容易人格發育不健全,產生向社會報復的心理和行為,將自身的怒火和不滿發泄到其他人身上,轉變為危害社會以及他人人身安全的犯罪者。大量研究以及司法案例表明,親子關系質量、父母的監管與未成年人的偏差行為呈負相關關系。家庭教育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建立國家干預家庭教育體系的呼聲日益高漲。
長期以來,受“家本位”等傳統觀念的影響,孩子被視為父母的“私有財產”,家庭監護阻斷國家介入。但隨著社會的發展,家庭固有依附關系不斷被削弱,傳統的家庭監護模式已逐漸松動,國家干預家庭監護以更好地維護未成年人合法權益漸成共識。檢察機關進行大量實踐探索,不斷推動法律完備和制度完善。
未成年人保護和犯罪預防是全世界關注的問題,國家干預家庭教育也有著充分的少年司法理念支撐。
1.兒童利益最大化原則
兒童利益最大化原則以未成年人利益為最大考量因素,對未成年人案件作出處理。該原則最早可追溯至1959 年聯合國《兒童權利宣言》。1989 年聯合國出臺《兒童權利公約》,第一次全面闡述兒童利益最大化原則。自此,兒童利益最大化原則,成為未成年人領域立法的最高準則。我國作為締約國之一,該條款在我國實施負有國際法律義務。2021 年,我國在《民法典》《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以下簡稱《未成年人保護法》)等多部法律中,對“兒童利益最大化”原則進行了本土化表述:即“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針對罪錯未成年人,司法機關不能僅關注犯罪行為、危害后果以及應受刑事處罰,更要深挖案件背后深層次的原因,若該原因與家庭教育存在某種因果關系,國家有義務按照“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采取措施鼓勵、支持、干預和監督監護職責落實,改善未成年人的家庭環境。
2.國家親權理念
國家親權是指國家對兒童和其他法律上無行為能力人享有一般的監護權[2],主要有三個層面的內涵:其一,國家是少年的最終監護人,國家應當積極履行職責;其二,國家親權應當超越父母親權,在父母無能力履行、不積極履行或者不適當履行其對子女的監護職責時,父母親權應當讓位于國家親權;其三,國家在履行“父母”責任時,應當將少年的利益置于首位。[3]針對罪錯未成年人,國家公權介入家庭私益應當注意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方面,未成年人由于身心發育尚未成熟,不能像成年人一樣獨立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當未成年人無法從家庭獲得保護甚至遭受來自家庭的侵害,則公權力有必要積極介入,國家應當承擔起監護職責。另一方面,《世界人權宣言》提出:兒童有權享有特別照料和協助,深信家庭作為社會的基本單元,作為家庭的所有成員,特別是兒童的成長和幸福的自然環境,應獲得必要的保護和協助,以充分擔起它在社會上的責任。在一般認知中,家庭監護是未成年人健康成長最佳的選擇,國家監護干預應當尊重家庭監護的主體地位,而作為最后手段注重糾正和補位。
近年來,我國關于未成年人保護法律體系不斷健全完善,為檢察機關開展家庭教育指導,加強家庭家教家風建設,提供強有力的法律依據和制度保障。
1.國家負有提供家庭教育指導的義務
2020 年修訂的《未成年人保護法》第7 條規定,“國家采取措施指導、支持、幫助和監督未成年人的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履行監護職責”;第82 條規定,“各級人民政府應當將家庭教育指導服務納入城鄉公共服務體系,開展家庭教育知識宣傳,鼓勵和支持有關人民團體、企業事業單位、社會組織開展家庭教育指導服務”;第118條強調,“公安機關接到報告或者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在辦理案件過程中發現未成年人的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存在上述情形的,應當予以訓誡,并可以責令其接受家庭教育指導”。檢察機關開展家庭教育指導,是踐行國家賦予的職責使命和法定義務。
2.檢察機關干預家庭教育的正當性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134 條的規定,人民檢察院是國家法律監督機關。檢察機關可以通過發揮憲法規定的法律監督職責,實現對未成年人的監護干預?!都彝ソ逃龠M法》第49條、《未成年人保護法》第118 條、《中華人民共和國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以下簡稱《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61 條均賦予檢察機關明確的法律職責,為檢察機關干預家庭教育提供有力的正當性保障。實踐中,檢察機關長期關注家庭監護問題對未成年人成長的不利影響,致力于對家庭教育制度的完善發展提供檢察智慧。早在2014年12 月,最高人民檢察院、最高人民法院、公安部、民政部聯合頒布了《關于依法處理監護人侵害未成年人權益行為若干問題的意見》,國家監護干預機制由此初現雛形。2015 年,全國首例由民政部門申請撤銷監護人資格案在江蘇省徐州市判決,此案系由檢察機關及時發現問題并向民政機關提出檢察建議,由此開啟國家干預家庭監護程序。2017 年,強制親職教育工作率先在成都市全面鋪開;隨后湖北省制定了《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條例》,對開展強制親職教育作出了詳細的規定;此后親職教育工作遍地開花。直到2021 年5 月,最高人民檢察院、中華全國婦女聯合會、中國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共同印發了《關于在辦理涉未成年人案件中全面開展家庭教育指導工作的意見》,親職教育正式以“家庭教育指導”這一更為精準的定義被大眾熟知;同年11 月,最高人民檢察院、中華全國婦女聯合會、中國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聯合發布在辦理涉未成年人案件中全面開展家庭教育指導工作的典型案例,并就進一步推動涉未成年人案件家庭教育指導工作高質量發展提出明確要求。家庭教育干預制度的完善與檢察機關的努力推動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3.父母或其他監護人負有接受家庭教育指導的義務
2020 年修訂的《未成年人保護法》第15 條規定,“未成年人的父母或其他監護人應當學習家庭教育知識,接受家庭教育指導,創造良好、和睦、文明的家庭環境”,明確家庭監護法定義務,細化家庭監護法定職責。毫無疑問,不履行或不正確履行法定義務,就屬于違法行為?!额A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16 條強調了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在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方面的主導責任。我國《民法典》第26 條規定,“父母對未成年子女負有撫養、教育和保護的義務”,從民事法律關系的角度厘定父母的監護責任。接受家庭教育指導是父母或其他監護人應當履行的監護義務,若監護人拒不接受家庭教育指導,可以給予相應處罰。根據我國民法典、未成年人保護法、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治安管理處罰法、刑法等相關規定,父母或其他監護人不履行監護職責可能受到的處罰分為:民事責任、行政責任、刑事責任,主要處罰方式包括:勸導、勸誡、訓誡、責令嚴加管教、責令接受家庭教育指導、撤銷監護人資格;警告、罰款、拘留;判處刑罰。對拒不接受家庭教育指導的父母或監護人進行處罰的法律依據來源于治安管理處罰法、未成年人保護法、刑法等相關規定,是對現有法律規定的進一步重申和細化。
近年來,檢察機關相繼推動建立侵害未成年人案件強制報告、入職查詢等制度,努力為未成年人營造安全、純凈的外部環境。然而,沒有良好的家教家風,未成年人很難養成良好的行為規范,無法杜絕違法犯罪。檢察機關介入家庭教育,既是未成年人保護和犯罪預防工作的現實需要,也是長期司法探索取得正向反饋的實踐選擇。
1.親職教育——檢察機關干預家庭教育的制度雛形
2012 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針對涉罪未成年人增設了附條件不起訴制度。自此,我院針對附條件不起訴的未成年人,通過政府購買服務等方式組織專門力量對其開展包括家庭溝通、親子關系、情緒疏導等內容的親職教育,以改善涉罪未成年人的家庭成長環境,幫助其完成再社會化進程。根據2017 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制發《未成年人刑事檢察工作指引》,規定承辦人在案件審查過程中發現涉案未成年人家庭教育不和諧,家庭成員存在溝通不暢等問題,影響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的,可以聯合社會幫教力量對未成年人家長開展親職教育。當時,檢察機關開展的親職教育,可以說是現行家庭教育指導的雛形。
2.督促監護令——檢察機關干預家庭教育的工作亮點
2020 年,福建檢察機關在全國范圍內率先開始探索“督促監護令”,對涉及未成年人案件辦理過程中,發現監護人存在管教不嚴、監護缺位等問題導致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或遭受侵害的,向監護人發出“督促監護令”,責令監護人接受針對性的家庭教育指導。2021 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將該探索經驗在全國推廣,推動解決未成年人涉案背后“家庭監護不力”這一未成年人保護的痛點難點問題。
3.《家庭教育促進法》下檢察機關干預家庭教育的制度設計
隨著少年司法理念的不斷深化、法律體系的日益完善和檢察機關的實踐探索推動,為全國性立法奠定基礎。《家庭教育促進法》的出臺意味著我國首次在國家層面制定了關于家庭教育的專門性立法,以法律形式提高家庭教育能力、促進家庭教育發展,約束父母養而不教、教而不當的不良行為甚至違法行為,使家庭教育從傳統的家規家訓驅動轉向以法律為載體的法治驅動模式。縱觀《家庭教育促進法》全文,結構合理、充滿溫情,字里行間流露著國家對提升家庭教育水平的殷切期盼和精心設計。該法構建起家庭主責、國家支持、社會協同的家庭教育體系,圍繞“最有利于未成年人”的理念,對父母的家庭教育行為進行調整。從此家庭教育不再被簡單地視為一項“家庭事務”,而是一項重要的“國家事務”,它被納入法律視野,確立家庭教育的主體職責、明確家庭教育工作機制等方面搭建起法律框架。
《家庭教育促進法》重塑了家庭教育從私域向公域轉變的理念,為家庭教育指導制度對家庭成員發揮引導約束作用創造穩定的環境。但法律的生命在于實施。司法實踐表明,對罪錯未成年人家庭教育指導仍存在如下困境:
《家庭教育促進法》明確了父母或其他監護人家庭教育的主體責任,并在第二章列舉出親自養育、共同參與等九項監護人應當承擔的家庭監護法律義務。但如前文所述,家庭作為個體權利和自由的延伸,長期被視為私密領域,“法不入家門”的說法自古有之,家庭教育在許多國人的意識里都屬于“自治”范疇管轄。當立法鋪展性地將家庭教育納入國家調整范圍之列,如何讓平常百姓接受這種公權力的“猛然”干預、并自覺地將相關要求融入與未成年人的日常相處中值得推敲。目前我國面向社會公眾傳播家庭教育相關知識的權威平臺缺乏,很多監護人對家庭教育相關的法律規范一無所知,社會普遍缺乏足夠的法文化浸潤環境。
檢察機關在辦案過程中發現,很多存在監護問題的罪錯未成年人家庭里,監護人或因經濟拮據而疲于奔命忽視孩子管教,或因生活壓力過大而缺乏科學教育的心理基礎,或因否認自己的教育方式存在問題,而對家庭教育指導持排斥心理。如我院曾辦理的黃某某(男,17 歲)盜竊案,黃某某在他人唆使下偷盜他人電動車,事發后,黃某某的父親多次在派出所滋擾、鬧事,極力否認黃某某的過錯和犯罪事實,拒不接受檢察機關的勸誡和家庭教育指導,黃某某在其父親的影響下,也拒不承認自己的犯罪事實,最終失去認罪認罰從輕處理情節而被法院判處實刑。
根據《家庭教育促進法》規定,婚姻登記機構、兒童福利機構、婦聯、嬰幼兒照護服務機構等都應向父母提供家庭教育指導。家庭教育涉及的工作范圍廣泛、內容復雜,很多細節有待實踐探索,而權責分散導致各部門關于家庭教育工作既有交叉亦有空區,資源整合的難度較大,存在難以形成有效的監管機制之虞。在很多經濟發展欠發達地區,司法社工、志愿組織、專家智庫等資源匱乏,未成年人觀護基地數量少、運行持續性差,也缺乏資金或機構來組織專業人員參與到未成年人司法保護工作中,社會力量對家庭教育指導的支撐力度非常有限。如我院在辦理楊某某等人組織賣淫、強迫賣淫案時,聯系異地檢察機關協助對涉案的未成年人開展幫教考察和家庭教育指導,卻被當地檢察機關告知因缺乏專業人員和社會支持,難以開展工作。
另外,因法律固有的概括性和滯后性缺陷,現有法律規范在服務供給形式方面,對政府指導服務的人員構成、家庭教育指導的開展形式、家庭教育指導培訓方式等內容規定不詳,對家庭教育改善成果缺乏統一的評估標準,導致政府在家庭教育方面提供的公共產品和公共服務可能與民眾實際需求存在出入,掣肘家庭教育指導服務的實質效果。
《家庭教育促進法》第49 條規定,檢察機關等司法機關發現監護人不正確實施家庭教育侵害未成年人合法權益的,根據情況對父母或其他監護人予以訓誡,并可以責令其接受家庭教育指導,沿襲了《未成年人保護法》《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中關于矯正監護偏差措施的規定。問題在于,“訓誡”“責令接受家庭教育指導”的表述具有較強的抽象性,也缺乏剛性和足夠的嚴厲性,容易變成“沒有牙齒的法律”,行為人是否遵從規定僅取決于其自身意志考量,立法所期望達到的調整目的恐難實現。如我院辦理的王某某(女,17 歲)敲詐勒索案,承辦人發現王某某的父母長期在外打工,缺乏對王某某的照護指引,便向其制發《督促監護令》,以期改善王某某的家庭環境。但回訪發現,王某某的父母仍在外務工,對王某某的監護未明顯加強,承辦人對其開展訓誡時,監護人答復“管不了”便一走了之,家庭干預指導的實效性堪憂。
此外,實踐中有大量未成年人實施未觸及刑法的嚴重不良行為,被課以行政處罰。據司法社工反映,對被行政處罰的未成年人開展家庭教育也存在同樣的困境,強制性不足導致監護人配合度低,已成為對未成年人開展臨界預防、避免其走上犯罪道路的一大障礙。
檢察機關作為國家法律監督機關,既是“國家公訴人”,又是“國家監護人”,更是“權力監督人”,應充分運用自身承上啟下的訴訟地位,發揮“捕訴監防教”一體化職能,推動罪錯未成年人家庭教育制度落實,改善罪錯未成年人的家庭教育環境,破解預防未成年人違法犯罪難題,更好地實現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
1.有效發揮“督促監護令”作用,構建預防性家庭教育監督模式
家庭保護是保障未成年人健康成長的基礎,父母的教育引導對于未成年的成長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都彝ソ逃龠M法》等法律規定檢察機關對涉案未成年人的父母或其他監護人進行訓誡和責令其接受家庭教育指導的職責。賦權檢察機關在個案中介入家庭教育,通過提升監護人的法治觀念、幫助監護人樹立正確的教育觀、掌握合理的家庭教育方式等方法改善未成年人的家庭環境,培養“合格父母”,實現預防和減少未成年人犯罪的目的。督促監護令是檢察機關加強監護權監督,預防和減少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有益探索,可以有效補足目前家庭教育指導強制性不足的問題。筆者建議,以“督促監護令”強化家庭教育指導的強制性,對涉罪未成年人全面開展“訓誡+督促監護令+家庭教育指導”相結合的家庭教育監督模式。
一是開展聯合訓誡。檢察機關還可以通過邀請公安、社工、心理專家等召開不公開訓誡會、聽證會等方式,對家長或其他監護人有針對性地訓誡,喚醒監護人的監護意識。二是結合監護問題制發督促監護令。將社會調查報告和心理測評作為督促監護的參考,深挖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根源性家庭監護問題,有針對性地制發督促監護令。督促監護令中應明確具體督促的內容、督促令的有效期、被督促人的復議權及違反督促令應負的法律責任。三是結合家庭教育評估結果開展家庭教育指導。以政府購買服務等方式將家庭教育評估作為開展家庭教育指導的前置程序,充分運用婦聯的“兒童之家”“婦女之家”等優勢資源,開設“周末家長課堂”,設立個案咨詢室、親子閱讀繪本館等,以“集中授課+分組討論+專題沙龍”方式授課,改善監護人家庭教育能力,修復家庭親子關系,筑牢未成年人家庭保護的第一道“防線”。
2.綜合運用多種手段,增強家庭教育指導的約束力
強制性手段是避免家庭教育指導流于形式、督促監護人正確履行監護職責的必要手段。為了提升家庭教育指導實效,對拒不配合家庭教育指導的監護人,需要綜合運用“民事責任追究、行政責任追究和刑事責任追究”階梯式的“物質懲罰”模式。如對無故不配合家庭教育指導的,經評估認定其行為屬于不依法履行監護職責或侵害被監護人合法權益的,可督促、支持民政部門依法向人民法院申請撤銷其監護人資格;對存在虐待或遺棄情節的,可將線索移交公安機關,并建議其根據《未成年人保護法》等相關法律規定,對其予以訓誡、罰款、拘留等行政處罰措施;構成違法犯罪的,可監督公安機關立案。也可探索運用社會壓力、輿論壓力等必要精神強制手段,如向社會公布、納入征信系統黑名單等“精神強制”方式,以切實提高監護人對家庭教育的重視程度、提升家庭教育指導的強制性,彰顯法律的威懾和示范作用。
3.依托統一集中辦理優勢,促進“監護監督”和“法律監督”協同發展
《中共中央關于加強新時代檢察機關法律監督工作的意見》指出人民檢察院是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是保障國家法律統一正確實施的司法機關,是保護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的重要力量,是國家監督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推進全面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中發揮著重要作用。檢察機關要依托涉及未成年人的“刑事檢察、民事檢察、行政檢察、公益訴訟檢察”統一集中辦理的優勢,充分發揮法律監督職能作用,通過行使檢察權,對涉及未成年人的家庭教育指導依法進行監督,加快推動罪錯未成年人家庭教育指導和督促監護工作,推動完善罪錯未成年人家庭教育;如果涉及公共利益的,人民檢察院有權提起公益訴訟。如留守兒童違法犯罪,既反映出家庭監護缺失問題,也反映出受教育權缺失的問題,檢察機關在推動解決家庭教育問題的同時,發現涉及不特定多數未成年人利益的,可同時開展控輟保學公益訴訟。檢察機關必須善于運用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充分運用多種監督方式,推動解決未成年人違法犯罪背后的普遍性、根源性的問題,為未成年人的健康成長創造良好環境。
罪錯未成年人家庭教育規制是一項復雜的社會工程,涉及諸多社會領域的分工配合,檢察機關要積極配合政府及有關部門建立家庭教育社會工作聯動機制。
1.發揮檢察社會支持體系能動作用
未成年人的成長本身就是一個社會化的過程,因此未成年人司法具有鮮明的社會特征。檢察機關在辦案的同時,為教育、感化、挽救涉罪未成年人,幫助未成年人走出困境,開展心理干預、人格甄別、行為矯正等工作。這些工作的完成,離不開專業社會力量的支持。近年來,檢察機關大力推進未成年人檢察社會支持體系建設,如我院聯合團委、法律援助機構、社工事務所等單位共同搭建了包括法律援助、公益組織、司法社工等在內的社會支持體系,并成為我國第一批社會支持體系試點基地、示范基地??梢哉f,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社會支持體系近年來起到了挑大梁的重要作用。[4]檢察機關的探索可以直接運用于家庭教育指導的評估、指導和監督之中。
2.搭建家庭教育社會支持平臺
檢察機關在工作中應當注意立足職能,整合、利用多種社會資源,建立與婦聯組織、關工委、民政部門等政府有關部門的溝通協作機制,推動厘清各部門職能劃分;建立家庭教育指導實踐基地、推動組建家庭教育指導委員會,推動各部門合力建設家庭教育指導中心,配備專職人員,扎實做好家庭教育指導服務工作;架構“政府主導、制度保障、經費支持、部門聯動”家庭教育指導格局,積極參與家庭教育聯動工作建設,健全監護干預體系,形成穩定的家庭教育指導工作力量,督促家庭教育“應指導盡指導”實現。通過深化合作、凝聚合力,深化未成年人全面綜合司法保護,著力提升未成年人保護和預防工作的質效,營造未成年人友好型社會環境。
1.針對監護人群體開展法治宣傳工作
未成年人的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對未成年人的家庭教育負有主體責任,檢察機關可以針對家長結合法治進校園、檢察開放日等活動形式,研發家庭教育課件、開設“家長課堂”,通過舉行公開課、建立網絡課、開設常態課、設置親子課,面向轄區內監護人開展公益性家庭教育指導服務工作,運用線上直播、新媒體短視頻等多種形式,宣傳家庭教育在未成年人成長中的重要作用,深入開展法治宣傳和家庭教育宣傳,提高監護人的監護意識、監護能力和法治觀念,營造良好、和諧、文明的家庭氛圍,預防未成年人違法犯罪。
2.針對未成年人群體開展心理預防工作
注重未成年人的心理健康和人格發展,是預防其犯罪的重要措施,這不僅是未成年人監護人的職責內容,更是檢察機關履行“國家監護人”職責的應有之義。未成年人一旦擁有健康的心理狀態,便能極大地提升其自覺抵制不良環境侵蝕的意愿和能力,因此,重視面向廣大未成年人開展心理預防工作意義重大。檢察機關可以積極聯合心理服務機構,通過“法治進校園”等活動形式,舉辦心理健康講座、實施心理健康教育活動等,培養未成年人養成樂觀的生活態度,增強自覺遠離犯罪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