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先生

文學指導：羅周 編劇：俞思含

時間：

1912年—1951年

人物表：

呂鳳子，男，近現代著名畫家、書法家、藝術教育家。

張大千，男，潑墨畫家、書法家。

胡 育，女，呂鳳子之妻。

李 氏，女，呂鳳子母親。

呂去疾，男，呂鳳子之子，藝術教育家。

張 雯，女，呂鳳子學生，八路軍戰士。

楊守玉，女，呂鳳子學生，正則繡藝術家。

任慧閑，女，楊守玉學生，正則繡藝術家。

陳乃圣，男，綽號“藝丐”，書畫收藏家。

王有才，男，成都富商。

李秘書，女，國民政府教育部部長陳立夫秘書。張雯親眷、艄翁、警衛員、眾學生、眾百姓等

楔子

[幕啟。

[起光。

[1951年。丹陽私立正則學校移交儀式前夜，月色澄明。

[主題曲《正則校歌》起：

（伴唱）唯生無盡兮，愛無涯。

璀璨如華兮，都如霞。

疇發其蒙兮，茁其芽。

鼓舞歡欣，生趣充塞。

正則正如秋月華，美呀！

[校園內，呂去疾、楊守玉、任慧閑等師生環視四周，依依不舍。驀然傳來眾學生高喚——“風箏飛起來了、風箏飛起來了！”

任慧閑 看！那風箏飛過了庭前老松！

楊守玉 飛過了教學樓！

呂去疾 飛過了“正則”校碑！

[遠處，呂鳳子放著風箏。

呂鳳子 越飛越高、越飛越高了……

[眾人望遠。

任慧閑 是校長在放風箏！

楊守玉 是先生在放風箏！

呂去疾 是父親在放風箏！

[呂鳳子上。

呂鳳子（唱）漾漾清風笑語送，

風箏飛舞月明中。

執彩線，一路相隨游校景，

鉤牽心緒思無窮。

呂去疾（欲扶）父親，您慢些！

呂鳳子（卻之）明日便是移交儀式了，今夜讓我跟隨風箏，再周游一次吧！

呂去疾 父親，您歷時三十九年，自荒煙蔓草、焦土瓦礫之上，三次親手創建的正則學校，一旦移交，當真舍得？

眾 人 當真舍得？

呂鳳子“正則”于我，恰如手中風箏，見它自平地而起，騰躍青云。畢生心血，匯聚其中，自是不舍，可卻知曉，無論何時何處，手中但有一線相系，便與之同在，不曾相別。

眾 人 與之同在，不曾相別……

呂鳳子 去疾，遙想當年，你清唱《正則校歌》，學生們相聚聆聽，隨聲哼吟，思之念之，好生美妙。難得今宵，月明如鏡，你且再唱一曲吧！

呂去疾 好！

[呂去疾領唱，眾人合唱。

眾 人（唱）唯生無盡兮，愛無涯。

璀璨如華兮，都如霞。

疇發其蒙兮，茁其芽。

鼓舞歡欣，生趣充塞。

正則正如秋月華，美呀！

[暗場。

第一場 定志

[起光。

[1912年。呂宅之內，李氏備宴。

李 氏（唱）國如殘舟風雨漫，

身似微燭已暮年。

聞聽孩兒今日返，

熱切切，喜色躍然在眉間。

值此亂世無所愿，

唯愿他，平安康樂諸事圓。

[胡育上。

胡 育 母親，我來幫你！

李 氏 好媳婦，你懷著身孕，快坐下。這些年鳳子在外教學，家中事務，多仗你打點。如今等他回來，我們祖孫三代，終能團聚啦！

胡 育 嗯！算來今日他便該到家了！

[呂鳳子上。

呂鳳子（唱）別南京返丹陽烽煙遍道，

張 雯（內喚）鳳先生，等等我！

呂鳳子（應之）張雯！

[張雯跟上。

張 雯（唱）眼前景心中情兩下蕭條。

呂鳳子（唱）七載間求學任教，

張 雯（唱）勤培育桃李新苗。

呂鳳子（唱）怎奈何戰火紛擾，

張 雯（唱）一夕間校舍零凋。

呂鳳子（唱）意沉沉，黯然之思無以表，

唯寄這，筆墨丹青卷中描。

張 雯（遙指）鳳先生，門外有人站著哩！

[呂宅門外，胡育徘徊。

胡 育（唱）倚門相候頻相望，念悠悠，恨不飛至他身旁。

呂鳳子 母親、夫人，我回來啦！

胡 育（接唱）聞聲忽覺淚盈眶，揉眼間，似見亭亭少女郎！

[胡育、李氏迎前。

張 雯 師娘好！老夫人好！

李 氏 這是？

呂鳳子 這是張雯，我的學生。她家中出了些事，來此暫住一段。

胡 育 哦、哦！我記得你說過，學生當中，數這孩子最聰慧、最勤勉、最有才氣！你的幾幅仕女畫，還是以她為原型所作的呢！

李 氏 難怪眼熟，果真是個標致靈秀的姑娘！

呂鳳子 夫人，此次回鄉，我已決意留在丹陽，再不外出。

胡 育 當真？可你曾提及，眼下戰事頻繁、校所凋敝，若有機遇，你欲辦學。

張 雯（欣喜地）辦學？鳳先生若能辦學，我們便有去處啦！

李 氏 鳳子，你確有此念嗎？

呂鳳子（至旁、猶豫地）母親，如今家中還有多少現款？

李 氏 大多現款此前被你父親捐給孫中山先生開展革命，如今約剩五千銀圓，可夠你所用？

[呂鳳子不語。

李 氏 加上存在銀號里的五千支票，便是一萬，應該差不多了吧？

[呂鳳子沉默。

李 氏 要是不成，我再想辦法！鳳子，你自幼聰穎，考入兩江師范學堂。若非時局動蕩，本當繼續任教。母親知你心懷抱負，但有所需，只管說來。

呂鳳子（唱）聲聲關懷暖肺腑，

欲將這辦學之艱細道出。

忽見慈親白發舞，

又見夫人容色枯。

自父逝，家業漸衰難光復，

而如今，怎忍親眷再幫扶？

母親，來日方長，辦學之事，從長計議。如今，兒子只想伴著你和夫人，歡歡喜喜地等著孩兒出世呢！

胡 育 飯菜已備好，快趁熱來吃吧！

張 雯 師娘，我來幫您！

[眾人落座。

李 氏 雯丫頭，你們鳳先生平日上課都教些什么？教得可好？

張 雯 先生教我們繪畫、書法，還有文學。每每開堂，教室內外擠滿了人。停課前一日，先生剛教了《離騷》！

胡 育 什么是《離騷》？

張 雯（吟念）“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離騷》是一篇抒情詩，它的作者屈原，自名正則，是先生最敬仰的古人。

胡 育 真好聽呀！

（唱）看著她，眸光澄澈蘊靈敏，

清亮皎潔玲瓏心。

若春陽，才思橫溢散光暈，

直教人，心馳神往難移睛！

李 氏 雯丫頭，怎么不動筷？快嘗嘗看，這水晶肴肉、清蒸江蟹、糖醋鱸魚、延陵鴨餃，都是丹陽的特色！

張 雯（唱）熱騰騰香味馥郁，

恰融融歡吟笑呼。

待欲寬心共舉箸，

[叩門聲起。

忽聞這急促促、密匝匝、叩門之聲耳邊浮！

[張雯躲向呂鳳子身后，胡育開門。

呂鳳子 小雯，看你今日似有心事，可與家里有關？

張 父（內喚）張雯，你出來！

[張父攜張家親眷上。

張 雯（接唱）聲聲高喚雷霆語，

驚碎了美夢幻境身跌伏！

[張雯跌坐。

李 氏（扶之）雯丫頭，你怎么了？

呂鳳子（對張父）你們是什么人？

張 父 我們是來找人的！

胡 育 未經許可，怎能擅闖民宅？

張 父（高喚）小雯！

張 雯 不、我不認識他們！

張 父 我看你還能藏到哪里？快隨我回家！

呂鳳子（攔之）光天化日，橫搶民女，是何道理！

張 父 你憑什么攔我？

呂鳳子 我是她的老師！

張 父 我是她的老子！

眾 人（驚）這！

張 雯 我是不會嫁人的！你們若再逼我，便帶著我的尸首回去吧！

張 父 唉！小雯啊。老話說得好：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那未來丈夫家中，可有五十畝良田、十幾名長工！雖說他曾娶過妻房，可你嫁過去，非但吃穿不愁，咱家欠下的債，也都能還清了！

張 雯（跪倒）父親，求求你，放我走吧！等我將來有了收入，定會為家里還清債務！

張 父 一個女子，去哪里能有收入？小雯，你是我的女兒，我怎么會害你？（亦跪倒）我也給你跪下了，求求你，跟我走吧！

呂鳳子 你們缺多少錢，我這里有！

張 父 鳳先生，我知道你好心，可你幫得了張雯一時，還能幫得了一世嗎？

[張雯哀切地看向呂鳳子。

呂鳳子 這……

（唱）看著她，伏身跪地殷殷盼，

似浮萍，漂泊汪洋求庇憐。

愿化輕舟攜入岸，

猛驚覺，深潭無垠千尺寒！

張 雯 鳳先生，我知道你有難處。不，是這個世道，對女子總有難處！（看張父）今日不走不成嗎？

張 父 除非我這父親死了！

張 雯（唱）既是這，塵世枷鎖難掙斷，

愿赴那，黃泉之路尋桃源！

拼將魂命今朝散，

亦不委身墜泥淵！

（欲撞柱）死也是女兒先死！

張 父 快攔住她！

眾 人 張雯/小雯/雯丫頭！

[張家親眷將張雯橫身抱住。

張 雯 放開我！

張 父 帶走！

張 雯 鳳先生，救救我、救救我！

呂鳳子（欲阻）你們……

張 父 鳳先生，你是個善人。但使不上力的善，反倒會誤事！

[呂鳳子驀然靜立，張家親眷帶張雯下。

呂鳳子（唱）佳肴香味尚彌漫，

《離騷》之吟猶回旋。

那活潑潑、明艷艷、淺笑盈盈少女面，霎時成，悲凄凄、淚漣漣、待嫁之身慘淡顏！她哀聲切切長相喚，喚在我，心房上、愁腸間、滿腹愧疚長連綿！

胡 育（關切地）鳳子……

呂鳳子 沒能救成她，我心里難過……

胡 育 看著小雯被帶走，我也痛心、我也想救！可這世道，女子太多、太苦，如何救得過來？

呂鳳子 不，一定救得過來、必當救得過來！（欲行）

李 氏 鳳子，你去哪里？

呂鳳子 我去尋她回來！

李 氏 尋回之后如何？

呂鳳子 興辦學校，廣收學子，令此悲劇，再莫發生！

胡 育 可這辦學花費……

呂鳳子 夫人，我在南京求學任教七載，閑暇時或周游名勝古跡、或行于高樓廣廈，白日車水馬龍、夜里燈火通明。

胡 育 好生繁華！

呂鳳子 自革命爆發，推翻滿清，成立民國，煥然一新。漫步城內，常見進步人士身著西裝、時聞愛國青年振臂高呼。

胡 育 欣欣向榮！

呂鳳子 人人盛贊六朝古都、當今都會，可我知曉，縱在南京城內，也還是有無數處被人遺忘之地！

胡 育 遺忘之地？

呂鳳子（唱）飄渺渺無邊回聲傳千里，

環繞交織在耳際。

似是那，被棄女嬰作咽泣，

似是那，輟學少女發哀啼。

似是那，逼嫁婦人淚如雨，

似是那，潦倒老嫗長悲戚。

舉國翹盼迎新歲，

誰人聆得此聲息？

鳳子我，愿效己身竭全力，

止咽泣、停悲啼、迎換笑語自依依！

母親、夫人，我想辦學，所需花費，鳳子一力承擔。寫字賣畫，做工勞動，日積月累，總能籌得！

李 氏 鳳子，你當真想好了？

呂鳳子 是，我想好了！這些年來，辦學之念，長縈在心，今日睹此情狀，愈加定志！我要創辦一所女校，內設不同科目，令天下女子皆有讀書之地、謀生之業。誓叫來日，再無被棄的女嬰、失學的少女、逼嫁的婦人，誓叫這處千百年來被遺忘之角落，煥發生機！

[李氏與胡育聞言深受觸動。

李 氏 好、好！（遞地契）鳳子，你瞧這是什么？

呂鳳子（觀之）家中地契！

李 氏 如今是你的辦學之資！

呂鳳子 母親，萬萬不可！

李 氏 我啊，畢生喜樂，唯有一事，最為遺憾……

呂鳳子 何事？

李 氏 便是未能讀書識字！

呂鳳子 讀書識字？

李 氏 鳳子，你若辦學，母親愿做你的第一個學生！

呂鳳子（動容地）母親……

[胡育遞去妝奩。

胡 育 你若辦學，為妻便做你的第二個學生！這是我的妝奩，你也收下。

呂鳳子（哽咽地）夫人……

[呂鳳子接過地契和妝奩，與母親、妻子相依。

呂鳳子（唱）輕盈盈地契宛若千斤重，

沉甸甸匣盒妝奩聚情濃。

連日心底風云涌，

今宵豁然放晴空。

李 氏（唱）何須嘆，山河飄蕩芳菲盡，

呂鳳子（唱）要做這，美育興國一園丁。

胡 育（唱）何須悲，失學女子寂寥影，

呂鳳子（唱）要建這，校園學堂護飄蓬。

李 氏（唱）何須慮，悠悠之口議論眾，

呂鳳子（唱）要立這，不悔之志作丹衷。

胡 育（唱）何須懼，前路險阻荊棘盛，

呂鳳子（唱）要獻這，熱血之軀心至誠。

呂鳳子（唱）遠道漫漫天地廣，

愿攜親眷一路同。

待到春來霜雪罄，

且看這，書香學府、清居雅舍、俗世之外、桃源當中綻嬌紅！

胡 育 鳳子，你我夫妻一體，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他日校園建好，你也教我學《離騷》、畫仕女圖可好？

呂鳳子 好！

李 氏 鳳子，你想好學校的名字了嗎？

呂鳳子（吟念）“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學校之名，便叫“正則”吧！

[主題曲起：

（伴唱）唯生無盡兮，愛無涯。

璀璨如華兮，都如霞。

疇發其蒙兮，茁其芽。

鼓舞歡欣，生趣充塞。

正則正如秋月華，美呀！

[暗場。

楔子

[主題曲歌吟回蕩。起光。

[1937年。正則校園內，眾學生或讀書、或習字、或作畫、或刺繡，一片蓬勃繁榮。

[兩聲飛機轟炸傳來。幕后音起：——“賣報賣報！日軍來勢洶洶，丹陽淪陷在即！”隨后，飛機轟炸聲連續傳來，眾人驚恐地抬頭，燈滅。

[一片黑暗死寂中，有人輕唱《正則校歌》。燈漸起，校歌在眾人剪影里流淌。

楊守玉 正則繡品，完好！

任慧閑 書籍曲譜，完好！

呂去疾 筆墨印章，完好！

[三人衣衫破敗，卻緊緊護住懷中箱子。

任慧閑 守玉老師，你的額頭流血了！

楊守玉 不要緊，能護住這些箱子便好！

呂去疾 父親、母親回城拿教具，怎么還不歸來？我去尋他們！

楊守玉 去疾！先生和師娘讓我們在此等候，你貿然去尋，反倒容易走散。

任慧閑 唉，都怪我，裝點行李時漏了教具，那可是先生最看重的物件！

楊守玉 慧閑，別急。我們再等等、再等等！

[呂鳳子手提教具箱、攜胡育上，艄翁撐船。

呂鳳子（唱）輕舟一葉穿急浪，

櫛風沐雨篷帆揚。

但愿得，行過暗淵深千丈，

迎來晨曦綻霞光！

呂去疾 父親、母親！

任慧閑 先生，教具箱尋到了嗎？

呂鳳子 完好無缺！

呂去疾 父親，您的背包呢？

呂鳳子 被幾個土匪搶去了。

胡 育 他呀，背包被搶毫不在意，只拼命護住懷中箱子，人家以為里面有寶貝，硬生生掰開，看見全是教具，這才離去！

呂鳳子 這些教具，是二十五年來辦學的心血所凝，無價之寶、無價之寶啊……

呂去疾 可如今日軍來襲，連番轟炸，學校百余間教室被夷為平地，千百名師生流離失所……

呂鳳子 莽莽神州，星火不絕！我們前往重慶去吧。

[艄翁唱丹陽小調——“秋季里來秋風涼，丟掉鋤頭來扛槍。自愿參加抗日兵，打呀打，打走鬼子享太平！”

[暗場。

第二場 畫心

[起光。

[1939年。成都“呂鳳子畫展”之中，人頭攢動。

陳乃圣（唱）千里奔徙集書畫，

王有才（唱）裝點門面附風雅。

[張大千上。

張大千（唱）亂世漂泊情何寄？

長念故友筆下花。

陳乃圣 大千居士！

張大千 乃圣兄，你也來了？

陳乃圣 聞名畫壇的鳳先生平生首次辦展，豈能錯過？

張大千 誰人不知，哪家畫展之上，若能引來大名鼎鼎的“藝丐”，那名氣便成了一半……

陳乃圣 過譽過譽。

張大千 這價格也就虧了一半！

陳乃圣 大千居士取笑了。陳某人雖酷愛書畫，卻也逃不過“營生”二字。

王有才 這天下人，哪個不為“營生”活著？都道呂鳳子清高，可自打他攜家小一路西遷、身無分文之后，不也乖乖辦畫展賺錢了嗎？只是，賣畫便賣畫，怎么還擺了些繡品充數？

張大千 聽先生口氣不凡，竟不識珍品。

陳乃圣 看這些繡卷針法活潑、層次鮮明，莫非便是“正則繡”嗎？

王有才“正則繡”？

張大千 還是乃圣兄識貨。這“正則繡”乃鳳兄用心于毫端之下、楊女士孜孜于繃床之上，以畫入繡、相輔相成，交融中西、獨一無二！

陳乃圣 聽說“正則繡”是以丹陽正則女校命名的。鳳先生自任校長后，畫風倒變了許多。

張大千 是啊，看這展中之作，多畫流民百姓，悲憫感懷，顯露其間，竟與當初信筆揮毫仕女圖的富貴公子判若兩人！

呂鳳子（內唱）數日間，踏遍蜀地疾奔走，

[呂鳳子風塵仆仆上。

（接唱）心懸懸，籌資欲解燃眉憂。

顧不得，半百之年身孱瘦，

顧不得，餐風露宿作漂游。

顧不得，夜間題畫氣脈損，

顧不得，白日暈臥在街頭。

振奮精神長抖擻，

只為這叢叢簇簇、熱熱騰騰、煌煌燁燁，心底火焰不肯休！

陳乃圣 鳳先生來了！

張大千 鳳兄！

呂鳳子 大千賢弟！乃圣老兄！

張大千 鳳兄，你的衣衫上怎么都是灰塵？

呂鳳子 哦，這幾日未休息好，適才疾步趕來，摔了一跤，不打緊、不打緊。

張大千 鳳兄，你自入蜀，終日奔忙，到底所為何事？

王有才 哎哎哎，別閑聊了，這畫展究竟辦是不辦？

呂鳳子 請教這位先生貴姓？

王有才 不貴姓王，名有才。

呂鳳子 王先生，這展中之畫，皆有標價。您看中哪幅？

王有才 雖是有價，只怕無市吶。

張大千 這幅《如此人間》，我心儀已久，小弟愿以一千元求畫。

王有才 此畫標價，分明是六百啊！

呂鳳子 賢弟美意，愚兄心領了。

張大千 我之心意，不為鳳兄，只為作品。觀此畫卷，但見流亡途中，富者大腹便便，仰面而視；貧者骨瘦嶙峋，眼神避閃。鳳兄勾描入微，莫說以一千元購畫，便是一萬元，亦當得起！

陳乃圣 這幅《憶江南》，意境深遠，別有幽情，亦是精妙。只是此畫標價五百元，而如今老兄囊中，只剩三百五十八塊了哇……

張大千 呵，倒是有零有整！

呂鳳子 承蒙乃圣兄愛賞，拿去便是。

陳乃圣 哎呀，還是鳳先生豪爽！

張大千 鳳兄，此畫已是跌售，怎可一降再降？

王有才 都道呂鳳子入蜀路上，家財被劫，還是坐了條糞船來的！自此性情大變，整日只知籌錢。我起初不信，如今看來，先生當真是窮怕了，哈哈哈！

呂鳳子 王先生此話不假，我啊，確是窮怕了。

王有才 王某人最不缺的便是錢，只要畫作令我滿意，絕不討價。

陳乃圣 不知何樣的畫作，能令王先生滿意？

王有才 想我王有才，平素買魚，只買新鮮活魚；買肉，只買剛宰之肉；如今買畫嘛，自然也只買新作之畫。

呂鳳子 如此說來，我當鋪紙研墨，現場作畫？

王有才 現場作畫，你敢是不敢？

張大千 不可！現場作畫，與街頭藝人何異？

呂鳳子 賢弟，你可有酒？

張大千 酒？

呂鳳子 酒！

張大千 倒是有一甕蜀酒。（遞酒）

呂鳳子 聽聞賢弟作畫之時，最愛飲酒，今日少不得討要一杯。

張大千 鳳兄，你當真要現場作畫嗎？

呂鳳子 愿為一試。

張大千 鳳兄再三妥協，究竟有何難言之隱？

[呂鳳子不語。

張大千 兄長曾說：貧寒不移風骨。今日卻似渾然忘卻，全無

往昔風范。如此畫展，不看也罷！（拂袖而下）

陳乃圣 大千居士！

呂鳳子（飲酒）哈哈，蜀酒入喉，別是一番滋味！（尋顧）紙墨何在？

王有才（呈遞）備好了！

[呂鳳子潑墨揮毫。

呂鳳子（唱）眺山河風拂過酒香陣陣，

鋪紙筆揮毫處點點墨痕。

且任隨世間人譏笑嘲哂，

苦與樂齊入喉醉飲三分。

一分火辣向舌根，

憶初見神州遍地戰火焚。

濁淚潸然涌悲憤，

畫摹這紙上羅漢愁味深。

二分濃烈浸肺腑，

漸聽聞振臂高呼語紛紛。

衰朽之軀亦激震，

書寫這行云流水題跋文。

三分熱流長伴身，

恰似與莘莘學子緊依存。

愿灑碧血酬志愿，

染就這斑斕丹青在紅塵！

（遞畫）畫好了，拿去吧。

[王有才、陳乃圣接過細觀，驚嘆不已。

王有才（唱）但見得，躍然紙上四羅漢，

惟妙惟肖神態纖。

陳乃圣（唱）兩羅漢，俯仰天地眉不展，

兩羅漢，相對而視作深談。

王有才（唱）別有寓意境深遠，

陳乃圣（唱）將畫者，悲憫意、慷慨氣、赤子情懷寄其間！

王有才（唱）汗涔涔，欲收輕狂悔已晚，

觀此畫，必成名品價不凡。

陳乃圣（唱）本憂他，現場作畫難圓滿，

此時看，一筆筆、一處處、驚才之卷勝辯言！

王有才 鳳先生，適才多有得罪。如今王有才心悅誠服求購這《四羅漢像》，我愿出一千……

陳乃圣 一千多少？

王有才 一千二百……

陳乃圣 嗯？

王有才 一千五百元！

陳乃圣 這還差不多！

[國民政府教育部部長陳立夫之秘書李小姐上。

李秘書 鳳先生！

呂鳳子 李秘書。

李秘書 陳部長心系畫展，命我先來，一切可還順利？

呂鳳子 一切皆好。此次畫展，若非教育部協助，定不能成。

李秘書 鳳先生，今日前來，還有兩個好消息！先生所作《流亡圖》和《敵機又來矣》送蘇聯展出后，被當地報刊譽為“人民藝術家”；為美國總統羅斯福所作之像，更是得其來函致謝，還有兩千美金！

呂鳳子（喃喃）有望矣、有望矣！

李秘書（見《四羅漢像》、驚嘆）這幅畫筆鋒蒼勁、氣勢恢宏，更難得見這鳳體書法、入木三分，不知售價……

王有才 此畫我已出一千五百元購得！

李秘書 畫既還在，怎說購得？我愿出兩千元！

王有才 你……我出兩千五百元！

李秘書 三千元！（停頓）你可還要漲價？

王有才 你是官，我是民，得罪不起！

李秘書（遞錢）兩千元美金、三千元支票，鳳先生敬收。

呂鳳子 這……

李秘書 先生不必掛懷。說來，部長還有一個請求，托我相告。

呂鳳子 李秘書請講。

李秘書 中央委員會的宋長官，素愛先生畫作，盼與相交。只是再三邀約，都被先生婉拒。今日望您看在陳部長的情面上，賞光同赴晚宴。

呂鳳子 李秘書，您知曉鳳子平生不好周游結交。

李秘書 我知道，陳部長也知道。為此，他特意托我帶個口信：聞聽鳳先生近日奔波籌資，盼先生前來一敘，但有所求，愿全力相助。

王有才 哎喲，這下鳳先生可再不用為生計發愁嘍！

呂鳳子 王先生，這《四羅漢像》，你可還想要？

王有才 自然想要！但這三千元……

呂鳳子 還以一千五百元售與先生。

王有才 啊？

李秘書 看來鳳先生是拒絕晚宴之邀了。

王有才 這……鳳先生，你既能為了籌錢，舉辦畫展、當場作畫、低價售出，為何偏不愿意去吃一頓飯呢？

呂鳳子 不免請問李秘書，宴飲之上，有何菜肴？

李秘書 邀請鳳先生所赴之宴，自是最上乘。今晚菜品有：冰糖血燕、三絲魚翅、清蒸虎蟹、咖喱波龍……

王有才 下血本、呱呱叫！

李秘書 炙烤牛排、香燉雪蛤、松茸鵝肝、鮑魚撈飯……

陳乃圣 夠重視、不得了！

李秘書 另有各色中西點心，時令蔬果，酒水飲品，一應俱全！

呂鳳子 諸位覺得這菜肴可好？

王有才 自是頂好！

陳乃圣 不能再好！

呂鳳子 可偏偏這頂好的菜肴，叫我想起逃難途中、入蜀地時……

王有才 逃難途中怎樣？

陳乃圣 入蜀地時如何？

呂鳳子（唱）一路上，流民載道作哀泣，

面容枯槁腹內饑。

暮年老翁行無力，

襁褓嬌兒啞聲啼。

走數日，難尋果腹米一粒，

踏百里，難求解渴水一滴。

時見白骨棄于地，

常逢荒墳草離離！

這一樁樁、一幕幕、眼前之景長相記，

怎叫我，吮民脂、食民膏、縱情宴飲在今夕？

李秘書 早聞鳳先生青年時，曾謝絕國父孫總理安排政職、堅拒大軍閥孫傳芳千金求購仕女圖。本道少年意氣，經過歲月搓磨，或將不復，未想先生清高，還如往昔。

呂鳳子 李秘書，你可知我這些時日，籌錢為何？

李秘書 人生世間，終日奔忙，都不過為這五斗之米、一席之地罷了……

呂鳳子 哈哈，我確是為此。只不過這五斗之米、一席之地非呂鳳子所有，而是千萬學子所有！

李秘書 您是指？

呂鳳子 我已決意，此次畫展，所得之資，悉數用于籌建正則蜀校！

眾 人 正則蜀校？

李秘書 鳳先生，難道您還要辦學嗎？

呂鳳子 是，我要辦學！要將丹陽炸毀的正則學校，在重慶繼續辦下去！

陳乃圣 鳳老弟，想當初你為辦學，變賣祖產，二十五載，心血灌溉，可一夕遭遇轟炸，頃刻瓦解。如今重慶上方，時有敵機往來，你可想過，待耗盡全力，二辦“正則”之后，若再被一枚炸彈夷為平地，又當如何？

李秘書 鳳先生，你初辦“正則”，正值青春，縱然艱辛，力可維之；如今已年過半百，前路坎坷，怎能禁受？

王有才 哎，都說“亂世藏金，盛世藏書”。如今能保住性命，再存點錢財，便是萬幸了，至于辦學，簡直癡人說夢！

呂鳳子 諸位關切，鳳子知曉。只是此心已定，斷不更轉！

（唱）猶記得，建校之初曾起誓，

興美育，九死不悔無窮期。

三十載，行過泥濘經風雨，

身雖老，灼灼丹心未曾熄。

敵軍侵境城破日，

忍不舍，留校攜眾遷向西。

曾偶遇，失學少年手作筆，

泥沙上，寫盡凄切傷心詞。

曾偶遇，懵懂幼童懷希冀，

唯翹盼，讀書習字終有時。

每見狀，胸中滾燙如火炙，

對此長久淚淋漓。

雖逢亂世似飄絮，

我輩豈可任流離？

書生身無千斤力，

唯有這，心頭上、魂夢間、辦學之志未相移！

來日校舍起蜀地，

要讓那，國之根、文之脈、代代相傳不止息！

鳳子初辦“正則”，二十六歲；如今二辦“正則”，五十有三。雖憾年華漸老，但辦學之志，一如往日！回望五千載中華歷史，幾多興廢，堅炮利刃或能摧毀建筑，卻摧不滅文化思想！它若轟炸一次，我便辦第二次；若轟炸第二次，我便辦第三次；若轟炸一千次，我便辦一千零一次！只要鳳子在一天，便要為這世間守住一刻的文明火種！

李秘書 先生高潔之性，令人欽敬。您既心系教育，不知兼任國立藝專校長之事，考慮如何？

呂鳳子 此事陳部長曾多次與我談及……

李秘書 校內教書用人、經費開支，皆由先生做主。

呂鳳子 凡利于民族美育之業，理當竭盡全力。唯有一點……

李秘書 先生請說。

呂鳳子 我非國民黨員，貴黨一切黨務活動，恕鳳子不能參與。

李秘書 怎么說？

呂鳳子 不能參與……

[暗場。

楔子

[起光。

[1945年。幕后音起：——“賣報賣報！日本政府無條件投降，毛澤東題詞：慶祝抗日勝利，中華民族解放萬歲！賣報賣報！日本政府無條件投降，毛澤東題詞：慶祝抗日勝利，中華民族解放萬歲！”

[重慶，山城響徹歡呼沸騰之聲。璧山縣正則蜀校內，胡育、呂去疾整理行李，楊守玉、任慧閑一旁刺繡。

胡 育（唱《延安頌》）“夕陽照耀著山頭的塔影，月色映照著河邊的流螢，春風吹遍了平坦的原野，群山結成了堅固的圍屏。啊，延安！你這莊嚴雄偉的古城，到處傳遍了抗戰的歌聲……”

呂去疾 如今抗戰勝利，遍地都能聽見這首《延安頌》！

楊守玉 等回到丹陽，將這幅長卷繡好，給鳳先生一個驚喜，我們便去游延安！

任慧閑 好！

呂去疾（張望、提醒）父親來了！快將繡品收起去別處吧！

[楊守玉、任慧閑、呂去疾下，呂鳳子上。

呂鳳子（對胡育）她們怎么看到我，都走了呀？

胡 育 這可是個秘密！

呂鳳子 秘密？哈哈，夫人，行李可都打點好了？

胡 育 還有一箱，我去拿來。（下）

呂鳳子（感喟地）這些年嘗慣蜀酒，如今也該回丹陽喝喝家鄉的封缸酒啦！

[張雯身著八路軍軍裝上，隨行警衛員懷抱毛毯。

張 雯（唱）沿路輾轉相尋訪，

終得見，正則蜀校眾學堂。

一門之隔待前往，

忽聞故人鄉音長。

恍惚間，似回年少學生時，

撲簌簌，喜淚零落沾衣裳。

[張雯叩門，呂鳳子開門。

張 雯 敬禮！（行軍禮）

呂鳳子（微怔）你是？

張 雯（摘軍帽）先生，您不記得我了嗎？

呂鳳子 這位同志好生面熟……

張 雯 多年前我可去您家吃過飯的！

呂鳳子 吃過飯？

張 雯（吟念）“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呂鳳子（顫抖地）小雯！

張 雯（哽咽）先生，我是張雯，我回來了！

呂鳳子（唱）驀然相望如隔世，

張 雯（唱）經歲重逢在今昔。

呂鳳子（唱）但見她容光颯爽神飛逸，

張 雯（唱）但見他持重守靜泰然姿。

呂鳳子（唱）當年清瘦弱女子，

今已成，中流砥柱國基石。

張 雯（唱）昔日儒雅啟蒙師，

今已成，“正則”校長四方知。

呂鳳子（唱）一霎時，心頭塊壘得消釋，

幾十載，愧悔之情終散稀。

張 雯（唱）一霎時，無限牽念自涌聚，

幾十載，故人相見終有時。

呂鳳子（喚）夫人！

胡 育（攜行李上）鳳子！

呂鳳子 你看看誰來啦！

張 雯 師娘！

呂鳳子（對胡育）小雯回來了！

胡 育 小雯！這些年你在哪里？我們多次托人尋訪，卻始終不得你的音訊。

張 雯 當年我被父親嫁去外地成婚，幾次心灰意冷、想要尋死之際，憶起先生教授《離騷》的場景，心中一念，終不曾滅！后來，我被八路軍所救，投身了革命。

胡 育 小雯啊，當年你走后，鳳子自責許久，創立了正則學校。他常說：“要是小雯還在，該當多好！”

張 雯 我與先生、師娘雖不在同處，但“正則”之名，早已耳聞。幾十載辦學艱辛，先生實實不易！

呂鳳子 小雯，你說每當心灰之際，便會想起往日學習《離騷》之時，我又何嘗不是？辦學迄今，三十三年，每當困頓疲倦之時，耳畔縈繞，皆是你誦吟之聲。（深深凝望）昔日的小女孩，如今已成了一名人民戰士啦！

[張雯從警衛員手中拿過毛毯遞去。

張 雯 先生，您看！

呂鳳子 這是？

張 雯 您為毛主席所作的《壽者相》送到延安后，毛主席格外欣喜，回贈此條毛毯，并說：“呂鳳子先生精神可嘉，他的眼光已經投向了抗戰勝利之后，整個民族文化素質的提高需要教育。我們這里開展大生產勞動，豐衣足食，而精神食糧正當需要之時！”

呂鳳子（接過毛毯、向往地）延安？

張 雯 延安就像一所學校！

呂鳳子 一所學校？

張 雯 一所燦爛、求真、充滿朝氣的學校！校門每日都開著，天南海北的青年們背著行李走進，一并讀書、健體、勞作、生活，過著緊張而快活的日子。然后又一群一群地穿著軍服，像無數團星火，走向各處。

呂鳳子 真好、真好！（看向毛毯）這毛毯……

張 雯 如何？

呂鳳子 沉甸甸、卻也暖融融的……

張 雯 先生，聽聞您明日便要攜師生重回丹陽了？

呂鳳子 是啊，回望西遷，竟已七載。

張 雯 您既決定回去，為何來的路上，我還看見工人在修繕校舍？

呂鳳子 我雖回鄉，但蜀地學子仍在。我要將這二百二十三間校舍完好捐出，讓它們替我長留此地，伴著大家……

[暗場。

第三場 入海

[起光。

[1949年。丹陽正則學校內，楊守玉帶領眾學生放風箏，胡育在旁。張大千上。

張大千（唱）疾行不避烽煙蕩，

欲攜摯友赴遠方。

但覺塵囂漸消散，

驀然間，似踏世外入仙鄉。

但見這，教室林立空間廣，

旭日暖輝照檐梁。

枝頭翠禽淺吟唱，

薔薇花開淡淡香。

繪繡科，針飛線舞制絹紡，

蠶桑科，青草泥壤自芬芳。

建筑科，磚瓦泥塊白墻傍，

美術科，丹青佳作遍畫堂。

眾學子，徜徉學海書聲朗，

求知若渴意昂揚。

好似那，奔涌騰躍江心浪，

一片蓬勃沐靈光。

（喚胡育）嫂夫人！

胡 育 大千居士！眼下戰事膠著，你怎么來丹陽了？

張大千 這些時日，我給鳳兄寫信致電，均無回復，心中牽念，不免前來。

胡 育 近來局勢緊張，常有人勸說鳳子去往臺灣。他為避紛擾，書信電話，一概不復，想是也錯過居士的了。

張大千 唉，鳳兄三辦“正則”，終日辛勞，如今桃李滿天下，當過些輕快的日子啦！嫂夫人，你再勸勸他……

胡 育（唱）一聲“勸”，牽引心中千般念，

幾十載，悠悠往事浮眼前。

若要勸，初辦“正則”當相勸，

莫叫他，散盡家財余清寒。

若要勸，再辦“正則”當相勸，

莫叫他，耗損心神身薄單。

若要勸，三辦“正則”當相勸，

莫叫他，花甲之歲仍勞艱。

多少次，心中不舍欲相勸，

話至嘴邊又遷延。

皆只為，知他平生踐夙愿，

曉他性情悲喜間。

敬他衷腸無移轉，

愛他赤心如少年。

因此上，不訴相勸唯相伴，

且伴他，歲月朝暮、四季寒暑、天南海北、一生一

世在身邊！

呂鳳子（內喚）守玉、守玉！

[呂鳳子上。

楊守玉 先生！

呂鳳子 適才蘇州來電，請你擔任刺繡學校校長，這可是難得的喜事！

楊守玉 多謝先生。煩請先生轉告，這校長之職，還是另請他人吧。

呂鳳子 守玉，你繡技高絕，何必獨守“正則”？

楊守玉 先生，您畫名鼎盛，不也未曾離去嗎？

張大千 問得妙、答得巧！

呂鳳子（見之、悅然）大千賢弟，多日不見！聽聞賢弟所作《執扇仕女》別具神韻，還想借來一觀呢。

張大千 若論仕女畫，誰人能與“江南鳳”相比？然近來觀兄長新畫，多描農者昂揚之姿……

呂鳳子 勞工歡愉之態……

張大千 落款字體……

呂鳳子 化繁為簡……

張大千 生機勃發，一掃往歲悲愁……

呂鳳子 日月將新，盡是歡喜之意！

[遠處傳來喧嘩：——“風箏落樹了、風箏落樹了！”二人行至松樹前。

呂鳳子 我來摘吧！

張大千 還是我來摘吧！

[二人合力，將風箏摘下。

呂鳳子 這風箏扎制精巧，可謂丹陽一絕！

張大千 鳳兄，你我好似這風箏，隨著時代漂流。往昔櫛風沐雨，歷經磨難；如今解放在即，晴空旭朗，何不飛向遠處、飛向更廣闊的世界！

呂鳳子 何為遠處？何為更廣闊的世界？

張大千 自是能暫舍牽絆、潛心書畫之處！鳳兄，你為辦學，顛沛流離、散盡家財、清寒度日，如今也該替自己活一回了！

呂鳳子 哈哈，賢弟將我比作風箏，可我卻另有一比呀。

張大千 什么？

呂鳳子 賢弟，你看！

張大千 這松樹？

呂鳳子 乃是民國元年，初建“正則”，我親手栽下的。

張大千 我想起了，當年栽樹的鐵鍬，還是我尋來的哩！

呂鳳子（唱）那時節，意氣風發姿容秀，

張大千（唱）那時節，縱情山水相周游。

呂鳳子（唱）栽新松，盼它茁壯身遒勁，

張大千（唱）栽新松，盼它繁茂枝葉稠。

呂鳳子（唱）到如今，密密松針自昂首，

張大千（唱）到如今，層層松枝意態悠。

呂鳳子（唱）到如今，累累松果似云斗，

張大千（唱）到如今，郁郁松蓋若垂釣。

呂鳳子（唱）松香撲面盈于袖，

張大千（唱）松色蒼翠勝嬌柔！

[二人立于老松之旁對望。

呂鳳子（唱）觀風箏，翩然輕盈身靈巧，

扶搖入云天盡頭。

恰似他，心懷遠志天涯走，筆墨之中寫風流。

張大千（唱）望老松，庭前慢任風云驟，

巋然不動自靜幽。

恰似他，桃李園中立身久，呵護芳華幾十秋。

呂鳳子 賢弟率真灑脫，當如風箏，天地遠游；愚兄生性樸拙，且做老松，扎根此處吧。

張大千 但不知此處與別處有何不同？

呂鳳子 此間土地，有五千載文明延續、有一代代書畫傳承、更有億萬名人民棲居！前半生，我與之同悲同呼；后半生，我當與之同喜同盼！

張大千 好、好……我早該知曉，鳳兄之志，從無更轉！唉，猶記當年成都畫展，小弟憤懣而去，過后方知內情，愧悔不已。本想來日，為兄長將畫展辦到對岸、辦到國外，如今看來，怕是一憾了。

呂鳳子 哈哈，論及畫展嘛，我是年年相對、月月相守、日日相伴！

張大千 年年相對、月月相守、日日相伴？

呂鳳子 三十七載，三建“正則”，年歲漸老，校舍繁茂。這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丘一壑、一觴一詠，豈不正是我呂鳳子的畫展？

張大千 畫展嗎？

呂鳳子 畫展呀！賢弟來看！

[呂鳳子引張大千游校，張大千見呂鳳子所寫關于教育之言論。

張大千（吟念）“我們是永在的創造文化的力量。有了愛和美的存在，才能有善和真的存在”！

呂鳳子“人生制作止于善，藝術制作止于美，人生制作即藝術制作”！

張大千“淚應涓滴無遺，血也不留涓滴，不留涓滴，要使長留千古熱”！

呂鳳子“窮異成異、窮已成己”，培育學生，正是要讓每一個人成為每一個人。

張大千（喃喃）讓每一個人成為每一個人？

呂鳳子 古往今來，教育之業，關乎民眾立心、民族立魂之根本。然遍觀歷代，學子們或困于文山書海，或囿于應試考選，疲憊不堪，談何熱忱？鳳子創辦“正則”，廣設科目，使得青年男女，鐘愛各科各類不同領域者，皆被尊重個性、發掘特長，如此減負前行，方能習得真章、習得真章！

張大千 說得好、說得好！鳳兄此言，振聾發聵，正當傳于后世，為天下從教者銘記！

[楊守玉、任慧閑、呂去疾攜正則繡上。

三 人 鳳先生/父親！

呂去疾 父親，你看！

呂鳳子（觀之）這是……

楊守玉 正則小學、正則中學、正則女子職校、正則藝專，一千三百余名師生、三百二十余間校舍……先生幾十載建校心血，一針一線，都在這幅《正則校景》之上！

呂鳳子 這等巨制，你們何時繡的？

楊守玉 四年前，先生遷回丹陽，重建正則學校……

任慧閑 守玉老師便帶領我們，繪之繡之。

楊守玉 本想給先生個驚喜……

呂去疾 如今倒成了懷念之作……

張大千 懷念之作？

呂鳳子 我已決意，將正則校內，目之所及、個中一切，都捐贈給新的人民政府！

張大千 鳳兄，你……

呂鳳子 我啊，一輩子只做了三件事：畫畫、教書、辦學。我愛“正則”，可我愈是愛它、愈是不舍，就愈要放手。“正則”恰如一滴水，只有匯入新時代的滾滾浪潮中，才能永久地奔騰不息、奔騰不息！

張大千 那捐贈之后……

呂鳳子 捐贈之后，我仍在此地，對著它們！

眾 人 對著它們！

呂鳳子 守著他們！

眾 人 守著他們！

呂鳳子 伴著它們！

眾 人 伴著它們！

張大千 鳳兄，你一生辦學，歷盡風霜，如今已至歲暮，卻仍不改此志嗎？

呂鳳子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幕后聲：——“風箏飛走了、風箏飛走了！”

張大千 風箏飛遠，游子出行。鳳兄，告辭了。（欲行）

呂鳳子 賢弟轉來！（贈風箏線）山高水長，一線相系。

[眾人下。呂鳳子穿行在校園之中，深情地凝望。

呂鳳子（唱）獨徘徊一步一行在庭院，

深凝望一草一木鐫心間。

驀回首一生一世倏然過，

似重逢一朝一夕舊云煙。

想老鳳三辦“正則”四十載，

筆墨相隨五十年。

且任那，世事輾轉多變幻，

心中情，澄澈明凈不移遷！

也曾遭逢愁霧黲，

也曾行過艷陽天。

也曾淚如珠線斷，

也曾寬慰綻笑顏。

歷經了，辛亥革命逢巨變，

歷經了，多年抗日倍凄然。

歷經了，解放戰爭渡艱險，

終將迎，神州光復山河圓！

當年人人憂心亂，

今朝個個容色安。

當年凜冽霜雪漫，

今朝青綠遍山川。

當年烽火不絕斷，

今朝把酒奏管弦。

撫掌開懷心騰燦，

喜看荒土起清源。

天有道、地有德、人有禮，

美無極、仁無盡、愛無邊。

一霎時，千思萬緒齊浮現，

欲待傾訴卻難言。

唯將這，青年志向、壯年風雨、暮年堅守、一世心血畢生念，

點點滴滴、齊齊整整、熱熱切切贈明天！

呂鳳子，盼今日、思今日、為今日、得處今日再無憾，自此后，心也遂、愿也償、意也足、恍惚此身又年少、翹首一望桃李繁、桃李繁！

[暗場。

[字幕：呂鳳子（1886—1959），中國近現代著名畫家、書法家和藝術教育家，職業教育的重要發軔者，“新金陵畫派”的先驅和締造者之一。呂鳳子先生三次創辦“正則”學校，并于1951年將學校移交人民政府公辦，培養了吳冠中、李可染、王朝聞等一大批當代美術大家，在美術史和美術教育史上留下了重要一頁，被譽為中國美術界的“百年巨匠”。

[主題曲起：

（伴唱）唯生無盡兮，愛無涯。

璀璨如華兮，都如霞。

疇發其蒙兮，茁其芽。

鼓舞歡欣，生趣充塞。

正則正如秋月華，美呀！

[幕落。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