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代月,胥玉潔
(清華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084)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壟斷了民主的解釋權,甚至宣稱以英美政治實踐為藍本的自由民主制已經達到人類最終的政治形式[1]9。然而,當代的政治實踐表明,自由民主制遠沒有它所宣稱的那樣完美無缺。在始于20世紀70年代的民主化浪潮中,許多發展中國家未能完成民主轉型,甚至陷入了經濟衰退和政治倒退的雙重困境中。不僅如此,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也出現了新一輪的民主危機:民主政府的治理績效越來越遭到質疑,人民大眾對民主政治也越來越失去信心,隨后出現的政治極化現象和民粹主義復興更是挑戰了自由民主的基本價值理念。因此,有必要以馬克思主義對自由民主的理論實質進行分析,揭示西方自由民主制再次遭遇危機的根源所在,破除有關西方自由民主的種種神話,彰顯社會主義人民民主所具有的優越性。
民主在現代社會構成了全人類追求的共同價值,甚至成為現代國家的合法性標尺。就像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所指出的,“一切國家形式都以民主為自己的真實性,正因為這樣,它們有幾分不民主,就有幾分不真實”[2]41。對于現代國家,問題不在于是否需要民主,而在于何為民主以及需要何種民主。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憑借在時間上率先實現現代化的優勢,將自己的政治制度與民主綁定,壟斷民主的解釋權。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們所謂的民主,已經不是原初意義上的人民民主,而是被有意地替換為自由民主。
在古典民主時代,民主(demokrati)即為人民(demos)的統治(karati),體現了對人民主體性的尊重。與古典民主相比,現代民主更注重政治權利的平等,公民范疇得以擴張,但依然保留了對人民主體地位的推崇。例如,在盧梭那里,人民就具有至高地位。人民,即“由全體個人的結合所形成的公共人格”[3]21,是國家最高的主權者,主權不可轉讓、不可分割。法律是人民意志即公意的實現,無論是何種形式的政府,都是人民執行法律的代理人。因此,如果政府濫用職權,出現與公意違背的情況,人民就有權進行集會,撤銷對政府的委托。盧梭還認為,人民的公意是不可被代表的,代議制與人民主權是不兼容的,“只要是一個民族舉出了自己的代表,他們就不再是自由的了”[3]123,強調人民對政治的積極參與。
吊詭的是,隨著西方政治理論的發展,自由主義的政治理論家卻將人民民主替換為了“自由民主”,使民主的基本內涵被改寫。在這一轉變過程中,熊彼特將民主共和主義人民民主理論改造為以選舉為特征的精英民主理論,把民主化約為“選主”。在《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一書中,他明確反對古典民主學說,認為主張人民主權的民主理論要么基于虛無縹緲的共同利益,要么基于宗教情懷,是毫無根據的。因此,有必要從更實證主義的角度界定民主,把民主定義為“那種為作出政治決定而實行的制度安排,在這種安排中,某些人通過爭取人民選票取得作決定的權力”[4]395-396,即競爭性選舉。與此相對應,人民也被降格處理,成為用以建立政府的中介體。通過這一倒轉,熊彼特把實質民主顛倒為程序民主,把人民從主權者降格為選民,使民主政治可以合法地被政治精英攫取。熊彼特認為,“民主政治的意思只能是:人民有接受或拒絕將要來統治他們的人的機會”,而人民接受或拒絕統治的民主方式只能是“由未來領導人自由競爭選民的選票”[4]415。因此,“民主政治就是政治家的統治”[4]415。在冷戰意識形態斗爭的背景下,熊彼特提出的民主定義因契合英美的政治現實而被奉為圭臬,極大地影響了20世紀50年代以來的政治科學研究,成為西方主流民主理論的基本內涵。
在《民主新論》一書中,除了堅持精英民主論,薩托利還把民主和自由主義更緊密地綁定起來。首先,在平等與自由的對峙中,薩托利認為自由更為可取,因為自由是平等的前提,而平等則可能帶來對自由甚至是平等本身的顛覆。薩托利做出如此判斷的前提是他將自由局限于消極自由,即古典自由主義推崇的無阻礙的自由,而把平等簡單地理解為追求絕對相同。其次,雖然以往的理論家通常以自由主義和民主主義來區分對自由和平等的追求,但薩托利認為只要平等(民主)為自由所約束,自由與平等(民主)有可能結合起來。薩托利把民主主義劃分為政治民主主義和社會(經濟)民主主義,認為前者等同于政治自由主義,即建立自由憲政國家,具有首要意義;而后者關心社會福利,只具有次要意義。只有自由主義之內的民主才能被稱為民主,自由主義之外的民主實乃極權主義。因此,民主的實質含義有:一是通過選舉民主抵抗專制權力對個人自由的侵害,二是通過福利國家使大眾獲得一定的社會保障和經濟福利,且第一條規定是首要的,第二條規定是次要的。而且薩托利主張自由憲政國家提供的社會(經濟)福利應當是非常有限的,“自由主義本身謹慎小心地認可法律-政治平等以外的平等”[5],否則會使對平等的追求吞噬自由,造就極權統治。薩托利對社會(經濟)民主的批評與哈耶克非常類似,后者也認為對經濟民主的追求必然會筑就“通往極權之路”,帶來極權統治。
與薩托利不同,更接近左翼立場的自由主義理論家羅伯特·達爾一定程度上恢復了民主的價值意義,認為民主奠基于人的自治權利,而自治權是優先于財產權的基本權利。不過,達爾也區分了理想民主和現實民主,主張在現代社會的歷史背景下,現實民主實現于“多頭政體”(polyarchal democracy),并提出劃分民主政體的若干標準,產生較大理論影響。達爾認為,現實民主既非多數統治,也非少數統治,而是多重少數的統治,即多元主義的實現。因此,基于不同利益、偏好或信仰而組成的社會組織是民主社會的基礎,民主的實質就是使多元主義得以實現的政治秩序即程序民主。換言之,民主實現于在政府和社會(個體)之間的中間集團——利益集團的交替統治。雖然關注到了社會組織的作用,但達爾的民主理論依然以競爭性選舉和對消極自由的維護為基礎[6]。達爾雖然承認資本主義的發展制造了巨大的不平等,動搖了多元主義的社會基礎,進而強調經濟民主的必要性,但他卻謹慎地把經濟民主限定于企業內部,無法上升到社會制度的高度,因而具有相當程度的空想性[7]。
總之,經過長期的理論發展,自由主義的政治理論家在根本上質疑或一定程度上改寫了民主的價值意義,同時將民主的現實模式錨定為自由民主制,即選舉民主與對消極自由的維護,使人民從主權者降格為選民,忽略或徹底否認民主的社會經濟內涵。該模式的民主理論的影響在20世紀90年代達到巔峰,其捍衛者甚至宣布歷史在自由民主制出現后就已經終結[1]9。然而,隨著發展中國家所謂“民主轉型”的屢屢碰壁,以及發達國家“民主解固”危機的出現,自由民主制的局限性不斷凸顯。在此背景下,麥克弗森對自由民主內在矛盾的揭示具有啟發意義。
麥克弗森是與薩托利、達爾等人同時代的政治理論家,但與二人不同,麥克弗森的理論極具馬克思主義色彩。麥克弗森認為20世紀以來,接連爆發的世界大戰和社會主義國家的建立使西方自由民主制的正當性(legitimacy)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自由民主制面臨失效的風險。在《自由民主的生平與時代》中,麥克弗森指出,如果自由民主制意味著一種資本主義市場社會的民主,那么這種民主就面臨著被終結的命運。而拯救自由民主的道路只有一條,即從自由(資本主義)中拯救民主,“降低市場假設而提升平等的自我發展的權利”[8]2。
麥克弗森從民主的不同模式分析了自由民主的正當性遭遇嚴峻挑戰的原因。麥克弗森將歷史上所有自由民主的理論和實踐劃分為三種模式①:以邊沁和老穆勒(James Mill)為代表的“保護型民主”、以小穆勒(John Stuart Mill)為代表的“發展型民主”和以熊彼特和羅伯特·達爾為代表的“均衡型民主”。在這三種自由民主的模式中,包含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最大化主張”[9]4:一是功利最大化主張,即自由民主宣稱它能最大化(且能平等地滿足)個體功利(utility)。二是能力最大化主張,自由民主宣稱它能最大化個體能力(power)?!氨Wo型民主”和“均衡型民主”旨在實現最大化功利的目標,而“發展型民主”則更關注能力最大化。但從歷史事實來看,“發展型民主”并沒有被廣泛實踐過,20世紀西方世界的主流民主模式是由“保護型民主”發展而來的“均衡型民主”?,F實中的諸種自由民主制度,往往宣稱自己能實現個體能力最大化,但實際上只能促進個體功利的最大化,所以受到越來越多的質疑。
這提出了一個前提性的問題:為什么兩個“最大化主張”不能同時得到實現?從表面上看,功利最大化的主張和能力最大化的主張不必然產生矛盾,因為功利可以歸屬于人的能力,即能力最大化的主張可以涵蓋功利最大化的主張?;蛘哒f,個體可以在追求功利最大化的基礎上發展個人能力。然而,麥克弗森指出二者存在最根本的矛盾:這兩個“最大化主張”實際上包含了兩個截然相反且必然產生矛盾的人學本體論。功利最大化主張所蘊含的本體論是描述性的,假設人是一系列需要被滿足的偏好(appetite)的集合,是功利的消費者,即“占有性個人主義”(possessive individualism)的本體論。而能力最大化主張所蘊含的本體論是倫理性的(或規范性的),假設人是一系列尋求被實現的有意識的力量,是獨特的人類能力的自我實現者。因此,人的能力不僅是他與生俱來的能力(natural capacities),而且是他發展和豐富這種能力的能力(ability)或能動性。
縱向地看,占有性個人主義使個體對功利的有限占有合法地發展為無限占有;橫向地看,這使社會中諸個體的平等占有發展為不平等占有,即少數占有、多數非占有。麥克弗森在自己的成名作《占有性個人主義的政治理論:從霍布斯到洛克》中,通過細致的文本分析論證了這一點。例如在洛克的理論中,通過引入貨幣,占有的腐化限制、充足性限制和自身勞動限制都被破除了,有限產權實際上發展為無限產權。
以追求無限占有的占有性個人主義為基礎,個體之間的有序交換構成了占有性市場社會。在占有性市場社會中,由于物質資料不可避免且合法地被少數個體壟斷性地占有,所以剩余個體只能向占有者出售自己的能量和技能,使自己為占有者所控制。而因為占有者只是追求無限功利的個體,所以他們只關心如何利用他人的能量和技能來獲取更多的物質功利。由此,通過利用非占有者的能量和技能,占有者不斷地積累更多的物質功利。在占有者和非占有者中,就必然地發生著“能力凈轉移”(net transfer of powers),一種單向的轉移——非占有者用來擴展自身自然能力的能量和技能被占有者獲得,從而喪失了自我發展的能力。
占有性個人主義理論認為,人的能力就是個體積累物質功利的能力。而為了盡可能多地積累物質功利,個體不僅可以利用自身的能力,而且可以通過市場交換而運用他人的能力,這使個人能力實際上成為攫取能力(extractive power)。而根據能力最大化的本體論,個體能力是個體為了成為完善的人而需要具備的能力。因此,人的能力不僅是自然能力(natural capacities),而且是擴展自然能力的能力(ability to exert his natural capacities)。在占有性市場社會中,因為能力凈轉移的不斷發生,具有自我發展能力的個體實質上減少了,所以占有性市場社會必然與能力最大化的社會圖景產生沖突。
麥克弗森承認個體間自然能力的不平等在任何社會都是存在的,但唯有在占有性市場社會中,通過看似平等的市場交換,個體間能力的單向轉移以及由此產生的新的不平等才是被正當化的,而不僅是暴力強制的結果。這一過程不僅說明了兩種人學本體論為什么無法兼容,而且也說明了能力最大化的本體論是更可欲的:其一,占有性個人主義只把人看作物質功利的消費者,這種人性理解是片面的;其二,只有能力最大化的人學本體論才要求實現各個個體的平等發展,而不是犧牲多數的個體性來促成少數的完整個體性。麥克弗森指出,“自由民主的正當性仍然建立在,而且必須建立在自由地自我發展著的個人這一終極價值之上。但是,只要自由仍被視為占有,被視為除與他人的市場關系之外不受任何約束的自由,它就很難成為現代民主的終極價值”[9]194。
不過,與一般政治哲學僅僅在規范意義上討論問題不同,麥克弗森不滿足于論證能力最大化為什么比功利最大化更可欲,他還試圖討論從最大化到能力最大化的轉變如何可能實現。而這種關乎現實性的討論,有賴于麥克弗森對兩種本體論如何產生與發展所進行的歷史分析。
麥克弗森認為,占有性個人主義起源于17世紀英國的政治理論,即從霍布斯到洛克的理論,而這些理論又源自17世紀在英國開始產生和發展的占有性市場社會。因為存在能力凈轉移,占有性市場社會在長期發展后必然地分裂為階級社會,即有產者階級和與之對立的產業工人階級所組成的社會。奠基于占有性個人主義的政治理論實際上是服務于有產者階級的政治理論,對于產業工人階級而言,他們實現自我發展的能力無法得到保證,他們對國家的普遍義務就無法被證成。在17世紀,由于政治權利(如選舉權)往往局限于有產者階級,這種矛盾還未得到凸顯。
而在19世紀中葉出現了兩種重要的變化:第一,隨著工人階級政治表達力的發展,工人階級的政治影響力日益增長;第二,伴隨著占有性市場社會不斷發展,工人階級生存條件極度惡化。這兩方面的變化嚴重地威脅了占有性個人主義和市場社會的正當性,以及奠基于此的民主理論,所以誕生了能力最大化的主張及本體論,這體現于小穆勒的理論中。由此自由民主理論就陷入了兩難困境,“要么拒絕占有性個人主義預設,但這樣一來,我們的理論就變得不真實;要么我們保留它們,但這樣一來我們無法得到一個有效的義務理論”[10]。盡管受到諸多挑戰,占有性個人主義及市場社會模型依然準確地反映著20世紀西方世界的社會現實;相對應地,產業工人階級的自我發展能力無法得到保證,自由民主理論的正當性無法證成,自由主義和民主的矛盾不斷凸顯。
由此我們可以追問:為什么占有性個人主義和市場社會無法被輕易撼動,即使它已經顯示出會導致少數個體無限占有的重大弊端?麥克弗森指出,“少數個體的無限占有”是社會為完成自己的生產性工作而制定的激勵機制,而這個激勵機制的成立又取決于人類必須無休止地與匱乏作斗爭的價值判斷。雖然人類自誕生以來,始終需要與自然作斗爭,以克服匱乏和獲得生存,但只有在17世紀以后,匱乏才變成相對于無限欲望而言的匱乏——因為無限欲望被認為是自然的、理性的和合乎倫理的。麥克弗森進一步指出,把無限欲望視為自然和合理的觀念,是特定生產力水平的產物。反之,這一價值判斷也推動了生產力的發展。無限欲望本身不是問題,問題僅僅在于,不應該把作為一定歷史產物的“無限欲望是自然和合理的”這一觀念誤認為是人類社會的永恒特征。
從功利最大化主張轉向能力最大化主張,不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能的。20世紀后半葉出現了新的技術革命,即新能源的發現、應用和新通信方法的出現,這使轉變具備了技術上的可能。技術對自然的征服帶來了物質財富的豐裕,這使越來越多人的時間和精力可以從強迫性勞動中解放出來,使人作為人類能力的享受者和開發者成為可能。
麥克弗森分析了促進這一轉變的兩個原因。其一,實質上以占有性個人主義為基礎的自由民主社會已經面臨合法性危機,而福利國家無法回應這種合法性危機,由此導致各種形式的工人運動不斷增加。其二,以能力最大化為基礎的社會主義國家作為替代方案已經出現并得到發展,自由民主國家不再是唯一的選項。不過,麥克弗森沒有陷入簡單的樂觀主義,認為技術進步必然會促進這一本體論的轉向,他指出技術革命帶來的直接影響甚至會阻礙這一轉向。如果任由新技術充當現有市場結構和意識形態的工具,那么,技術革命——例如大眾傳媒的發展——甚至會通過使消費變得更有吸引力而強化人作為無限消費者的形象。以21世紀的現實來反觀麥克弗森在20世紀做出的判斷,不得不承認他的憂慮是很有預見性的。
因此,麥克弗森提出參與式民主作為促進轉變的過渡方案。在自由主義政治和資本主義經濟的社會體系下,產業工人階級陷入低經濟地位—低政治參與—低經濟地位的惡性循環。而參與式民主意圖打破這一惡性循環,實現和擴大公民政治參與的權利。在政治制度的層面,麥克弗森提出了民主參與的“金字塔體制”和競爭性政黨制度相結合的模式,在底層實行直接民主,經過層層選舉選出“金字塔式的委員會”決定各級事務。而在社會制度的層面,在宏觀領域,要建立工作、收入和財富的公平分配的經濟體制;在微觀領域,要建立產業民主制,即在生產單位內所有生產者要對影響他們工作的決策擁有發言權。簡言之,麥克弗森希望通過漸進的政治制度改革來擴大產業工人階級的政治參與,從而使產業工人階級獲得更平等的自我發展的條件,促使社會從占有性市場社會向非市場自由民主社會的轉型。
不過,麥克弗森同樣承認這一過渡方案的有限作用。參與式民主,“僅僅是在探索可能的,甚至幾乎是不可能的,前方的道路”[8]100。參與式民主的實現,是以市場社會某種程度的瓦解為前提的。但市場社會的瓦解何以可能?技術進步帶來的物質豐裕僅僅為變革提供了可能性,而不是必然性,市場社會甚至可以利用新技術來進行自我強化。因此,在麥克弗森的構想中,推動變革的實質性力量是來自市場社會外部的,即來自西方自由國家之外的新興社會主義國家的影響。
借助麥克弗森的分析,可以發現自由民主的危機根源在于自由即資本主義市場社會與民主理想即每個人的自由發展之間的不穩定結合。誠然,在現代民主理念出場之時,這一理念仍具有較強的規范性色彩而顯得較為抽象。但自由主義的政治理論家并未根據民主的本義來探討民主如何現實化,反而以資本主義市場社會的現實閹割和改造了民主的內涵,使民主服膺于資本主義發展的需要。無論是自由主義右翼的理論家使民主完全屈從于自由,否認人民的主體性;還是自由主義右翼的理論家雖然試圖恢復民主的價值維度,卻沒有解決多元主義民主的社會基礎問題,都使自由和民主始終處于虛構的和諧之中。
而麥克弗森理論的積極意義在于,首先,他清晰地闡釋了自由民主的內在悖論,即自由原則所維護的占有性個人主義(和奠基于此的市場社會)與民主理想所追求的自由發展個人之間無法兼容。占有性個人主義不僅對人性的理解是片面的,而且實際上許可犧牲多數的個體性來成全少數的個體性,這與民主的基本理念是背道而馳的。麥克弗森通過對自由主義政治理論的思想史分析令人信服地論證了這一點,完成了對自由民主理論的內在批判。因此,評價他為20世紀“創造性地發展了馬克思主義的少數思想家之一”[11]是恰當的。
其次,麥克弗森還分析了自由民主產生的社會歷史基礎與重建民主的可能性。以占有性個人主義為基礎的民主理論誕生于17世紀的英國,實質上是服務于有產者的政治理論。在占有性市場社會發展的早期,只有有產者階級才擁有作為積極公民的政治權利,民主局限于有產者階級內部,產業工人階級基本被排斥在政治生活之外,所以自由和民主的沖突還未凸顯。然而,經過兩個多世紀的發展,隨著產業工人階級的壯大和兩個階級矛盾的日益激化,以及民主化進程的推進即公民范疇的不斷擴張,自由與民主的矛盾逐漸變得難以調和。麥克弗森反對右翼理論家閹割民主以維護市場社會的復古方案,主張在新的生產力條件下存在一種可能,即以參與式民主規范和削弱市場社會,從而重建真正的民主社會。這樣一種貫通規范性討論和社會歷史分析的理論結構,對理解以唯物史觀為方法論基礎的馬克思主義民主理論來說具有借鑒價值。
雖然麥克弗森對自由民主的反思繼承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但他的理論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首先,在對占有性個人主義的批判上,麥克弗森弱化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麥克弗森雖然指出在占有性市場社會中存在著“能力凈轉移”,在市場社會平等自由的外觀下存在占有者階級對非占有者階級能力的攫取,但他沒有像馬克思那樣對資本本身展開分析與批判,揭示出資本對社會中每個個體——無論是資本家還是工人的全面宰制,資本主義社會中存在的是物對人的統治。“無限匱乏”并不僅僅是人的價值判斷,而是體現了資本進行自我價值增值的本性。麥克弗森用“能力凈轉移”的概念代替了馬克思對資本家剝削剩余價值的分析,導致他無法從政治經濟學的視角分析資本主義必然走向崩潰的科學規律。正是因為資本主義生產總是以產生剩余價值為目的,個別資本家才會不斷地發展勞動生產力,推動社會勞動生產力的不斷提升,從而導致一般利潤率趨向下降成為無法避免的總體趨勢,“資本構成越來越高,可變部分同不變部分相比越來越相對減少”[12]。要改變追求功利最大化的人學本體論,不僅要進行價值判斷上的轉變,而且需要資本的價值增值程度達到一定水平,使資本無法再進行自我增值、無法再推動生產力的發展。
其次,麥克弗森對于如何實現民主的解決方案也具有一定的妥協性和空想性。一方面,麥克弗森承認要真正實現民主需要以變革甚至消除占有性市場社會為前提;另一方面,他又認為可以利用民主參與的增加實現對占有性市場社會的漸進改良。在特定的歷史情境下,民主參與具有一定約束市場社會、促進個體獲得平等發展機會的作用,但這種作用難以超過福利國家的限度,無法在根本上改變資本主義社會的性質。在自由民主制國家獲得政治與文化霸權的情況下,民主只會受到越來越多的限制,無法完成改良資本主義社會的任務。進入21世紀,西方自由民主制依然以選舉民主為基本框架,通過新自由主義的改革鞏固了資本主義私有制。議會民主無法克服金錢政治的影響[13],公共政策與立法更體現出富裕階層的偏好與職業政治家的作用。由此導致當代西方自由民主制國家容易陷入寡頭化和民粹化的雙重困境之中。當本應該實現人民民主的國家機構被利益集團和政治精英霸占時,人民大眾對于建制派的敵意就很容易被右翼保守主義轉變為具有反智色彩的民粹主義。
早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馬克思就指出:“民主制是一切形式的國家制度的已經解開的謎?!盵2]40民主制是現代國家的本質規定,是因為國家只是客體化的人,是人民自己的作品。而要使國家回歸人民本身,使個人的社會存在性與共同體作為個體社會存在方式的本質得以實現,達到特殊和普遍的統一,需要實現兩方面的規定:首先,國家必須是屬于人民的,這要求國家不能被任何特殊的個人或群體攫取。其次,國家要回歸到人民的現實生活,即回歸到物質國家,消解掉政治國家作為獨立領域的抽象存在。國家不能是人民現實生活的一個短暫而虛假的片段,必須是人民的現實生活本身。而要實現這一點,就必須揚棄市民社會的私人性,即“市民社會把自己的政治存在實際設定為自己的真正存在,同時也就把不同于自己的政治存在的市民存在設定為非本質的存在;而被分離者中有一方脫落了,它的另一方,即對方,也隨之脫落”[2]150。
關于如何揚棄市民社會的私人性,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馬克思構想的實現路徑還主要是一種政治方案:以普選實現真正的民主制國家。而到了《德法年鑒》時期,馬克思就發現即使實現了普選權,完成了政治解放,也不意味著能夠達到人類解放。市民社會中的市民雖然體現了消極的特殊性即私人性,但同時也體現了積極的特殊性即直接、感性的存在,所以具備從抽象的普遍性轉向現實的普遍性的潛能。因此,馬克思從政治批判轉向了市民社會批判,并最終建立了歷史唯物主義,指出共產主義的實現要依靠無產階級的力量,揚棄資本主義私有制,重建個人所有制,實現自由人的聯合體。在《法蘭西內戰》中,馬克思指出巴黎公社作為工人的政府,是真正的人民政權,實現了人民和國家的統一。他指出,“公社的真正秘密就在于:它實質上是工人階級的政府……如果沒有最后這個條件,公社體制就沒有存在的可能,就是欺人之談。生產者的政治統治不能與他們永久不變的社會奴隸地位并存”[14]。
總之,以馬克思的民主思想為基準反觀麥克弗森的民主理論,可以發現他雖然繼承了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民主階級性的基本思路,但卻未能接受實現人民民主就要消滅資本主義私有制的革命路徑,以及馬克思對這種革命何以必然和可能的科學論證。然而,如果不變革自由主義的社會經濟基礎即資本主義私有制,無論推進怎樣的民主化改革,這種改革所能實現的民主都是有限度的,缺乏相應的社會經濟基礎。自由(資本主義)和民主的內在張力并未得到克服,只是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以新的沖突形式呈現。
注釋:
①麥克弗森認為,19世紀早期是“烏托邦民主”和經典的“自由民主”的分水嶺。他把19世紀以前的理論家(如盧梭、杰斐遜或17世紀的清教徒理論家)看作自由民主制的先驅,但認為19世紀以后的理論家才是自由民主理論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