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山
(安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安陽 455000)
鄭谷,字守愚,宜春人,約生于唐宣宗大中初,卒于后梁開平年間,有詩集《云臺編》行世。他是唐末著名詩人,藝術成就在“咸通十哲”中為最高,歐陽修《六一詩話》稱“鄭谷詩名盛于唐末”,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臺編》亦贊其為“晚唐之巨擘”[1]。若從少年經事時算起,鄭谷可謂完整經歷了唐懿宗咸通以降迄于后梁滅唐這一較為徹底的唐帝國加速墜亡的末世時期。此一時期唐朝廷的地位最多只能視作名義上的“共主”,政治主導權力握在各地有實力的軍事集團手里,唐朝廷在內還受制于掌典禁軍的宦官家奴,由此中央權威幾近蕩然無存。總體而言,唐之末季是兵變、民變非常頻繁和激烈的大分裂大動蕩時期,舊的門第士族因戰亂與殘酷的政治斗爭遭到毀滅性打擊,庶族寒士則更少有進身之路,社會整體氛圍表現為禮樂淪喪,赤裸裸地崇拜武力、權力和投機攀附,缺少秩序、規則以及對知識文化的尊重,文人的生存環境惡劣,以上這些都可以說是唐末衰世的典型特征。
帝國將亡,唐末士人實現政治理想的客觀條件已不具備,濟世熱情明顯消退,人格志氣普遍卑弱柔靡。就文人心態而言,他們茍全性命于亂世,或感時傷亂顧影自憐,或發為憤激的言語和犀利的諷刺,或滿足于日常瑣碎生活里的小意趣,或沉溺于個體情感中的細微體驗,或耗盡心力專于詩藝得以立身留名,或向慕隱逸尋僧訪道以求心靈安慰。鄭谷作為唐末亂世中的著名詩人,上述種種末世文人心態在其詩中都有明確的反映,并且深刻地影響了他的詩歌風格和藝術表現,具有著鮮明的時代特色和典型意義,值得我們深入探討。
鄭谷遭遇唐末奔亡漂泊之苦,心中常懷羈旅鄉愁之思、家國喪亂之嘆,加之流離舉場16年的慘痛體驗,故其詩感時傷世、失意零落,發為末世悲涼之音,時現孤憤衰颯之氣,這是身處唐季末世詩人心態的自然流露,同時也表達出悲涼衰頹的時代氛圍和情感基調。薛雪《一瓢詩話》云:“鄭守愚聲調悲涼,吟來可念。”[2]鄭谷詩歌的“悲涼”與他所處的時代及人生經歷有著密切的關聯,在唐帝國權威能夠正常維系之時,庶族士人或投身幕府立功邊疆,或隱居求名以待非常之召,或以巫醫方術聲樂詩藝等獲得朝廷賞識,總之他們除科舉以外的政治出路還是較為多樣的。到了鄭谷生活的唐之末季,帝國權威幾近蕩然,而藩鎮幕府主多為出身低微且具不臣之心的武人,他們大多性情暴虐、道德感低下,也沒有什么文化修養,前來投靠的文士在身份地位上往往有如家臣奴仆,比如后梁朱溫的開國功臣敬翔就曾感嘆自己“名為宰相,其實朱家老奴”[3]。在這種時代氛圍中,投靠藩鎮幕府的文士連人格獨立都談不上,如何能夠實現傳統士人報效中央王朝、治平天下的政治理想?同時在唐之末季,借隱居以自高身價的做法早已不再能夠成為曲線出仕的“終南捷徑”,詩樂技藝等亦只能自娛而缺少政治溢價,故唐末庶族士子如果不愿投身藩鎮從而疏離唐朝廷,那么其政治出路似乎就只有科舉一途了。
不幸的是,唐末應試生員比之前代數量劇增而及第名額仍十分有限,導致大量舉子游于舉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都不能幸運地求得一第。其時請托貨賄之風盛行,不僅朝中貴臣可以干預科舉,宦官集團、藩鎮軍事集團也都能夠操縱科場,有著極大的影響力。比如唐末著名詩人杜荀鶴、殷文圭,即是因依附請托于最終滅亡了唐朝的后梁太祖朱溫才得中科第。總之,此時庶族寒門科第之路異常艱難逼仄,正如與鄭谷同時代的詩人黃滔所言,“咸通、乾符之際,龍門有萬仞之險,鶯谷無孤飛之羽”[4]8704,“豪貴塞龍門之路,平人藝士,十攻九敗”[4]8700。鄭谷出身孤寒,缺少強援,自言“故舊寒門少,文章外族衰”[5]134,顯然他也屬于“孤飛”的“平人藝士”,故亦有游于舉場16年的切身體驗。其《下第退居》詩曰:“未嘗青杏出長安,豪士應疑怕牡丹。”屢試不第使詩人滿腹辛酸,以至于怕看到牡丹而觸景傷情。更令人感嘆的是,長期的應試生涯又會使得舉子們的沉沒成本過高且缺乏其他生存技能,只得在科場上消耗生命屢敗屢戰,故鄭谷《下第退居》又曰:“只有退耕耕不得,茫然村落水吹殘。”科舉失意成為詩人的心結,以至于在鄭谷真正走上仕途之后,對這段往事仍不堪回首,他的《贈下弟舉公》曰:“見君失意我惆悵,記得當年落第情。”又有詩曰:“今日老郎猶有恨,昔年相虐十秋風。”(《槐花》)人生的美好時光都蹉跎在了應舉當中,每念至此,詩人心中自然會生出惆悵郁悶之情,詩中也盡顯孤憤與悲涼。
身處衰亂末世,戰爭、災荒、民變、兵變頻繁,就連唐天子都屢次被逼出宮,一心忠于唐朝廷的鄭谷亦不免四處漂泊,因而多有天涯羈旅、亂世離人之嘆。他在詩中自述亂世中輾轉辛苦的人生景況:“寇難旋移國,漂離幾聽蛩。半生悲逆旅,二紀間門墉。”(《敘事感恩上狄右丞》)“此生多轗坷,半世足漂離”(《投時相十韻》)、“奔避投人遠,漂離易感恩”(《奔避》)、“亂兵何日息,故老幾人全”(《中秋》)、“十年五年歧路中,千里萬里西復東”(《倦客》)。面對戰爭與亂離,唐末文人大都缺少直面人生的勇氣和解決問題的能力,憂愁苦悶、彷徨失路是他們的普遍心態,鄭谷也不例外,《咸陽》詩云:“咸陽城下宿,往事可悲思。未有謀身計,頻遷反正期。凍河孤棹澀,老樹疊巢危。莫問今行止,漂泊不自知。”詩中寫出了衰落帝國親歷者的心聲,反映了鄭谷對人生出路的難以把握、對苦難現實的無可奈何,情感哀傷低迷,色調陰郁灰暗,充滿末世衰颯之氣。他懷念友人的《久不得張喬消息》也同樣滿是凄涼之意,詩云:“天末去程孤,沿淮復向吳。亂離何處甚,安穩到家無。樹盡云垂野,檣稀月滿湖。傷心繞村落,應少舊耕夫。”清人李懷民《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評此詩云:“守愚登第在光啟三年,時僖宗在位十四年矣。盜賊蜂起,強藩爭逼,車駕屢經播遷,迄唐之亡不過再傳十四五年間事耳。……其詩憂傷凄厲,亦不免為亡國之音矣。”[6]327
如果說這類凄涼哀怨之詩所展現的主要是詩人個體遭際之痛,那么當詩人將個人經歷與家國社會緊密聯系時,就使其詩增添了一份厚重感,而表現為意蘊深厚、沉郁悲痛。鄭谷曾言“風騷如線不勝悲,國步艱難即此時”(《讀前集二首》),又曰“喪亂時多變,追思事已陳。浮華重發作,雅正甚湮淪”(《故少師從翁隱巖別墅》),可見他是有意識地上繼風雅傳統,用詩歌去表現國步多艱和喪亂時變,從而使其詩具有了較強的現實意義。比如其《搖落》詩曰:“夜來搖落悲,桑棗半空枝。故國無消息,流年有亂離。霜秦聞雁早,煙渭認帆遲。日暮寒鼙急,邊軍在雍岐。”此詩作于昭宗乾寧二年秋,是年邠寧王行瑜、華州韓建、鳳翔李茂貞三鎮節度使興兵犯闕,河東節度使李克用發代北邊軍南下京師備御,是為“邊軍在雍岐”。鄭谷在長安親歷了這場戰亂,他悲嘆流離,描繪出了國事和民生的真實狀況,整首詩格調沉郁,情感基調凝重,《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評價此詩曰:“通體得工部神骨。”[6]334又如其名篇《渚宮亂后作》云:“鄉人來話亂離情,淚滴殘陽問楚荊。白社已應無故老,清江依舊繞空城。高秋軍旅齊山樹,昔日漁家是野營。牢落故居灰燼后,黃花紫蔓上墻生。”這首詩的寫作背景當是唐僖宗乾符五年王仙芝攻打荊南、焚掠江陵之事。首聯以“亂離情”和“淚滴殘陽”為全詩定下凄涼哀怨的感情基調,接下描寫家園變為野營,故居成為灰燼,“無故老”與“繞空城”把戰亂造成的破壞寫得尤為觸目驚心。《唐詩鼓吹箋注》評曰:“凡人心所最急者,家耳,然必兼及鄉國,乃為至情至理。看他敘問曰白社、故老,由家及鄉也;清江、空城,由鄉及國也。”[7]可知鄭谷此詩突破了描寫一己小我悲歡的局限,道出了唐末局勢動蕩以及人民的苦難流離,也在一定程度上表達出了鄭谷的家國情懷,因而全詩在悲凄的基調下,還顯得沉郁厚重、發人深省。
鄭谷詩歌的悲涼色彩也繼承了前輩詩人杜甫的遺韻,杜甫有著憂國憂民的寬廣胸襟和深厚情懷,其詩被尊為“詩史”,詩風以“沉郁”著名于世。唐末亂世顛沛流離的人生遭際讓鄭谷也寫了較多具有一定“詩史”意義的感時傷亂之作,比如“十口飄零猶寄食,兩川消息未休兵”(《漂泊》)、“荊州未解圍,小縣結茅茨”(《峽中寓止二首》)、“泗上未休兵,壺關事可驚”(《送進士許彬》)、“更聞歸路絕,新寨截荊門”(《奔避》)、“半年奔走頗驚魂,來謁行宮淚眼昏”(《奔問三峰寓止近墅》)、“詔書罪己方哀痛,鄉縣征兵尚苦辛”(《巴江》)。鄭谷作為衰亂帝國的親歷者,這類作品從自身命運遭際出發,真實地記錄、反映唐末的動蕩時局,表現民生的艱難困苦,使其詩具備了一定的社會認識價值和“詩史”意義。鄭谷還有一些作品同情民瘼、感憤時事、諷喻不公,亦頗具杜甫之遺風余響。如其《偶書》云:“承時偷喜負明神,務實那能得庇身。不會蒼蒼主何事,忍饑多是力耕人。”又如他的《蜀江有吊》,將因直言疏論宦官專政而獲罪遇害的左拾遺孟昭圖比為沉湘之屈原,在憂傷凄涼的感情基調下增添了幾許痛憤悲慨,是鄭谷詩中為數不多的指斥時政之作。但應注意的是,即便是他這類帶有“詩史”意味的沉郁之作,也缺乏亂世中杜甫那種心憂天下的救世情懷以及安史之亂后的中唐詩人普遍因剛健有為而表現出的矯激之氣。所以鄭谷的詩主要關注的是自身的憂苦,表現的是末世文人的無能為力之感和悲哀凄涼之意,有著鮮明的時代特點。總而言之,身處唐末亂世,鄭谷終其一生都籠罩著末世陰影和悲劇色彩。十多年困于科場的悲哀,半世奔亡漂泊的痛苦,帝國衰亡、大廈將傾的困境,在種種的矛盾與沖突中,詩人無可奈何又無從逃避,從而使其心態帶有深切的衰颯之氣和濃重的悲涼底色,發為末世“悲涼”之聲也就成為鄭谷詩風的一個顯著特點。
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是儒家立身行事的一對重要理念,鄭谷起初亦未嘗全無兼濟之心,他的《詠懷》詩曰:“迂疏雖可欺,心路甚男兒。”“自許亨途在,儒綱復振時。”《寄邊上從事》曰:“男兒懷壯節,何不事嫖姚。高疊觀諸寨,全師護大朝。”可見鄭谷也曾有過積極有為之志,但生逢唐末亂世,他很快就認識到“兼濟”之不可為,“往事悠悠添浩嘆,勞生擾擾竟何能”(《慈恩寺偶題》),從而甘愿退守自持,以達士自喻,“達士由來知道在,昔賢何必哭途窮”(《倦客》)。故觀其一生,拙于仕進、未歷顯宦,可貴之處在于他未曾與任何黑暗的政治勢力同流合污,亦不愿沉淪于世俗的感官欲望中,雖處末世而始終保有一份自我的清醒與人格操守,堪稱唐末亂世中的“獨善者”。鄭谷有鮮明的是非觀,他贊頌賢人美德,“賢人骨已銷,墓樹幾榮凋。正直魂如在,齋心愿一招”(《樗里子墓》),厭棄攀附權貴的蠅營狗茍,“頭角俊髦應指笑,權門蹤跡獨差池”(《自貽》)。他對底層人民的苦難也抱有同情,有詩曰“舞衣轉轉求新樣,不問流離桑拓殘”(《錦》)、“翻令力耕者,半作賣花人”(《感興》)。在唐昭宗被后梁太祖朱溫所殺的前一年,鄭谷不忍目睹唐室滅亡,更不愿屈身事他主,遂棄官歸鄉。要而言之,鄭谷能于末世中恪守獨善之志,堪為唐末文人中的一股清流了,童宗說《云臺編后序》稱其“知足不辱”“獨守義命之戒而不牽于名利之域”[5]463,是頗為恰當的。
當末世縱情聲色猶恐不及,詩壇也盛行脂粉香紅、綺艷柔靡之時,鄭谷則能保持儒家“君子有所不為”的清醒與堅持。他不同于流俗,標舉雅正的詩歌傳統,稱贊友人薛能的詩“篇篇高且真,真為國風陳”(《讀故許昌薛尚書詩集》),談到自己時說“此生若不識騷雅,孤宦如何作近臣”(《卷末偶題》),其詩集中也未見有一首艷體詩,這是相當難能可貴的。作為末世中的獨善者,鄭谷常在詠物中寄寓其高潔之志趣、閑雅之情調。《菊》云:“王孫莫把比蓬蒿,九日枝枝近鬢毛。露濕秋香滿池岸,由來不羨瓦松高。”菊與蓬蒿雖枝葉外形相類,但九月九日重陽節人們登高賞菊、鬢插菊花之雅趣深情豈是蓬蒿之類所能比擬?瓦松雖處高位,卻是寄生于高屋瓦檐,材質無成;池岸邊的菊花身在低卑之處,但其不慕榮華、“露濕秋香”的清雅高潔也正是詩人自我人格的寫照。鄭谷又有《鶴》詩云:“一自王喬放自由,俗人行處懶回頭。睡輕旋覺松花墮,舞罷閑聽澗水流。羽翼光明欺積雪,風神灑落占高秋。應嫌白鷺無仙骨,長伴漁翁宿葦洲。”全詩未見一個“鶴”字,但句句在寫鶴,而且遺貌取神,詠物兼詠懷,同樣寄寓了詩人自身的高潔品質和對自由的向往。
鄭谷一方面用詩歌表現動蕩亂離的個人經歷和社會現實,發為悲涼之聲;另一方面也會在生活稍微安定時寫景詠物、流連山水,在詩中表達自己的閑適意趣。比如鄭谷早年所作《浯溪》詩云:“湛湛清江疊疊山,白云白鳥在其間。漁翁醉睡又醒睡,誰道皇天最惜閑。”又如他的《鷺鷥》詩云:“閑立春塘煙淡淡,靜眠寒葦雨颼颼。漁翁歸后汀沙晚,飛下灘頭更自由。”《燕》詩云:“年去年來來去忙,春寒煙暝渡瀟湘。低飛綠岸和梅雨,亂入紅樓揀杏梁。閑幾硯中窺水淺,落花徑里得泥香。千言萬語無人會,又逐流鶯過短墻。”這些詩雖然并無深刻的社會意義,但對漁翁的“醉睡又醒睡”以及對鷺鷥、燕的描繪都體物工細,用筆靈動,詩思巧妙,充分展現了鄭谷熱愛生活、善于從日常事物中發掘生活意趣的一面。
鄭谷于乾寧元年正式步入仕途,歷任鄠縣尉、右拾遺、補闕,最高官階是都官郎中,這也是人稱其“鄭都官”的由來。鄭谷在官場中也保持著獨善其身的心態,他不汲汲于仕進,亦不愿曲意逢迎,故而所擔任的都是一些中下層的閑散官職,有詩曰“任笑孤吟僻,終嫌巧宦卑”(《試筆偶書》),又云“長安一夜殘春雨,右省三年老拾遺”(《春暮詠懷》),對自己的仕途未達似乎頗有些自嘲。但他此時畢竟生活相對安穩了許多,故在這期間寫了不少表達閑情雅趣和官署生活的閑適詩,如其《詠懷》詩曰:“淡交終不破,孤達晚相宜。直夜花前喚,朝寒雪里追。”“溪鶯喧午寢,山蕨止春饑。險事銷腸酒,清歡敵手棋”。《小北廳閑題》曰:“冷曹孤宦本相宜,山在墻南落照時。洗竹澆莎足公事,一來贏寫一聯詩。”《自適》曰:“浮蟻滿杯難暫舍,貫珠一曲莫辭聽。春風只有九十日,可合花前半日醒。”通過以上可知,鄭谷居官少事,花前雪里,寄意于琴棋詩酒,詩思淡泊而情趣盎然。其他如《自貽》《自遣》《春陰》《朝直》《秘閣伴直》《文昌寓直》等詩作,也都反映了鄭谷于末世紛亂中不與人爭、省分知足、吟玩情性的生活意趣。
鄭谷的這類閑適詩受白居易的影響較深,白居易的《與元九書》就曾說過:“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8]在詩歌風格上白居易以語言通俗明白、表達淺切暢快而聞名。鄭谷之于白居易,不僅是學習他“知足保和、吟玩情性”的獨善心態以及“思淡而詞迂”的閑適意趣,還學習他通俗淺近的用語風格。和白居易一樣,鄭谷善于從南方民間歌謠、詞曲中吸取營養,一方面是有意識地將口語、俗語、俚語等寫入詩中;另一方面是字句不避重復,善用“疊字格”。如其詩句“遮莫江頭柳色遮,日濃鶯睡一枝斜”(《曲江紅杏》),其中的“遮莫”一詞即是來自當時的口語。至于在律詩中用疊字句,白居易已大行其道,鄭谷則更上一層樓,善于將疊字句用于講求對仗的律聯中。葛立方《韻語陽秋》認為鄭谷詩“皆一句內好用二字相疊”,并舉例“那堪流落逢搖落,可得潸然是偶然”“身為醉客思吟客,官自中丞拜右丞”“初塵蕓閣辭禪閣,卻訪支郎是老郎”,特地指出鄭谷的這些疊字句“皆用于對聯也”[9]488。無論是口語俗語入詩還是疊字句的使用,都讓他的詩顯得淺切易懂并充滿活潑的生活氣息。歐陽修《六一詩話》評曰“以其亦曉,人家多以教小兒”[9]265,從中也體現了鄭谷詩淺近通俗的特點。鄭谷詩表達淺切,但也自具妙處,賀裳的《載酒園詩話又編》稱鄭谷詩“淺切而妙”[10]215,“淺”可指鄭谷詩整體上的明白曉暢,“妙”則可認為詩中寄寓了鄭谷的生活意趣與人生情懷,言有盡而意無窮,仔細體會定有一番妙處。但鄭谷此類詩與白居易的閑適詩、通俗詩又有不同。白居易作為中唐文人,才大力深且更具淑世情懷,其詩于閑適中自有一種疏宕豪放之氣格,白居易詩之通俗亦有其政治目的,更多的是為了便于傳布以待為政者之“采風”“觀風”。鄭谷則和大多數唐末文人一樣,受唐末時局影響,政治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較為淡薄,做到“獨善其身”已屬難能可貴,因而其詩也表現為多有雅潔閑婉之思而缺乏豪健疏朗之氣,有著明顯的時代特點。同時鄭谷詩歌的通俗風格也是時代風氣的代表和展現,原因主要是唐末詩人普遍才力不足以及他們因末世亂離從而更有民間生活體驗所致。
鄭谷性格喜靜愛閑,為了擺脫亂世中的困苦紛擾、尋求精神安慰,其內心深處一直保有一份隱者情懷,充滿了對山林田園隱逸生活的向往與熱愛,其早年所作的《浯溪》詩就已經透露出了這一傾向。《題嵩高隱者居》則更直接地表達了鄭谷的隱逸情結,詩曰:“豈易訪仙蹤,云蘿千萬重。他年來卜隱,此景愿相容。亂水林中路,深山雪里鐘。見君琴酒樂,回首興何慵。”中年得官后,鄭谷仍然喜歡在詩中表達身處朝堂而志在山林田園的隱逸情結,比如他的《朝直》云:“朝直叨居省閣間,由來疏退校安閑。落花夜靜宮中漏,微雨春寒廊下班。自扣玄門齊寵辱,從他榮路用機關。孤峰未得深歸去,名畫偏求水墨山。”《秘閣伴直》同樣描寫鄭谷的官署生活,詩中以野鹿比擬吏人,以山林比擬官閣庭木,最后以“閑看薛稷鶴,共起五湖心”作結,《池上》曰“喪志嫌孤宦,忘機愛澹交。仙山如有分,必擬訪三茅”,這些都充分表現出詩人“在吏而隱”的心態。他在《自遣》詩中更明確宣稱:“誰知野性真天性,不扣權門扣道門。”到了晚年,鄭谷因不愿目睹朱梁代唐的悲劇而主動棄官歸鄉,成為真正的隱士,也算是得償夙愿了。歸隱后鄭谷詩風更趨恬淡自適,兼且氣度閑雅、筆墨省凈,比如他的《深居》云:“吾道有誰同,深居自固窮。殷勤謝綠樹,朝夕惠清風。書滿閑窗下,琴橫野艇中。年來頭更白,雅稱釣魚翁。”《敷溪高士》亦著力刻畫了一位隱士,他閑時學栽樹,喜聞讀書聲,在山林田園中找到了心靈的安頓處,其中的“掛卻朝衣愛凈名”一句道出了高士在唐末亂世中保有的人格氣節以及珍藏于心底的隱逸情懷。可知鄭谷在寫敷溪高士的同時也是詩人自明心志,有了這一深層的寓意,該詩便具有了意興深遠的余味。
中國古典詩歌在唐代達到了發展的頂峰,名家輩出、流派眾多。但受文化傳統的影響,詩人們一般仍將寫詩當作技術性的“一藝”來看待,地位上并不能與“立功”和“立言”相提并論,他們的人生目標是在社會教化和政治治理上,做詩人是不得已而為之或退而求其次的結果,故并不會把生活重心放在寫詩上,此即中唐文豪韓愈所謂的“余事作詩人”[11]。唐末時期的亂局,使詩人的屬性、心態有了明顯變化,他們對現實有多失望,就對詩歌有多熱愛,他們對政治越無力,就對詩藝越專精。末世生存壓力下的唐末詩人徹底放棄了“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這類不切實際的幻想,選擇以詩立名、以詩交友、以詩干謁甚至以詩謀生,故唐末詩歌表現出的一個重要傾向就是寫詩越來越專業化、職業化,詩壇出現了大量的“專業詩人”,他們整個的生活重心就是寫詩、吟詩、品詩、論詩、教詩、學詩,詩成為他們主要的生活內容、存在方式和精神寄托。宋人俞文豹《吹劍尋》云:“近世詩人好為晚唐體,不知唐祚至此,氣脈浸微。士生斯時,無他事業,精神伎倆,悉見于詩。局促于一題,拘孿于律切,風容色澤,輕淺纖微,無復渾涵氣象。……故體成而唐祚亦盡,蓋文章之正氣竭矣。”[12]詩人賈島、姚合以苦吟著名,二人所開創的晚唐體詩歌,因特別契合亂世中的文人心態與審美理想而在唐末詩壇大行其道,成為當時的主流。暫且不論《吹劍尋》中對晚唐體詩歌的貶抑觀點,俞文豹敏銳地感知到了晚唐以來的“近世詩人”是具有專業化發展趨向的。尤其是唐懿宗咸通以降,專業化的詩人日益增多并且占據了詩壇主流,他們茍全性命于唐末亂世,既對現實政治不再抱有希望,又對世俗欲望有著警醒與淡漠的心態,于是進行自我心理調適,日常以詩為業,在詩的藝術王國里尋求生命托付。唐末的專業詩人們繼承了賈島、姚合的苦吟做派和清苦詩風,他們全身心地投入詩藝,“局促于一題,拘孿于律切”,講求琢字煉句,發為末世清幽孤寂之吟,鄭谷就是其中的一位重要代表詩人。
賀裳指出:“詩家宗派,雖有淵源,然推遷既多,往往兒孫不符鼻祖。如鄭谷受知于李頻,李頻受知于姚合,姚合與賈島友善,兼效其詩體。”[10]389李懷民《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把賈島列為清真僻苦主,其下以鄭谷為及門。以上可見鄭谷與賈、姚之間的詩學淵源。而從鄭谷詩歌作品的整體風貌來看,他所受賈、姚“苦吟”做派詩風的影響也最為顯著。要而言之,“苦”主要指殫精竭慮、全神貫注、苦心經營的狀態,同時還常常兼有表示人生境遇及精神上的困苦、窮苦、孤苦、愁苦、病苦、寒苦、清苦之意;“吟”則代表了詩歌創作、修改、品賞的行為與過程。末世氛圍中的鄭谷自然也非常認同和注重“苦吟”,自言“屬興同吟詠,成功更琢磨”(《予嘗有雪景一絕……以詩謝之》),他專力于詩藝,甚至在睡夢中也心心念之,“眾中常杜口,夢里亦吟詩”(《投時相十韻》)。他一方面吟詠亂世里困頓的人生,“老吟窮景象,多難損精神”(《梓潼歲暮》)、“獨吟誰會解,多病自淹留”(《峽中》);另一方面也以探究詩藝為己任,如《試筆偶書》云“可憑唯在道,難解莫過詩”,《靜吟》曰“騷雅荒涼我未安,月和余雪夜吟寒”。賈、姚作詩全情投入,苦思冥搜、字錘句煉,有時經年逾月方得一聯。鄭谷也是如此,推敲章句,希望達到“更入微”的理想境界。
鄭谷自述其苦力為詩的情形是“吟高風過樹,坐久夜涼天”(《前寄左省張起居》)、“屬思看山眼,冥搜倚樹身”(《讀故許昌薛尚書詩集》)、“夜夜冥搜苦,那能鬢不衰”(《寄膳部李郎中昌符》),這與賈、姚之苦吟是一脈相承的。身處末世窮途,需要極力抬高詩歌詩藝的地位以建立起詩人的自我目標體系和價值認同,故鄭谷有言曰“得句勝于得好官”(《靜吟》),又曰“何如海日生殘夜,一句能令萬古傳”(《卷末偶題》)。當然忘卻唐末亂世里的苦難紛爭、沉浸在詩歌的藝術王國里冥思苦想,也是詩人的樂趣所在,所以鄭谷又說“楷模勞夢想,諷誦爽精神”(《讀故許昌薛尚書詩集》)、“衰遲自喜添詩學,更把前題改數聯”(《中年》),鄭谷詩歌也由此呈現出體物工細、思致清新、精刻洗練的特點。
鄭谷還繼承了賈、姚詩歌中“逃禪”之風和清寂幽淡的僧韻之美。“逃禪”一詞出于杜甫詩句:“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飲中八仙歌》)后人便以“逃禪”一語代指逃離世事紛擾、尋僧訪寺、參禪學佛的生活樣式和人生態度。而賈、姚所代表的晚唐體詩歌本就與僧禪有著不解之緣,天然具有“逃禪”之習氣。賈島原本就是僧人,其后還俗,聞一多說他“形貌上雖然是個儒生,骨子里恐怕還有個釋子在。所以一切屬于人生背面的、消極的、與常情背道而馳的趣味,都可溯源到早年在禪房中的教育背景”[13]30;姚合與僧人過從甚密,其詩亦充滿僧禪意趣。佛教在唐代的發展和傳播整體來講是極為興盛的,到了唐末亂世,一方面是禪宗獨盛,禪風大興;另一方面則是黯淡的末世情緒使得唐末文人“逃禪”風氣愈發盛行,“逃禪”作為末世文人心靈避難所的功能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鄭谷亦是如此,愛與僧人交往。在詩歌方面,他繼承了賈島、姚合喜用僧家意象的做法,將山僧古寺、禪房野水等寫入詩中,表達清寒孤寂的詩境與幽靜淡然的情調,其詩也多用“僧”字,故而有“鄭谷詩壇愛惹僧”[14]之稱。
鄭谷與僧人交往密切,其詩作中提到的就有日東鑒禪師、圓昉上人、岑上人、無本、尚顏、秀上人、虛中、齊己等,其中大多既是他的僧友,同時也是詩友。比如秀上人雪夜來訪,鄭谷有詩曰:“他夜松堂宿,論詩更入微。”(《喜秀上人相訪》)他的《贈尚顏上人》云:“相尋喜可知,放錫便論詩。酷愛山兼水,唯應我與師。”《唐才子傳》記載僧齊己攜其《早梅》詩去拜訪鄭谷,《早梅》有句云“前村深雪里,昨夜數枝開”,鄭谷把“數”字改為“一”字,以突顯梅開之“早”,由此鄭谷獲得“一字師”的美稱[15]。鄭谷專精于詩,晚年還曾與僧齊己等共定《今體詩格》,為后學指示作詩門徑。以上可見鄭谷愛苦吟,喜論詩,與僧交往不僅能體悟山水禪趣,兼且能切磋詩藝,人生何樂如之?當然更有意義的是,僧作為一種超脫的存在方式,能夠時時讓詩人鄭谷反省自身,所謂“失路漸驚前計錯,逢僧更念此生勞”(《輦下冬暮詠懷》)、“乖慵恩地恕,冷淡好僧知”(《試筆偶書》)、“此際難消遣,從來未學禪”(《中秋》)、“捧制名題黃紙尾,約僧心在白云邊”(《省中偶作》)、“僧家未必全無事,道著訪僧心且閑”(《悶題》)。鄭谷把“僧”當作一種心靈的寄托、一種與世無爭的生活方式和具有禪意的人生境地,并把自己對于“僧”的感情融入詩歌創作中,其詩風亦因此表現出淡泊的僧韻之美。
鄭谷在詩中喜用僧做對,以表達清寒凈潔之趣與幽寂淡泊之思,如僧與鶴對,“春砌花飄僧旋掃,寒溪子落鶴先聞”(《松》)、“樹涼巢鶴健,崖響語僧閑”(《舟次通泉精舍》)、“巢鶴和鐘唳,詩僧倚錫吟”(《題興善寺》)、“造境知僧熟,歸林認鶴難”(《峨眉山》)、“醉披仙鶴氅,吟扣野僧門”(《次韻和王駕校書》);僧與鹿對,“晴臺隨鹿上,幽墅結僧鄰”(《故少師從翁隱巖別墅》)、“林下聽經秋苑鹿,江邊掃葉夕陽僧”(《慈恩寺偶題》)、“飲澗鹿喧雙派水,上樓僧蹋一梯云”(《少華甘露寺》)。他還將僧與自我意象對舉,如“澄分僧影瘦,光徹客心清”(《西蜀凈眾寺松溪八韻》)、“竹聲輸我聽,茶格共僧知”(《詠懷》),詩句里的“客”和“我”都指詩人自身,表達出詩人在與僧交往中體會到的佛禪意趣。從其詩中也可看出鄭谷與僧友關系之密切,如“卻嫌今日登山俗,且共高僧對榻眠”(《重陽日訪元秀上人》)、“丞相未來春雪密,暫偷閑臥老僧床”(《定水寺行香》)、“每思聞凈話,雨夜對禪床”(《谷自亂離之后……四韻以吊之》)、“早晚酬僧約,中條有藥園”(《遠游》)、“老大情相近,林泉約共歸”(《喜秀上人相訪》)。到昭宗朝后期,國是日非,唐室滅亡已迫在眉睫,鄭谷對世事愈益灰心,乃至棄官歸隱,終老于田園。此時期他更為親近佛禪,甚至以僧自比,有詩曰:“舞蝶歌鶯莫相試,老郎心是老僧心。”(《春陰》)“閑披短褐杖山藤,頭不是僧心是僧”(《短褐》)。
還應注意的是,鄭谷交往的詩僧數量眾多,他們雖是僧人卻有著較高的文學素養,作品之多也超越前代。以齊己為例,《全唐詩》錄齊己詩共十卷八百一十二首,約占《全唐詩》所錄全部二千八百余首僧詩的百分之三十,存詩數量為僧詩之首,足見其在僧詩中的地位。鄭谷的其他僧友如尚顏、虛中、文秀(即“秀上人”)等,皆有詩傳世,為《全唐詩》所收錄。這些詩僧同樣講求詩藝、崇尚“苦吟”,從而極大地提高了僧詩的藝術水準。鄭谷與詩僧們往來唱和,彼此相得,并善于借助禪風僧韻來進行詩境的烘托、描繪,鄭谷詩風也因之表現為寧靜淡泊、悠然而有遠韻,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唐末詩歌常有的“格卑”之弊。他自己也曾提出“詩無僧字格還卑”的詩學主張,這對于詩歌表現手法的豐富和審美心理的挖掘都有著積極的意義。總而言之,唐末詩人面對國運的衰微和黑暗的現實,心態上難免落寞孤寂、黯淡空虛,既然無力去改變什么,他們也就更易于“逃禪”,普遍喜歡尋僧訪寺、參禪禮佛、品茶吟詩。由此看來,末世詩人們的“苦吟”與“逃禪”其實是有著內在一致性的,都是借此遠離末世紛爭,獲得心靈慰藉。聞一多在《唐詩雜論》中指出,“幾乎每個朝代的末葉都有回向賈島的趨勢”“可見每個在動亂中滅毀的前夕都需要休息,也都要全部的接受賈島”[13]32-33。我們不妨把“回向賈島”理解為末世詩人們試圖將心靈安頓于“苦吟”與“逃禪”,而鄭谷正是其中的一個典型代表,值得學界進一步深入研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