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奇
(中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3)
2021年2月,最高人民法院印發《關于深入推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此前,最高人民法院亦公布了多批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典型案例。全國法院系統目前在裁判中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進行說理已蔚然成風。核心價值觀是價值體系中較為穩定和深刻的價值觀念,為人們的實踐提供不證自明的道理。核心價值觀要想在價值體系中獲得主導地位,需要滿足兩個基本條件:其一是該價值觀在社會生活中具有最大的合理性,這一點毋庸置疑,我國所構建的核心價值觀是人民群眾價值觀念的“最大公約數”,是價值體系的“應當的應當”;其二是該價值觀獲得廣大群眾的擁護并自覺實踐之。換言之,核心價值觀不只是觀念的體系,更重要的它是實踐的準則和指南,群眾對它的遵循必須基于有效的引領。其中,司法的承載和指引自不待言,因為它能夠把政治話語轉化為微觀的法律話語。所以,裁判中應大力進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說理,社會才會保持相對穩定的活動模式與秩序。
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價值觀念的本質特征是方向性,而一個社會的核心價值則規定著這個社會的面貌、性質和前進方向。[1]縱觀社會發展歷史,正是在資本主義價值體系導致人的異化和文化矛盾不斷發生時,隨著馬克思主義的誕生,社會主義價值觀得以形成,這一價值觀的本質就是人的解放、把物的獨立性變為人的獨立性,進而生產出他的全面性。科學社會主義之所以“科學”,就在于它是歷史理性和價值理性的完美統一,它既有求真的向度,又有價值到實踐理性的以人為本向度,而非把價值從這個學說中拋棄出去。蘇聯等國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中的失誤和挫折就在于其沒能做好核心價值觀建設,混淆了馬克思主義在具體時代背景下的價值,共同理想和社會現實逐漸對立,其核心價值觀在西方資本主義價值觀的滲透下最終轟然倒塌。社會主義需要不斷進行改革以達到自我完善,對于具體時代下社會主義所追求的價值,馬克思主義沒有“為未來的食堂開出調味單”[2],因為這必須取決于具體特定的歷史環境。一個國家和民族的命運取決于其核心價值觀,馬克思主義對于資本主義社會基本矛盾的論斷沒有過時,社會主義是符合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的必然趨勢,科學社會主義與各國國情相結合,產生其具體形態,今天,我們對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的歷史邏輯和演變趨勢的把握愈加深刻,則越有利于實現由“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自覺轉化。
法院的確不是政治機關,但是,完全獨立于政治的司法事實上是不存在的。法治是意識形態,但是由政治道德意識所決定的核心價值觀也是意識形態并高居法治之上,在法治實施的各個環節都要占統領地位。法律和憲法條文、判例來自于這個社會主流的政治理論和核心價值,法官在適用法律時必須“知其所以然”,深知法律條文“為什么這樣”,否則,他對法律事實上是一知半解的,裁判時肯定會漏洞百出[3]。有學者指出:法治建設必然和主流價值觀密切關聯。否則,沒有價值觀的引領,法律的運行就會迷失方向或失去裁斷的正當性。由此得出:法治中國建設也需要與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同步開展[4]。
隨著民眾價值取向的多元化,社會關系性質呈現出“由身份到契約”的轉變趨勢。這種社會基本狀況給司法共識的形成帶來了挑戰。司法的專業性導致了裁判思路和結論的獨特性,而民眾法律素養普遍不高又是實情,如果裁判文書說理缺乏必要的廣度、深度和力度,則必然導致民眾不僅對裁判結論不滿,也對裁判文書不滿。的確,和諧是司法的目的,但卻不是手段。但是,在當前,我國的法官,特別是基層法院的法官應將實質正義放在司法活動的適當位置,考慮基層民眾的情感和倫理,追求案結事了。立法是價值判斷,司法所要做的就是實現這種判斷,司法的全過程貫穿著價值導向的思維方式,每一個案件都或明或暗地迫使法官在一個既定社會中所競爭的價值觀念中作出價值抉擇。法官從來都不是“僅僅依據法律規則”來作出裁判,當他們將案件事實理解為法律的構成要件時,價值判斷就已經開始了,更不要說此后的法律解釋了,盡管這種價值判斷不應作為直接的裁判依據得以適用。司法判斷首先應在職業直覺的指導下完成,然后,從法律淵源中尋找自己認為的比較合適的法條,同時考量自己的職業直覺并予以修正,即應在追求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相統一的指導思想下從法律體系中尋找最為恰當的裁判依據。有必要指出的是,這種“職業直覺”其實就是價值判斷。
在當前急劇變遷的社會生活中,如何“認真對待法律”又科學應對這種變遷,將變化的價值理念融入法律解釋中,成為擺在每個法官面前的重大課題。否則,如果單純堅持形式主義法律思維,漠視辦案效果,則社會會被層出不窮的糾紛所困擾。有些裁判結論,在邏輯上似乎沒有錯誤,事實認定清晰,裁判依據也很明晰,但是其結論卻明顯有悖于人們的公平正義觀念,這往往是由法官自身的價值導向失誤所致,因為僅僅三段論的邏輯推演無法滿足變化的社會生活的需要。換言之,在利用司法三段論進行邏輯推理時必須在這個框架內輔以價值判斷以彌補三段論的不足。由此,判決才能充滿了正義的靈性和藝術的天才。公正是主觀認知的結果,并非是一種純客觀的存在。司法應該以公正為根本價值追求,在憲法和法律限度內為不同群體的人提供人文關懷,由此政治也能通過司法獲得民眾的正當性支持;而不是將法律工具主義化,盡管這種人文關懷不能等同于民粹主義和簡單的能動主義[5]。而引入核心價值觀說理的裁判文書顯然是一份面向大眾、與之親切交流互動的文書,因為核心價值觀通俗易懂,民眾喜聞樂見,它在終極意義上使指向民眾精神生活的其他種種關切成為初級的關切,使后者為它所統攝。事實證明,根據哈貝馬斯的交往行為理論,只要釋法說理得當,裁判文書完全可以彌合法律的確定性和裁判的公眾可接受性之間的矛盾。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裁判文書中的融入,能夠避免“司法者”和“被司法者”的雞同鴨講,讓前者能夠直觀地證明公正,讓后者能夠感受和體認到公正[6]。
并且,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目前主要表現為一種非正式法律淵源。作為民間法的非正式法律淵源在提高裁判的可接受性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蘇力教授就對民間法的作用很重視,他認為傳統法制觀念和行為方式在中國特別是偏遠地區影響很深,相當程度上還起到社會規范的作用,從法律淵源的界定上看,這些觀念不是法律,但是,它們事實上影響到制定法的實施效果[7]。我國仍然并將長期是鄉土社會,地方性(民間法)和普遍性(制定法)之間并沒有截然的界限。法官在很多時候必須考慮產生于傳統社會的民間法的影響因素,尊重傳統和民間法[8]。司法裁判的正當性在一定程度上依賴文化的因素,建構于民族文化傳統之上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恰能擔當此任。
“向誰說理”意味著法官應該“怎樣說理”。司法裁判天生俱來兩個不可克服的內在矛盾,即司法裁判維系自身正當性與妥善而全面地解決糾紛之間的矛盾;當事人的日常生活邏輯與法律人的專門技術邏輯之間的矛盾。[9]過分強調裁判“有法條依據”而忽視其中的道德和社會成分,眾人有時候會對裁判結論難以接受。平民百姓更習慣于從道德而不是法律的眼光看待糾紛,并以此要求法律作出回應。問題是,“不好說、說不好、不說好”現象大面積存在,因為說理時難免要進行價值論證,價值是一種意義,往往會產生意義理解的沖突[10]。其實在這種情況下,進行法理分析是不夠的,還必須輔之以情理說明,因為二者在相當程度上并不矛盾,在糾紛解決時完全可以同時在場,以實現一種更高層次的法秩序。這種情理包括并不限于:雙方的過去經歷和特殊關系、本地的風俗習慣和評價尺度、對將來雙方合作共事的預期,是否符合核心價值觀等,通過法情結合使當事人明白法官的說理和分析。一份優秀的裁判文書,應當達到讓本來不了解案情的人看明白整個案件的程度,不僅適用法律正確,而且在說理上達到“信、達、雅”的水準,簡約而不簡單,理足而不冗長,對民眾樸素的道德吁求予以回應,從而奠定其執行力和公信力[11]。
在優秀的法官眼中,既有凝固的法律條文和嚴謹繁瑣的解釋方法,也有“活法律”,并且裁判的創造性、活力、說服力和親和力更多地來自于“活法律”。此處的“活法律”在相當程度上指的就是社會上的主流價值觀和情理。因此,法官不能完全受制于規則,他必須從社會的實際需要出發,探尋立法者在制定法律時的價值判斷和在當下所希望實現的價值,從而解釋出法律在生活中所蘊涵的正義價值。我國的法律體系是一個整體,而不是一套可以隨便修改的互不相關的規定。法官的價值判斷必須基于這個整體,面向當下的社會生活。正因為如此,《指導意見》在多處用“應當”來措辭以鼓勵法官要積極主動地將核心價值觀創造性地靈活融入到每一份裁判文書中,將法律術語轉化為價值評價。現實中,敗訴的當事人往往會尋找判決書中適用法律的錯誤,但是卻不大容易尋找情理說理部分的漏洞。特別是民事案件,由于民事案件的法律淵源較多,需要較多地根據利益裁酌、價值準則來解決,所以,涉及千家萬戶的民事案件需要大量引入核心價值觀進行說理。將中國最大的情理與法理結合是促進其發揮實際效能的切實舉措,也是中國特色司法的應有之義。而裁判本身在運用法律之外,也是一種道德審判[12]。這樣,顯然有利于憑借核心價值觀作為終極價值標準的合理性來彌補法律說理有可能的不嚴密性。通過運用核心價值觀進行論證說理,可以利用核心價值觀的絕對正確,彌補說理不足或者不說理的窘迫,一定程度上規避判決考核給法官帶來的風險,何樂而不為呢?[13]
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以“核心價值觀”為關鍵詞(最后檢索日期:2021年10月8日),共檢索到 21181 篇文書,其中刑事案由158篇,民事案由20285篇,行政案由500篇,其余為執行和國家賠償案由,文書中援引核心價值觀進行說理的最多的是基層(14825篇)和中級(5906篇)法院。這說明通過司法引領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建設得到了各級法院的貫徹。值得一提的是,有些文書之所以運用核心價值觀進行說理,是由《指導意見》第八條所規定的主體主動援引核心價值觀作為訴辯理由所引起,而法院一般都在說理中對此進行了針對性回應,這也說明核心價值觀在群眾心目中已開始落地生根。通過對這些裁判文書進行分析,主要有以下問題:
(2021)豫1681民初440號民事判決書中,全篇基本是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進行闡述來論證被告人應盡贍養義務,卻沒有引用法律依據。這樣單純的道德宣示和情感表達主要出現在中國古代判詞中,因為在古代,法律規則、道德和社會習俗之間往往沒有明確的分界線。今天,其只應用于輔助說理以達到情理相融的效果,從而提高判決的可接受性。
以(2021)豫1621民初1736號民事判決書為例,該案系民間借貸糾紛,法官在判詞中寫道“徐國民要求扶溝縣曹里鄉四清家電門市部返還借款本金6000元的訴訟請求,有事實、法律依據,符合公正、誠信、法治等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基本要求,本院應予支持”。該案如欲引用核心價值觀進行說理,顯然應該對個人層面的價值元素進行闡述。
又以(2016)浙08民終1207號民事判決書為例,該案系貨物運輸合同糾紛,一審原告李洪濤幫巨龍公司向溫州商都運輸貨物6車,因運費25800元被拒付而起訴。合議庭在判決書中寫道“古人云: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又云:德者,本也;財者,末也。今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亦強調友善”。該說理和案情幾乎扯不上邊,如欲引用核心價值觀,顯然應引用“誠信”為宜。
案件有難易之分。所謂疑難案件,是針對一般案件而言,是指在該案件中,1、缺乏制定法或先例規則;2、雖有制定法或先例規則,但它們模糊不清;3、法官之間對可適用于該案的法律,存在意見分歧[14]。相比之下,疑難案件更引人注目,它的法律適用過程往往存在困惑之處,甚至不少疑難案件歸根到底源于一些基礎性的價值爭議。《指導意見》第四條所列的六種情況,就是和疑難案件有關的。
在這方面比較典型的就是北京市西城區人民法院(2015)西民初字第27841號民事判決書,針對個人的表達自由與國家需要保護的英雄人物的名譽權的沖突問題,具體內容見注釋(1)北京市西城區人民法院(2015)西民初字第27841號民事判決書部分內容:“這些英雄人物及其精神,已經獲得全民族的廣泛認同,是中華民族共同記憶的一部分,是中華民族精神的內核之一,也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內容。而民族的共同記憶、民族精神乃至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無論是從我國的歷史看,還是從現行法上看,都已經是社會公共利益的一部分。”。
針對上訴,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2民終6272號民事判決書作出了更進一步的說理,具體內容見注釋(2)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2民終6272號民事判決書部分內容如下:“一審法院也注意到,除了前述構成要件之外,本案的裁判結果尚涉及到洪振快的言論自由問題,這也是洪振快在本案中提出的主要抗辯理由。依法保護當事人的言論自由是我國現行法律的明確規定,也是本案裁判需要考慮的重要因素之一。從民法的角度看,表達自由已經成為民事主體一般人格尊嚴的重要內容。案涉文章在形式上表現為學術文章,判斷其是否構成侵權將涉及到洪振快的言論自由。但是,也要看到,言論自由并非沒有邊界,如果超出合理的限度,則會侵害他人的合法權益以及更為重要的社會公共利益”“洪振快上訴所稱的其行使言論自由和學術自由的權利,需要在法律范圍內進行,洪振快應當采取適當的方式從事研究及發表言論,同時應當充分考慮可能造成的社會影響。洪振快撰寫的案涉文章侵害了宋學義的名譽和榮譽,侵害了社會公共利益,違反了法律規定,洪振快的行為已經超出了法律允許的范圍,不受法律保護”。。
立法永遠不可能避免疑難案件。此時法官必須改變形式主義的思維方式,以利益和價值的衡量為指南,基于一個統括的原則體系以及對這些原則的解釋來裁判這些案件,而價值衡量的最終標準就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由此才能實現個案實質正義和形式正義的和諧統一。
部分法官認為只要裁判結果公正就行了,將裁判文書的寫作當作一種負擔應付了事,自然導致“勝得茫然、輸得糊涂”的問題,嚴重損害了司法的權威。《指導意見》當前僅是一份倡導性文件,沒有硬性規定。正是由于法官在適用核心價值觀說理時往往是基于一種政治上的強制力量被迫做出,所以大多不具有足夠的說理動力,進而導致說理不充分,失之于粗、淺、寬[15]。所以,為了杜絕“表演式”說理,“回歸法律與道德的學理層面,如何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促使其說理從‘政治話語’過渡到‘法律話語’,從‘軟性要求’轉變為‘硬性規范’,成為法律人必須思考和回答的問題”[16]。
價值哲學作為一種基本哲學理論,為法學研究和應用提供了視角。在一定意義上,部門法都是核心價值的子價值體系,反映著特定的價值關系。對于法律問題如不能追問到價值哲學的層面,進而在這個層面上進行分析和批判,則必然會不徹底,陷入膚淺或限于一隅。在價值評價上無法找到與人無關的絕對性結論,不從特定人的視角出發就沒有實際的意義。在價值評價上尋找適合于一切人的結論注定是失敗的,這樣的努力完全違背了價值評價的目的和使命[17]。由于不同人的經歷不同,即便對于同一個價值理念,其理解也多少存在差別。遺憾的是,在裁判文書網上所有的裁判文書中,幾乎沒有法官能夠根據具體案情來發表其對核心價值觀的理解。在裁判文書中,價值評價完全可以不是核心價值觀的生硬的展現。刻意地追求絕對的一致性和普遍性根本無法打動價值主體的內心,對于特定的境遇,每個人的價值觀都是獨特和具體的,根據價值主體的境況揭示適合其自身的價值才是可行的選擇。
部分法官怕言多必失,核心價值觀說理不清會給人授予把柄,干脆就不進行說理融入。或者在裁判文書撰寫過程中蜻蜓點水、含糊其辭,不敢深入說理和論證情理。當將核心價值觀這一具有政策性偏好的因素納入裁判文書中,要求法官關注判決會產生什么樣的社會效果,這種追求社會效果的傾向性將與“法官中立”的原則相沖突,便會產生“引入核心價值觀說理從而可能影響裁判結果的限度是什么”的疑惑,進而導致法官在如何運用核心價值觀說理之間搖擺不定[18]。法官不是絕對的理性動物,法律的適用過程不可能也不應該像在投幣式自動售貨機上購買商品一樣,投入案件事實和法律規則就自動得出裁判結論。馬克斯·韋伯關注了“社會期待”在法律邏輯中落空這一現象,他認為實務界對于“自動販售機”式的司法可謂苦不堪言,人們盼望有一些法律規則以外的價值能夠體現在司法中[19]。所以,裁判文書說理應避免單純“法條依賴主義”導致的“機械式說理”傾向,因為裁判文書的法律適用部分是法官對于法條的理解,主觀色彩不可避免,此時,應該講清楚法理、學理和事理,而不是將司法異化為簡單的輸入事實和法條隨即產生裁判文書的組裝過程。短視的裁判只關注解決糾紛和息事寧人,其實明確有效的裁判激勵在預防糾紛方面發揮著根本性的作用。要避免背離社會常識、一味解讀小概率事件或使用可能引發對裁判文書社會價值導向引起誤解的表述;應倡導健康的社會人格、理性的公民修養和深厚的法律素養,有效震懾潛在的違法者,發揮好其教育、引導和感化功能,從而展現法官風采、傳播正義之聲、弘揚法治精神,達到“辨法析理、勝敗皆服”的工作目標。
最高人民法院2018年印發的《關于加強和規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指出:要釋明法理,說明裁判所依據的法律規范以及適用法律規范的理由;要講明情理,體現法理情相協調,符合社會主流價值觀;裁判文書釋法說理,要立場正確、內容合法、程序正當,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精神和要求。而《指導意見》也做出具體說明,詳見注釋(3)《指導意見》指出:有規范性法律文件作為裁判依據的,法官應當結合案情,先行釋明規范性法律文件的相關規定,再結合法律原意,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進一步明晰法律內涵、闡明立法目的、論述裁判理由。。也就是說,裁判文書的說理包括兩部分,即裁判依據和說理依據。裁判的效力的表觀的層面來自裁判依據,實質上則由說理依據所決定。或者說,裁判依據承載的是裁判的法律效果,而說理依據承載的是其社會效果。
法官在司法裁判過程中,決不能任意引入道德、倫理、政策等邏輯作為直接的裁判依據,更不能突破法律的界限和限度去作出裁判[20]。核心價值觀各個要素都具有極大的解釋和創造空間,每個人完全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從生活的角度說,人們并不需要價值上的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而是需要比較穩定的價值和價值觀念[21]。顯然,法律規則相對而言要穩定和精確得多。規則的統治是法治的核心。因此,推行法治,必須優先考慮法的安定性,不得肆意否定其效力,必須容忍法律的安定性利益中的不正義現象,即形式正義才是優先考慮的問題,其次才是實質正義。判斷良法和惡法的問題更多地是立法和行政機關的事,換言之,除非法律規則違反正義達到了無法容忍的程度,必須在裁判時給予它優先的考慮,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滿足人們觀念上對于法律的確定性的要求。窮盡法律規則,方得適用法律原則[22]。在個案中,如果價值判斷出現重大分歧,法官亦應恪守定紛止爭和給公眾正確的價值指引的司法初心,讓訴諸法院的糾紛在法律體系之內實現正義,而不是直接越過法律規定而通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予以解決。此時,應衡量立法目的、司法政策、先例、生活常識、法哲學等因素,通過恰當的法律解釋方法對法律淵源作出合理的解釋而予以適用,即絕不應放棄對于現有法律作出恰當解釋而追求最優辦案效果的努力。比如說,某民事案件,如果法官欲以公序良俗的價值來裁判,那么,他應該援引民法典上該條款,而不能僅僅以自己所理解的“誠信”“友善”等直接作出裁判。否則,就會陷入簡單機械司法的誤區,可能導致同案不同判甚至于結論大相徑庭,法律適用三段論的邏輯性也會被打破,盡管三段論推理在有些案件中存在局限性,但是,這種推理仍然是法律分析與論證過程中經常被采用的方法,也是法官最容易掌握和理解的論證方法。因為它可以將案件庭前準備的繁復的工作拆解成一個個獨立而又相互聯系的單元,有助于快速把握案件的核心,提高案件辦理質量和效率。
值得注意的是,當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作為法源的意義上呈現出不同的形式。根據目前正在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裁判文書引用法律、法規等規范性法律文件的規定》,在民事裁判中可以直接引用為裁判依據的規范性法律文件包括如下幾類:法律及法律解釋、司法解釋(判斷是否是最高院司法解釋的精確標準主要看文件的前部是否有“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第XX次會議通過”字樣)、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在民事訴訟中,司法解釋優于行政法規,而在行政訴訟案件中,行政法規優于司法解釋)。
但是,核心價值觀在有些法律中已經轉化為法律原則或者規則,如現行《英雄烈士保護法》第三條明確規定“英雄烈士事跡和精神是中華民族的共同歷史記憶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體現”,那么,此時的核心價值觀顯然是正式法源,可以作為裁判依據,但此時仍應注意以合適的法律解釋方法揭示其內涵,并且應注意與其他法律規則復合使用以限制其開放性和模糊性。由此,對于尚沒轉化為法源的核心價值觀,其只能作為非正式法源,連同政策、學理、案例、法律解釋方法、道德、村規民約等應用于“說理依據”部分,起到補充論證和充分論證的效果。此時,所引用的核心價值觀不能和裁判依據有邏輯沖突和價值矛盾,由此才能達到說理的連貫性和融貫性。換言之,核心價值觀是否是正式法源,關鍵看立法有無相關指示性條款,如果它已轉化為法律規則或原則,或者得到相關法律的明文認可,則屬于正式法源,否則只能成為說理依據,不能在裁判中獨立地適用,只能和正式法源相結合以加強裁判說理或指引裁判的價值判斷。
仍以民事案件為例,《指導意見》第六條規定了其法源在有些情況下是可以類推適用的。(4)該條規定:民商事案件無規范性法律文件作為裁判直接依據的,除了可以適用習慣以外,法官還應當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指引,以最相類似的法律規定作為裁判依據;如無最相類似的法律規定,法官應當根據立法精神、立法目的和法律原則等作出司法裁判,并在裁判文書中充分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闡述裁判依據和裁判理由。《指導意見》在類推適用法律或法律原則的具體化方面之所以沒有對刑事和行政案件作出規定,是因為公法的法律淵源相對于私法明顯封閉和單調,特別是刑事領域,嚴禁作為法律漏洞填補技巧的類推。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在刑事和行政案件的裁判文書中就沒有核心價值觀說理的空間。當然,法官對于事實認定是給不出理由和解釋的,這一點只能依靠自由心證來解決。但是,案件事實不清的案件根本不是案件,因為不能在此基礎上就其性質和應當適用的法律給出理由。因此,案件事實和性質不明晰時顯然不能直接適用核心價值觀進行說理。的確,援引核心價值觀有利于減輕說理壓力,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減輕法官對于事實認定和嚴格適用法律的義務。否則,如果喧賓奪主,用價值論證取代作為裁判依據的法律推理,就會混淆立法和司法的界限,則三段論的大前提必然無法彰顯;如果案件事實不清晰,則裁判結論必將失去小前提。法官審理案件應當依據法律,不能將個人的主觀情感凌駕于法律之上。因此,在適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進行說理時,必須首先從法源的角度對其性質和內涵進行明確的界定。
24字的核心價值觀有3個層面,富強、民主、文明、和諧,屬于國家層面的價值目標,自由、平等、公正、法治,屬于社會層面的價值取向,愛國、敬業、誠信、友善,則屬于公民個人層面的價值準則。從政治倫理上看,國家以社會為本位,為社會而存在,而社會以個人為基礎,為個人服務。任何一個價值觀念都有自己的解釋域,即只能在特定的解釋背景下才具有合理性。合理的價值觀念必須是相對于特定的解釋背景而言,在某一個解釋背景下,無論多么合理的價值觀念,一旦逾越這個解釋背景,對其他的解釋域就失去了合理性,不能進行價值解釋。如,以分配問題為例,“需要”可以作為家庭內部領域的分配原則,但是,在市場領域,“效率”作為分配原則才恰如其分。否則,如果張冠李戴,則會出現荒唐結果。假設某夫婦,丈夫癱瘓在床需要照顧,此時妻子有一個高薪的工作機會,如果沒有其他人照看丈夫,也找不到保姆,妻子執意去干全職的高薪工作而致使丈夫失去照顧,后果可想而知。
人的價值不能脫離具體的主客體關系而作為一個普適的公式來操弄,它不能抽象和含混地來談論。價值是對于對價值主體自身的境況而言的,只有根據每個人的具體狀況所給出的明晰的價值評價才能打動人心。很多裁判文書沒有把握住核心價值觀的科學內涵和具體適用層面,往往是以“為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或者“不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進行倫理宣示,而不是具體闡明不符合哪一個層面的某一個核心價值觀以及法官對于該價值觀的理解,充滿著宏大的道德和政治說教的裁判文書自然無法進行有效的價值輸出,核心價值觀在三個層面上的價值目標被錯位和虛化,當事人和一般公眾無法從裁判說理中發現作為審判依據的具體的法律規則和所論述的核心價值觀有什么內在機理上的聯系,只是徒增了困惑,核心價值觀幾乎成了一種“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被機械空洞地套用,司法公信力自然被削弱。這顯然說明這些法官在進行核心價值觀說理時并沒有經過深入的法律、法理思考和演繹,而僅僅是把其當作一種政治性修飾或者口號。這種牽強附會的形式主義傾向導致裁判文書所欲引領的價值目標模糊和有形無神,失去在觀念形態上對公民行為進行價值引導的作用。
因此,在引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進行說理時,必須區分不同層面的子價值進行精確論述,并且注意這種子價值的內涵和詞匯文學意義上的內涵的區別。簡案略說,繁案精說,謹守中庸之道,力爭恰到好處。只有這樣,才能“分層分元素”適用。法律非經解釋不得適用,核心價值觀和法條都具有高度的概括、抽象性,有時不能準確貼合案件,在進行核心價值觀說理時要與法條和具體案件事實結合,在我國現行規范體系內進行解釋,而不能肆意地以自己的好惡為標準,不能逾越案件事實和法律條文的文義射程,從而實現法條和核心價值觀的具體化、通俗化,樹立起核心價值觀的權威性和說服力,最終達到法律判斷和價值抉擇的統一。要根據案件類型和當事人文化層次,多用溝通、引導、激發、感染的方式,甚至可以采用適當的修辭方法增強說理效果,使當事人思考在做一個遵紀守法的公民的基礎上如何對人生的價值和理想作更高的追求,從而使說理更加精準有力。因為“明晰的價值標準、穩定真實的價值共識是保證價值觀教育得以進行的前提性框架”[23]。
前文所引述的洪振快一案的判決書之所以廣為稱頌,就是因為它證明了疑難案件和價值難題僅僅靠法條推演是不能解決的,而寄希望于通過調解來回避矛盾從而解決疑難案件更是無法實現法律的指引功能。該案在裁判時施行的是《民法通則》和《侵權行為法》,其中根本沒有有關英烈榮譽和名譽的保護規定,并且權利濫用行為和侵權行為的規范性基礎也不同,而烈士又因為已經去世而不享有民事權利。但是法院根據“禁止權利濫用”原則,認為英烈的榮譽和名譽權益屬于《侵權行為法》第2條所規定的“等人身、財產權益”,該權益不僅屬于英烈的近親屬,而且屬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社會公共利益的組成部分。可謂完美詮釋了《指導意見》第六條。社會的變化在典型意義上來看,還是比法律的變化快。法律難題往往包含著這個社會主流價值間的無法妥協的沖突。法律解釋方法解決法律疑難問題和復雜案件的能力很多時候并不比日常生活經典格言解決生活瑣事和困境的能力大。適用法律時的價值衡量和取舍是不可避免的,在對國家利益、社會利益、個人利益進行衡量時也不存在絕對的標準,這種價值取舍對于司法裁判結果的約束,往往勝過三段論式的演繹。
因此,縱觀整個法學方法論的演變歷程,學界已深刻地體會到,法律思維絕非單純的邏輯演繹,價值判斷在法官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中須臾不可少。如利益法學派主張揭示出條文后的價值觀念與一般評價標準,但它卻無法解決價值變遷上的難題,評價法學派則努力建構出一個由準則和價值構成的開放體系,由此評價法的社會妥當性與實質的公正,即認為應當訴諸于超越單純的法律之外的評價標準,該核心觀點決定了利益法學必然向評價法學發生轉變的命運。有些制度的形成具有歷史的偶然性,那么,我們就不能把什么都依附在這種偶然性上。在法律發展史上,邏輯所起的作用并非我們想象的那么大。法學盡管是一個獨立的學科,但卻不是自給自足的學科。并不存在絕對完美的法律法規系統,紛繁蕪雜的人類實踐不能被法條完全覆蓋;并且,法律制度并不具備足夠的合理性和公正性,其必定有漏洞和歧義,盡管大部分法律正當合理,但是現實中確有一部分法律存在一定問題。面對疑難案件,法條主義裁判顯得力不從心。這種情況下,為杜絕個案之惡,必須放棄法解釋學的方法,對法律采取批判性立場,采取“向前看”的思維方式,謹慎判斷裁判可能造成的社會影響,反復檢查和論證自己的價值判斷是否具備規范基礎,力爭向社會傳遞正能量,確保價值判斷和裁判后果的權衡符合憲法和核心價值觀并且能夠適用于個案。在以價值判斷和后果權衡為導向進行法律論證時,必須以多元思維模型力求預料到各種可能的利益沖突和博弈情況,從中尋求出“最優解”。此時,法官不應是在制定法面前惟命是從的奴隸,也不應是“為了正義,不怕天崩地裂”的勇士,而應是小心謹慎地在規則和核心價值觀諸要素之間來回穿梭的“有思考能力的服從者”。的確,法官在審理案件時需要挖掘過去的審判經驗,即“向后看”;但是,“向前看”的思維方式才是基礎性的,“向后看”應當服務于“向前看”,因為未來顯然比過去和現在更有意義。
具有生命力的法律制度必須呈現出剛柔相濟的特色,這需要從立法和司法上共同發力。現實中,一些法官往往將法律規則與案件事實剛性匹配,此時這些規則成了僵硬偏執的框架,其結果往往讓人難以信服。因此,法官在裁判時不能僅僅在虛擬的假象中穿梭潛行,他必須與實質正義相連接,謹慎地閱讀立法機關在法律框架內確立的主流價值標準,并考慮道德風尚、社會習慣等具體實際。很顯然,這個標準在今日之中國,就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在法律史的所有時期,對價值準則的論證、批判和適用,都是法律職業共同體的主要任務。法制史上,我們看到,極端的德國實證主義法學之所以失敗,就是因為它們只看重法律的邏輯而拋棄了其價值基礎;而司法的藝術性和正義性能否得到實現,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法官的價值判斷是否妥當。我國司法所追求的價值目標應當是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價值導向完全一致的,司法改革的實效必須在微觀上落實到每一個案件的說理上,讓正義喜聞樂見,細致入微,持之以恒,久久為功,自然會增強人們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衷心認同,崇尚和自覺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屆時會成為風尚。如果把法官的法律解釋和適用比喻為領航員的領海出行的話,那么,只有核心價值觀作為燈塔所發出的光芒才能引導輪船安全穿越“法學好望角”的洶涌波濤。而將核心價值觀融入裁判文書說理,并非是棄現有法律體系而不顧,一味地以道德說教、個人正義感或普通公民的日常價值標準來替代。而這種融入,只有以法治思維予以推進,司法才能“疏而不漏”并且充滿了正義的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