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號學視角下的閩東民居裝飾藝術研究

賈祺悅，李毓菲，卞夢晨，陳祖建 Jia Qiyue & Li Yufei & Bian Mengchen & Chen Zujian

(福建農林大學藝術學院、園林學院（合署），福建福州 350108）

瑞士作家、語言學家弗迪南g德g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被稱為“現代符號學之父”，他以語言學的角度將符號學表達為意符和意指兩個方面的內容，前者是指外在的直觀性視覺圖案，后者是指內在的間接性思想觀念傳遞；在20世紀初，美國符號學理論家皮爾斯（Charles Sanders Pierce）從哲學角度將符號學總結為符號三分法，其理論內容對于解讀民居裝飾具有直接影響作用；莫里斯（Charles William Morris）提出的三維關系符號學是皮爾斯理論的延伸；美國符號論美學家蘇珊g朗格（Susanne K.Langer）在《情感與形式》中提出了“情感形式理論”，認為藝術是人類情感的表現形式，是“人類情感的符號形式的創造”，而形式是關系到美和藝術的本質或本體意義的概念。在我國，是趙元任最早提出符號學理論；趙毅橫在1933年把符號學定義為關于意義活動的學說；八十年代中后期符號學理論與其他學科領域結合，例如徐增敏的《電影符號與符號學》、胡妙勝《戲劇符號學導引》等，侯幼彬解析了各類符號的語義三角模式和建筑符號的屬性，并分析了語義信息和審美信息的編碼協調機制；蔣海玲利用符號學的三元結構對福建武夷山下梅古民居的磚雕進行了藝術化的解讀[1]；冷先平以湖北地區民居為例，綜合能指和所指關系結構對文化傳播做了深入研究[2]；左曉超以我國傳統裝飾藝術符號內涵為基礎，從中國傳統藝術的三個角度和寓意精神深入剖析了傳統裝飾藝術的符號學特征[3]。

閩東地區傳統民居的獨特性建立在其地理環境和多樣性的民族文化之上，四面環山形成的封閉式居住環境，使其有“陸上孤島”的隱喻。閩東地處閩江與山地交匯處，雙重文化交融，民居裝飾呈現出多元化的特征，由此可以提取與眾不同的符號特征構建獨特的裝飾文化體系。

1 符號學與民居裝飾

圖1 白云村明官寨屋檐裝飾

圖2 半月里村抹頭

圖3 半月里村楹聯

圖4 白云寨柱聯

圖5 白云村明官寨插屏門

人類自古以來就掌握了利用符號記錄、表達、傳承的途徑，《春秋左傳集解》有云：“古者無文字，其有約誓之事，事大大其繩，事小小其繩，結之多少，隨揚眾寡，各執以相考，亦足以相治也”[4]。此處說的便是遠古時代的人類利用結繩記事的方法把本部落的風俗傳統、傳說以及重大事件記錄下來以便流傳下去，也通過繩子的粗細長短和不同結法來反映事件的性質和意義。我國建筑學者侯幼彬曾提出：“傳統建筑體系的許多重要特征，傳統建筑遺產所反映的種種思想意識和審美意識，古代匠師所積累的富有特色的創作方法和設計手法，可以說很大程度上都或隱或顯地凝聚在傳統建筑的符號系統中，很值得我們考察、研究”[5]。

符號自身是具有指示性的，可以通過物化的形態、組織結構、視覺形式等方面的不同或隱或顯地說明事物或事件的特征屬性。而民居建筑中的裝飾藝術則是利用建筑的媒介性作為一種符號的物化載體來展現民居建筑的美學功能和居住功能。民居裝飾藝術是一種特殊組織的符號語言，中國傳統裝飾藝術的造型、色彩、構圖與莫里斯符號學中的符構模塊聯系甚為緊密，從而傳遞出裝飾藝術的美學功能；符義模塊則是體現裝飾藝術的指代功能；而符用模塊對實用功能更為看重，側重表達思想文化和人的感受，利用可視化特點反映創作主體與審美客體主觀思想。

2 符號學與民居裝飾藝術

2.1 民居裝飾藝術的組織表現——符構

符構是民居符號美學功能的集中體現，通過中國裝飾傳統藝術的造型、構圖、色彩三個方面的組織規則來反映裝飾符號構成的藝術元素和價值。利用符構學從這三個角度出發深層解讀福建民居裝飾的藝術價值，傳達創作主體的思想觀念，從而使審美客體能夠更加直觀地感受到福建民居裝飾的獨特性。

福建省寧德市霞浦縣半月里村是中國歷史文化名村和傳統村落，同時也是畬族文化村落，具有獨特的民俗風情和深厚的文化底蘊。此處保留了清朝時期的允文允武、雷氏宗祠和舉人府等民居建筑。允文允武出自《詩經g魯頌g泮水》[6]，意指文武雙全，其內部裝飾集中在門窗、水車堵的位置，表1中的絳環板采用一板雙雕，利用花鳥和水紋的符號造型元素營造韻律感，底板和頂板的構圖形成規整和變化的前后對比關系，創作主體同時將光影巧妙處理為亮灰暗三重過渡關系，虛實結合，層次突出；木板的描金和固有色略顯厚重華麗。

福建省福州市永泰縣的明官寨始建于明代，是不同于土樓和土堡的一種民居形式。其建筑外圍使用堅固夯土，內部是木構，形成了該地區獨有的家文化符號。其內部裝飾面域廣闊，視線所及之處基本上都有裝飾，細致精美。圍繞石質柱礎體塊采用條帶狀構圖，一個裝飾單元由中間的梅花作為點元素符號，輔以蓮花變形的曲線紋和蝴蝶圖案作為面元素符號的主體紋，點線面附著于體塊，扎實中附隨著輕巧靈動。現部分裝飾上還保留有匠人的獨門手藝，即利用剪紙圖樣用黑色的涂料在木板上進行描繪進而雕刻。值得一提的是，在走廊的卷棚頂上采用木棍做竹節狀支撐并進行描繪和雕刻，這種屋檐下的藝術符號樣式在閩東地區是獨有的（圖1）。

連江縣坂頂村是福建省級傳統村落，表1中民居始建于清朝，其門簪獨特性突出，頂端是如意頭，其后緊接矩形線性排列經過連楹抽象的卷草紋和回字紋符號過渡與門簪相接，矩形內部雕刻具象的魚；色彩運用豐富，偏向皇家色調，整體剛柔并濟，溫婉華麗，反映出清朝建筑的特點。而羅源地區門簪保留原木色并且造型是以圓形呈線性排列，圖案以植物和八卦符號相呼應。羅源縣深坑村被列入中國傳統村落，該村落文魁民居中女兒墻上的彩畫得以保留，顏色沒有北方皇家建筑的厚重和華貴，而表現出典雅質樸的氣息，利用回字紋形成裝飾單元，黃底黑線描繪出寶相花紋樣，通過石雕工藝構造出富有層次感的墻頭。

通過裝飾藝術在造型、構圖、色彩方面的展現，使符號具有了藝術感染力，同時民居裝飾也是符號構成的單元，以一種靜態形式傳達出動態感受；而符號賦予了民居裝飾存在的意義，二者相互包含。

2.2 民居裝飾藝術的顯性表達——符義

英國學者奧根登（Charles Kay Ogden）和理查茲（Ivor Armstrong Richards）在其著作《意義的意義》中提出了符號情境圖解，即語義三角模式。他們在索緒爾理論基礎上增加了指涉物要素，也就是意指對象，由此探究能指、指涉物和所指之間的關聯，就像詞是觀念的符號，觀念是事物的符號一樣，符號的外在形象與內在概念通過意指關系和因果關系聯系在一起[17]。以閩東地區為例，借鑒侯幼彬教授前期在符號學理論中建立的語義三角模型研究符義與該地區的裝飾藝術符號特征的內涵表達。

皮爾斯將符號分為指示性符號、圖像性符號和象征性符號。指示性符號即作為一種指明、引導作用而客觀存在的物化實體，符號跟事物之間存在著因果關系，能夠對觀者起到指示說明的功能作用，其自身內容與形式實際上是一個統一體，被稱作“本體形態”。例如寧德市樓下村傳經世業民居中的空窗（表2行3），這種窗戶具有區別于窗扇、漏窗、直欞窗等形式的獨立符號特性，可識別性強；窗的形象就是能指，同時也作為指涉物本身，二者是不可分離的，其所指即空窗表達的框景、透光通風等功能含義，由于空窗沒有遮蔽性因此多以幾何形狀被用于民居內部的圍墻和走廊等位置；而在語義三角中三者之間用實線相連接表達的是理據的直接關聯。

表1 閩東地區民居裝飾藝術構成

表2 符號品類和語義三角表達

圖像性符號的能指和所指之間存在著形象相似的同構關系，例如民居裝飾中的彩畫、紋樣構成和一些具象的雕刻形式等，標志形態和本體形態在圖像性符號中均被囊括。例如傳經世業隔扇中的絳環板（表2行4），利用木雕工藝編排出由人物和客觀環境（河邊、林間道路等）組成的一幅勞作讀書的畫面，這也是符號的能指內容，其指涉的是人物在不同環境中耕作讀書，傳達出所指“漁樵耕讀”。能指的內容是對古代人民耕讀生活的情境再現，漁樵耕讀的精神內涵是通過指涉物表達，此處的能指與指涉物之間是分離關系，但是二者具有形象相似的同構關系，屬于一種標志形態，三者在語義三角中的關系同樣是實線連接。而圖像性符號中的本體形態展現出來的是指示性符號和標志形態的疊加形態，具有一定的層次結構關系。例如位于寧德半月里的舉人府門墻上的滴水獸（表2行5）就是具有集水口和海魚形象的復合體，滴水獸最早以雀鳥的形象見于戰國，多見于海邊一帶的建筑，是中西文化交匯的體現。從指示性符號的角度出發，滴水獸造型的指涉物是集水口（ 1），所指是集水排水的作用1111）；從標志形態圖像性符號角度考慮它又是一種海魚的造型，指涉物是客觀實在的物種（ 2），而所指表達的是“辟邪平安”的內涵（ 2），在語義三角中反映為雙重復合概念。

圖6 裝飾藝術符號化構建

象征性符號由于具有象征含義因此三者之間反映為社會性超越了自然性，其能指與所指之間存在著一種約定俗成的關系，這種約定由指涉物和所指之間聯系鏈的數量分為單重約定和雙重約定，無論是哪種類型的約定都具有標志形態和本體形態，例如由古時流傳下來的以石榴紋樣象征多子多孫，以八卦象征陰陽對立類似的例子都是此類符號的體現。閩清縣宏琳厝143號右側的民居是一處閑置民居，墻面上保留下來的彩畫（表2行6）由抽象紋樣的外部圍合和內部具象事物組合而成，色彩鮮麗，描繪的是博古寶物畫面。此處裝飾屬于典型單重約定的象征性符號，符號中的能指是博古器物紋，指涉的是八仙、八寶和八吉這類事物，以此來表達“祥瑞安康”的寓意，能指與所指之間沒有自然聯系，而人們在指涉物與所指間建立了共同的文化約定。雙重約定指的是在三者關系之間都定義為文化約定，寧德半月里舉人府的大額枋上裝飾有龍鳳五福的圖案（表2行7），與廳堂的榮增五福牌匾相呼應，此裝飾符號的能指是數字五，以此指涉“五福”，通過與“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紋命”（《尚書》）的關聯，使“五”與“福”發生聯系，從而使所指具有富貴幸福的寓意，在圖形關系上利用“蝠”的諧音將“福”的寓意轉化為客觀事物。

通過語義三角中能指、所指和指涉物之間的聯系從而對民居裝飾進行符號品類的判定，體現了符號的指代功能和意義的表達；而民居裝飾同時呈現為符號品類的一種客觀存在實體，利用語義三角模型能夠更加清晰地展現二者之間的關聯性。

2.3 民居裝飾藝術的隱性表達——符用

裝飾藝術是符號表達的高級層面，用以創造和解釋存在于宇宙間的物質和非物質，傳遞人的感受和文化思想。關于藝術符號的作用，它不僅是具有指稱事物表達概念的作用，更是可以把人的審美經驗通過構建成為藝術符號的經驗形式來引導人們的認知和思維，并在藝術符號的構建中來表達出那些不可觸摸的無形或有形的概念，來呈現我們所知的和未知的事物中那些隱蔽的，被我們認為是存在或不存在的事物[8]。

漢人古時南遷到福建首先發展了閩東地區，由此閩東地區的中原文化更為深厚，肥沃的地理環境也吸引了許多達官顯貴到此生活。閩東地區民居裝飾工藝精細，裝飾內容豐富，獨特的畬族文化和江城文化在閩東地區具有顯著代表性。例如寧德半月里畬族古村落，其裝飾紋樣多見飛鳥鳳凰，這與畬族的歷史淵源和圖騰崇拜有關，如圖2中門板上由卷草鳳凰紋和花卉構成的中軸對稱紋樣，運用了鏤空雕刻的藝術手法，豐富的畫面元素協調柔和的曲線，以點線面突出韻律感，此類紋樣在傳達圖騰崇拜和宗教信仰文化內涵的同時彰顯了與漢族不同的文化認同感，也體現出畬族文化的包容性；圖3的廳堂橫聯“此到鳳凰”以紅色為底結合雕刻描金顯示了鳳凰對畬族人具有吉祥庇佑的意蘊，對于鳳凰裝飾藝術符號的運用，重點在于能夠反映人類潛在的感受和想法，以及一種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希冀，而通過民居中的藝術符號可以引導觀者對當地民居文化的認知[9-10]。

再者在福州永泰莊寨民居中，楹聯裝飾、門窗雕刻等造型彰顯的獨特家文化是一種凝聚力的傳達。圖4楹聯“虎邱繡虎人家”中的“虎邱”是指福建黃姓虎丘派的堂號，五代閩國虎丘派始祖姓黃，因其所居草廬形似臥虎，故稱虎丘；“繡（繡）虎”源于《類說》卷四引《玉箱雜記》:“曹植七步成章，號繡虎。”[11-12]，后用“繡虎”比喻詩文辭藻華麗者，整句傳達出書香門第的家族理念。此楹聯不同于顯性表現的符構和符義部分，而是運用符號間接隱性地反映文化內涵等內容[13-14]。

符號對于社會群體而言具有高度的心理認同。符用是文化符號的隱性表達方式，有助于當地民居的文化內涵、民俗特色的挖掘，民居裝飾藝術還是文化符號的物質載體，在民居裝飾藝術中能夠有效表達隱性的思想文化價值，利用裝飾作為一種直觀的視覺藝術反映當地的創作手法和特殊工藝，同時傳遞地域文化。通過對裝飾符號文化內涵的感知和挖掘，引導人們對傳統民居和藝術文化的認知和思維建立[15-16]。

2.4 閩東裝飾藝術的多重特征

閩東民居裝飾藝術符號具有功能、美學和民俗寓意的復合特征，彰顯多重的藝術文化價值。閩東民居裝飾的功能性受到地理位置、氣候、裝飾形式和當地習俗等方面影響，例如寧德半月里村的舉人府中的排水口反映出當地人的智慧，而平潭地區作為海島與內陸地區有所不同，為了適應地理氣候環境的變化，其民居裝飾多以石頭符號組成，運用相關的海洋文化作為裝飾素材。而內陸地區的福州和永泰地區民居的插屏門（圖5）是用于接待官員和籌辦紅白事時所開，平時關閉時起障景的功能，也有一定驅邪擋惡的寓意，類似于影壁。閩東民居的裝飾藝術從美學形式分析，以平面繪制的彩畫結合各類雕刻藝術手法表現為“平立互通”，營造了豐富的空間視覺感受。此外，閩東地區利用剪紙圖樣用黑色的涂料在木板上進行描繪進而雕刻的手法是閩東地區的特色，這是古人留下來的手工藝，集中分布在栱和梁的位置[17-18]。

閩東地區自古以來宗教和寺廟文化盛行，構成了閩東文化獨特的內涵和特色，現有佛教、道教、天主教、基督教四大宗教，宗教活動場所1000多處，宗教信徒20多萬人，由宗教文化延伸出來的各種代表性符號也被應用在民居中，如卷草紋、如意紋、法輪紋等，以此來表達民居主人的宗教信仰。另外一些戲曲文化和故事也通過不同的裝飾藝術手法作為獨特的閩東民居裝飾符號展現出來。

其次，閩東地區民族構成多樣化，主要有漢族、畬族、回族、滿族和壯族等四十多個少數民族，其中以漢族和畬族人數最多，各民族之間文化交融，具有各自獨特的風俗習慣[19-20]。每個民族都有各自的文化信仰，例如畬族人民將對鳳凰圖騰的敬畏之情傾注在日常生活中，以民居為例，在易于看到和重要的建筑部位都有不同藝術手法的鳳凰圖騰裝飾。在民居裝飾中采用圖騰裝飾是最為常見的手法，也是傳遞情感和反映內在寓意的重要方式，例如，以蝙蝠的形象代表“福”，以鳳凰寓意吉祥祖先庇佑，還有采用閩東當地的花卉作為裝飾素材來體現地域性特征，通過運用不同圖騰以表達民居主人對生活和未來的期盼同時也反映出民族特性[21-22]。除圖騰外，各類楹聯也是以多樣化的藝術表現形式講述閩東民居的歷史文化、民間故事，傳達保家衛國的陽剛正氣[23]。

3 閩東裝飾藝術的符號化構建

將民居裝飾的實質性內涵基于新的方法和理念進行表達，基于物質信息和非物質信息利用裝飾符號的多樣化和地域化特性對閩東地區民居裝飾進行文化要素編碼，構建閩東地區裝飾符號體系，為文化基因圖譜搭建符號化橋梁作用（圖5）[24-25]。其次，從文化傳播的角度出發，作為傳統民居藝術形式特征庫的一部分對民居的文化傳承和文化創意傳達起到理論支撐的作用，借助符號化和裝飾藝術的耦合關系將其體系化和可視化的內容應用在相關的文化創意領域，從而創新民居文化創意和周邊的表現形式，拓寬文化事業[26]。

4 結語

符號是反映人類心智活動的動態過程。民居裝飾藝術是當地居民對于生活情感原始的表現形式，裝飾藝術符號化是一種非單一的動態過程，因此研究符號化和裝飾藝術的關系有助于閩東傳統民居文化基因的挖掘和建筑遺產的保護，為村落活化提供可考的符號語言參照，也能進一步推動鄉村振興戰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