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佳飛
(北京體育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北京 100084)
選秀節目的躥紅,離不開背后粉絲們 “為愛發電”的情感勞動。選秀節目中粉絲的情感勞動主要是通過微博平臺準科層結構的后援會來實現的。一方面,粉絲的情感勞動深度嵌入資本增殖邏輯主導的微博平臺結構和數字技術塑造的“粉圈”社會關系網絡中;另一方面,微博平臺結構與社會關系嵌入可以幫助粉絲爭取更多的能動性,蘊含著“再造”的可能性。在不斷積累的情感勞動實踐中,選秀粉絲逐漸醒悟“數字邏輯需要改變再造”,一部分粉絲嘗試對抗微博平臺規則,拒絕市場交換邏輯來擺脫“嵌入”,雖然這種脫嵌的行為只是部分、少數的,但是為革新粉絲情感勞動形式、粉絲走向情感解放、塑造新的粉圈關系提供了可能。
選秀節目粉絲通過觀看偶像培訓和包裝的狀態,進而參與到偶像的成長之中,在這個“陪伴”的過程中,粉絲的情感是粉絲經濟的最大的推動力。但是如果僅從文化研究的角度來看,難以解釋粉絲的“情感”如何異化為勞動,成為資本擴張的工具。
在學術研究中,“情感勞動”對應出自社會學領域的emotional labor 和源自政治經濟學的affective labor,二者代表了不同的理論流派。那么選秀粉絲群體為偶像付出的情感怎么成為了勞動?屬于哪種類型的“情感勞動”?要解釋這些問題,首先有要對emotional labor和affective labor的概念追本溯源。
Emotional labor出自霍赫希爾德于 1983年出版的著作《被管理的心:人類情感的商品化》,這本書中,霍赫希爾德通過對美國空乘人員進行實證研究后提出了表層表演和深層表演。區別于傳統工業的工人付出的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霍赫希爾德認為這是一種“情感管理”。社會學領域的“情感勞動”其實更多的是在圍繞著資本對勞動者在情感上的規訓以及勞動者自主反抗來展開的。
Affective labor則出自哈特和奈格里的論文《情感勞動》。哈特和奈格里延展的概念“非物質勞動”提到了情感的生產與控制、虛擬或者實際的人際交往,而情感勞動是“非物質勞動”中最重要、主要的構成,包括情感生產,對生產情感的過程的控制,最終得到的產品也是情感。情感作為非物質,本身并不具有經濟價值,但是經過置換和消費,情感的生產成為了消費的新形式?;ヂ摼W時代下,擁有著一定自主權的網民在數字平臺上互動、娛樂,在這些互動中產生著各種各樣的情感,這些情感為互聯網這個巨大的數字“工廠”提供了資本擴張原材料。政治經濟學的“情感勞動”指的是有著更多自主權和支配權的網民們生產情感的過程,使用社交媒體的粉絲群體正是其典型的代表。
前者側重勞動者為獲得報酬才進行情感展示,目的是為了獲得報酬,有“雇傭”的意味;后者突出勞動者的主體性,強調勞動者有著自我的意愿,不存在“雇傭”,甚至不求獲得回報。在國內的研究中,為明確區分,劉芳儒提出,將前者定義為“情緒勞動”,而后者則命名為“情感勞動”。為行文的方便,本文采用此分類法。
選秀節目粉絲可以自主選擇并投身自己喜愛的文本、加入粉絲群體并抱團、可以進行雙向互動,不追求切實的經濟回報,而是追求與偶像之間形成不現實的親密關系,建立某種情感共同體和價值認同?!盀閻郯l電”的選秀節目粉絲所進行的情感實踐應該指向的是 “情感勞動”。
選秀節目粉絲往往把微博平臺作為自己主要的陣地,通過后援會的組織形式發揮作用,呈現出嚴密的準科層結構。大部分后援會內部設置有多個職能明確的小組:財務組(負責打榜、應援等相關需要資金流入和流出的工作)、數據組(負責點贊、評論和轉發明星微博,偶像代言產品和相關數據統計)、反黑組(負責“控評”、“廣場、詞條凈化”)、宣傳組(地推應援、網宣等職責)、物料組(視頻、文案、圖片的產出和總結)。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數據組”負責統計與偶像相關的各項量化數據指標,并身體力行帶領粉絲群體“做數據”。此外,規模較大的后援會中還可以與偶像公司聯系,并擁有媒體資源的“職業粉絲”;追蹤偶像的行程,拍攝偶像照片并上傳至網絡,具有一定飯圈影響力的“站姐”等。在人員構成上,粉絲群體多以年輕女性為主,分布在全國各地。且在校學生居多,擁有大量閑暇時間,也具備一定的財力參與打投、應援等追星活動。主要的聯系方式就是各種微信、QQ、微博群聊等。
而將選秀節目粉絲后援會的結構稱為準科層制,一方面是因為后援會內部存在“隱藏”的等級制度。根據美國經濟學家布雷弗曼的觀點,工業生產時,資本家會把工人與技術進行分離,誘導工人之間進行競爭,或是削弱他們反抗的權力,但是在現在的媒介平臺上,勞動者是遵循著自組織的原則,粉絲群體的“自組織性”正是選秀節目粉絲的情感勞動不同于傳統勞動者的核心特征。后援會看似松散,不像傳統的公司一樣等級分明、受強制性制度和規則約束,粉絲個體可自由地加入或退出后援會,而且粉絲群體內部的工作要求也是依靠約定俗成的“條件”。后援會看似沒有“老板”這種權力管理核心,成員也不是被雇傭的員工,而是平等、相互監督制約的“自由的行動者”。但是后援會中,組織者的權威是無處不在的,但是不同于傳統權力的形式,后援會中的權力是隱形的;成員表面上是平等的,實質上卻還是像傳統的公司制度一般層級分明的。
另一方面是因為后援會內部存在著較強的流動性。具體而言,每名粉絲可以身兼數職,負責不同職能組的“工作”,例如,可以同時負責數據又負責產出等等。每個小組乃至整個后援會可能都沒有明確的、固定的領導者,而沒有固定領導者也是由于粉絲本身流動性強的原因,所以后援會是針對具體的事務,由粉絲投票推舉出臨時“領導者”和臨時“工作組”來統籌各項工作。“職粉”與“站姐”等擁有較高權力、較多追隨者的“大粉”,以及經手金錢的“職能組”都會受到全體后援會成員和粉絲群體的嚴格監督。事實上,選秀粉絲后援會往往有著高效的執行力,很多傳統的勞動群體無法達到如此高效,可以在短時間內完成打榜、控評等多項任務。
粉絲在追星過程往往是有著逃避現實的情感傾向和對偶像親密關系的想象,前者是通過打榜、做數據、凈化廣場、集資等儀式來讓自己暫時脫離平淡的生活,在逃避日常生活中的煩惱,后者則是通過“老公”“哥哥”的這種“親屬”稱呼投射出一種“擬態親密關系”。這種親密關系也因為不存在現實生活中金錢、階級、地位、閱歷等存在矛盾的因素而變得更加純粹,但是也容易出現物極必反的現象——偶像被神化,偶像變成了一個漂浮的能指,沒有了自身鮮活的特性。因此,偶像可以是任何人,甚至可以是現在流行的“紙片人”,偶像變得極為空洞。粉絲將自己理想的“自我”投射到偶像身上,這時的偶像其實是粉絲心中自我形象的“翻版”,而且粉絲試圖在這種關系中尋求共鳴,并將“某某的粉絲”為身份標識,尋求認同。謀求構建對“主體”的想象式認同。
大部分選秀節目粉絲抱著自己對偶像濃烈的愛,自主自愿地加入后援會,主動承擔“打榜”“控評”“集資”等任務。雖然很多粉絲主觀上認為這種付出談不上“被剝削”,但這些行為無疑會是一種無酬的情感勞動。
面對不同學派對情感勞動觀的分歧,新經濟社會學的綱領性理論——嵌入性分析范式被引入,可以黏合“剝削和異化”觀與 “主體性生產”觀,可以為粉絲的情感勞動提供更為本質的解讀。為粉絲的情感勞動提供更為本質性的解讀?!扒度搿笔侵敢粋€系統有機結合進入另一個系統之中,或者一事物內生于其他事物之中的客觀現象。而在社會學研究領域則是指社會發展各個時期,個人為嵌入到社會關系網絡的行動者。
依據“社會嵌入”理論,選秀節目粉絲一方面作為行動者,另一方面因為其無償情感勞動,這兩方面使得粉絲群體深陷雙重的嵌入狀態中。
首先,這種社會結構形塑粉絲的決定與行為。不同時代的粉絲要想表達對偶像的情感必須按照不同時代的習俗、規則。正因如此,從工業化時代至今,粉絲對偶像的迷戀心理變化甚微,但表達迷戀的具體形式卻千差萬別。選秀節目粉絲而言,他們的情感勞動被深深嵌入到數字資本的運作中,成為資本增殖過程中至關重要的環節。
微博平臺成為選秀偶像與粉絲互動的最主要渠道。在某種意義上,可以把微博平臺看作是嵌入理論的“橋”,美國社會學家格蘭諾維特認為一個社會結構中“橋”是兩點之間的唯一的途徑,掌握了“橋”就占據了主導地位。這種優勢也為微博平臺從資本追逐利潤的本質出發,以資本增殖最大化的目標,制定以數據和流量主導的運營規則提供了便利。當平臺用數據來量化粉絲所有的追星行為時,不斷更新的各種微博榜單和人氣排名刺激著粉絲群體之間互相競爭,粉絲想要讓偶像“被大家看到‘實力’”,就必須 “嵌入”數據的規則中來證明自己的偶像。工業化大生產的時代,量化勞動已經是一項基本特征。數字主導的背景下,微博平臺用點贊量、評論量等具體數據來衡量粉絲愛慕的濃烈程度。量化一切的后果就是粉絲一旦喜歡上了某個偶像,“為愛做數據”成了他們的不二選擇,進而催生出“搬家”“買轉”的行為。選秀節目粉絲投入的情感越多,情感的生產也會越頻繁,微博數據生產也會加快,粉絲與數字資本之間形成了沒有報酬的隱性勞動關系。
其次,關系的嵌入會促使選秀節目粉絲產生信任、認同進而產生支持行為。粉絲除了受到平臺這種宏觀結構的影響,粉絲也會受到“粉圈”這種社會關系網絡的影響,微博超話是“粉圈”的重點“聚集地”,選秀粉絲會在這里搜集、交換信息,在這個“小型”社會網絡中,號召大家買“商務”、“做數據”的“小作文”比比皆是,能夠直接影響粉絲的情感勞動的強度和意愿。
那么,是什么能讓粉絲們付出諸多時間、金錢、精力自愿嵌入這種沒有報酬的勞動關系之中?這就回到個體之所以成為粉絲的根本性需求——對純粹親密關系的渴求。社會中的個體為了對抗孤獨感,想要獲得情感層面的慰藉,常會加入某種心理共同體,而粉絲群體就是極為典型的存在。
為了建立、維系和加強與偶像之間的情感聯系,選秀節目粉絲會主動進行情感勞動。粉絲群體也會組織化、規模化地進行著勞動,以此來獲得追星過程中的自我滿足和“粉圈”認同感。這種認同感在強化粉絲的自我滿足和群體認同的同時也為資本的增殖提供了更加隱蔽的形式。
社會嵌入理論提到,行動者在關系中的投入越多,關系的強度就會越高,關系越深更可以促使行動者產生信任、認同和支持等行動。因此,選秀節目粉絲與其偶像互動的頻率越高,成為粉絲時間越長,在“粉圈”里參與程度越深,偶像與粉絲建立的情感關系就會越親密。這種關系嵌入在上述多種因素下的不斷強化,情感勞動成為粉絲的一個必然選擇。
在雙重嵌入關系中,選秀節目粉絲看似難逃情感勞動,尤其是在深入“飯圈”后輕松快樂的追星氛圍遮蔽了資本對粉絲的控制和“壓迫”。嵌入存在著二重性,雖然資本中的結構關系是一種外部的強制力因素,但是也推動著粉絲的主體性和能動性,嵌入的同時其實也在為脫嵌創造了可能。
資本和粉絲群體為代表的新型社會關系網絡賦予了選秀節目粉絲爭取自我能動性的可能。在微博上,選秀節目粉絲的話語權力日漸提升,粉絲與愛豆的關系不再以傳統的仰視式崇拜為主,而是逐漸走向了 “平視”甚至“俯視”。偶像不再是粉絲心中塑造的“神”,不再會心甘情愿地為偶像進行無償情感勞動。這種轉變一部分是因為粉絲看清楚數字資本對他們的“壓迫”后強烈的主觀意愿,但還是不能離開數字、技術、資本這些結構性因素。當資本需要粉絲打榜、做數據時,當情感勞動需要開展下一步的資本擴張時,粉絲們反過來會運用資本的消費邏輯來主導著自己和偶像共同表演的舞臺,影響甚至決定著偶像的表演,滿足了粉絲的愛慕之情。
其實,在外界看起來很枯燥機械的情感勞動,是選秀節目粉絲衡量后自主選擇的結果。在微博平臺里的選秀節目粉絲并非是被蒙蔽、被資本“壓迫”的情感勞動者,他們通常比一般網民更積極地了解并嘗試新技術。粉絲群體的勞動不是像機械工業時代的工人的被迫參與,而是在了解清楚微博流量和數據結構、看清楚粉絲群體與數字平臺和偶像之間的關系后的主動參與,并且在這個過程中,選秀節目粉絲也收獲了喜悅與滿足和“粉圈”認同感。
拒絕 “做數據”“打榜”的現象已經開始出現。在重復的情感勞動中,一旦喜愛與認同感不足以抵消 “做數據”的疲憊感,當被剝奪感與被剝削感達到了一個閾值,部分選秀節目粉絲會選擇離開 “飯圈”,或者是忽略流量的規則,勸說偶像用實力說話,不做“流量小生/花”。這種行為體現了選秀節目粉絲主體性加強的現象,雖說只是少數,但也反映出粉絲群體沒有一味地沉淪下去,而是開始選擇新的對偶像情感表達的方式。可以想象,如果這種對抗數字資本的脫嵌現象越來越多,那么拒絕市場邏輯下無償的粉絲情感勞動將會成為主流。
在某種意義上,選秀節目粉絲的情感勞動是理解社會與個體、結構與能動之間關系的一個窗口。目前,選秀節目粉絲的情感勞動在結構與能動的動態關系中不斷搖擺。2021年 8月,國家廣電總局開展網絡綜藝節目專項排查整治,要求嚴格控制偶像養成類節目;同月,按照中央網信辦要求,微博已全面下線明星排行榜單,這種國家政策的調控、微博平臺的變化,未來會對粉絲的情感勞動形式產生怎樣的影響,值得進一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