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秀華
2020年,交叉學科成為我國高等教育學科體系中的第14個門類,標志著國家深化高等教育學科專業體系改革部署取得重要進展。近日,國務院學位辦印發《交叉學科設置與管理辦法(試行)》(以下簡稱《管理辦法》),在交叉學科探索規范化的制度安排上邁出了堅實一步,為學位授權自主審核單位先行先試、自主開展交叉學科設置和培育打開了通道,也引發了高等教育界對交叉學科和相關議題的高度關注。
梳理各方對《管理辦法》的解讀和討論,可以看出交叉學科建設在一定程度上還存在著缺乏學科共識、建設目標模糊等問題,歸根結底是學科建制化的問題。為促進交叉學科的合理設立和健康發展,必須處理好交叉學科的建制化問題。
建制化是內在學理建制和外在社會建制的統一
眾所周知,學科交叉融合是當前科學技術發展的重要特征,很多重要科學問題和關鍵核心技術的突破往往也產生于學科交叉領域。在高校科研組織和人才培養方面,學科交叉融合的探索與實踐由來已久,且取得了諸多成效。但正如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辦公室負責人就《管理辦法》答記者問時所強調的,學科交叉不等于交叉學科,學科建立有其自身規律,需要知識分化融合并形成相對獨立的人才培養體系,能夠適用于學位授予單位規模化、規范化培養人才。雖然學科交叉、交叉學科都包含多個學科之間的相互滲透與交叉融合,但交叉融合后的學科建制化程度具有顯著差異。可以說,學科建制化是交叉學科作為一級學科設置的前提條件。
學科建制化,一般指通過制定一定的規則與制度,將某種學科知識生產和傳播加以有序化、標準化與規范化的過程。美國學者華勒斯坦提出的學科建制化兩重性理論,認為學科建制化“不單單是純粹的知識論層面的范疇,而且是社會控制和軌調方式的一部分”。知識論層面的建制化是學科建制化的內因,是學科存在的根基,對學科建制化發展起著決定性作用,又稱“內在學理建制”,具體包括研究領域與研究對象的明確,研究方法及研究范式的形成,基本范疇、理論和知識體系的建立等。而社會控制與軌調方面,作為學科的外在制度,促使學科得以作為組織化的形式存在和發展,又稱“外在社會建制”,主要體現在學科高等教育即人才培養的規范化、學術共同體的規模化和學術交流陣地的成熟化等方面。
交叉學科作為我國高等教育學科專業體系中最新增設的學科門類和一級學科,《管理辦法》第五條明確要求,交叉學科設置須滿足三方面的基本條件——具有新的、明確的研究對象以及需要通過多學科理論和方法交叉融合解決的新科學問題和現象,具有形成相對獨立的理論、知識和方法體系的發展潛力;社會對該學科人才有一定規模的迫切需求,并具有穩定的需求發展趨勢;具有結構合理的高水平教師隊伍、相關學科基礎扎實、人才培養條件優良,基本形成與培養目標相適應的研究生培養體系。很顯然,新的、明確的研究對象、科學問題,相對獨立的理論、知識和方法體系,構成了交叉學科建制化存在的內在學理建制要素;而社會對該學科人才有一定規模的迫切需求,具有結構合理的高水平教師隊伍以及與培養目標相適應的研究生培養體系,則構成了交叉學科建制化發展的外在社會建制要素。三方面基本條件的設定,充分體現了內在學理建制和外在社會建制要求的有機統一,體現出國家對交叉學科建制化發展的高度重視。
專門化的人才培養是建制化的基本要件之一
學科交叉融合的說法和實踐探索由來已久。學術界先后出現過一系列有關概念,如跨學科、多學科、學科交叉、學科融合、學科整合等。實踐界則在解決人類社會發展進步面臨的重大復雜問題和科學問題方面開展了多學科交叉融合研究的嘗試,在滿足解決復雜問題所急需的學科交叉人才培養等方面也開展了初步探索。如曾經名噪一時的曼哈頓計劃、引力波探索,以及當前大熱的生物醫藥、集成電路、人工智能等領域的創新研究,其共同的特點是針對高復雜性、高綜合性的實踐應用問題,集合了不同學科背景的理論、科研、技術人員進行大協同、大協作的合作研究和試驗,形成對理論及實踐問題的重大突破,產生重大創新成果。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在這些重大問題上的學科交叉研究探索,在為“現實世界”問題帶來更多創新性或更全面的解決方案的同時,也使得傳統的應用研究越來越成為學科交叉融合理論突破取得實質性進展的引擎。
但很顯然,長期以來在學科交叉領域的探索,尤其是產生過重大影響的探索,更多都是聚焦重大問題突破、重大應用創新的多學科協同攻關研究,而在專門化的人才培養方面,無論是知識范疇的體系化、培養方案的成熟度還是教師隊伍的結構化等,相關探索和實踐投注其中的精力相對而言仍比較有限,實質性的創新舉措和突破性成果幾乎可以說是乏善可陳。
專門化的人才培養是學科建制化發展的基本要件。雖然近年來,高校在研究生教育尤其是博士研究生培養方面強化了學科交叉融合的理念,但具體實踐仍基本局限于跨學科選修一門或幾門課程,在論文選題及研究過程中一定程度地借鑒其他學科的理論、方法以豐富和拓展本學科研究議題的維度,而這些做法的最終歸宿仍是指向教師、學生自身所屬的傳統學科領域的問題解決。目前實踐中最理想的情況是,部分高水平大學,面向科技前沿和國家重大戰略需求,在加強新型交叉學科戰略布局的過程中,將交叉學科領域高質量拔尖創新人才培養作為交叉學科發展的根本,依托交叉學科平臺,設立跨學科、多學科、交叉學科的專項招生計劃和學位項目,組建跨學科領域的導師組,對研究生的論文選題、開題論證及研究過程等進行多學科導師的指導,但是在最終的學位授予等外在社會建制要素方面,基本上仍是往最主干的傳統學科上貼靠。
人才培養是高等學校作為一種組織機構存在的合法性依據,高校最根本的職能是人才培養。《高等教育法》(2018修正)第31條明確規定:“高等學校應該以培養人才為中心,開展教學、科學研究和社會服務。”而學科作為人才培養的根本載體,就必須在人才培養的核心要件上最大可能地創設條件,在凝練相對獨立的知識體系、方法體系等內在學理建制要素基礎上,采取超常規的舉措打造體現交叉學科靈魂的高水平師資隊伍,研制充分體現交叉學科精髓的人才培養方案和學位授予類型,努力實現促進交叉學科建制化存在和發展的外在社會建制。
交叉學科的建制化發展需保持包容性和開放性
正如一些學者明確指出的,跨學科、學科交叉融合等概念術語本身,就體現了學科交叉、交叉學科的精髓之所在,即“至少是2個或2個以上學科,為了獲得一種新的知識、操作或藝術表現而形成的交叉結合”。交叉學科概念本身就已經隱含著以既有的不同學科為前提的意蘊,如果沒有既定的、相對成熟的傳統學科在先,學科交叉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因此,交叉學科的設立,不能一味地消解既有的各自成體系的成熟學科,只有依托先期已經發展成熟的傳統學科的知識體系、方法體系,交叉學科才能獲得其存在和發展的合法性,只有充分依托先期成熟的傳統學科體系形成的充足人才積累,交叉學科的發展才具有可能性。
而從另外一個意義上說,作為建制化程度較高的學科門類和一級學科,交叉學科的專門化也必然意味著自立門戶,需要圍繞自身逐漸明確起來的特定研究對象和領域,拓展整合程度更高又相對獨特的研究問題和范式,形成、保持乃至強化自身學科領域的理論、方法、技術、思維方式和風格,以新的知識生成和邊界設定,適當構筑起自身的學科壁壘。
但是,從交叉學科的產生來說,包容性、開放性、發展性也是其自身區別于其他學科的根本特征,甚至可以說是交叉學科的遺傳基因密碼。為此,交叉學科的發展在逐步強化自身特有的研究對象領域、研究范式方法、理論體系話語、人才培養格局等學科建制化要素的過程中,在逐步構筑自身學科壁壘的過程中,也需要時刻保持自身的包容性、開放性和發展性基因,為學科壁壘保留適當程度的彈性,留出實現進一步跨界發展的最大可能性,從而保持交叉學科得以生存、發展的生命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