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廠古鎮：世界的上古鹽都

胡慧靈

寧廠古鎮，坐落于重慶市巫溪縣大巴山東段南麓、大寧河一級支流后溪河畔，渝、陜、鄂三省市交會于此，以“巴夔戶牖、秦楚咽喉”而著稱。自古以來，這里便是重鎮要地，因境內大寧鹽場而得名，靠“一泉流白玉、萬里走黃金”的鹽業而興，讓“吳蜀之貨，咸萃于此”，成為“利分秦楚域，澤沛漢唐年”的豐饒寶地。

驅車沿著大寧河逆流而上，眾峰環翠，如削如畫。行進中，光影與車速配合默契，將四圍的濃翠與蕩漾的碧波通通融化，任憑這一團團綠意在視線里瘋狂倒退?；秀遍g，昏黃的時光也隨之褪去了厚重，期盼已久的上古鹽都逐漸清晰。

先秦時期，巫溪縣先后屬巫咸國、巫臷國?！渡胶＝洝ご蠡哪辖洝酚涊d：“有臷民之國，帝舜生無淫，降臷處，是謂巫臷民。巫臷民朌姓，食谷，不績不經，服也。不稼不穡，食也?！蔽着\國，帝舜兒子無淫的部落，生活在這里的民眾非常幸福，不需要耕作就能獲得食物，不需要紡織就有衣服穿，直接把“衣食無憂”四個大字打在了公屏上。與巫臷國一樣，在《山海經》里頻繁出現的巫咸國，同樣令人神往。巫咸古國的百姓之所以能過上富足的生活，其財富密碼就是“鹽”。

《華陽國志校補圖注》記載：“當虞夏之際，巫國以鹽業興?！币喳}興業的巫咸古國，在兩億年前還是一片汪洋。據《巫溪鹽業史》記載，由于地殼構造變化，海水從地勢較低的西南方向漸漸退出，隨著秦嶺地槽的上升，這里形成了一個被稱為“巴蜀湖”的內陸湖盆。又因氣候炎熱干燥，海水逐漸蒸發，濃縮的鹽鹵結晶成鹽層，與白云質的石灰巖、石膏等礦物質沉積海底。在燕山運動與喜馬拉雅運動下，原本呈水平分布的含鹽巖層被擠壓，傾斜、皺褶、變形和斷裂，再受到地下水的侵蝕，一部分鹽鹵在壓力的作用下，從三峽斷裂巖縫處溢出，形成了自然鹽泉。據巫溪博物館所藏資料顯示，在遠古時代，渝東、鄂西一帶的天然鹽泉有巫溪寧廠寶源山鹽泉、彭水郁山鎮伏牛山鹽泉、湖北長陽縣清江鹽泉三處。其中，巫溪寧廠寶源山鹽泉的鹵水產于三疊系，從大冶組頂部裂隙中噴出，系白鹵。與渝東其他鹽泉相較，寧廠寶源山鹽泉濃度最高、雜質最少，最容易開發，蘊藏量最大?！端拇ㄉ瞎攀沸绿健の紫}泉與巫文化》中記述：“寧廠寶源山鹽泉是最早被人類發現的地面鹽泉區?！薄段紫}業史》開篇也寫道：“巫溪寧廠寶源山鹽泉，是三峽及中國西南地區自流鹽源之一，因而也是最早發現、食用和大規模開發的鹽源?！?/p>

最早的鹽泉是如何被發現的呢？

相傳，寧廠寶源山鹽泉的發現，得益于一只白鹿。宋人王象之在《輿地紀勝》中記載：“寶源咸泉，其地初屬袁氏，一日出獵，見白鹿往來上下，獵者逐之，入洞不復見，因酌泉知味，意白鹿者，山靈發祥以示人也。”原來，寧廠寶源山下這塊地最初屬于一個姓袁的獵人。一天，他出門打獵，準備沿著河谷尋覓獵物。突然，一只罕見的白鹿從灌木叢中一躍而過。這只白鹿在樹林間穿梭，時隱時現。獵人緊隨其后，時追時停。怎知白鹿逃進一個山洞后，就不見了蹤影。追白鹿追得大汗淋漓的獵人，早已口干舌燥，聽見腳下的泉水潺潺，立馬捧起泉水一飲而盡，這泉水的味道很是奇怪，并非甘甜可口，而是苦澀中帶著咸味。但他喝完之后，那種筋疲力盡的感覺竟然立馬消失了，感覺神清氣爽，活力滿滿。獵人把山中奇遇告訴了當地的巫巴先民，漸漸地，人們開始就地取泉水煮鹽。隨著鹽的產量越來越大，各地的商人也背著本族的五谷、獸皮等來此，以物易物，與巫咸國人交換食鹽。長此以往，這里就形成了“不耕而食，不織而衣”的樂土，并為朝廷提供了重要的課稅來源。

如今，在寧廠古鎮西側，還能一睹寧廠龍君廟鹽池遺址的真容。龍君廟為干欄式廊房，始建于漢朝，原來的廟宇有正殿5間，即龍君殿、觀音殿、火神殿、文昌殿和山神殿。清同治八年（1862年），這里被水沖毀，到了清光緒十一年（1885年）才得以修復。1958年，龍君廟被拆毀，廟址改建為鹽工宿舍，只留下了鹽池遺址。從寶源山山洞里飛瀉而下的自然鹽泉，跌落在鹽池里，千年未絕。鹽池又被稱作“龍池”，源于池中有整塊青石雕刻而成的龍頭，長1.2米，寬0.85米。關于龍頭的來歷，清光緒版《大寧縣志·鹽井》中記載：“北宋淳化二年（991年），大寧監雷悅創建龍池，于鹽泉口安一石龍頭，鹽泉自龍頭流出，注入石池?！?/p>

在寧廠發展鹽業的初期，鹽鹵屬于公共資源，深知這一財富密碼的居民，紛紛加入煮鹽灶戶的行列。隨著灶戶的增加，為了爭奪鹽鹵，聚眾持械血斗惡性事件常常發生，為了解決這一亂象，大寧監知監提出“池前橫置木板，上鑿三十眼孔”。鹽鹵通過分鹵板，從孔眼流出，按照一“股”一“份”，將鹽鹵分配給灶戶煎煮，并按“股份”繳納鹽稅，這大概就是股份制的雛形吧。到了南宋嘉定年間，木制的分鹵板被換成了鐵板；清雍正年間，分鹵板又換成鑄鐵板，還新增了38眼分鹵孔，共計68眼。從“鹵隨灶走”到“憑證取鹵”，從這68眼鹵孔中流出的自然鹽泉，承擔起了哺育大寧河沿岸的重任。

離開龍君廟鹽池遺址前往寧廠古鎮的途中，只見大寧河沿岸皺巴巴的崖壁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石孔，像是歲月給寧廠鹽業頒發的勛章。這些石孔詳盡地記錄著寧廠鹽業發展的點滴，等待著人們去細細品讀。吹過山谷的風，將時間寫給寧廠的信又讀了一遍。

在大寧河沿岸，寧廠寶源山的鹽泉輸送都依賴于一條古道，即巫鹽古道。巫鹽古道，從寧廠古鎮出發，連接著鄂、陜、渝三省市，發揮著食鹽運輸通道的作用，被稱作“世界上最險峻的古代鹽業棧道工程遺址之一”。我們眼前崖壁上的洞孔年代久遠，據考證，為秦漢時期所開鑿?！洞髮幙h志》記載：“石孔乃秦漢新鑿，以用竹筧引鹽泉到大昌熬?！鼻貪h時期開鑿的石孔是用來架立輸鹵棧道的，通過輸鹵棧道，將寧廠鹽泉引到下游的大昌古鎮進行熬煮制鹽。石孔與河面平行直線排列，現存6800余眼，規整有序，不間斷綿延80余千米。

最早的時候，由于大寧河兩岸狹長的地形，鹽灶只能沿著鹽泉兩側排開。鹽灶的位置高于鹽泉，鹽鹵從鹽泉到灶房，只得依靠人力擔運。由于過于耗時耗力，鹽戶們在鹽泉出口處砌起了圍池，抬高了鹽鹵的水位，讓鹽鹵可以順著竹筧流到鹽灶，改良了引鹵的方法。但這只能解決大寧河北岸的輸鹵，南岸的鹽灶仍然需要挑夫擔鹵乘船抵達，限制了大寧鹽的發展。怎樣把鹽鹵運到河對岸，已然成為鹽戶最想破解的技術難題。

鹽官孔嗣宗的出現，使鹽戶的夢想變成了現實。他利用竹篾的韌性與可塑性，指導鹽戶將數根蔑條編織成碗口粗的篾藤，將其繃緊固定在兩岸；然后把竹筧懸掛在上面，稱之為“篊”。在竹筒之下，盛以四足竹架，系以篾繩，防止其墜落。把鹵水通過這樣的形式引到南岸，謂之“過篊”，也稱“絞篊飛渡”?！洞髮幙h志》編纂者注：“以篾編絞成束，與大船之坐簟相似，由北懸至南，以系筧竹，曰‘過篊’?！边^篊分為鐵篊和蔑篊，鐵篊是熔鐵煉成的，一般可以用10多年；而蔑篊則大多采用筧竹，需要一年一換，也因此產生了“絞篊節”?！遁浀丶o勝》記載：“‘絞篊’，在鹽井引泉踏溪，每一筧用一篊，其筧與篊經一年，十月旦日，以新易陳。郡守作樂以臨之。井民歌舞相慶，謂之絞篊節。”每年的十月初一，知縣、官員、灶戶、鹽商、鹽民會相聚一堂，一起換下舊的過篊筧竹。與此同時，灶戶鹽商盛宴款待大家，并安排歌舞表演來助興，“絞篊節”就這樣延續了近600年。

600年的光陰，都刻在了輸鹵棧道的石孔上，跟寧廠古鎮一樣，默不作聲地隱匿在這巴山巫水間。

隨著引鹵方式的升級換代，寧廠的鹽走進了千家萬戶。據明代《洪武實錄》記載：“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冬十一月，四川所屬地方鹽井五十七處，煎辦歲額四萬五千一百七十五引，大寧縣鹽井泉涌，易為煎辦，已有灶丁九百六十人，歲辦一萬零六百二十三引?！币簿褪钦f，在當時，僅寧廠的產鹽量就可以達到全川產鹽量的四分之一，著實驚人。到了清乾隆三十七年（1772 年），寧廠當地的鹽灶戶發展到336家，鹽鍋總計1008口。清道光二年（1822年），歲產鹽5760噸。白晝萬灶鹽煙，裊裊升起；夜晚灶火通明，照亮大寧河畔。

鹽業的興旺，讓寧廠古鎮走上了歷史的舞臺，也讓這里產出的大寧鹽聲名遠播。據《明武宗實錄》記載：“大寧最上，云安、仙泉則上之次?！币驅帍S鹽泉濃度最高、雜質最少，產出的大寧鹽也領跑其他產鹽地的食鹽。大寧鹽，全稱“大寧柴鹽”，因其用木柴熬煮制作而得名。鹽戶們認為，用柴火熬制的鹽質量普遍高于用煤炭熬制的鹽。在清道光元年（1821年）前，寧廠產的鹽均是采用柴火熬制。《蜀中廣記》記載：“各省流民一二萬，在彼砍柴供大寧鹽井之用?！币灾潞荛L一段時間，大寧河兩岸的山林被過度砍伐。除了柴火的加持，大寧柴鹽的古法制作同樣讓人驚嘆。先在燒熱的鹽灶里預熱鹵水，再猛火煎煮，等到鹵水開始出現鹽花時，放入傳統的吸附劑，如豆汁、豬血、蛋清等，讓硫酸鈣、石膏等雜質凝固，起到去除雜質的作用。到這一步，古法制鹽才剛開了頭。據《巫溪鹽業史》記載，雜質吸附干凈后，下面還有“提漿泡”“下母子渣鹽”“淋花水”“過濾”“烘干”等步驟，古法制作大寧柴鹽才算完成。其中，“提漿泡”是指用竹編的灶篩子將凝固后的雜質浮沫打撈起來，提高鹽鍋內鹵水的能見度；“下母子渣鹽”則是下鹽種，讓鍋內的鹵水結晶形成鹽粒；成鹽后再撈出來，將成年老鹵—“花水”均勻地淋下去，必須要淋透才行，這一步就是“淋花水”。以上步驟完成后，就可以過濾、烘干，得到古法制作的大寧柴鹽了。一般來說，要完成古法制鹽，需要耗費3～6個晝夜，整個過程能否順利進行，灶夫爐火純青的火候把控尤為關鍵，也難怪會有“一粒柴鹽貴如砂”的說法。

在古鎮的七里半邊街上走著，上古鹽都的模樣、味道以及觸感都交織在一起?？菪嗟慕g篊、滾燙的空氣、鐵銹的摩挲，讓這一切都化作歷史的風煙，隨風飄散在巴山巫水的各個角落，等待未來的重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