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采力
(暨南大學文學院,廣東廣州510632)
吳中自古繁華,南宋時蘇州是名副其實的大都會:經濟富庶,商賈輻輳;文化繁榮,墨客匯集;交通便利,河道棋布。蘇州地處江南腹地,不僅有著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而且有深厚的歷史底蘊。南宋文人對蘇州靈巖山和姑蘇臺進行了集體書寫,他們以特有的精神氣質構建了富有時代特色的蘇州景觀文學生態。《全宋詩》和《全宋詞》中,北宋有關蘇州靈巖山和姑蘇臺景觀的詩詞有20余首,而南宋則多達80余首。這一現象反映出景觀在南宋的文學地位發生了質的變化。

姑蘇臺又名姑胥臺,簡稱蘇臺、胥臺,在姑蘇山上,與靈巖山相距不遠。《吳郡志》引《洞冥記》言:“吳王夫差筑姑蘇之臺,三年乃成。周旋詰屈,橫亙五里,崇飾土木,殫耗人力。”[2]100當時,姑蘇臺宮室恢宏,裝飾豪奢,然盛景不長,姑蘇臺很快被焚燒。越滅吳后,姑蘇臺雖經受巨大破壞,但保留了部分宮館。秦漢時期,姑蘇臺仍遺跡尚多,風貌猶存。隋唐時期,姑蘇臺木料被當地居民拆卸下用于建造民房和夫差廟,只有臺基尚存。到了宋代,歷經幾千年的風雨,姑蘇臺的遺跡已逐漸消失不可考[3]。南宋紹興十四年(1144),郡守王為彌補這一缺憾,又在盤門里河西建姑蘇館,“故又作臺于城上,以姑蘇名之,雖非故處,因館而名,亦以存舊事也”[2]96。仿建的高臺并非姑蘇舊址,但以姑蘇臺命名,且又毗鄰姑蘇館,故而吸引了眾多文士前來陳筵酬和,登臨懷古。經過文人雅士的反復題詠,原本無人文意義的建筑積淀了一定的文化內涵,成為一道具有文化與文學價值的景觀。
“景觀中帶有強烈的主觀、主體化的因素,是一個典型的‘互視結構’,即在景觀中滲透了游客的主觀性,包括游客對景觀的觀光、體驗和審美。”[4]南宋前期、南宋后期和宋末元初這3個階段,有關靈巖山和姑蘇臺的詩詞書寫呈現出多元的題旨特征與藝術格調,折射了各階段文人獨特的精神氣度,并隱現南宋日益衰亡的時代氣候。
南宋前期大致為高宗建炎元年(1127)至紹熙五年(1194)前后,這一時期不同身份的文人群體登臨靈巖山和姑蘇臺,進行著不同的主題書寫,如南渡流民表現泛游古跡的苦悶,底層仕宦吟唱政治失意的哀怨,愛國士人直抒家國情意。
宋高宗及宋孝宗在位期間,民族矛盾有所緩和,社會環境相對安定,文人生活也較為閑逸自足,因此當文人雅士面對蘇州秀麗的景色時,容易產生高曠自適的樂感體驗。如孫覿的《靈巖》:
青蓮花出古娃宮,華殷亭亭月滿容。風籟一聲傳夜壑,云幢千丈蔭蒼松。曲池漫漫悲禾黍,古隧冥冥出鼎鐘。落紙煙云供醉筆,吾宗文采擅雕龍。[5]17013

南宋后期,民族矛盾愈加尖銳,政局動蕩,開禧北伐的失敗更是讓文人士氣低落,他們早已失去放情山水的歡愉之心,也不復有積極進取的人生追求。在風雨飄搖的時代環境下,在日益昏昧的政治局勢中,文人的心理逐漸黯淡,這悲郁厚重的愁思深深影響著他們對靈巖山和姑蘇臺的書寫,他們的登高懷古之作始終縈繞著請纓無路的失落與愁悶。因此,這一階段的靈巖山詩詞書寫整體呈現懷古傷今的題旨,詩詞多采取今昔對比的手法,寓情于景,悲愴之情寄寓于景觀書寫之中,詩詞具有深婉凄涼的審美風格。如《酹江月·靈巖吊古》:
萬巖靈秀,拱崇臺飛觀,憑陵千尺。清磬一聲簾幕冷,無復宮娃消息。響屟廊空,采香徑古,塵土成遺跡。石間松老,斷云空鎖愁寂。 專寵誰比輕顰,楚腰吳艷,一笑無顏色。風月荒涼羅綺夢,輸與扁舟歸客。舞闋歌殘,國傾人去,青草埋香骨。五湖波淼,遠空依舊涵碧。[6]2364
此詞是高觀國登靈巖山觀景吊古之作。上闋起筆恢宏,但見山石秀美,憑陵千尺。然而如今這里早已人去樓空,唯余空廊古徑。下闋詞人由現實轉向過去,由實入虛,思憶吳越舊事,吳王因專寵西施而導致國家淪陷,最終范蠡施計成功,與西施偕游五湖。在今昔對比中,詞人產生了歷史恍然如夢之感。末句詞人以景作結,寄寓深刻,詞人認為片刻的享樂終不長久,繁華如白駒過隙,只有山河依舊。望著煙波浩渺的太湖,詞人無限悵惘。此詞雖名為吊古,實為傷今,詞人擔憂南宋朝廷若沉迷于酣歌醉舞,茍且偷安,長此以往,必會落得個“國傾人去”的下場。吳文英《八聲甘州·姑蘇臺和施蕓隱韻》同樣是一首借懷古抒己愁的詞作。該詞現實與虛幻時空交互疊印,將報國無門的無限哀婉之情藏于對古跡的書寫和對歷史的懷想中,詞末詞人以范蠡自比,抒發了“閑風月,暗銷磨盡,浪打鷗磯”[6]2926的悲切情緒。
以上詩詞情景交融,情感托寄遙深,其中意象的使用,更是讓詩詞具有“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興味。“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出來的主觀情意。”[7]文人把主體內心的愁緒形象化為“煙雨”“亂鴉”“蒼煙”“衰草”“夕陽”等充滿生氣的意象,使這些意象汲取主體的情思,代主體描難言之狀,訴無形之情。這一時期書寫靈巖山和姑蘇臺的詩詞情感基調為傷時感事、沉郁悲苦。
南宋末年,北方迅速崛起的蒙古族對南宋王朝構成巨大威脅,宋軍節節潰敗。1276年南宋都城臨安被攻占,1279年南宋滅亡。從宋末到元初的一段時間里,有關靈巖山和姑蘇臺的詩詞書寫再次發生了轉變。創作主體如周密、陳深、林景熙、宋無等人,大多是宋廷舊老或遺民隱士。他們親身經歷了亡國災厄,悲劇性的人生體驗影響著這些遺民文人的價值觀念、思維方式、心理狀態和文化心態,他們的詩詞創作多富有別具一格的審美特質。這些遺民文士登臨吳越故地,抒發對故國的緬懷與守望之情。詩詞多借覽景懷古抒禾黍之悲,將靈魂深處的悲哀與凄苦融于蒼涼的景色之中。如周密的《游靈巖·館娃宮》:
春風吳苑夢凄涼,柳色如云惹恨長。鳥喙只堪同患難,蛾眉何事管興亡。烏鳶自樂空山靜,麋鹿來游野草長。一片古愁無寫處,滿城鐘鼓送斜陽。[5]42500
首先,“春風”“柳色”本是春日里的美好事物,但在詩人看來,南宋已亡,美景不過徒增觀者的愁緒罷了,這是詩人書寫的第一層愁。其次,嬌娥不懂亡國之恨,鳶鳥只知空山之靜,詩人的愁緒無處可訴,這是第二層愁。最后,詩人正煩惱愁苦無處宣泄,又見夕陽西下,仿佛暗示人生的虛幻與神州沉陸的現實,這又平添第三層愁。如此沉重的苦痛怎能輕易解脫呢?王镃的《姑蘇述古》“繁華已逐英雄去,留得斜陽伴古城”[5]43211與周密此詩尾聯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是以凄涼之景綰結全詩,具有抑郁哀婉之風。周密的悲痛實際上是整個南宋遺民文人群體的時代情緒,這些文人不仕新朝,放浪形骸,遁世隱居,但隱逸高蹈的生活方式又無法真正讓心靈與精神超脫,因此一旦他們登臨象征著歷史興亡的吳國古跡時,茍且偷安的現實困局與國亡家破的心理感傷便一起被激發出來。“甬東亦是當時月,不照笙歌只照愁”[5]39379(張蘊《姑蘇臺》),“四顧湖山煙雨里,倚闌新恨入支頤”[5]43142(呂江《姑蘇懷古》),愁思與悔恨成為遺民文人共同的情感取向。
這一時期文人的情感更深刻,也更復雜。誠如夏承燾所說,“有宋一代詞事之大者,無如南渡及崖山之覆,當時遺民孽子,身丁種族宗社之痛,辭愈隱而志愈哀,實處唐詩人未遘之境,酒邊花間之作,至此激為西臺朱烏之音,洵天水一朝之文學異彩矣”[8]。這一時期,文人的人生價值觀和社會理想、個體的生存價值都受到巨大沖擊,他們經歷著前所未有的惶惑與苦悶。
“在文學與地理的雙向互動中,地理對文學創作具有激發熏陶作用,而文學對地理景觀的形成具有推動促成作用。”[9]蘇州的地理景觀以其綺麗的自然風貌和厚重的歷史文化內蘊影響文人的創作,而文人的創作又進一步推動了蘇州文學景觀的塑造。“文學作品不能被視為地理景觀的簡單描述,許多時候是文學作品幫助塑造了這些景觀。”[10]從文學與地理的互動關系來看,南宋文人對靈巖山和姑蘇臺景觀的書寫意義在于,通過文人的勾勒描摹,靈巖山和姑蘇臺景觀的地理特征得到生動展示,地方文化特點得到詩性表露,景觀積淀的文學意義得以彰顯。

其次,南宋文人在詩詞中揭橥出靈巖山和姑蘇臺作為蘇州地方人文景觀所扮演的文化角色。歷代文人有關靈巖山和姑蘇臺的景觀書寫多圍繞吳越爭霸及吳國滅亡的史實來興發感慨,因此有關靈巖山和姑蘇臺的書寫始終帶有無法消解的歷史悲涼情調。而南宋文人在景觀象征的歷史興亡的文化內涵中,融入了南宋蘇州的歲時文化,加深了靈巖山和姑蘇臺景觀與南宋蘇州的地域聯系,由此創造出新的地域文化價值。如寒食節當日,南宋姑蘇百姓有登靈巖山、游靈巖山寺的習俗活動。范石湖即言:“寒食花枝插滿頭,茜裙青袂幾扁舟。一年一度游山寺,不上靈巖即虎丘。”[5]26002葉適《靈巖》:“穹窿右俛眉,天平左垂鬢……適當熟食節,煖氣無已吝。”與靈巖山相比,姑蘇臺的文化功能更豐富,它不但是歲時賞景的佳地,還是宴集游樂的場所。南宋重陽佳節,有賞菊,喝菊花酒、茱萸酒和登高的習俗活動,姑蘇臺因臺高且易攀登,故成為南宋文人雅士的青睞之所。釋居簡《九日姑蘇臺酬盧蒲江趙靜齋錢竹巖諸名勝》、盧祖皋《九日登姑蘇臺》展現了詩人在姑蘇臺上酌酒雅集或覽景思鄉的活動。此外,姑蘇臺也是南宋人酬宴雅集、唱和交友的活動場地。袁說友曾在姑蘇臺上組織過一次唱和活動,參與此次聚會的趙彥真和詹體仁均創作了《姑蘇臺同年會次袁說友韻》詩作。陳深在姑蘇臺上與好友會晤,留有《姑蘇臺晚眺分韻得高字》一詩。類似的在姑蘇臺上分題和韻的詩詞呈現出一定的史料價值和地域文化價值。南宋文人的蘇州景觀書寫,既真實映現了文人的日常生活與地方的習俗文化,又凸顯了文人的地域意識,他們有意或無意地將地理景觀與地方文化聯結,增強了文學創作的地域色彩。
最后,南宋文人制造出靈巖山和姑蘇臺景觀新的文學記憶點,更新了舊有的文學意涵,促使景觀的文學象征意義煥發新的生機。北宋時期,文人游覽靈巖山和姑蘇臺的主要目的是賞景和憑吊古跡,所表達的情感多是閑適之樂和歷史興亡之嘆。總體而言,北宋文人的懷古之思仍是傳統懷古主題的重復性書寫,潛藏的情感并不復雜深刻。而南宋文人則不同,他們的登臨懷古之作有明確的現實指向性,打破了歷史與現實、古與今的對立,表達了濃郁的時代感傷氣息。如《賀新郎·姑蘇臺觀雪》(盧祖皋)、《八聲甘州·陪庾幕諸公游靈巖》(吳文英)等詞在今與昔、真與虛的空間中反復跳躍,把歷史事件場景化,現實實景虛幻化,從而使得哀怨傷痛的情感表達更有深度,加強了懷古之思與現實生活的聯系,體現的是南宋群體苦悶悲涼的社會心理和憂患時艱的時代精神。
與北宋時期的詩詞相比,南宋文人不僅在主題廣度、情感深度、精神向度等方面豐富了靈巖山與姑蘇臺景觀的文學內蘊,而且還延展了文學記憶的鏈條,以此實現景觀的文學再生產,提高了景觀的文學地位。如“麋鹿游姑蘇”這一文學事典在姑蘇臺詩詞書寫中的語義變異豐富了姑蘇臺景觀的文學意涵。“‘姑蘇臺上游麋鹿’典故最初有亡國之意,根源于上古以來的豕鹿崇拜及相關祭祀儀軌。”[12]其后,這原始崇拜的象征轉變為以荒涼之境喻國家滅亡。據《史記·淮南王列傳》記載,淮南王劉安欲圖謀反,伍被引伍子胥之言進行勸諫:“臣聞子胥諫吳王,吳王不用,乃曰:‘臣今見麋鹿游姑蘇之臺也。’”[13]麋鹿本出現于荒蕪之地,現在卻出現在繁華的姑蘇臺,說明繁華易逝,譬喻亡國之征兆。后世文人運用“麋鹿游姑蘇”這一典故時,也多取其荒蕪之義。如許渾的“荒臺麋鹿爭新草,空苑鳧鹥占淺莎”[14](《姑蘇懷古》)。詩人借荒涼的姑蘇臺上麋鹿成群的景象,抒發朝代更迭、歷史興廢的感慨,寄托自己憂國憂民的情感。北宋文人承續了前代文人的情感敘事能力,“麋鹿游姑蘇”成為他們博觀古今,進行理性反思的詩性闡釋媒介。如“珠翠管弦人不見,上頭麋鹿至今游”[2]103(楊備《姑蘇臺》),“繁華處,悄無睹,惟聞麋鹿呦呦”[6]28(柳永《雙聲子》)等詩詞書寫了文人所體驗到的生命的有限與無限,展現典故凝結的滄桑歷史,意境深遠。
宋末元初,生活與心理的異變促使遺民文人對“麋鹿游姑蘇”這一典故的化用發生了變化,“麋鹿游姑蘇”不再被用來抒發興亡之嘆,而是真正闡發了典故本有的亡國的內涵。例如:“了無麋鹿游臺下,只有鳧鹥戲水邊。”[5]42055(葛起耕《姑蘇懷古》)“臺成知費幾金槌,回首荒蕪走鹿麛。”[5]43142(呂江《姑蘇懷古》)“歌臺日暖游麋鹿,禁苑風高走駱駝。”[5]44042(汪元量《蘇臺懷古》)亡國之恨和易代之變啃噬著遺民文人群體的心靈,南宋遺民文人把自我形象消解于姑蘇臺的地理景觀中,讓“麋鹿游姑蘇”這一典故承載他們的亡國哀思。通過對這一典故的反復書寫,景觀及其所系的象征意義被賦予遺民文人的文學記憶功能,疊映了遺民文人的亂世之音。如果說前代文人是借“麋鹿游姑蘇”來詠嘆昔盛今衰的興替之感,并以歷史為鑒,直指現實政治,表達對國家社稷暗含危機的隱憂和國勢孱弱、山河日下的時代悲涼心緒的話,那么宋遺民文人則將這一典故作為自我的代言體,詩詞包孕著國家淪喪的身世之悲。或者說,南宋遺民真正實現了“麋鹿游姑蘇”指涉的國家滅亡內涵由“未完成時”向“完成時”的轉捩,讓“麋鹿游姑蘇”原本具有的歷史興亡的意符新添了亡國之恨、民族之殤的文學意蘊。
一方面,靈巖山和姑蘇臺秀美的自然風光和厚重的歷史底蘊陶冶著南宋文人的性情,另一方面,時代氣候的陰晴變化撥動著文人的心弦。最終在多方合力作用下,文人的詩詞書寫主題呈現出不斷流動的態勢和復雜的情感內蘊。而南宋文人不僅豐富了靈巖山和姑蘇臺景觀的地理和文化意義,而且推進了靈巖山和姑蘇臺文學景觀的營造,讓靈巖山和姑蘇臺景觀更好地融入了蘇州地域景觀中,并使得靈巖山和姑蘇臺景觀與蘇州其他景觀一樣,成為地域文化的質素,不斷滋養著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