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詠
如果把小號演奏家豐玉程過去的經歷總結為一個詞的話,最合適的或許是:順勢而為。
他的職業生涯與中國音樂市場的變遷息息相關。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人們開始對古典音樂產生迫切需求時,他考入上海音樂學院小號演奏專業。等到爵士樂風靡,上海這座城市進行新舊更替,豐玉程剛好在著名的爵士酒吧棉花俱樂部駐場,見證了最豐富多元的十年光陰。到了今天,在數字藝術的天下,年輕人為一切刺激感官的抽象概念著迷,豐玉程的即興音樂恰好擊中痛點。
在這些不斷變遷的音樂形象背后,豐玉程堅持的東西始終如一。順勢而為,順的不是時勢,而是自我。這一路上,他只不過順著自己的心意,翻上一座山,再走下一座山,最后找到一片無際的海洋。僅此而已。
豐玉程住在上海。他的作息和這座城市的大部分人都不一樣。
四點起床,五點驅車到達西岸江邊。停好車后,拎上一個不輕不重的設備箱、一把露營椅,走到親水臺上。這個時候,天一般都還黑著,對岸的樓里可能會有一點亮光,身后一座美術館沉默不語。
設備箱里裝著兩把小號。一把是锃亮的,另一把磨砂質地,看著有些年頭。豐玉程會把兩把小號都拿出來放在地上,然后挑選一把,開始今天的練習。


喇叭口總是朝著東邊,因為朝著這個方向,能第一時間看到天空出現的奇妙變化。如果是陰天,會見到天幕由漆黑慢慢轉為魚肚白。如果天氣晴,就會在練習進入第二個小時左右,看到一抹金色從地平線滲出來。那是一種美妙的變化。云被橘色的光芒一點點染透,日頭也越升越高,明晃晃的。四周不再只有他一個。晨跑的人、打掃的人、遛彎兒的人,都看見了吹著小號、迎著太陽的豐玉程。
每天黎明去黃浦江吹號這件事,是從2017年開始的,斷斷續續堅持到現在。他的初衷很簡單——演出多了起來,需要練習。他不是全職的小號演奏家,工作時間要忙其他事。哪怕平日里得了空,也沒法在家吹號,因為室內的號聲太響,不好聽。唯一的方法,就是出門找個空曠的地方,把自己完全浸在音樂里。
早年在四川生活的時候,他也是這么做的。那會兒豐玉程十一歲,剛剛開始學小號,住在距成都六十公里的一座深山里。他是當年那批上海支內的子弟。白天,父母在工廠工作顧不上他,就給他在單位里找了一個辦公室練習。辦公室藏在小山坳里,門外就是山壁,豐玉程天天對著窗外練習小號。
如果天氣好,他會爬到家旁邊的小山頂。要是天公作美,視線和音符能一起,從這座山頭抵達另一座。海拔兩千多米的群山之間,豐玉程每吹出一個音,都能收到來自大自然的共振與回響。這樣的反饋讓他感到自在,也讓他對山與自然產生了強烈的認同。“到現在我還是覺得我是山里來的人。”
十三歲,豐玉程離開那座山,考入上海音樂學院附中。附中的管理很嚴格,導致豐玉程后來升入大學之后,放飛自我,變得“不務正業”。他學的是小號專業,但他并不熱愛古典音樂。“古典音樂會,嚴絲密合,不能錯一個音,想起來就緊張。”所以每到晚上,他就出去跑演出,做一些與古典樂無關的事。當時有高年級的同學提醒他,這么“玩”以后會后悔,好好練琴才是真。“但我這種人就是不撞到墻不回頭,總得吃點虧才知道好歹。”
一個新的選擇出現在他大學二年級的某個晚上。豐玉程去當時上海最有名的爵士酒吧“棉花俱樂部”看演出,見到幾位樂手在舞臺上演奏著布魯斯和爵士樂,你進我退、游刃有余。音樂從那時起開始變得有意思。“我覺得那樣的音樂太好聽了,就問他們:我能不能也上臺試試?”老板答應了。一段小號演奏結束,贏得了滿堂彩,豐玉程就此開始了“棉花俱樂部”的十年駐場生涯。

那是為爵士狂熱的年代。當時的豐玉程以為自己是在拋棄古典,投奔爵士,但后來發現,好像并不是這樣。“棉花俱樂部”不是典型的爵士樂酒吧,它的音樂風格更偏向布魯斯和民謠。而典型爵士樂酒吧里常常舉辦的即興爵士樂演奏(Jam Session)則讓豐玉程適應不了。那是常規演出結束后的比拼環節,讓樂手們用即興的方式彼此碰撞。有人享受,因為它刺激、有趣,還能帶來更多機會。但豐玉程不是。他不喜歡比賽,不喜歡爭第一——也就是說,對“贏”沒有本能追求。
他想要一種松弛。是那種建立在龐大音樂儲備和每天堅持練習之上的,可以自由表達的松弛。“棉花俱樂部”的樂手們有這種松弛,他們“喜歡這首就演一演,喜歡那首也彈一彈”,任性選擇,暢快發揮。豐玉程這個人自身也有這種松弛,他說:“生活嘛,開心最重要。音樂嘛,自在就好。”這也構成了他對音樂事業的認知:如果真的要比拼,那最好以松弛的姿態贏。
若以“松弛”和“自在”為目標,即興音樂成為當時的最優選。它是建立在自律之上的自由,正好是豐玉程想要的那種東西。“即興的當下,發生的一切都是獨一無二的。對就對了,錯就錯了,你會說服自己,這些東西都是應該發生的。”
這兩年,最常和豐玉程搭檔演即興音樂的人叫李鑫(藝名:李鑫liiii),是位吉他手和音樂制作人。每周一晚上十點,李鑫會出現在上海曹家堰路一間名為“昨天·今天·明天”的酒吧(也稱“三天酒吧”)里。如果沒有特殊情況,豐玉程也會去。那是他倆的演出據點。
和李鑫一起即興很暢快,他們兩人從來不會提前設定什么框架,大概確定好今天要吹在什么調上就行。但他們也是嚴謹的,一段演出前前后后都有邏輯在里面,這樣一來,吉他和小號反而總能碰撞出一些不一樣的色彩。李鑫創作了一首名叫《法華鎮》的音樂,這原本是一首吉他曲,豐玉程的小號加入后,音樂的意境發生了變化,弄得現在沒有小號,感覺都不太對了。
即興中總會迸發靈感,而這些靈感正是來自平時的積累。《酒神的舞蹈》就是這樣創作出來的。在“三天酒吧”的某次即興,豐玉程順著音樂的走向吹出了一些中東音樂的調式與旋律,這或許跟他平時總在聽不同民族的民間音樂有關。演完那場,豐玉程格外興奮,因為那和他平日吹的那種比較“溫”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旋律不一樣,激烈、具有侵入性。那是種只有“當下”才會發生的東西,“太自在了,以后再吹也吹不出來啦”。
“當下”投射在生活里,造就了松弛而自在的生活方式。與音樂共處近三十年,他從不追著“大流”走,但也不會強硬地拒絕什么。別人專注于攀高峰,他倒是走走停停,只演自己想演的音樂,偶爾駐足看風景。
主流文化和亞文化都在他的視野內。NOWNESS天才計劃的商業合作,他不拒絕;孟京輝的話劇《傷心咖啡館之歌》,他也可以嘗試;亞文化酒吧SYSTEM、Heim……“年輕人多的地方,為什么不去呢?”“我一直覺得自己的心態挺幼稚的,但這也讓我明白,藝術的的確確給我帶來了一些什么。它讓我更在乎當下,不會有界限的顧忌。我會用另一種態度對待邊界:只要我感興趣,我都愿意為之一試。”
2021年在阿那亞,豐玉程參加了孟京輝的話劇《傷心咖啡館之歌》的現場演出。演出結束后,他去看了另一部話劇《海邊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演出從凌晨兩點開始,一直演到天亮。劇組的期望是,觀眾和演員一起在戲劇里守著太陽升起,可阿那亞連著幾天都是多云。豐玉程挺幸運,他去的那天剛好趕上幾日里唯一的晴天。
“一開始大家坐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見。慢慢地,天開始亮,到了大概五點半的時候,太陽跳出來了,一群穿得很單薄的演員,在那么冷的清晨,立刻沖進海里表演。當時所有人都在贊嘆那個迎著日出的畫面有多美,但我好像沒有那么感動。日出,我天天都在上海看見。阿那亞那天,我只覺得是一大群人陪我一起看了場日出。”
“其實誰都可以在自己生活的城市里找到讓自己享受的場景和景觀,不一定非要跑到遠方才能看到什么。”看了幾年日出的豐玉程,已經有一套自己總結出來的規律。上海的天空最漂亮的時候,其實是在日出前的十分鐘。如果天氣好的話,天上染的顏色是有層次的。一旦太陽出來了,天空的色澤少了,反而沒那么好看了。“有句話很俗,但也很對,”他說,“生活中不缺少美,只是缺少發現美的眼睛。”
豐玉程必須發現很多美,這是音樂人的身份賦予的甜蜜負擔。要保持敏感,要敏銳地感受生活,最好再添加一些額外的想象力。這一點他一向很擅長。有一次半夜里他和幾個樂隊的朋友夜游公園排練。大家站在一個九曲橋上合照留念,照相的朋友一時興起,給他們講起了關于九曲橋的鬼故事,故意嚇唬他們。幾個人都不以為意,但在黑暗的水面上,豐玉程感覺身邊有東西在看著他們。他想象那些視線應該來自一些善良的小靈魂,被包在氣泡里,在水面上輕輕漂浮。回家后,他一直回想那些安靜的、輕盈的視線,寫下了一首歌——《水之間》。
“創作以及表現力,其實都來自生活中某些具體的場景和具體的感受。它們可能是發生在你自己或者你朋友身上的故事。這些故事會很有生命力,充滿了根源性。”
前段時間,蔡國強的展覽《遠行與歸來》在上海浦東美術館開幕,豐玉程受邀在開幕式上表演。前期溝通時,他與蔡國強見了一面。蔡國強帶著他在每個作品前一一介紹,再讓他按照自己的感覺在不同系列的作品前即興演奏。

吹小號給藝術作品聽的感受很奇妙,但更讓豐玉程印象深刻的是蔡國強這個人。“我曾讀過他的一篇采訪,有個問題是‘作為一個在東西方文化中都非常成功的藝術家,你如何看待東西方文化對話這件事?’他的答案是,他并不會為東西方文化之間的差異所困擾。從一開始,他就只是在思考關于宇宙的問題。”
在未知和浩瀚的星空下,其他問題都不那么重要了。豐玉程想,一個藝術家的心要有多大,才會如此不受束縛?
藝術家可以通過創作跳脫出細枝末節,但現實是,常人不可能不陷在瑣碎里。“不過,如果每個人都愿意喚醒自己內心深處的東西,或者那些幾乎快要放棄的熱望,保持更多一點敏感、更多一些好奇,那么每個人或許都有機會變得更自在、更隨心所欲一點。”
“人們喜不喜歡你的音樂,其實是可以感受出來的。”豐玉程曾參加過上海新華社區舉辦的美好社區節,在夜風中的馬路旁即興演奏。“這很現實。如果別人不喜歡你的音樂,他就會直接走開。但那天有好多人圍在我們前面看,我女兒和她的同學都在,還有很多老人在拍視頻。我想他們是覺得好聽的。那天我演得很開心。”
做演出最大的魅力或許就在這里——和一群厲害的人合作,給別人帶來美的享受,同時還能在一定程度上滿足自我。

大學畢業后,豐玉程沒留校、沒去樂團。在繼續演奏小號之余,他跑去當了舞臺經理、活動策劃,做了一些更商業的事兒。2017年北京的格萊美音樂節,他作為舞臺經理接待格萊美獲獎者梅西·格蕾(Macy Gray)。那是豐玉程非常喜歡的藝術家,她特意穿越半個地球飛到這里,但是演出的地方比較偏僻,當地人對她的音樂不熟悉也不“感冒”。
“我看到梅西·格蕾唱歌,激動得都快哭了,結果臺下的人毫無反應。她唱著唱著也不樂意了,直接問觀眾,‘我飛了十幾個小時來到這里,你們都不想動一動嗎?’”在她之后上臺的是當時頗受歡迎的中國港臺地區的藝人。一出場,臺下的人都亢奮不已,與之前的反應大相徑庭。
豐玉程倒沒覺得挫敗,他反而認為這樣的活動還應該多辦。后來,爵士樂在上海的流行度逐年增長,嘻哈樂、搖滾樂都通過流媒體實現出圈。從2020年末開始,音樂節在全國各地爆發式地出現,幾乎每個月都有城市在舉辦大大小小的音樂活動。
“我覺得整個音樂演出的氛圍在慢慢變好。”他回想起剛剛開始做演出時,缺乏資源,也缺乏人才。后來資源多了,人才多了,產出少了。疫情雖然讓文化產業受限,但也推著這個行業的人們轉變思路,努力創造一些獨立的、可以留下來的東西。
“在各種各樣因素的影響下,如果一名音樂人真的有能力、有內容,他就一定會收獲比過去更多的機會。”比如這一年來他在不同類型的合作里結識的年輕人,無論是音樂領域,還是影像、視覺領域,他們都自有一套很完整的思想體系,并且在適應當下的新環境。“現在的年輕人自我意識非常清晰。只要他們愿意,就可以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找到自己熱愛的事物,并且非常完整地形成自己的風格。”后疫情時代,豐玉程比別人更樂觀。

2022年,他和李鑫準備開啟巡演計劃,自己的活動公司還打算籌辦小型音樂節。豐玉程想要打造的音樂節,一定是要“自在”的。比如成都的“春游音樂節”他就很喜歡,年輕人去了可以躺在草坪上,搓麻將、吃火鍋。至于今年的其他計劃,“再說吧,想太多也沒有什么幫助。去年發生了很多好事,也都是原先沒有計劃,但就順其自然地實現了。”
阿那亞的海邊,白天很熱,晚上很冷。四盞探照燈照向海面,豐玉程站在腳手架臨時搭成的舞臺上,對著海洋吹響號角。那是戲劇結束前的重頭戲,名為《鯨魚》。小號發出了嗚嗚咽咽的、有點像警笛一樣的聲音,像極了鯨的孤鳴。最后一個音拋出來,沒有落在地上,好像遠方總有什么東西會給出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