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冬蕓
(廣西藝術學院,廣西 南寧 530022)
中國畫是我國的藝術瑰寶,畫題作為畫家或后人對某一繪畫作品的命名,不僅集中概括了畫作主題和主要意象,部分中國畫畫題甚至能反映畫作風格、體現畫家思想,對讀者了解畫家有一定作用。因此,在中國畫的對外傳播和推介中,畫題的翻譯應當得到特別重視。
認知語言學認為,“識解(construal)”是人們用不同方法認識和描述同一事態或場景的能力,是“形成概念體系、語義結構和進行語言表達的必經之路”[1]211。具體而言,識解與特定視角下的某一場景相關,是人們基于該場景的自身體驗而觀察事態、解釋場景的概念化過程[2]138。觀察事態、解釋場景的特定方式與所識解的內容緊密關聯。在同一事態或場景下,人們采用的識解方式不同,所產生的語義結構就不同,進而出現不同的語言表達形式。因此,識解最明顯的作用是為同一情景提供可替代的語言表達形式[3]358。
2013年,Langacker[4]55指出,識解如同人類用視覺觀察一個場景,實際看到的內容取決于四個方面:觀察場景的詳細程度、觀察哪些方面、注意力集中在哪些因素上以及觀察的角度,分別對應四個維度:詳略度(specificity)、聚焦(fo?cusing)、突顯(prominence)和視角(perspec?tive)。人們對客觀事物的認知和識解主要從這四個維度展開。不同的觀察方式形成了不同的識解方式,對同一事物的不同語義表達由此產生。
王寅認為,“翻譯主要對各種意義的理解和轉換,其理論完全可以借用體驗和識解來論述,前者解釋了翻譯的客觀性,后者解釋了翻譯的主觀性。”[5]220-221作為一種語言再產出,翻譯涉及的不僅是譯者對原文的識解,還包括其在識解基礎上開展的語言轉換(譯文)。翻譯過程中兩種語言之間的語言形式轉換,本質上是兩種文化中對同一事物的不同識解方式的轉換。因此,翻譯實際上也屬于認知活動。
在識解觀照下,翻譯過程可分為兩部分:一是譯者充分理解源語的識解方式,正確把握作者對所描繪事物的認知概念,脫離語言形式的束縛,形成識解圖式;二是根據識解圖式,在目的語中保留、轉換或重構原文識解方式,并使其語言形式符合目的語讀者的識解方式和認知習慣。如此,原文的概念和意義才能成功傳達到譯文中。
英漢語言形式的差異源于不同民族對客觀世界不同的識解方式。中國畫畫題語言精簡,畫題語言與畫作意象不完全匹配的現象時有出現,引用典故、詩句為畫題的現象亦十分常見。《漓江畫派名家名作概覽》[6](以下簡稱《概覽》)中,不少畫題廣西民族特色鮮明,進一步增加了英語讀者閱讀畫題、理解畫作的難度。因此,譯者應當結合畫作與原畫題,解析其識解方式,充分考慮英語讀者的認知特點,對原識解方式予以保留、轉換或重構,以最大程度實現原畫題表達效果。
“視角”是人們觀察事物的角度,涉及觀察者與事物之間的相對關系。不同視角的選擇不僅影響外圍聯系的視覺經驗,也影響自主加工的視覺意象[2]127。視角選擇實際上是認知參照點的選擇,進而產生語言表達式。換言之,不同的認知參照點決定了不同的認知路徑,對同一事物的不同語言表達式由此產生。此外,視角還包括心理掃描(mental scanning),心理掃描方向的選擇往往取決于認知主體對事物進行概念化的方式[4]82。
如鄭軍里1981年作的《烈馬與人》[6]8-9,畫題英譯正體現了畫題英譯過程中,因為畫作與畫題的心理掃描路徑不一致而產生的視角轉換。畫題和畫作中的意象均為“烈馬”和“人”,但二者的心理掃描路徑存在差異。畫題將畫作中部的“烈馬”放在四周的“人”之前,為讀者構建了從中間到四周的心理掃描路徑,使讀者將賞析重點放在“烈馬”上;但結合畫面來看,畫作描繪了四名桂西苗族山民給一匹駿馬釘馬掌的場景,“表達了桂西山民堅毅、樂觀、幸福和生機勃勃的性格,使觀者不再停留在‘釘馬掌’這一簡單的情節上,而把目光引向人的力量以及人在生存過程中所展現的不屈不撓的斗爭精神。”[7]67畫作觸發的心理掃描路徑是從四周到中心,認知參照點在“人”上。因此,將畫題改譯為“Men and Tempered Horse”。將“men”與“horse”互換,是分析畫作意象關系后適度調整原畫題心理掃描路徑的結果,以緊扣畫家強調的意象“山民”,推動讀者對畫作中受到強調的“men”樹立正確認知。
“聚焦”指人們在觀察事物時,注意力會集中在事物的一個或幾個屬性上[4]57。Langacker還指出,聚焦維度涉及兩方面,一是選擇概念內容產生語言表達式,二是聚焦使得選定的內容前景化,概念內容因此產生了前景和背景。受到歷史文化背景、知識結構、認知方式的影響,不同民族識解同一事物時聚焦的部分可能存在差異。
畫題英譯需要綜合考慮后保留或調整聚焦部分。如李心軍2010年作的《萬水千山總是情》[6]86-85,畫題借用歌名,聚焦在“山水”的認知概念上,激活的是中文讀者對“山水有情”的文化認知。但這一識解方式在英文中同樣可以為讀者所理解和接受,因此,可保留了畫題的聚焦部分,對“萬水千山”的數量虛指略作改動,將其英譯為“Sentimental Mountains and Waters”。
又如梁耀2008年作的《家在水云間》[6]20,該作品描繪了桂北山區少數民族聚居于山水之畔的場景,畫題聚焦在“家”與“水”“云”的結構關系上。將結構關系前景化,激活了中文讀者對“水云間”的空間認知概念,營造了畫作氛圍,是中國畫重于“寫意”的體現之一。但若不考慮英語讀者對空間的認知習慣,將“在…之間”譯為“in”或“between”,則可能令英語讀者認為“家”在“水云”的內部,對兩個意象之間的結構關系產生錯誤認知。因此,在考察畫作中兩者的位置關系后,可將“在…之間”改譯為“nearby”,以“Home Nearby Clear Water and Cloud”明確體現“家”和“水云”之間的位置關系。
“突顯”指語言結構所顯現的不對稱現象。認知參照點的不同,對場景描述的著力點也不同,換言之,即突顯的部分不同。因此,突顯體現了作者或說話人的認知識解方式。在《概覽》中,部分中國畫畫題存在凸顯畫面關系中某一成分、畫作意象某一特征而帶來跨文化差異的現象,也存在畫題本身的突顯識解方式與畫作的認知參照點存在不一致的現象。在處理此類畫題時,應妥善考慮畫題與畫作各自的突顯識解方式,回歸畫作本身,結合畫作確定作者的認知參照點后,再尋求恰當的翻譯方法,以實現畫題英譯盡可能貼近畫作的識解方式。
在《概覽》中,存在畫題突顯畫作意象某一特征而可能給英語讀者帶來理解困難的情形。如余永健2010年作的《紫艷凝露》[6]34,畫作上是兩朵紫色木芙蓉,畫題突顯這一意象的顏色特征和花瓣凝露的季節特征,激活了中文讀者對“木芙蓉”的顏色認知及“凝露”晶瑩剔透的特征認知。但畫作上并未看到“凝露”,作者僅以畫題為讀者提供想象空間,若直譯“凝露”,可能導致誤解;其次,在落款中,作者寫道:“初春邕城艷陽麗日,暖風和煦……”,可見描繪的是艷陽下的木芙蓉。因此,考慮到西方靜物畫通常以靜物本身命名,以及英語讀者賞析畫面的認知路徑,去掉“凝露”,突顯落款中的“艷陽”,將畫題譯為:“Purple Cottonrose Hibiscus in the Sun”,以激活英語讀者對“花在艷陽下”的認知概念,盡可能傳遞畫作所描繪的內容。
又如蔡智2008年作的《紫氣東來》[6]144-145,畫家以象征吉祥的紫藤花和翠鳥意象來表現“紫氣東來”,畫題選擇基于中文讀者熟知的“紫氣東來”作為“吉祥的征兆”這一認知概念,來與意象紫藤花、翠鳥相契合。對缺失相關中國文化背景和認知概念的英語讀者而言,將畫題直譯為“The Purple Air comes from the East”,既與畫作意象不符,也會割裂意象與象征概念之間的關系。因此,將畫題突顯的“紫氣”轉換為突顯畫作中的“紫藤花”,加以注釋,將畫題英譯為“Wis?taria with Kingfishers:symbols of good luck and auspiciousness”,盡可能使英語讀者理解畫作意象在中國文化中的認知概念,體會到中國畫中深刻的中國文化寓意。
“詳略度”指語言使用者對實體進行描述的詳細程度和精細級別。對同一場景的描述,可按詳略度分為細顆粒度(fine-grained)和粗顆粒度(coarse-grained)兩種識解方式,其產出的語言表達式有所差別:細顆粒度識解對事物做精細描述,產生具體的、反映場景詳細特征的語言表達式;反之,粗略描述事物的粗顆粒度識解產生反映事物總體情況、大致特征的語言表達式[4]55。
正如《清明上河圖》中的“清明”至今仍有爭論,《概覽》里李心軍2009年作的《苗家清華》[6]84-85,“清華”一詞也值得考慮。此處,“清華”指“景物清秀美麗”,此概念在中華各民族認知中廣泛存在,但英語讀者缺乏相關認知背景,若將其直譯為“elegance/grace”或音譯為“Qinghua”,英語讀者不但不知所云,部分對中國有所了解的英語讀者甚至可能會將其與“清華大學”聯系起來,產生更大的誤解。因此,識解方式的重構很有必要。結合畫作來看,考慮到畫作中的山樹融為一體、隱現苗家小樓,可看出畫家刻畫了苗家寨與自然山的和諧共榮,因此可將“清華”改譯為“beauty”,將“苗寨”改譯為“Miao Mountain”,畫題譯為“The Beauty of Miao Mountain”,將原畫題的粗顆粒度識解轉化為細顆粒度識解,變粗略指代為精細確指,引導英語讀者著重體會畫作中的“苗山”與“美”,可較好地傳達畫作包含的認知概念。
在《概覽》中,也存在采用或借用典故、詩詞為畫題,寄寓作者情懷的情況,但缺乏中國歷史文化背景的英語讀者對此往往較難理解。考慮到文化差異,可將典故、詩詞中的細顆粒度識解轉換為粗顆粒度識解,以傳遞畫作基本內涵,避免文化誤解。如黃格勝2014年作的《秋高氣爽張家寨,拔地撐天百色山》[6]5,作者細膩地描繪了秋季的百色張家寨的群峰,并以“拔地撐天”來形容,以喚起中文讀者對百色為“革命老區”的認知背景,寄寓作者對百色的紅色情感。但其英譯若套用原文的精細描述,英語讀者很可能產生兩重誤解:一是對“拔地撐天”的山峰高度產生誤會,二是缺乏對百色起義的了解,無法喚起英語讀者的共鳴。此時,轉換為粗顆粒度的識解方式,立足于畫作意象“山”和“寨”,更能使英語讀者領會畫作的基本內涵。基于此,可將之譯為“Cool Zhangjiazhai Autumn,Towering Baise Mountain”。
在認知識解理論觀照下,從四個識解維度分析中國畫畫題的英譯可以發現:翻譯本質上是一種認知活動,可應用認知識解理論指導中國畫畫題英譯。在中國畫畫題英譯的過程中,譯者不應局限于畫題語言,需要分別識解畫作的認知方式和畫題的認知方式,在結合畫作認知方式和英語讀者閱讀習慣的基礎上,以傳達畫作的文化內涵和畫題的語義內涵為原則,充分考慮漢、英讀者在識解方式上存在的差異,從視角、聚焦、突顯和詳略度等識解維度保留、轉換或重構原畫題的識解方式,以符合英文讀者的認知習慣,盡可能正確地傳達畫家通過畫作傳達的識解方式。這樣,畫家賦予畫作的概念和意義才能成功傳達到英譯畫題中,喚起英文讀者的認知共鳴,更好實現推廣、宣傳中國畫和中國文化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