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詞中的女性形象辨析

王小蘭

詞以婉約為正宗，呈現了無數的女性形象。不過這些女性形象主要是在男性作家的觀照下，表現男性作家自己的意愿和經驗。而李清照以女性之作者，向讀者展現了不同一般的、活色生香的女性形象。本文試探析李清照詞中的女性形象。

探析李清照詞中的女性形象，有必要了解李清照詞創作的分期。文學史一般把李清照的文學創作劃分為北宋和南渡之后，這種劃分大體準確，但也有不妥之處，如南渡之后到李清照丈夫趙明誠去世，李清照詞的風格是不一樣的。基于此，陳祖美先生《李清照評傳》不以“靖康之變 ”為界，而是以李清照丈夫趙明誠去世為界，將李清照詞創作分為前期、中期和后期[1]。這種劃分對于細膩地呈現個人心路歷程的李清照詞而言，更為合理。本文試結合陳祖美先生的劃分，把李清照詞創作劃分為無拘無束的少女時期、離合有時的少婦時期、繁華落盡的孀婦時期，并據此探討這三個時期詞中的女性形象。

一、無拘無束的少女時期

李清照出生于仕宦之家，父親李格非是禮部員外郎，還是著名的文學家。母親是漢國公王準的孫女，亦頗通詩文[2]。在這樣家境優渥、知書識禮的家庭，李清照整個少女時期無拘無束，這使她能得以保存其天性。受此影響，李清照此時期詞中的女性形象主要有以下兩類。

(一)嬌羞天真

如《點絳唇·蹴罷秋千》：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這是春天的早晨，太陽剛剛出來。園里的花草上滾動著晶瑩剔透的露水，被陽光一照，絢麗多彩。蹴罷秋千，起來活動活動一雙酸痛的玉手，輕薄的衣裳是早已被汗水浸透了。忽然那人來了。她羞得鞋都來不及穿，就著襪子就跑，金釵也跑掉了。但終究還是禁不住心中的愛慕，借著嗅聞青梅偷偷地去看那人。

“和羞走”淋漓盡致地寫出了少女的嬌羞。“倚門回首”又可見少女的天真大膽。“卻把青梅嗅”，想看那人，又不敢明目張膽地看，只能借著嗅聞青梅偷看那人，又可見其嬌羞。

再如《浣溪沙·繡面芙蓉一笑開》：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多么嬌美的面容啊！笑靨一展，便如盛開的芙蓉花，斜墜的發髻襯著雪白的香腮。因為心里有事，擔心神情不對，被人猜透心事。含情脈脈地給你(情郎)寫信，短短的半截信箋上，全是嬌嗔和思念，月上闌干，花移影動，你一定要來和我再次約會啊！

“眼波才動被人猜”，因擔心被人猜透心事，而惴惴不安，這是少女的嬌羞天真。

(二)活潑爛漫

如她的《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總記得那天傍晚，我們在溪邊的亭子里，喝醉了酒，把回去的路也忘了。意興闌珊才趁著夜色撐船回去。哪知一不小心便闖進了荷花深處。使勁搖船，竟“撲棱棱”驚飛了荷花深處早已歇下的鷗鷺。

這是李清照后來追憶少女時期的生活。“這是事情發生很久后的追述，以表示懷念……這首詞所述的正是少年時喜樂的事，記此以表示對舊事對故鄉的懷念[3]167。”“沉醉”“不知歸路”“興盡”“誤入”“爭渡”“驚起”生動地刻畫了一個活潑爛漫無拘無束的少女形象。

二、離合有時的少婦時期

李清照十八歲嫁太學生趙明誠。趙明誠是金石名家，而李清照也“才力華贍，逼近前輩。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婦人，當推文采第一[4]。”兩人的結合，可謂是志趣相投，稱心如意。

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的。李清照和丈夫趙明誠情投意合，兩人一起收集、整理、校勘書籍文物。李清照在《金石錄后序》里曾追憶了兩人的生活：“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笑至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

不過美中不足的是趙明誠時常外出，這些小離別無疑給李清照的生活帶來了一些苦澀。而經濟繁榮的北宋，歌舞藝伎及游冶成風。“婚后，趙明誠也蓄養幾位侍兒小妾，以供平日歌舞娛樂，那是可以肯定的事實……沒有任何記載表明趙明誠專注到心無旁騖的地步[5]。”在封建社會“無后為大”的強大的禮教思想下 ，“無嗣”的李清照盡管不同于一般女子，也莫之奈何。受此影響，李清照該時期詞中的女性形象主要有以下兩類。

(一)嬌媚溫婉

李清照和丈夫趙明誠琴瑟相諧，婚后的生活甜蜜而幸福，反映在詞中，我們便看到了一個嬌媚溫婉的女子。如《減字木蘭花·賣花擔上》：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春天的早晨，從賣花人的擔上買得一枝含苞欲放的花，花色艷麗，猶如丹霞初染，而且花上點點曉露，如美人盈盈欲墜的珠淚。怕你認為花美，我就把這帶露的花斜插在鬢上，讓你看看到底是花美，還是人美。

這是李清照燕爾新婚之時寫的和丈夫趙明誠的一個生活小插曲。“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在賣花人的擔上買一枝春花，這是屬于一個女子的溫婉雅致。“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這里有對自己容貌的自信，更有恃寵的嬌媚和霸道。

(二)多情善感

有相聚的歡樂，便有離別的痛苦。趙明誠的時常外出所帶來的這些離情別緒以及生活的苦惱成了李清照揮之不去的愁，傾注在詞中，便多了份多情善感。如《鳳凰臺上憶吹簫》：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這是丈夫遠行后，李清照寫的一首詞。“香冷金猊”“被翻紅浪”“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香爐里的香料燃盡了，無意續添了，新婚的紅被堆在床上，也無意整理，睡亂了的頭發，也無心梳理。任憑梳妝匣落上灰塵，任憑太陽照到簾鉤。丈夫遠行后，李清照無情無緒，每日只是對著樓前流水獨自落淚生愁。

再如《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荷花謝了，竹席也已有了些秋的涼意。解下羅裙，換上輕裝，獨自登上蘭舟。云中誰會寄信來呢？雁群飛回來時，月光已灑滿西樓。花自個落著，水自個兒流著，兩個分別的人徒自相互思念著，卻又無法傾訴相思之苦。這種相思之苦哪里排遣得了呢？剛從微蹙的眉間消失，又攏上了人的心頭。

“紅藕香殘”“玉簟秋”，離別的人兒能不觸物傷情？抬頭看云，希望大雁捎來丈夫的書信。看到花自個落著，水自個流著，禁不住想到分隔兩地各自吞咽著離別之苦的自己和丈夫。

再如《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薄霧彌漫，云層密布，愁也是整天地云遮霧罩。香爐里香煙繚繞。又是重陽佳節，玉枕紗帳內獨臥，半夜涼氣襲人。在東籬邊飲酒到黃昏，菊花的香氣把兩袖都浸透了。不要說清秋不傷神，西風吹起珠簾，簾內的人兒比黃花還瘦。

這是丈夫外出，李清照因思念丈夫而作。“新婚未久，丈夫外出，懷念之情，無可排遣。作者就用這首詞(《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把這種情懷告訴自己的丈夫[3]100。”

丈夫遠行，看到彌漫的霧、濃密的云，也會引出綿綿不盡的愁緒。“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涼”的不僅是“玉枕紗廚”，更是形單影只的人兒的心境。

三、繁華落盡的孀婦時期

1126—1127年的“靖康之變”無疑是宋人的一大劫難，徽、欽二帝被擄北去，宋宗室倉皇南渡。整個中原生靈涂炭，哀鴻遍野，流離失所的老百姓扶老攜幼倉皇南逃[6]。一向歲月靜好的李清照也卷入了這場兵荒馬亂的逃難大旋渦中。尤其是1129年丈夫趙明誠病逝。國破家亡，顛沛流離，夫死，無疑給李清照極大的打擊。但李清照終究是女中豪杰，并沒有被苦難所擊垮。因之，李清照此時期詞中的女性形象主要有以下兩種。

(一)憂愁滿懷

國破家亡，顛沛流離，夫死，李清照的詞里開始籠罩上無窮無盡的愁緒。此前的詞里也有愁，但那時的愁里有和丈夫心心相印、彼此掛念的幸福感，而此時詞里的愁就只有無窮無盡的獨飲的苦了。

如《孤雁兒·藤床紙帳朝眠起》：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沈香斷續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早上起來，說不盡的感傷。香爐里的香料燃盡了，香爐也冷了，我的心也如水一樣的凄涼、孤寂。《梅花三弄》的笛聲，吹開了枝頭的梅花。想起曾和明誠多少次攜手賞梅，那是多么溫馨美好啊！門外瀟瀟地下著雨，門內伊人枯坐，淚已下千行。明誠已逝，人去樓空，縱有梅花好景，又有誰可以倚闌同賞？縱然折得一枝好梅，人間天上尋遍，也沒有人可堪寄贈了。

這是丈夫趙明誠去世后，李清照寫的一首悼亡詞。“說不盡無佳思”“玉爐寒”“情懷如水”“又催下千行淚”，滿紙愁云。為何而愁？是為“吹簫人去玉樓空”而愁啊！

再如《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風停了，花謝了，塵土里帶著些花的殘香。傍晚，頭也懶怠梳了。物是人非，想要傾訴，還未開口，淚先流下來了。聽說雙溪春景尚好，也打算去泛輕舟，只怕雙溪的蚱蜢舟載不動我這許多的愁啊！

這是丈夫趙明誠去世后，李清照作的一首詞。“風住塵香花已盡”明寫景，實寫情。“倦梳頭”，無情緒，頭也懶怠梳了。最后，直接引出愁多，“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多得舟都載不動了。為何這么多愁？那是因為“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再如《聲聲慢·尋尋覓覓》：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首詞開頭出奇制勝地連用十四個疊字，從動作的尋覓(尋覓什么呢？國破，家亡，夫死，什么都沒有了)無果，到環境的冷清，再到心境的凄凄慘慘戚戚，層層鋪墊，心境是愁如海。況且又是“乍暖還寒時候”“晚來風急”，正傷心，一只大雁從天上飛過，那是曾為自己和丈夫傳遞書信的大雁啊！物是人非，能不讓人肝腸寸斷？一低頭是曾經喜愛而今再沒有心情采摘堆積在地上的黃花。而且一個人坐在窗邊，況且又是雨打梧桐。從“乍暖還寒”的季候，到具體到一天的時間“黃昏”，從天上曾經傳遞書信的大雁，到地上曾經喜愛而今無心采摘堆積在地上的黃花，再到形單影只的自己，再到雨打梧桐。觸目所及皆是愁，鋪天蓋地濃得都化不開的愁。

(二)豪放超邁

國破家亡，顛沛流離，夫死，孀婦時期的李清照詞籠罩著無窮的愁苦。但這些苦難并沒有讓李清照消沉，反而讓她的詞洗盡鉛華，染上了剛勁之色，具有豪放超邁的氣勢。

李清照本是一個具有丈夫氣的女子，這從她的詩中就可以看出來。她的詩慷慨意氣，如《上樞密韓肖胄詩》“夷虜從來性虎狼，不虞預備庸何傷”，如《夏日絕句》“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而在詞中，李清照寫的主要是日常生活及兒女情長。李清照詩詞風格不一，這主要與其創作理念有關。李清照認為“詞別是一家”，主張詩言志，詞言情。但“靖康之難”后，詞壇風氣為之一變，詞人們也紛紛投入到救亡圖存的潮流之中，以筆為矛，奏出時代殺敵救國的錚錚之音。如岳飛《滿江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喝飲匈奴血。”如張元干《石州慢》“整頓乾坤，廓清宇宙，男兒此志會須伸。”如辛棄疾《永遇樂》“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李清照也不例外，在這時，詞自然也呈現了剛勁豪放的一面。

最具代表性的是《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

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水天相接，曉霧彌漫，銀河轉動，如千帆競逐。夢魂仿佛到了天庭，天帝殷勤地問我，想要去哪里。我回說路途遙遠，天又晚了，學詩能寫出驚人的句子，又有什么用處呢？九萬里高空，大鵬正展翅高飛。風啊！不要停住，把我這一葉蓬舟吹到三仙山去吧！

“學詩謾有驚人句”中的“謾有”是“空有”“徒有”的意思。即使有滿腹才華，也是無用武之地的，表達了對黑暗的現實社會的不滿。“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這樣黑暗的社會，是我不愿待的，我要去尋找我的理想之地。這樣的呼告我們在男性世界里經常聽到。

四、結語

綜上所述，李清照不同時期的詞中的女性形象是不一樣的。在無拘無束的少女時期，是嬌羞天真的，活潑爛漫的；在離合有時的少婦時期，是嬌媚溫婉的，多情善感的；而在繁華落盡的孀婦時期，則是憂愁滿懷的，但又有豪放超邁的一面。這些活色生香的形象是不同于男性作家筆下以個人意愿及經驗為之的女性形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