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哈薩克斯坦全國性騷亂的五點觀察

許濤

2022年1月11日，騷亂過后的阿拉木圖街頭隨處可見被破壞的公共設施，阿拉木圖市政府大樓遭遇縱火，損毀嚴重。

2022年新年伊始，中亞國家哈薩克斯坦發生了嚴重的全國性騷亂。1月1日，因不滿液化石油氣價格上漲，哈西部產油區曼格斯套州的扎瑙津市出現群體性示威活動。隨后幾天里，哈政府通過與抗議者談判，調整液化石油氣價格降至原有水平，但抗議示威活動并未得到平息，且迅速向阿克套、阿拉木圖和首都努爾蘇丹等哈主要城市蔓延。經過兩周時間，哈局勢逐漸趨于穩定。1月19日零時起，哈薩克斯坦全境正式解除緊急狀態，獨聯體集體安全條約組織維和部隊從哈境內全部撤出。短暫的時間里，哈薩克斯坦局勢宛若過山車一般跌宕起伏，該國遭遇了獨立30年以來最嚴重的危機。

起初，面對民眾經濟和民生訴求，哈當局迅速應對。1月5日，總統托卡耶夫接受政府辭職，并主持召開社會經濟形勢會議，決定采取多項穩定物價措施。然而，接下來事態的發展似乎不合邏輯，多地出現騷亂者沖擊政府機構、攻擊警察等情況，示威者一度控制了阿拉木圖機場。由于安全形勢迅速惡化，哈自1月5日起全境進入緊急狀態。1月6日，托卡耶夫宣布，鑒于國內騷亂出現有組織的團伙，而且有在國外接受過專門訓練的人員參加，已請求獨聯體集體安全條約組織成員國幫助“克服恐怖主義威脅”。隨即集安組織秘書處表示，俄羅斯已派出空降兵部隊赴哈薩克斯坦執行維和任務。接著，托卡耶夫下令免去卡里姆·馬西莫夫國家安全委員會主席職務。隨后，馬西莫夫因涉嫌叛國罪被捕。1月7日，哈薩克斯坦安全執法部隊開始在阿拉木圖的共和國廣場清場，并將國內恐怖主義威脅上調為“紅色”。托卡耶夫稱，絕不與匪徒、恐怖分子談判，軍警可在無警告情況下開槍。1月13日，集安組織行動宣布成功結束，維和部隊正從哈撤出。

在騷亂中，哈首任總統納扎爾巴耶夫的行蹤以及態度備受外界關注。1月9日，納扎爾巴耶夫新聞秘書表示，納本人決定將國家安全會議主席一職移交給托卡耶夫。2018年7月12日，《哈薩克斯坦共和國安全會議法》正式生效，曾明確安全會議的法律地位，即負責協調統一哈薩克斯坦國家安全和防務政策的憲法機構?！皯椃C構”意味著安全會議及安全會議主席做出的決定具有強制性法律效力，哈國家機構、組織和官員必須嚴格執行。2019年納扎爾巴耶夫卸任總統后，仍繼續擔任國家安全會議主席。1月18日，納扎爾巴耶夫向全國發表視頻講話，號召民眾必須像愛護眼睛一樣呵護獨立，強調托卡耶夫總統擁有全部權力，并要求全體人民支持即將出臺的改革方案。這是哈騷亂發生后納扎爾巴耶夫的首次亮相。1月19日，哈議會下院議員努羅夫通過社交媒體稱，議會下院已經批準有關取消首任總統納扎爾巴耶夫終身擔任哈薩克斯坦人民大會主席和安全會議主席的法案。根據法律規定，人民大會及安全會議主席的職務屬于國家總統。

回顧這次事件的發展和變化的節奏，不僅事態升級令人目不暇接，而且過程撲朔迷離，至今仍有一些重要的節點和細節尚不明朗，目前還難以準確、客觀地分析這場騷亂的起因和評價其性質。但僅就已經顯現的事實和正在發酵的影響，可就一些基本的問題試作初步討論。

一是嚴峻的國內經濟形勢成為直接導火索。引起曼格斯套州扎瑙津群體性抗議活動的原因，是該地液化石油氣零售價格從每升60堅戈（1堅戈約合0.014元人民幣）提高到120堅戈。液化石油氣具有污染少、易于運輸、儲存設備簡單等特點，哈當地民眾大多使用其作為汽車的燃料。按照通常印象，油氣資源豐富的哈薩克斯坦似乎不應被油氣價格困擾。這與哈政府實施的一項舉措有關。據俄羅斯媒體報道，哈政府于2022年1月1日起執行“取消液化石油氣價格管制”決定，政府決定放開價格，之后該國液化石油氣價格應聲上漲?？此茻o關緊要的價格變化，卻反映出近年哈經濟窘況對社會產生的影響。2020年以來，哈薩克斯坦受到新冠疫情大流行和國際能源價格下跌的雙重打擊，當年經濟增長率為-2.6%。2021年前十個月，哈經濟增長率雖達到了3.5%，但增幅是以上年負增長量為起點，實際增量也就打了折扣。而2021年末國際能源價格的上漲對哈全年GDP拉動貢獻有限。數據顯示，2021年哈通脹率達到8%～10%。能源價格上漲推高哈通脹水平。除能源價格上漲外，該國面包、奶制品、肉類、房租等價格也大幅飆升。在這樣的經濟形勢下，哈民眾的恐慌心理和不滿情緒因液化石油氣漲價事件瞬間被點燃。

二是獨立30年來中亞地區安全形勢的復雜性。1月7日和11日，托卡耶夫在兩次講話中指出：“哈薩克斯坦正在遭受一群經過訓練的、有組織的武裝暴徒和恐怖分子的直接攻擊，我們被迫與訓練有素的匪幫打交道，包括本地和外國的?！彼J為，發生在哈的嚴重暴力恐怖襲擊事件，明顯經過了長期精心的策劃。隨后，哈機構發布的情況證實了上述說法。1月13日，哈國家安全委員會新聞處稱，安全執法部門在執行反恐行動時，發現并拘留了涉嫌參與阿拉木圖騷亂的中亞其他國家公民。而且還有媒體透露，一些帶有黑社會、極端民族主義和宗教極端主義性質的組織和人員也在這次騷亂中出現。如果說經濟和民生問題是這次騷亂的導火索，那么這些長期處于休眠狀態的破壞性因素被激活則成為了這場騷亂的助燃劑和催化劑。塔吉克斯坦總統拉赫蒙在1月10日舉行的集安組織成員國領導人視頻會議上多次警告，中亞各國存在著沉寂隱蔽的國際恐怖主義和宗教激進主義的分支。他透露，恐怖分子在集安組織邊界地區、阿富汗東北部各省的訓練營地超過40個，人數多達6000以上。這不禁令人們對獨立30年后的中亞地區安全狀況進行重新審視。

三是中亞式總統制政權交接風險的普遍性。中亞各國在1991年獨立后的幾年時間內，為了應對國內及地區的復雜安全形勢和嚴峻經濟困難，紛紛通過修憲或將總統的任期延長，或使總統有高于政府和議會的權力。這種政治權力構架是中亞各國民族精英經歷了擺脫蘇聯政體的數年困惑后，為保障新生民族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在與內外威脅因素斗爭中最后選擇的國家政權模式。它為中亞各國平穩渡過獨立之初的困難時期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也為抵御來自域外的沖擊和挑戰奠定了重要政治基礎。這種政體的生命力還在于它與各國傳統政治文化的結合，形成了具有中亞特色的現代民族國家權力構建范式。但應該承認的是，中亞各國總統制政體仍是一種國家政治轉型中的探索與嘗試，在30年的國族構建中也經歷過多次的調整與改革。在這樣一段不算長的歷史時期中出現曲折和反復也在所難免，尤其是為實現高效率行政能力而形成的權力集中于總統的核心體系，在制度性保障尚未隨之建立起來時，當國家最高權力不得不進入交接程序時，難免會因執政精英圍繞核心權力再分配而釋放出一些或強或弱的政治能量，這在中亞其他國家也多有先例。

2021年1月10日，集安組織以視頻方式舉行有關哈薩克斯坦局勢的非例行會議，哈薩克斯坦總統托卡耶夫出席會議。

四是新時期的國家治理模式亟待更新與升級。中亞國家獨立建國已經30年了，各國社會在由蘇聯繼承下來的經濟形態和管理模式基礎上已經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尤其是在這30年間，中亞各國人口快速增長，人口結構呈現出明顯的年輕化趨勢。據哈統計委員會的數據，2020年全國人口為1863.36萬，30歲以下的人口達919.47萬。獨立后第二代、第三代正在逐漸成為各國社會生活的主體，他們對當年民族國家艱難起步的歷史記憶和本民族政治文化傳統的理解已大大有別于其父輩、祖輩。他們的世界觀和國家觀是伴隨著全球化帶來的多元國際思潮形成的，受社交網絡信息影響大。在這樣的社會性變化趨勢面前，國家治理模式如果嚴重滯后，顯然會留下重大隱患。

五是騷亂后哈薩克斯坦政府面臨的任務與問題。1月11日，托卡耶夫總統任命斯邁洛夫為新一任總理，并按司法程序批準了新一屆政府成員。斯邁洛夫1972年出生于阿拉木圖，曾擔任哈國家統計局局長、總統助理。當天，托卡耶夫還強調，哈薩克斯坦進入一個新的發展階段，即“真正意義上的”政治和經濟改革時期。斯邁洛夫領導的新一屆政府將把改善哈國內社會經濟狀況和提升全國民眾生活水準作為首要目標。托卡耶夫向全國宣布，今后將對政府內閣成員、各州行政長官和議會議員的薪酬標準實施為期五年的“凍結令”，決心與全國民眾共渡難關。1月15日，在托卡耶夫的指示下，哈成立了“為了哈薩克斯坦人民”基金，計劃通過博彩業和壟斷性企業的強制性捐款、大型企業的定期轉賬、包括準公共部門在內的慈善基金的捐贈、私人捐款、國際慈善組織的捐款等渠道，為改善民生進行融資。

任何一場社會改革都會打破原有的政治和經濟格局，托卡耶夫總統即將推動的改革也不例外。在確保社會基本穩定的前提下完成這樣一場改革，無疑將是對哈薩克斯坦新一代領導人政治智慧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