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波
在華萬里先生這一代詩人的審美意識里,或許隱藏著對寫作的某種秘密追問:詩該如何有效地對接詞與物以促成語言的創造?在這種追問面前,很多人可能選擇單純的“寫”來靠近無法準確把握的詩意。同樣都使用語言,當有些詩人一味沉于知識和隱喻的快樂時,華萬里很多時候是從“個人化歷史想象力”(陳超語)中尋求詩意的靈感,這種樸素的寫作方式,或許正在于他相對純粹的詩歌價值觀,即通過現代性想象的轉換再回到浪漫主義美學。在有些人看來,這好像是一種保守的趣味,他所寫的是否只是個體經驗而遮蔽了公共性?理想主義的浪漫書寫是否就是對先鋒的反對?
針對這些問題,華萬里以組詩《別碰我的狂瀾》作了更具實踐性的回答,他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書寫并不拒絕先鋒,也不排斥普適性經驗,而是表征了他并不過時的浪漫主義詩學。他以抒情的筆調重新回歸了對詩的確證,也可以說他堅守了詩的初心,讓自己的創作在更常態的層面獲得了“為人生”的定格。他的獨白、對話與傾訴都是基于想象如何穿透現實,如何通過語言的組合與變形為詞語賦形。從此角度而言,華萬里拒絕那些內經驗的循環與纏繞,更多時候直奔主題,以密集羅列的方式強化詩意的氛圍,以排比句式營造開闊的氣勢,因此,他的詩雖然不乏寓言的格調,但又更像是童話。《當海》一詩中,詩人與大海對話,他在角色互換中為大海賦予了主體意志,這種移情和通感的書寫在精神對應性上別具一格,而對大海的擬人化處理則透出了詩人在形象詩學上的自我喚醒。詩人在詩中使用的“澎湃”一詞,也許更契合他寫詩時的情緒和心境,那種現代想象的釋放恰好呼應了他對一切物事與經驗的敞開。《這個上午》看似一次時間的意外驚喜,實則是詩人精心調制的一首抒情詩,每一個場景對應著修辭的變幻,而他置身于各種對比的張力結構中,內在的詩意被還原為詞與物的創造性融合。華萬里詩歌并不追求繁復的形式,而趨于在詞語增殖中建構詩意生產的機制,這本身就是一種獨特的風格。
就像詩人在《手持荔枝的妹妹》一詩中所寫:“手持荔枝的妹妹,我不喜歡苦悶的骨頭/和惶惑的雞肋,我只向往詞語的盛宴,那當中/有許多珍貴的愛情香氣。”這一首帶有情歌色彩的詩作,像是一首謠曲,又似一首詠嘆調,我們不用過多地強調詩人是為誰而寫,重要的是他到底寫出了什么深入人心的情意。讀這樣的詩,我們能獲取閱讀的快感,它不完全是由詞語的盛宴帶來的,而是共鳴于詩人何以能召喚如此出其不意的“修辭革命”。《別碰我》這樣的作品,也許更能代表華萬里的詩風,他以不斷重復的句式對接不同的詞語、畫面和聲音,其達到的效果像是再造了一種新的漢語詩學。“別碰我的狂瀾,它想平靜地/散去。別碰我的敏感處,那兒雖然缺少主義/但玻璃珠子會響,野百合的花瓣瞬間便香了一地”,這些集束性的句子,雖然在結構上并不復雜,但其內部的變化仍然充滿挑戰性。詩人必須恰如其分地選擇詞語和意象,并對應箴言警句式的節奏感,這既考驗表達技巧,也從側面反映了他對內在形式的重視。
當我們讀到華萬里那些靈魂出竅般的詩句,也能深感于其想象力之豐富與創造力之強勁,然而,所有的想象性書寫一旦被要求某種邏輯推演,它必須經得起反復閱讀的檢驗。如果接受起來乏味,閱讀可能就變成了審美疲勞,這考驗的是詩人如何在天馬行空的想象中保持一種“為人生”書寫的精神底色,也就是說,他能將放出去的想象的風箏線再慢慢收回,并出示更具體的真誠。《一位僧人掃著落葉》這樣的詩,就是詩人從一個簡單的場景生發出的人生感慨,他由場景延伸出去的修辭創造有著更豐富和生動的語言能量。“他不但掃完了寺院/也掃得我的心地/一塵不染。他不僅掃得牡丹的姿色讓我無法容忍/也掃得鐘聲中的清霜驀然碎了”。這一落腳點體現的是詩人創造的歸宿,所有“掃”的動作指向某種精神高度,從表面上看是一種詩的升華,但其暗藏著更廣闊和深遠的人生境界。在《遺囑》《一個人死了》等詩中,華萬里從超現實主義的表達中抽身出來,以更清晰的方式直面人生,并轉化為思辨性的言說,這種點滴感悟表征的是詩人的浪漫主義美學,他不僅觀察生活,也凝視生活,最終將生活提煉為存在之道。他言說的雖然不是絕對真理,但無不凝聚著其多年的人生經歷;他在審視中意識到了人的局限性,其清醒的認知與不得不面對的殘酷,讓自己的吟唱與吶喊滲透著更多哲思。
不管是針對愛情,還是書寫現實,華萬里總是表現出詩學探索上的青春氣息,澄澈,透明,創造也顯得富有幻想性。那些激進的表達雖然有些夸張,但他仍傾向于超越性的建構,剛性的表達中又無不透出溫潤之美。詩人要征服詞語和意象,而這些也可能反過來在抵抗他,相互的反撥與塑造正是其詩歌所追求的張力之美。也許張力才體現出辯證法的有效性,他所有的“狂想”是在大詞與細節之間尋找一個恰當的切入點,變化中的豐富,對稱里的復雜,皆落實于創造上的異質性。《我寫著》一詩可能更符合華萬里的修辭訴求,不斷的強調與重復彰顯出他對漢語的征服之意,詩人接續上了古典傳統中的俠義之氣,又融合了浪漫主義的想象,最終落于筆端,在“寫”中立體化地呈現出了豐盈的時空觀。
當然,華萬里的詩畢竟首先面對的是日常生活經驗,他的積累訴諸筆端,也折射出了強烈的現實性。由此而言,他的詩并非完全的紙上創造,其內核仍然源于詩人的現實生活觀察與體悟,只不過他將其內化在了詞語和表達的修辭中,并賦予它們以一種堅定的意志性力量。“別碰我”與“尋找”是華萬里的人生態度,也是其詩歌寫作的法則,在想象中對接現實,在前行中延續浪漫主義的詩性正義與純粹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