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強
著名史學家雷海宗一生執教中央大學、武漢大學、清華大學、西南聯大和南開大學等多所著名學府。他在武漢大學執教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一年。然而,在這一年里,雷海宗在教學和學術上都取得了一定的業績,為武漢大學的發展貢獻了自己的力量。
1927年,雷海宗畢業于美國芝加哥大學歷史學系,獲博士學位,當年返囯后受聘于國立東南大學(1928年更名為國立中央大學)。他在該校工作了4年,負責學校的西洋史教學工作,擔任過史學系主任,創辦了《史學》雜志并擔任主編,學術上頗有建樹,受到時任校長張乃燕的重視,在社會上也具有一定的知名度。不過,同時也有一些因素阻礙他的進一步發展。首先,學校大環境較差,辦學經費始終難以完全保障。1929年7、8 月間就曾出現經費危機。1930年曾拖欠教職員工薪俸數月,秋季開學之時,全體教授甚至發表宣言準備罷課。其次,雷海宗的治學思想與中央大學歷史系的同事們有一些分歧。雷海宗大力引進宣揚文化形態史學理論,著力批判中國傳統文化的積弊;而中央大學的“學衡派”則以繼承中國學統、發揚中國文化為己任。還有,史學系在校中地位較低。原系主任陳漢章曾在信中說:“恨校中史學為社會科學院一附屬品,不如文學、哲學院之獨立。”“史地系附屬社會科學院,與政治、法律等系平分,一院中預算已超過多數,當事方有減薪諸說,不如文學院之獨立,可以位置名儒。”[1]
1930年下半年,大力支持他的校長張乃燕辭職離去。雷海宗也萌生去意,武漢大學向他伸出了橄欖枝。此時的武漢大學正處于發展的關鍵期,新校址選定在武昌城外珞珈山東湖一帶,正在緊鑼密鼓地施工。與此同時,學校大力引進人才,教師隊伍不斷壯大。此時的文學院各系之中,以史學系最為難辦。該系剛剛成立一年,正處于求賢若渴階段。經過在中央大學幾年的教學和科研工作,雷海宗已經顯示出過人的才華和淵博的學識,他完全符合武漢大學教授聘任標準:“一、在學術上有創作或發明者;二、曾在國立大學或本大學承認之國內外大學擔任教授二年以上者。”[2]通過接洽,雷海宗與武漢大學達成一致,原預計到校時間為1931 年1月。但是由于某些原因,一直推遲到1931 年下半年,雷海宗才正式到武漢大學文學院就職,為史學系與哲學系合聘教授。
進入武漢大學執教后,雷海宗的待遇比較優厚。武漢大學規定:初任教授者自第九級至第五級起薪,第九級的月薪為300元,第五級的月薪為400元。[3]按照這個標準,雷海宗的月薪當在300元到400元之間,較在南京任教時有所增加。而且,武漢大學的校長、各學院院長和系主任多由留學歐美人士擔任,對雷海宗這樣留學歸國的人才也很是重視。這就使雷海宗獲得了良好的教學和科研環境。在雷海宗就職的文學院中,下設中國文學、外國文學、哲學教育和史學四系。各系成立的時間雖然不同,但是學院的目標始終如一,“它的一個目標是怎樣造成專門的學者,同時又是受過高等教育的通人。許多大學的目的完全在造成通達的人,它的流弊常常是太空泛;另有許多大學的目的是只在造成專家,它的毛病往往又是太閉塞。本院最大的希望,是要兼采這二種方針的長而避其短,想造成不空泛的通人,不閉塞的專家”[4]。這種辦學理念也與雷海宗的教育理念高度契合。在這種寬松的環境下,雷海宗的教學和科研工作邁上了新的臺階。
在武漢大學,雷海宗主講歐洲通史(二),時間范圍是中古時期。該課程順接史學系第一學年的歐洲通史(一)課程(當時由周謙沖開設),為第二學年的必修課程,每周3學時,時間為1 學年。[5]該課程“講述歐西民族自羅馬帝國滅亡迄法國革命時代政治、社會、經濟方面演化之經過,兼及宗教文藝與思潮”[6],同時為文學院外國文學系二年級選修課程,每周3學時,與心理學、西洋哲學史和教育哲學并列,學生可以任選其中一門課程。
雷海宗講課不寫講稿,但往往準備一份極其詳細的提綱發給學生,供學生作提綱挈領的了解和深入研究的指導。[7]現今武漢大學圖書館珍藏著1931年雷海宗在該校歷史系講授歐洲通史(二)一課的詳細鉛印提綱。2001年,這份課程提綱加上曾任教于上海師范大學的季平子先生珍藏的部分手抄提綱,經王敦書先生整理導讀,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書名為《西洋文化史綱要》。在提綱當中,雷海宗清晰地展現出他的文化形態史觀。他接受了斯賓格勒的理論,認為每個高等文化在誕生前先有醞釀時期,其后分為形成、成長、成熟、大一統和衰亡五個發展階段。提綱將直到20世紀的西洋文化的發展分為四個階段:西洋文化醞釀時期(公元476—911年);西洋文化的形成時期,亦即西洋文化第一期(公元911—1517年);西洋文化的成長時期,亦即西洋文化的第二期(公元1517—1815年);西洋文化的成熟時期,亦即西洋文化第三期(公元1815年至今)。[8]整部提綱體系完整,層次鮮明,子目詳盡細致,覆蓋面極廣而條理一目了然。內容極其豐富,既有綜合比較,又有具體分析,因系提綱而言簡意賅,精辟透徹,一語中的。雷海宗打破了國別界限和王朝體系,以全局的眼光將西洋(歐西)文化作為一個有機整體,抓住重大的社會政治變革和文化思想變遷,從各個方面來考察論述歐西文化的醞釀、形成、成長和發展的各個階段與變化。在提綱中,雷海宗著重探討闡發西洋宗教、哲學、科學、文學和社會科學的嬗變發展及各個流派的興替,19世紀尤詳,在當時中國缺乏西洋文化史佳作的背景下,顯得難能可貴。在該書每章的后面都附有英文參考書目,里面涵蓋了眾多學術大家的著作,比如對雷海宗影響至深的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和桑代克的《歐洲中世紀史》。這門課程的開設,顯示出雷海宗已經初步形成了他的文化形態史觀體系,而且有了自己獨立的、卓越的創建。提綱博大精深,內容豐富,是雷海宗在世界史研究方面留下的寶貴遺產。
作為史學系和哲學系合聘教授,雷海宗還承擔了哲學教育系二年級的必修課——中國哲學史,每周3個教學時數,并列課程有西洋哲學史、教育心理學等。[9]該課程還是史學系三年級必修課。[10]同時,因為哲學教育系三年級必修課中的教育行政一課1931年當年不開,由雷海宗的中國哲學史代替,每周2個教學時數。[11]該課程亦為文學院三年級學生選修課,每周3個教學時數,與英詩初步、中國通史(三)、本年不開設的史學方法、第二外國語這些課程并列,學生可以任選其中的2門。[12]在雷海宗的執教生涯中,講授中國哲學史僅見于武漢大學時期,筆者對這部分情況的掌握不是非常清楚。不過,考慮到他在芝加哥大學哲學方面的學習經歷以及所獲的哲學博士學位,想到他在學術方面的哲學思考,想必這門課程對他而言,絕非是勉為其難,應是駕馭起來游刃有余。
從雷海宗在武漢大學授課的實際情況來看,武漢大學已經初步具備了現代大學的特征,但并非所有學系而只是少數學系開設通史課程,這與雷海宗培養通才的理念恐怕有一定的差距,也為后來他離開武漢大學而去母校清華大學埋下了伏筆。
執教武漢大學期間,雷海宗的學術研究取得了一定進展。此時,他的研究方向開始轉向中國史。1931年,雷海宗發表了他的第一篇重磅學術文章——《殷周年代考》,刊登于武漢大學《文哲季刊》第2卷第1期。在這篇文章中,雷海宗采用新的研究方法即根據溫帶人類生理和平均壽命進行研究,輔以《史記·魯世家》《左傳》《孟子》等旁證,推測出周元年應在公元前1030—公元前1020年間,肯定了《竹書記年》一書關于周元年應為公元前1027年的說法。他進一步推斷,盤庚遷殷為公元前1300年,湯定中原當在公元前1600年左右。雷海宗的這一研究把“中國歷史可靠之紀年,由共和元年(前841年)上推至周元(前1027年),甚至商元(前1600年),澄清了這段歷史長期以來無年代可考的糊涂觀念,對古史研究作出了很大貢獻”。[13]值得注意的是,近代歷史上首位肯定《竹書記年》關于周元年為公元前1027年說法的歷史學家并不是雷海宗,而是梁啟超。梁啟超于1922年在其《最初可紀之年代》一文中明確提出公元前1027年之說法。不過,梁啟超沒有像雷海宗一樣進行系統的考證,可以說雷海宗是這一時期在此方面的最杰出貢獻者。正因如此,雷海宗的門生何炳棣先生提出,應該將《竹書記年》武王伐紂之公元前1027年定為“雷海宗的年代”。
1932年,雷海宗在《金陵學報》第2卷第1期發表了長篇學術論文——《孔子以前之哲學》。該文密切關注國內學者的研究狀況,參考了域外漢學的新近研究成果,吸取了西方漢學家的研究方法。文章在開篇的《序》中即特別提到了這一點:最早以《尚書》和《周易》為基本材料研究中國古代思想的就是法國學者馬斯伯勞(今譯為馬伯樂),其《中國古代史》是一本空前的杰作。本文得此書暗示幫助很多,特此聲明致謝。文章借鑒西方研究方法,開篇即對傳統的研究觀點予以駁斥:“普通研究中國哲學的,都看孔、老為最早的哲學家,前此毫無哲學思想可言。然而凡稍明哲學進化的人都可看出孔、老的思想是哲學已到成熟時代的思想,在他們背后一定還有悠久的歷史,并且決不止是宗教信仰史,乃是真正的思想發達史。很多人以為把殷、周間的宗教信仰作為前題(提),就可解釋孔、老思想的構成。豈知這只能解釋孔、老思想的一部份(分),且是不重要的一小部份(分);其大部份(分)則與宗教信仰并無直接的關系。”[14]文章以《尚書》和《周易》的有關篇章如《周書》《虞書》《彖傳》《象傳》和《系辭傳》為基本材料,從宗教背景、西周時代與哲學之初興、春秋時代哲學幾方面對西周和春秋時代的哲學進行了考察,得出結論:“春秋時代文化大盛,當時必有許多哲學作品出現,恐怕與王官完全無關的獨立思想家一定也有。但存至今日的只有王官(史筮)所傳留的一點材料,這是原有材料的百分之幾,我們完全無從推考。至于私人的作品就完全喪失了,我們今日連一個哲學家的姓名都不知道。”“孔、老并非突然出現的,古今并沒有一個毫無思想淵源的大哲學家。”“孔、老的思想決不是文化初開時代的幼稚思想,必有思想淵源。孔子是史官思想的承接者,所以他言必稱堯、舜(《虞書》)、周公(《周書》)。他是專注意治國之道的,與《尚書》的作者一樣。老子或《老子》作者是筮人思想的承繼者,他是偏重玄學的。后日中國哲學界最占勢力的儒道二家是直接由孔子與老子傳下來的,間接由無數無名的史官與筮人傳下來的”。[15]
在進行教學和學術工作的同時,雷海宗對青年學子非常關心,經常給予熱心幫助。1928年秋入學的曹紹濂,為了出國留學積累資金,于1931年時開始翻譯《近代歐洲政治社會史》(上冊)一書。該書為美國學者海斯所著,30余萬字。在翻譯過程中,他常常因為遇到一些疑難問題而向雷海宗請教,自己感覺受益良多。[16]次年曹紹濂又譯出了該書的下卷,于1935年出版。該書引起了較好的社會反響,被各重點大學歷史系列入必讀書目。[17]曹紹濂后成為中國有名的美國史專家,這一定程度上源于雷海宗的熱情幫助。1931年,張景鉞的一個親戚、清華二年級學生徐仁在經濟上遇到了困難,學業難以為繼。徐仁回老家的時候,路過雷海宗家。雷海宗急人之困,答應幫助徐仁上學,每月寄給徐仁30元錢,保證徐仁順利完成了大三和大四的學業。徐仁工作以后,全部歸還了這些款項,心里非常感激雷海宗的扶危濟困之舉。[18]徐仁后來成為中國著名的植物形態學家、植物解剖學家、古植物學家。
在武漢大學的一年,是雷海宗教學和學術生涯的一個中繼階段。在此時期,他繼續耕耘,不斷探索,為以后的更大發展奠定了基礎。
注 釋:
[1]錢英才:《國學大師陳漢章》,浙江文藝出版社,2007年,第295頁。
[2]《本大學教員聘任規則》,《國立武漢大學一覽·中華民國二十年度》,1932年,第159頁。
[3]同1,第160頁。
[4]《各學院概況、學程內容及課程指導書》,《國立武漢大學一覽·中華民國二十年度》,1932年,第1頁。
[5]同4,第33-34頁。
[6]同4,第15頁。
[7]王敦書:《導讀》,《西洋文化史綱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4頁。
[8]同7,第16頁。
[9]同4,第38頁。
[10]同4,第35頁。
[11]同4,第40頁。
[12]同4,第27頁。
[13]侯云灝:《雷海宗主要學術貢獻述論》,南開大學歷史學院編:《雷海宗與二十世紀中國史學》,中華書局,2005年,第208頁。
[14]雷海宗:《孔子以前之哲學》,《金陵學報》第2卷第1期,1931年,第1頁。
[15]同14,第18-19頁。
[16]《中國社會科學家辭典(現代卷)》,甘肅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702頁。
[17]武漢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武漢市志(1980-2000)》第8卷,武漢出版社,2006年,第223頁。
[18]徐仁:《徐仁著作選集》,地震出版社,2000年,第314頁。
(作者為河北地質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尚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