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鈺
(景德鎮陶瓷大學,景德鎮,333000)
在宋代,瓷器是人們日常交易的重要商品,格外受重視。這是因為宋代在延續唐代工商業發達局面上,從規模和程度等方面都超越了唐代。并且宋代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自然經濟與商品經濟間的平衡,同時與整個封建政治以及文化的落沒相同步。在這種局面下,商品經濟的發展與封建體制的衰退以及自然經濟的僵化相適應,促使了封建體制的改變,在這種改變后的環境中,瓷器才逐步被社會所重視,使得宋代制瓷業呈現出昌盛繁榮的嶄新局面。
宋代瓷業作坊分布廣泛,窯口窯系豐富,產品數量眾多。《中國陶瓷史》中的宋代部分指出了當時形成的瓷窯體系有六種:南方的龍泉青瓷系、景德鎮的青白瓷系,北方地區的定窯系、耀州窯系、鈞窯系、磁州窯系。其中磁州窯系瓷器具有的風格很豐富,產生了白釉、黑釉、白釉劃花、白釉剔花、白釉綠斑、白釉褐斑、白釉釉下黑彩、白釉釉下醬彩、白釉釉下黑瓷劃花、白釉釉下黑瓷劃花、白釉釉下醬彩劃花、珍珠地劃花、綠釉釉下墨彩、白釉紅綠彩、低溫鉛釉三彩等瓷器。磁州窯系瓷器的裝飾除了刻劃花、印花外,畫花也尤為突出。有白地畫黑花、黑花上罩綠釉、赭色及茶褐色畫花裝飾,此類裝飾特點是將圖案紋飾繪畫化,并用豪放的筆法和嫻熟的技巧,在程式化的紋飾中展現生命力。磁州窯所生產的產品大多是碗、盤、盆、壺、罐、枕等民間日用器物,其中瓷枕數的數量較多。瓷枕最早在隋代就已經開始燒造,于唐以后開始流行。起初瓷枕是被用作墓葬中的隨葬品,后來逐漸演變成醫用的脈枕和人們就寢時的枕具。瓷枕上豐富的裝飾紋飾也非常具有代表性,保存完好的瓷枕裝飾畫面非常具有研究價值。磁州窯瓷枕造型變化多樣,主要以繪畫以及文字內容作為主題來進行裝飾,具體地體現了當時大眾的審美傾向,為專家學者們研究古代的繪畫以及書法藝術留下了極為豐富且珍貴的研究資料。
磁州窯系雖為北方的民窯體系,民間性質占主導,但由于當時的畫家須服從皇家審美取向,在創作上具有院體性質,即磁州窯系陶瓷繪畫靠攏宋代院體畫風,這一點在白釉釉下黑彩裝飾中有所體現。工藝手法是在成型的坯體上,先敷一層潔白的化妝土,然后用細黑料繪畫,再用尖狀工具在黑色紋樣上勾劃輪廓線和花瓣葉筋,劃掉黑彩,露出白色化妝土,施一層薄而透明的玻璃釉,入窯燒制,最后獲得黑白兩色強烈對比的藝術效果。 這種藝術效果非常類似于工筆白描畫的表現手法,是其風格的真正獨到之處。
磁州窯系產生大量優秀的白釉釉下黑彩陶瓷繪畫作品與北宋皇城濃厚的繪畫氛圍有緊密聯系。宋代皇帝重視繪畫藝術,宋太祖時期就開始設立宮廷畫院,培養了大批優秀繪畫人才,其中以黃氏父子等人為代表。黃居寀繼承并發揚了其父雙勾填彩的繪畫方法,在此基礎上比其父設色更為精致富麗、雍容華貴,北宋時期一時間“黃家富貴”成為了畫院花鳥創作的風向標。到了南宋時期,工筆花鳥畫更加的豐富和追求細膩柔美的質感。宋人追求細膩婉約的院體工筆繪畫效果,提倡深入自然觀察寫生,表現自然的藝術思維對當時的其他藝術門類也產生了極大影響。磁州窯系白釉釉下黑彩花鳥畫的民間藝術思維就受到到很大的影響,呈現出百花齊放的狀態,在畫面的裝飾手法上充滿靈動性和多樣性。
院體工筆花鳥畫表現形式的白釉釉下黑彩花鳥畫主要有折枝花鳥畫形式和全景式花鳥畫兩種。這里選取了三件具有代表性的以花鳥畫及動物畫裝飾的瓷枕來分析,例如以折枝花鳥畫形式表現的“磁州窯白釉釉下黑彩花鳥紋荷葉形枕”(見圖1)、“磁州窯白釉釉下黑彩折枝牡丹紋荷葉形枕”(見圖2)。還有以全景式花鳥畫形式表現的“磁州窯長方形白釉釉下黑彩鷹兔紋枕”(見圖3)等。由于瓷枕是具有不同造型的立體器物,所以裝飾畫面是根據形態各異的器物的外形來設計構思的,因此也會產生不同的藝術效果。因此,在畫面表現上,白釉釉下黑彩花鳥畫會更注重工藝性和裝飾性,與傳統繪畫只單純表現繪畫是有區別的。下面從白釉釉下黑彩花鳥畫的形象、賦彩、用筆、布勢、氣韻這五個方面來進行具體分析其裝飾之美。

圖1 白釉釉下黑彩花鳥紋荷葉形枕

圖2 白釉釉下黑彩折枝牡丹紋荷葉形枕

圖3 白釉釉下黑彩鷹兔紋枕
從形象上看,瓷枕上畫面所描繪的花鳥、動物、草石造型都有被深入細致的表現出來,用白釉釉下黑彩所特有的繪與劃相結合的方式,雖然與傳統絹布宋畫有很大區別,但還是能看出畫工對造型的嚴謹把控。宋人作畫追求對客觀對象的觀察感悟,非常重視“師法自然”這一作畫途徑。院體工筆畫風在造型上總的來說是寫實性較強的黃家風格,瓷枕上鳥類的塑造方法也與之相通。如圖1,一只喜鵲站立于枯枝上抬頭望天,鳥的頭部和眼部細節描繪傳神;前額、頭頂、背部有細膩的絨毛;胸部和肩部結構交代明確;鳥翼和尾部上的羽毛層次豐富清晰;腿部和鳥爪細長有力。如圖2,折枝牡丹紋姿態也很靈動,花瓣的形狀和葉子的翻轉交織變化豐富,十分還原花卉的自然生長狀態。但與工筆花鳥畫不同的是,白釉釉下黑彩的花鳥形象塑造更偏向于一種剪影式的效果,這種剪影式的效果也會使得畫面形象更加的清晰和明確,因而產生一種硬朗的美。
白釉釉下黑彩以黑白兩色為主,感覺上更偏向于墨筆白描的表現形式,而不是傳統的雙勾填彩加渲染。因此在整體效果上沒那么多濃淡和深淺過渡效果,也沒有絢麗的色彩。雖然沒有豐富的色彩,但其畫面整體又呈現出一種獨特的莊嚴古樸、簡潔明亮的獨特藝術效果。而這一點也與瓷胎本身所呈現的釉色有關。由于瓷胎本身在施透明釉燒制后,會產生乳白色的光亮色澤,與純白不同,乳白色會顯得更加柔和沉穩。因此,白釉釉下黑彩中的黑色顏料與白色瓷胎在形成強烈對比的同時,又能保持一種和諧的美感。再如圖2 中所繪的折枝牡丹紋,牡丹花瓣的刻畫繁復,留白面積多;葉子刻畫更加簡練,留白面積少,在視覺上會給人一種濃淡變化的錯覺,以此豐富人的觀感,增強畫面的節奏性和對比性。黑白兩色雖不及院體工筆畫那樣渲染的濃墨重彩,但留白巧妙,處理的十分嚴謹細致,另有一種質樸典雅,耐人尋味的靜謐氣息。
在用筆方面,白釉釉下黑花是一種繪、劃結合的表現手法,不單純以毛筆勾勒,增加了畫面的表現形式。院體工筆畫強調以線造型,無論是直線還是曲線,線條都需有彈性和力度。這一點在白釉釉下黑彩的用筆表現中也有所體現,即使是劃刻,也能還原出書法行筆時的提按頓挫,十分具有韻律感。以圖1 和圖3 為例,圖1 中的折枝喜鵲圖枝干是用毛筆畫出主要枝干,后用尖狀工具勾劃出更多細節。枝干筆法遒勁老辣,結構環環相扣,頓挫有秩,將枝干體現的有骨、有肉、有韌性。用筆給人的感覺與崔白《寒雀圖》樹干所展現的力量感相符合。如圖3,這件瓷枕上的鷹兔紋用筆極其精彩,相比于前者,后者在對動物、植物、巖石的描繪上更加偏向李公麟的白描畫法,不同物象質感不同。野兔用筆將其矯健的四肢完美地體現出來,線條婉轉流暢,富有彈性和張力;老鷹的羽翼用筆線條如刀削般鋒利尖銳,有滑翔中的蕭颯之感。野草和巖石的質感形成了軟硬對比,巖石線條棱角分明,飛舞的野草線條勁爽。這種畫面形式很好地體現了力量感與柔韌感。
磁州窯瓷枕外形種類豐富多變,有長方形、腰圓形、如意頭形、花瓣形、雞心形、六角形、八方形、銀錠形、虎形、人形等瓷枕,品種繁多,樣式別出心裁,美觀實用。因此,在考慮瓷枕畫面布勢的同時還要結合器型來設計畫面。瓷枕各個面的外形與宋人小品的畫面形式相似,畫面不大,適合用折枝花卉的形式來表現。如圖1,是典型的折枝花鳥式構圖,從右上角斜向下出枝,枝頭站立一小鳥。布飾美還來源于畫面所營造的的空間感。與傳統宋畫不同的是瓷枕除了注重中心部分的畫面裝飾外,還有類似于邊框的裝飾,以及四周立面的輔助性裝飾。如圖3,這種類似于給畫面開窗的裝飾手法,通過增加四周的裝飾線條和花紋使得畫面更加整體和豐富,花卉構圖居中,讓人不由自主地將目光聚焦于畫面中心,與此同時也營造出了很強的空間感。開窗的裝飾手法能給人一種從里向外望的延伸感,還能最大限度的配合不同的器型所需,體現其裝飾的特色。
一幅畫面的氣韻美,是通過整體的每一個細節共同體現出來的,當前面四種裝飾手法都具備了,才能給人氣韻生動的感覺。中國傳統繪畫中,氣韻亦可以說是一種像外之象,若“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是看到的看不到,又是看不到地看到,見之于虛位之規矩,明之于無形之鏤刻。①氣韻生動是一種審美的法度,宋人善詩詞,詩與畫相通,他們通過自然界的花鳥來傳遞內心的情愫。瓷枕畫面雖小,卻能容納天地,具有很強的抒情性。如圖3,無論是奔逃的野兔,飛馳的老鷹,或是婉轉的花枝,都構成了行云流水之勢,此圖在畫意上還蘊含了當時人們的家國情懷。這些裝飾畫以形寫神、神韻流轉、寓意美好,是實用性、裝飾性與繪畫性的完美結合,展示出磁州窯畫師追求“以意融形”、“形神結合”,最后達到神超形越的審美意識。
磁州窯白釉釉下黑彩裝飾藝術的出現,意味著中國瓷器由胎裝飾向彩裝飾過渡的完成,并由此開啟中國彩繪瓷器歷史發展新篇章,在我國陶瓷發展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白釉釉下黑彩與近代的青花瓷器同樣是釉下彩,青花瓷器也受到了磁州窯釉下彩繪傳統技法的影響,并在器物的造型方面借鑒了許多古代磁州窯的藝術形式。古代磁州窯對我國后代制瓷藝術影響極其深遠廣泛,元代青花器的出現與磁州窯釉下彩有直接關聯。到了今天,這種裝飾藝術仍然對現當代人們的陶瓷繪畫創作實踐活動也有很大啟發,可以結合新老陶瓷繪畫理念以及新的材料運用,在前人的基礎上不斷豐富創作手法,古今碰撞出新的火花。
這篇文章中只是淺淺地分析了院體工筆形態的磁州窯白釉釉下黑彩花鳥裝飾之美,還有很多古老優秀的表現形式可以被賞析和運用到今天的陶瓷領域中。磁州窯陶瓷裝飾藝術歷久彌新,體現了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它的出現不僅代表古代陶瓷藝術的進步,也為中國傳統繪畫精神起到了傳承和開拓的作用,給后人也提供了學習的廣闊空間和途徑,是中華民族燦爛的藝術文化瑰寶。
注釋
①董欣賓、鄭奇著,《中國繪畫六法生態論》,江蘇美術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