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楓
我喜歡創作,但原來不太喜歡寫創作談,尤其是散文創作談。我知道這是必要的宣傳手段,可是給自己的作品標注話外音,我還是覺得難寫,猶豫甚至視為畏途。
究其原因,大致有若干方面。
一是小說以形象見長,經得起破譯和解釋;而散文直接,早把謎底和答案公之于眾,給評論剩不了多少繼續闡釋的空間,難以總結什么文章之外的嶄新想法。小說結束,意猶未盡;散文呢?作家已經掏出了兜里最后一枚硬幣,所??湛杖缫?。
二是容易變成車轱轆話。比如我覺得寫作最重要的原則、手段和判斷標準,答案都是:準確,準確,準確。說的次數多了,貧乏又嘮叨,再寫創作談總要換種表達,比如:不偏離、尊重寫作對象、目的有效性……這些,不過是圍繞著“準確”的直譯或意譯。相當于第一次說貓,第二次說咪咪,第三次說喵喵,第四次說愛吃魚、會捉老鼠的哺乳動物……說來說去,都是同一樣東西。
三是我的說法可能自相沖突。以前堅定的觀點,到后來卻被自己否認,創作談里能找到許多變節的痕跡。不過,作家自相矛盾并非說謊,有時僅僅是成長變化。那些認為作家應該始終忠誠于自己理念的讀者,相當于要一個人終生像嬰兒一樣只喝奶。
四是創作談有時是某篇作品的伴生物,像電器開始使用之后就被扔掉的說明書。創作談往往是應編輯之約,是一種形式上的附和,是伴隨作品的贈品。創作談的時效短暫,我一想起它們以后不能收進自己的散文集,就覺得有些不值。創作談如同一夜情歡,不像作品是捆綁自己一生的婚姻,我就像在自我保護的情感策略里不舍得被分家產一樣,不舍得把精力放在創作之外。
在創作里,一個場景能夠輻射多重含義,一個哈姆雷特能變身一千個哈姆雷特;所以說,創作無中生有,以一當百。創作談的走向,從表面的“多”走向內里的“一”,從題型走向公式,寫多了就像是往自我狹窄里塑造自己。所以,我對創作談的態度,是因不愿意而不擅長,也因不擅長而不愿意。
對我來說,寫什么創作談,都不如把作品寫好,這樣至少可以不談,或者少談,然后讓作品自己說話。作品好到自己會說話的時候,是不需要作者在旁邊幫腔的。我不希望自己成為一個饒舌者。事與愿違,各種原因導致,我現在除了經常寫創作談之外,還經常講課——從某種程度上說,我成了一個變相的散文創作談專家。
除了這個身份的悖論,我還有個行為的悖論:自己不愛寫創作談,我卻很愛讀一些作家的創作談。我知道,有些天才出手不凡,如同鯊魚最小的時候也不會混到沙丁魚里。想通過學習他們的創作談,就擁有他們的奪目才華?沒用,就像我從一只鳥那里得知“飛的秘訣是用力扇動翅膀”;如果學習創作談之后馬上就能創作了,如同得知上次的中獎號碼就去買彩票等著發財一樣。
那為什么還要讀大師們的創作談呢?
最為誘人的理由是:很棒的創作談,本身就是創作,它擺脫附屬性質,獲得了文本上的獨立性。創作談,是對自己作品的表態;如果是對創作的整體表態,我們就會發現這種“談創作”與對他人作品的表態——即評論,相距不遠。好的創作談像評論一樣,兼具眼光、膽識和腕力,讀來如夜遇暴風雨,能夠瞬間被閃電照徹、被雷聲擊潰。
記得當年看曼德爾施塔姆的隨筆,坦率地說,有些篇目我是當成創作談看的。曼德爾施塔姆的表達,也的確影響我對創作的重新理解。比如,他談道:“抒情詩人在本質上是雌雄同體的,有能力以其內心對話的名義進行無限的裂變?!彼劦溃骸傲晳T于震驚是詩人最大的美德?!边€有那句擊穿我的話:“‘日常生活是一種對事物的夜盲癥?!薄饲?,我已完成自我辯護,認為自己因經歷簡單而導致素材匱乏是可以原諒的,但曼德爾施塔姆這句話,無異于一句忠告甚至是警告。
在訪談錄或創作談里,大師們提煉的秘籍會讓人醍醐灌頂。一兩句話,就能夠糾正偏見,打開認知的盲區。
當年看《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這是納博科夫用英語寫作的第一部小說,我非常喜歡,讀來目眩神迷、心慌意亂。不僅因為里面有著大量的納博科夫式精彩描寫,還因為他的情節次序有結構性的精彩。小說中的敘述者展開調查和尋訪,力圖追溯哥哥生前蹤跡,試圖找到那個令塞巴斯蒂安心碎的神秘女人……我完全沒有預料到謎底所出現的位置。我此前看過納博科夫的許多作品,知道他的設計變化莫測——但無論讀過多少棋譜,你依然無法預判他的下一手。
我的迷惑,后來是在他的“創作談”中得到開釋的。當被問到寫作方法,納博科夫這樣回答:“我現在發現,資料卡片是寫作可利用的最佳之物。我寫作不是從頭開始寫到下一章,如此以寫到結尾的;我是在填空,整個積木構建我了然于心,這里拿一塊,那里拿一塊,拼出天空部分,拼出風景部分,拼出──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暢飲的獵人吧。”原來,他撲朔迷離的結構,來自撲克牌式的組合與排序。
假設沒有讀到納博科夫的“創作談”,我永遠會在“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的感嘆里;當找到線索,我發現這種卡片收集和洗牌方式,可以幫助高效地組織文字,從而呈現與線性思維不同的散文視效。
這種受益,也使我改變了自己對創作談的態度。一方面,創作談能夠輔助思維整理;另一方面,寫了三十年散文,我希望通過自己的經驗或者教訓,讓初學者有所借鑒。我的一己之見,遠非真知灼見,它充滿了我的偏好乃至偏見。好在文學之妙,就在于提供與讀者共享的情感,而非聽從絕對覆蓋的真理。
當然,我也有所警惕。因為許多專家,聽他談創作天花亂墜,看他的創作乏善可陳:說的是珍饈美味,端出來是泡菜壇子;夸得傾國傾城,不過蒲柳之姿;以為江濤海浪,結果是池中漣漪。他們是持有專業資格證書的門外漢——歸根到底,是實踐創作遠遠少于空談創作;結果被創作談一葉障目,不見創作的泰山。
不要光談不創作,寫作就這樣,說了不算,得白紙黑字地寫出來才作數。
有時沒有創作,先寫創作談,那是一種心理上的準備和寫作之前的鋪墊;但時間長了,還不創作,應該會讓發言者心虛吧?只有創作談而不創作,多少有些反諷,像念經的和尚自己卻不信佛。
創作與創作談,二者可以相得益彰,也可以兩敗俱傷。創作的后綴才是創作談,先有勞動才有對勞動的總結——擺對順序和位置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