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鳥瞰與學術省思a

朱碧波 李恬恬

1.云南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2.云南師范大學 圖書館，云南 昆明 650091

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中華現代國家的統一之基、中華多元民族的團結之本和中華民族復興的力量之源。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至關重要的意義，使得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激活與強化成為當前中國無法回避的一個經典議題。2014年，第二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談會提出“樹立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同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提出“培育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隨后，黨的十九大和二十大又提出和強調“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大價值和反復強調，迅速引發學界研究熱潮，并取得了一批有影響力的成果。為了進一步推進學界相關研究的縱深發展，當前我國迫切需要回顧與反思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的全貌，辨其異同，明其得失。這不僅是避免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重復勞作的必需，而且是提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質素的自覺。

一、古與今：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歷史梳理

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各民族在長期經濟交往、社會交流和文化交融的歷史中形成的心理體驗和情感認同。在中華民族漫長的歷史演進中，各民族“華夷有別”的認知雖然不絕如縷，但中華文化的包容和合依然孕育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萌芽。這種萌芽就是先秦稱之為的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秦漢時期，這種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萌芽又衍生出唇齒相依的命運共同體意識。這就是時人稱之為的：“中國與邊境，猶支體與腹心也。夫肌膚寒于外，腹心疾于內，內外之相勞，非相為賜也。唇亡則齒寒，支體傷而心憯怛。故無手足則支體廢，無邊境則內國害。”①桓寬：《鹽鐵論·誅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34頁。隋唐以降，這種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萌芽又發展出“各民族親如一家”的親緣想象。這即為隋煬帝所說的“今四海既清，與一家無異”，唐太宗稱之為的“四夷可使如一家”，元世祖稱之為的“天下一家”，明世祖稱之為的“華夷本一家”，清太宗稱之為的“滿洲、蒙古、漢人，視同一體”②希福等：《清太宗實錄》，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6頁。。

中華民族數千年的歷史演進，孕育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自在長成。不過，晚清三千年未有之大變時期，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才逐漸成為一種民族自覺。晚清以來，西方民族國家不斷鯨吞蠶食古老的王朝中國，中華民族面臨喪權辱國乃至亡國滅種的危機。這種時代困局激活了中華民族的民族自覺，催生了中華民族的自我指稱，倒逼了中華民族的自覺建構。1902年，梁啟超受西方近代民族主義思想的影響，創制了中華民族的自我指稱。他說：“上古時代，我中華民族之有四海思想者厥惟齊，故于其間產出兩種觀念焉，一曰國家觀，二曰世界觀。”③梁啟超：《飲冰室文集點校》，吳松等點校，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28頁。“中華民族”一詞創制之初，雖然短暫地指代過“漢族”，但旋即成為中華全民族的一種統稱，這即為時人稱之為的“數千年混合萬種之中華民族”④楊晴波編：《楊度集》，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69頁。。中華民族族稱的自覺，發展了王朝中國時期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使得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有了全新的內涵，即中華民族的身份意識。這就是梁啟超稱之為的“對他而自覺為我”，“彼日本人；我，中國人”，“凡遇一他族而立刻有‘我中國人’之一觀念浮于其腦際者，此人即中華民族之一員也”⑤張品興主編：《梁啟超全集》第6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3435頁。。

及至民國時期尤其是抗日戰爭時期，隨著民族危機加劇，中華民族符號認同得到空前的強化與深化，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進一步得到縱深傳播，以致“中華民族”一詞，孩童無不善道⑥黃興濤：《重塑中華：近代中國“中華民族”觀念研究》，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65頁。。彼時，為了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凝聚，國共兩黨都展開了中華民族“同源共祖”的敘事和中華民族“英雄譜系”的書寫。1935年，國民黨中央和國民政府就明確將軒轅皇帝稱之為“中華民族始祖”，規定每年清明節都到黃帝陵舉行祭祀活動。1937年，國共兩黨共祭黃帝陵，毛澤東起草的《祭黃帝陵文》就稱“致祭我中華民族始祖軒轅黃帝之陵”⑦徐濤：《毛澤東詩詞全編》，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332—333頁。。中華民族的始祖敘事和英雄書寫，進一步激活了國人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使得時人形成了“血脈相連”“同根同源”的心理意象。更為重要的是，亡國滅種的危機之下，各民族普遍接納了中華民族一體的觀念，覺醒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關鍵內容，即“責任意識”。進而言之，中華民族的緊要關頭，各民族都堅信漢滿蒙回藏等各民族都是中華民族的一分子，都要共同擔負民族興亡和國家興衰的責任；各民族只有同仇敵愾，攜手同行，才能實現“中華國家之再造，中華民族之復活”。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中華民族擁有了現代國家的政治外殼。中華民族的“本體”與現代國家的“形式”就此實現互嵌互構。中華民族共同體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由此成為一體之兩面。與此相應地，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不僅表現為傳統的歷史認同（祖緣想象、英雄敘事）、責任意識（為中華崛起而奮斗）、命運共同體意識，而且表現為指向現代國家意義上的“國家認同”和“政治認同”。細而言之，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蘊涵的國家認同，乃是對偉大祖國的認同。這種國家認同不僅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表現形式，而且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核心內容①趙剛、王麗麗：《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政治屬性解讀》，《湖湘論壇》2017年第11期。。這種國家認同包含各種具象化的中華疆域認同、中華現代國家的標志性符號認同等。至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蘊涵的政治認同，指向的乃是“中國共產黨認同”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認同”。中國共產黨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領導力量，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中國人民共同的事業，是中華現代國家的歷史選擇。中華民族共同體與中華現代國家的互構，決定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天然地隱含著中國共產黨認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認同、中國式現代化認同等內容。

二、名與實：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意蘊發掘

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一個偏正結構類的概念，其中心語是“共同體意識”，限定語是“中華民族”。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名”之表述，囊括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三個基礎性概念。正是這三個基礎性概念的組合與嵌套，支撐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名之指稱”。進而言之，首先，中華民族。中華民族是各民族在特定時空場域變遷中逐漸形成的具有層次結構性的多元統一體。中華民族的“多元”體現為中華民族在結構上呈現出多要素、多層次的架構形態，即中華民族宏觀架構、中華各民族多元架構、中華各民族支系架構。中華民族的“一體”指的是中華民族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中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一體化是不可阻逆的歷史大勢②朱碧波：《論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結構體系》，《探索》2022年第3期。。其次，共同體。共同體是社會科學理論中相當普遍而又不甚精確的一個元概念。它可能意味著一種具有明確邊界的永恒群體，也可能被界定為一種松散的瞬時形態。雖然共同體的解釋極具彈性與分歧，但眾所公認的是，共同體的本質是“真實的與有機的生命”，它暗含著“親密的生活”之意，并衍生出共善的價值關懷，如親和、友愛、忠誠、團結等。“中華民族”一詞輔之以“共同體”的搭配，意味著中華民族概念意蘊的豐富與拓展。傳統中華民族的概念，更多是作為一個約定俗成的習慣用語出現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但其與共同體搭配之后，卻更加凸顯“共同的”民族實體的意義：共同的歷史記憶、共同的精神文化、共同的責任使命、共同的前途命運③嚴慶：《本體與意識視角下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建構》，《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17年第3期。。最后，意識。意識是心理學的一個關鍵性概念。“人的對象性意識能夠客觀地反映現實，人的主體性意識或自我意識則能夠基于心腦系統的內源信息而補充/添加修改、虛擬和預示外部的時空情境（過去、現在、未來；自我、他人、自然等體系）。”④丁峻：《意識建構原理與坐標》，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第3頁。“中華民族共同體”一詞以“意識”加以框定，意味著中華民族共同體誠然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而成的民族實體，但更為重要的是，中華各民族成員要清醒地認識到中華民族共同體“共同的歷史記憶、共同的精神文化、共同的責任使命、共同的前途命運”，形成秉持共善規范而尋求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意愿和心態。

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名之指稱”，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內涵的“外在顯現”。透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名之指稱”，潛隱在其深處的正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深層意蘊”。這種“深層意蘊”大體而言包括四層內涵：首先，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一種“歸屬性的心理活動”。它是中國各族人民在體認共同生活基礎上而形成的認知、信念、意愿、情感和記憶的集體歸屬心理。它是感性心理活動和理性心理活動的統一，它既包括人們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認知、感覺、態度等偏向于感性的心理活動，也包括判斷、推理、認同等偏向于理性的心理過程①青覺、趙超：《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機理、功能與嬗變》，《民族教育研究》2018年第4期。。其次，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一種“集體性的身份認同”。它在層次結構上大體可以分為基于自識性的族群意識、基于社會比較的他族意識和基于共同性的中華民族意識。不過，就其本意而言，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更多地體現為中華各民族在歷史實踐中形成的關于“中華民族”集體身份的認同。這種集體身份認同可以說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的“辨識歸屬要素”，即中華民族共同體成員借助良好的知識素養和美好生活體驗形成的一種身份認同歸屬②青覺、徐欣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概念內涵、要素分析與實踐邏輯》，《民族研究》2018年第6期。。再次，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一種“延續性的文化認同”。中華民族在數千年的歷史演進中創制了一整套表意符號體系。這些表意符號體系包括語言文字符號、政治象征符號、儀式慶典符號、地理節日符號、話語范式符號等③青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內生性基礎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這些表意符號體系不僅是傳承中華歷史記憶的載體，而且是涵濡中華文化精神的工具④朱碧波：《大我優先：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道德律令與學理證成》，《中南大學學報》2022年第5期。。中華文化符號體系與中華民族共同體地域同場、時間同軸、交往共生。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本質可以說就是各民族對中華文化的認同，對中華文化符號和精神家園的認同。最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一種“獨特性的價值認同”。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中華民族由“分散林立走向內聚統一”、由“儒學正統走向人間正道”、由“內外對立走向內外交融”的過程中覺知的一種思想理念。它蘊藏著中華的“天下一統與大同理想”“憂患意識與中和理念”“經世致用和民本思想”。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潤澤之下，它更是折射出愛國主義、強國富民、和美共生、民主法治的思想傾向⑤陳蒙、雷振揚：《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價值觀基礎探析》，《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21年第2期。。

三、宏與微：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論域解析

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既是一種群體性的身份認同，又是一種個體性的情感投射；既是一種歷史長時段自然演化的集體無意識，又是一種政治敘事致力建構的反思性心理意象。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生成邏輯與復雜面相，決定了這個概念的解讀邏輯必然呈現出“盱衡大局的考查”與“零光片羽的思量”的交織。

首先，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盱衡大局的考查。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對中華民族本體的認知和反映，是歷史、文化和社會混合積淀形成的思想，是古今結合、內外相交的產物。溯諸歷史可知，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是以中華文明認同為核心，由民族認同拓展為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認同的圈層迭代的結果①方堃、明珠：《多民族文化共生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河南師范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中華文明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精神底蘊，它不但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安身立命的價值體系，而且形塑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使得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人民立場的倫理底蘊、剛健有為的精神品格、天人合一的生存理念與協和萬邦的天下情懷②張會龍、劉慧媛 ：《“中華民族共同體”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論淵源及相互關系》，《東方論壇》2022年第5期。。中華文明在催生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歷史演進中，“華夷共祖”的民族思想、“大一統”的政治理念、“根文化”的代際傳承與“和文化”的價值底蘊，起到了尤為重要的作用。具體而言，首先，“華夷共祖”的民族思想。“華夷共祖”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歷史敘事和文本書寫的重要一環。它指涉的是我國多數民族與少數民族共同承認以黃帝為首的民族共祖和肇始人君③王文光、翟國強：《“五帝”世系與秦漢時期“華夷共祖”思想》，《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3期。。“華夷共祖”思想的文本書寫與廣泛傳播，不但確證了中華民族共同體自在發展的譜系，而且激活了中華民族“血脈相連的親緣想象”，促進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凝聚。其次，“大一統”的政治理念。“大一統”是中華各民族普同信奉的政治理念和終極追求。歷史之中國，不管哪個民族入主中原，都將“天下一統”視為不容推卸的政治使命。“大一統”理念的代際傳承，最終成為整個中華民族原生的文化基因和政治認知。它不但驅動著中華國家疆域的自然凝聚，而且促成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內部聚合與一體演化④李大龍：《自然凝聚：多民族中國形成的軌跡解讀》，《西北師大學報》2017年第3期。。再次，“根文化”的代際傳承。中華民族“根文化”包括始祖文化之根、姓氏血脈之根、民間信仰之根和先哲思想之根。這種“根文化”是中華民族特有的一種文化現象。在數千年的歷史長河中，中華民族之所以生生不息、薪火相傳，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一脈相承的中華“根文化”。它定位了中華民族在歷史演化中的時空坐標，建構了中華民族的集體記憶和歷史認同。最后，“和文化”的價值底蘊。中華民族的價值理想和中華文明的文化精髓就是“和合”。“和合”文化作為一種價值范型、政治理念、社會理想和辯證方法，它促成了中華各民族和而不同、和睦相處、和諧發展⑤丁凌、王成：《“和”思想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啟悟價值》，《學習與探索》2020第1期。。

其次，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零光片羽的思量。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既需要普適宏大的考查，又需要具體而微的探討。這種具體而微的探討，主要包括特定區域（邊疆地區）、特定群體（學生群體）、特定主體（中國共產黨）、特定議題（新冠肺炎疫情等）的研究。首先，特定區域：邊疆區域。我國邊疆地區具有區域位置重要性、民族成分多元性、宗教信仰多樣性、社會發展滯后性等特征，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推進的重點與難點地區。當前我國激活邊疆人民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要立足邊疆地區的高質量發展，優化邊疆民族地區的社會治理⑥徐俊六：《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與邊疆民族地區社會治理關系研究》，《寧夏社會科學》2018年第6期。，激活中華民族情感的公共影響力，發揮中華民族情感的建設性價值⑦青覺、徐欣順：《新時代邊疆穩定發展的情感政治學研究》，《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9年第6期。。其次，特定群體：學生群體。學生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主體，學校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主陣地。學校（尤其是邊疆學校）要不斷建設多民族和諧共處的物理空間、平等包容的人際空間、中華文化傳播的知識空間、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心理體驗空間①胡平、徐瑩、徐邇嘉：《從心理空間生產看學校教育中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培育》，《民族教育研究》2020年第4期。。再次，特定主體：中國共產黨。中國共產黨是推動中華民族由自在走向自覺的先鋒力量，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引領力量。中國共產黨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創建制度框架，提供法治保障②李資源、向馳：《中國共產黨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核心作用》，《中南民族大學學報》2021年第2期。，并以中華民眾的權利建設、社會交融和精神家園建構，夯實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根基③常安：《習近平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思想研究》，《馬克思主義研究》2018年第1期。。最后，特定議題：新冠肺炎疫情。新冠肺炎疫情的突發性出場和無差別攻擊使其成為席卷全球的重大公共衛生事件。中華民族抗擊疫情體現出“萬眾一心、眾志成城”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精神④馬俊毅：《抗擊新冠肺炎疫情與中華民族共同體精神的再凝聚》，《中央民族大學學報》2020年第6期。，展現出危機應對的中國智慧，深化了大我利益優先的文化自信⑤廖楊、楊志群、張木明：《新冠疫情防控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提升路徑》，《民族學刊》2021年第1期。。

四、法與術：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鑄牢方略

中華民族共同體是歷史文化共同體、政治法律共同體、民族團結共同體、國民身份共同體的交織共生。與此相應地，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理應沿著歷史文化、政治法律、民族交往、國民身份等多元的維度產出多樣的策略。

首先，強化中華民族歷史文化共同體的認同。中華民族共同體是一個有著共同歷史記憶和文化體系的族類共同體。共有的歷史記憶構成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之根，共享的文化體系構成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之魂。當代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必須強化中華民族共有歷史的記憶和共享文化的認同。為此，當前我國理應有意識地強化中華多元民族涵化成一體的研究、宣傳與教育，推動民眾形成“各民族共創中華”的理性認同和歷史感知⑥陳智、宋春霞：《論中華共同體意識的培育路徑》，《民族教育研究》2019年第4期。。同時，當前我國還要注重中華文化“形與神”的建設，強化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培育。所謂中華文化之“形”，即承載中華文明的多元文化符號。這些符號包括時令、建筑、服飾、飲食、醫療、書法等文化現象和文化象征。至于中華文化之“神”，則指向中華文化精神，即仁愛、民本、正義、和合的倫理理念，自強不息、敬業樂群、扶危濟困、孝老愛親的傳統美德，求同存異、文以載道、神形兼備、儉約自守的人文精神。中華文化“形與神”之認同強調的是：我國要立足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景觀表達和產品外化，不斷創新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價值表達形式和傳播策略，推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與多民族社會的交融會通，促進各民族對中華傳統文化“形與神”的接納、認同、欣賞與奉行⑦朱碧波、李恬恬：《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學理解讀與鑄牢方略》，《中南民族大學學報》2022年第6期。。

其次，促進中華民族政治法律共同體的認同。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與中華各民族的國家認同、政治認同、法治認同交織共生⑧何雄浪、尹鳳茗：《新時代“五位一體”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探究》，《民族學刊》2021年第3期。。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并不能局限于中華民族認同的建構，而應該拓展思維，以國家認同、政治認同和法律認同來促進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增長。進而言之，中華民族共同體等同于國家建構、國家能力、國家治理、文化認同、民族團結、民族精神復合形成的“人們觀念中的國家”①馬俊毅：《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現代性內涵》，《中南民族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理應通過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不斷彰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制度優勢，滿足各族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以此推進各族人民的國家認同和政治認同。同時，一方面，當前我國要以憲法和法律的形式，明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政治屬性和法權地位，構建并完善承載和體現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憲法法律制度②倪國良、張偉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法治建構：基礎、路徑與價值》，《廣西民族研究》2018第5期。；另一方面，我國要不斷推進民族宗教事務和社會治理的法治化，“要堅持一視同仁、一斷于法，依法妥善處理涉民族因素的案事件，保證各族公民平等享有權利、平等履行義務，確保民族事務治理在法治軌道上運行”③《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三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301頁。。唯有有效地規范各民族成員間的民事交往、市場交易行為，建構各民族的法治認同，才能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奠定堅實的基礎④田釩平：《民法典視野下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法理探討》，《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21年第2期。。

再次，推進中華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各民族在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生活實踐中逐漸生成的價值共識、情感共鳴和心靈共通。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與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相互促進、相互成就。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引導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又反向模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因此，當前我國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要不斷強化民族團結教育，促進民族互嵌格局的縱深發展，增進族際之間的跨民族友誼，推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進而言之，在理論層面，當前我國要不斷挖掘、整理、研究、宣傳各民族交往交融交流的歷史，再現中華民族由“滿天星斗”（多元）而至“萬流歸海”（一體）的歷史進程。在教育層面，當前我國要引導各民族形成正確的中華史觀，強化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歷史的教育，優化民族團結進步教育的技法⑤趙心愚：《教育視域下的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民族學刊》2012年第12期。，不斷強化各民族的命運共同體理念、共同發展道路理念和建設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理念⑥趙剛、宋鵬：《鑄牢跨界民族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延邊大學學報》2020年第1期。。在社會層面，面對各民族跨區域大流動的社會現實，我國要不斷推進嵌入式的社會結構和社區環境的建設，積極營造各民族共居共學共事共樂的社會條件，竭力消解民族刻板印象和民族心理距離。

最后，強化公民身份共享的認知。公民身份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成員在中華現代國家身心安頓的政治基礎，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建構的憲制基礎⑦高成軍：《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公民身份建構》，《寧夏社會科學》2018年6期。。當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相對側重民族團結進步的教育，而忽略公民身份的教育。事實上，公民身份是各民族身份體系中最為重要的一種政治身份。它理應享有相對于其他群體身份的優先性。中華民族共同體實質上就是中華民族成員和中國公民國族身份的集中概括。因此，當前我國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在民族團結進步教育之外，還要不斷地激活各族公民的公民意識，強化各民族的公民身份認同。進而言之，當前我國要廣泛深入持久地教育各族人民牢固樹立公民意識，讓各族人民不僅要意識到自己的民族身份、地域身份、群體身份，更要認同自己的中華民族身份、公民身份、國民身份⑧王延中：《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建設中華民族共同體》，《民族研究》2018年第1期。。唯有如此，我們才能促成民族相互認同與公民身份認同的相互補充⑨周平：《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雙重進路》，《學術界》2020年第8期。，才能促成中華民族“多元一體”與“全民一體”的相得益彰⑩周平：《中華民族的“全民一體”屬性》，《思想戰線》2021年第1期。。

五、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的省思與展望

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對于當代中國發展和民族復興的重要意義，使得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成為學界研究的一個焦點性議題。多元學科的介入與探討，初步建構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框架，提供了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思路。不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尤其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作為一個艱深復雜的學術議題與時代命題，依然面臨諸多亟待拓展深化的研究空間。

首先，研究范式的反思。“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概念的解讀是一切相關研究的基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一個多元學科核心詞匯組合而成的理論概念。這種多元學科核心詞匯的組合使得“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理論內涵十分繁復。在這個繁復概念的演進中，中華民族概念的意蘊本身就存在一個由“民族學的闡釋”（多元一體）轉向“政治學的研究”（一體復興）的趨向。及至“中華民族”與“共同體”組合成“中華民族共同體”，這個概念的意蘊又由“政治學的研究”轉向了“倫理學的表意”。而“中華民族共同體”與“意識”的搭配又使得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話語意蘊由“倫理學的表意”轉向了“心理學的探討”。及至“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以“鑄牢”這一動賓詞組作為前置性修辭之后，這個概念又由“心理學的探討”轉向了“政治傳播學或教育學的推進”。這就是說，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一個橫跨多元學科的復合型概念，它的闡釋與研究需要多元學科范式的聯合推進。不過，當前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研究主要還是在民族學和政治學學科范式之下的研究，倫理學、心理學、教育學和社會學的研究成果并不多見。這不僅影響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的綜合推進，而且使其研究留下諸多懸而未決的問題。這些問題既包括中華民族的“共同體主義”何以優勝于自由主義和多元文化主義的哲理自證，又包括全媒體時代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教育技法優化的懸置等。

其次，研究傾向的省思。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不僅是一個嚴謹的學術問題，而且是一個急切的現實問題。當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雖然呈現蓬勃之態，但很多研究都相對忽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問題聚焦，而傾向于借助自我學術儲備和學術認知展開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學理思辨。這難免使得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相關研究既存在“問題失焦”之譏，又存在“人言人殊”之弊。有鑒于此，當前我國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研究，理應立足“問題發掘”，找準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存在的時代困境，實現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對策的靶向產出。進而言之，當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理應聚焦于以下問題：當代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面臨的主要沖擊是什么？社會轉型如何影響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代際變遷？邊疆地區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面臨的獨特風險又是什么？全球化浪潮沖擊、地緣政治格局變遷又如何影響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在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新征程中，當前我國又如何通過共同富裕促進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公共服務均等化與可及性又如何賦能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最后，研究方法的審視。鑄牢中華民族共同意識的理論內涵和實踐取向，決定了它是定性分析與定量分析、規范研究與實證研究相結合的重大議題。然而，當前關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研究，總體上卻呈現定性研究與定量研究、規范研究與實證研究嚴重失衡的局面。當前學界既有之研究，傾向于探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歷史淵源、理論來源、內在意蘊與鑄牢方略，而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測量標準的思考、權重的判定和方法的設想幾乎付之闕如。至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實證調研亦不多見。萬丈高樓平地起，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測量和實證調研，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縱深推進的基礎性前提。這決定當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研究，理應更多地借助心理學學科范式和定量研究方法，不斷通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實地調研，了解不同民族、不同區域、不同階層、不同年齡群體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水平，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規范研究奠定堅實的基礎。另外，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總體上呈現規范研究一家獨大的局面，規范研究總體上又存在“思路設想”和“操作方略”失衡的問題。學界相關研究傾向于在中觀層面提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思路，如強化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教育、加強中華民族史教育、全面促進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等。這些鑄牢思路是對我國官方話語的進一步深入和完善，它的實踐操作性依然存在很大提升的空間。進而言之，單就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教育而言，我國基礎教育和高等教育之中，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教育的教材設計、課程設置、教育技法總體樣態何如？如何對其加以優化提升？在融媒時代，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如何借助社交類短視頻、動漫等載體予以鑄牢？面對當代青年學習方式的碎片化，高校又何以引導學生深度學習中華傳統文化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就是說，當前學界唯有在既有研究停止思考的地方展開再思考，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才能實現“胸懷全局”與“腳踏實地”的有機結合，才能實現“理論精微”與“實踐效度”的有機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