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劉大年、卿汝楫的《美國侵華史》為例"/>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劉永祥 于欣怡
中國海洋大學 中國社會史研究所,山東 青島266100
反抗外來侵略,是中國近代史的主線之一。以義和團運動為界,國人的反侵略大致經歷了從籠統排外到文明排外的心路歷程。后者實際是懼外、慕外心理的一種表現,折射出國人文明自信的喪失。因此,當“帝國主義”概念以日本為媒介傳入中國后,盡管國人也清楚地意識到其侵略、擴張和殖民屬性,卻依照進化史觀將其定性為民族和國家發展的高級階段,希望中國也“有能擴張其帝國主義以對外之一日”①梁啟超:《中國殖民八大偉人傳》,《梁啟超全集》第三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1368頁。。直到巴黎和會外交失敗后,國人所期望的“公理戰勝強權”的新世界夢想徹底幻滅,“反對帝國主義”的思想才日益凸顯出來。此后,以蘇俄“東方革命”為背景,國共雙方在“反對帝國主義聯盟”的框架下實現合作,掀起了轟轟烈烈的國民大革命。在中國共產黨的大力宣傳下,借著大革命的東風,“打倒帝國主義”迅速成為全國性的政治話語。與此相適應,“帝國主義侵華史”書寫也開始興起并經久不衰,百年間產生的帶有體系性的專著就多達上百種,成為中國近現代史學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史學現象。就國別而言,自解放戰爭時期開始,“美國侵華史”書寫逐漸升溫并在新中國成立初期迅速占據主流地位。這一時期的美國侵華史書寫,將“侵略—反侵略”的歷史解釋模式貫徹其中,在理論范式上遵循革命史范式,具有鮮明的時代風格。而最具代表性的史著,是劉大年和卿汝楫分別撰寫的《美國侵華史》。本文擬通過比較兩者書寫風格的異同,并借助新發掘的一手史料,透視新中國成立初期美國侵華史書寫的基本特征。
從時間上看,愛國史家很早就注意在史書中揭露外國的侵略罪行。鴉片戰爭爆發不久,編纂和研究鴉片戰爭史,就在史學致用思想影響下成一時風氣。較著名者,如魏源的《道光洋艘征撫記》、梁廷枏的《夷氛聞記》和夏燮的《中西紀事》等。他們都表現出強烈的愛國意識,憤怒揭露侵略者的兇殘和投降派的賣國罪行,熱情歌頌愛國軍民反侵略的正義斗爭。此后,有關外國侵華的內容從未在史書中缺席,但大都處于從屬地位。直至甲午戰敗尤其是八國聯軍侵華以后,在日益嚴重的亡國危機刺激下,此類內容方才從通史性著作中獨立出來,并被冠以“國恥史”“外患史”等名稱。但這些史書往往輾轉數譯而成,并且停留在“借鑒”“宣傳”“吸取經驗教訓”的層面,尚未形成明確的歷史書寫或解釋模式。五四運動以后,反帝理論和話語逐漸流行起來,史家遂以此為指導編纂帝國主義侵華史,逐漸形成了以“侵略—反侵略”作為中國近代史主線的書寫模式,并將反帝理論作為分析工具,標志著外國侵華史書寫進入了新的階段。
帝國主義侵華史書寫興起以后,其主要書寫對象也隨著中外關系變化而不斷發生轉換。早期的書寫重點,多集中在英、法、俄、日等國家。由于美國在中國近代前期的介入程度遠不如上述國家,知識分子在書寫帝國主義侵華史時,大都將美國侵華史內容置于附屬地位。而且,在多數史書中,美國的形象并不像其他西方國家那般兇惡。劉彥的《中國近時外交史》在敘述“門戶開放”政策時指出:“開放門戶之宣言,實救出中國于瓜分場中,而開為世界之公市場。中國保全依此利益均沾之新主義而定,于是列強斂步息爭。中國問題,一時息焰。美國為此宣言之原因,固出于公平正義,謀世界公共之平和,然亦系謀本國利益之所出。蓋美國農商業異常發展,制造業尤增進。有四億人口之龐大中國,為將來之大消貨場無疑。倘列強各據要港,占中國貿易之特權,不與他國均沾,則美國將大受其影響。況自合布哇領菲律賓以來,們羅主義之國是,早移轉于帝國主義之方針。乘機調和列強之沖突,希擴張本國經濟勢力于中國,是其里面之原因也。”①劉彥:《中國近時外交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21年,第289—290頁。這一評價,盡管也從帝國主義擴張視角道出了門戶開放政策的經濟侵略本質,但并不將之視為主要方面,而將維護“世界公共之平和”置于首位,把美國界定為有別于其他列強的“超然第三者”,甚至明確將門戶開放政策視為中國未被瓜分的核心原因。
“華盛頓會議”以后,知識界普遍對美國產生失望情緒,批判《九國公約》將中國變為“各國共同侵略”之地②《國民外交大會反對九國協約》,《晨報》1922年2月28日。。但在此后編纂的中美外交史著作中,美國的形象仍未發生根本變化。比如,唐慶增的《中美外交史》雖然承認“門戶開放”政策將“使我國全境,為列強銷貨之市場”,但同時認為,該政策的“真正價值”在于使中國避免被瓜分,實際是將美國侵華的危害性局限于經濟范疇。而且,他從整體上比較中國與各國外交史后,得出結論:“在中美關系上,有極顯著之特點凡四:(一)我國與美國國際之關系,其歷史遠較與他國外交之歷史為短,且較為簡單……(二)美國對我國之態度,遠較他國為和平……(三)美國對華外交各種交涉,以間接者為多……(四)我國與美國國際間關系,其中經濟及商業的糾葛,多于政治問題。”①唐慶增:《中美外交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28年,第70—73頁。這四點,頗能反映當時知識界對中美關系史基調的整體認知。
至20世紀30年代,以國共兩黨的路線斗爭為背景,中國近代史研究的兩大基本范式(革命史范式和現代化范式)已經形成比較明確的學術分野。這一時期,馬克思主義史家開始撕掉美國長期營造的“偽善”形象,揭露美國作為帝國主義的侵略真面目。李鼎聲就在《中國近代史》中明確指出:“這種門戶開放主義對于中國有什么利益呢?事實上,不過是更加擴大和加劇了列強對于中國的爭奪,在群盜分掠中,更增加了一個有力的美帝國主義罷了。它絲毫沒有減輕中國為列強分割的危險。”又在敘述“華盛頓會議與中國”時,從帝國主義國家矛盾斗爭的視角加以分析、評價,道出了美國旨在加強遠東控制能力的真實圖謀,認為“這公約(《九國公約》)的全部精神明明是在加深中國的殖民地狀況,銷蝕中國的獨立”。②李鼎聲:《中國近代史》,上海:光明書局,1941年,第151、247頁。這一結論,與中國共產黨二大宣言關于華盛頓會議的性質分析是一致的,其背后所依托的是列寧帝國主義理論,尤其是帝國主義對外侵略的必然性,因此將美國直呼為“美帝國主義”,與所謂“超然第三者”“維護世界公共之平和”等表述顯然已分屬不同的史學話語體系。不過,這一時期的書寫重心在于日本侵華史,有關美國侵華史的內容仍不占主流。
美國侵華史書寫從帝國主義侵華史書寫體系中獨立出來并開始被重視,是在解放戰爭時期。抗戰勝利以后,隨著美國“扶蔣反共”真面目的暴露,中國共產黨將對外方針調整為“公開反美”。1946年6月22日,毛澤東發表《反對美國對蔣軍事援助法案的聲明》。8月6日,又對“中間地帶”理論加以闡釋,并提出了“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的著名論斷。反對美帝國主義,開始在中國共產黨革命話語體系中占據越來越重要的位置。在這一背景下,系統梳理中美關系史,揭露美國自近代以來的侵華政策和帝國主義本質,澄清以往的錯誤認識,重塑大眾記憶中的美國形象,顯然具有特殊的政治和學術意義。劉大年的《美國侵華簡史》,就是這一時期馬克思主義“革命史學”在中外關系史領域的代表作。這部著作,是在范文瀾的影響和幫助下寫成的,并上報中宣部審定后出版。范文瀾在序言中評價說:“這本書是在史料很不湊手的條件下寫出來的,但是,‘至狡至毒,蔑以加矣’的美帝國主義的陰謀暴行卻被揭露得差不多了(當然仍須博采史實繼續揭露)。可以相信,這是有戰斗意義的一本好書。因此,我建議把毛主席‘為美國對華軍事援助事聲明’移錄在書端。把這本簡史作為聲明的注腳。”③轉引自陳其泰:《范文瀾學術思想評傳》,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0年,第122頁。(注:這篇序言后來并沒有收入《美國侵華簡史》,而代之以范文瀾寫的另一篇更簡短的《前記》)這篇序言,已道出《美國侵華簡史》的書寫主旨。1949年8月,該書由華北大學出版。同年8月至10月,《人民日報》予以連載,后被收入《反美侵略學習手冊》。1949年11月,該書又由新華書店出版。
劉大年《美國侵華簡史》的出版,尤其是《人民日報》對該書的連載,實際已吹響了知識界“反美”的革命號角。至朝鮮戰爭爆發后,中國共產黨在全國范圍內掀起聲勢浩大的抗美援朝運動,去除“崇美”思想也被納入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范疇。“美帝國主義”話語的內涵得到重新界定,包含“中國人民的死敵”“世界人民的公敵”(和平的敵人、民主的敵人、文化的敵人)“美國人民的敵人”等多層意蘊。①本刊編輯部:《目前時事問題學習提綱》,《學習》1950年第3卷第4期。美國的形象發生根本性轉變,被定性為“最兇惡的帝國主義”。而對這一結論的論證,包括“當下的美國”和“歷史的美國”兩大層面。于是,美國一躍成為帝國主義侵華史書寫的主要對象。美國侵華史書寫遂蔚成風氣,原來的“中美外交史”名稱不再使用。劉大年也對《美國侵華簡史》予以修訂、增補,以《美國侵華史》為名由人民出版社分別于1951年、1954年出版、再版(期間還曾被譯成俄文在蘇聯出版)。這本著作在當時的美國侵華史書寫中處于引領地位,被稱為“以正確觀點全面地、系統地總結了一百余年來美國侵華政策和史實的第一本書”,“陸續出版的幾種討論美國侵華歷史的書籍中的觀點和材料,極大部分是以本書為依據的”。②王大白:《評六種美帝侵華史》,《人民日報》1951年3月25日。至1951年,出版的幾種美國侵華史主要有:欽本立的《美帝經濟侵華史》(世界知識社1950年版)、汪敏之的《美國侵華小史》(三聯書店1950年版)、王春的《美國侵華史話》(工人出版社1951年版)、施瑛的《美帝侵華演義》(通聯書店1951年版)等。
劉大年的《美國侵華史》在新中國成立初期引起很大學術反響,許多學者撰文評介,多數為肯定和褒揚,但也有批評意見。其中,曾彥修(時任人民出版社副社長)所寫書評用詞十分尖銳,甚至已經超出史學批評范疇,上升到政治批判層面。就學術層面而言,曾彥修批評劉著“空論太多……材料卻很不多”,直言這是“一本充滿了錯誤的,在基本的觀點與方法上是唯心主義與反歷史主義的著作, 是一本對大大小小的歷史事件進行了一系列的隨心所欲的解釋的著作。它在政治上和科學上都傳播了一種不好的作用。特別在科學研究上傳播一種反科學的、主觀主義的、隨口而說的極壞的作風,大大地損傷了在闡述美國侵華史這個極為重要的問題上應有的嚴肅性和戰斗性”。③轉引自趙慶云:《意識形態語境下的學術爭鳴——〈美國侵華史〉之撰著及其論爭》,《云夢學刊》2010年第5期。該文主要探討曾彥修與劉大年圍繞《美國侵華史》產生的爭論。新中國成立之初,批判資產階級史學是確立馬克思主義史學主流地位的方式之一,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批判“為考據而考據”的唯史料論,也因此而產生了“以論代史”的非歷史主義傾向和教條主義學風。曾彥修實際上把劉大年《美國侵華史》歸到了這一類,也就基本否定了該書的學術價值。實事求是地講,劉著最初確實是在史料不足的情況下撰成的,所承擔的主要是反對美帝國主義的“戰斗”使命,但將該書定性為“唯心主義與反歷史主義”,則顯然不符合事實。恰恰相反,該書是自覺以唯物史觀為理論指導,系統梳理美國侵華史的開山之作。盡管該書具有突出的政治屬性,但不能因此抹殺其在學術層面開拓中美關系史研究的貢獻。由此可進一步申論,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很多史學命題,都因政治需要而起,自然也會被打上濃厚的意識形態印跡,但同時必須看到,史學新領域的開拓、新命題的產生、新史料的發掘等,也是不容抹殺的事實。因此,不應把“政治史學”完全貶義化,必須如實考察其在學科層面的意義。
曾彥修將劉大年的《美國侵華史》批的一無是處,而認為卿汝楫的《美國侵華史》比較實事求是,實際上是將兩部著作的風格差異解讀為兩種學風的對立。這兩部著作在當時美國侵華史書寫的大潮中確實最具代表性,因此把它們放到一起進行對比研究,既能發現兩者的同與異,也能在很大程度上折射出新中國成立初期美國侵華史書寫的時代特色。
卿汝楫的《美國侵華史》第一卷出版于1952年,第二卷出版于1956年,與劉大年修訂《美國侵華簡史》基本處于同一時期。其時,中國史學正在發生帶有體系性的重大轉折,由原來新史學、新歷史考證學、馬克思主義史學三派齊頭并進的格局,轉變為馬克思主義史學占據主導地位。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話語體系、學術體系和學科體系的發展步入了新階段,其中一個很重要的表現是“厚今薄古”觀念的形成,以及中國近代史學科的迅速崛起。革命史范式也隨之成為中國近代史研究的主流范式,作為國民黨意識形態組成部分的現代化范式(以蔣廷黻《中國近代史》為代表),則被歸入“資產階級史學”范疇接受批判。關于新中國成立后革命史范式的基本特征,學術界已有較為充分的討論,但大都偏重于整體上的學理概括和辨析,缺少對具體史學文本的解剖,在拿史學成果進行舉證時也存在重“內”輕“外”的現象。這就導致革命史范式在中外關系史領域的具體表現,至今未能得到系統梳理。劉大年和卿汝楫的《美國侵華史》,恰恰是新中國成立初期革命史范式在中美關系史領域的代表性著作。因此,對二者的學術共性加以提煉,似可彌補上述薄弱環節。
新中國成立之前,革命史范式和現代化范式投射到中國近代史的書寫上,核心差別在于將革命還是現代化作為中國近代史的敘述主線,由此帶來歷史闡釋尤其是歷史評價的巨大差異。現代化范式主導下的中國近代史書寫,往往在所謂文明先進和落后的解釋框架內,將一部中國近代史寫成傳統中國(落后的文明)如何亦步亦趨向近代西方(先進的世界)轉變,從而在相當程度上淡化甚至美化了殖民侵略。反映到中美關系史書寫上,則表現為將美國建構為“愛好和平”“超然第三者”等正面形象,從而掩蓋了美國對華的侵略本質。因此,新中國成立初期美國侵華史書寫的首要任務,就是通過系統梳理中美關系史,揭露美國的侵略本性,從而重塑人民群眾對美國的歷史記憶。劉大年和卿汝楫的《美國侵華史》,都明確將這一點作為歷史書寫的主旨,都以“侵略—反侵略”為主線來重新建構中美關系史,實際就是將一部中美關系史寫成一部美國侵華史。劉大年認為,新中國史學家最迫切的任務就是書寫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和中國人民反抗侵略的歷史,因為這是中國近代史的主線。他說:“近代中國的歷史是帝國主義封建主義阻礙中國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中國人民反對帝國主義封建主義斗爭的歷史。新中國的史學工作者清楚地了解到,需要把研究中國的國際關系史,特別是研究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和中國人民反抗外國侵略者的歷史當作自己迫切的任務。”①劉大年:《美國侵華史·序》,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年。卿汝楫同樣指出:“一部美國對華的關系史,就是美國資產階級侵略壓迫及剝削中國人民的歷史”,“外來的力量,同時也必然地喚醒了以至教育了被壓迫的廣大中國人民,奮起抵抗侵略,一個時代比一個時代表現出這個民族的智慧和威力,趨向于獨立自由的必勝前途。”②卿汝楫:《美國侵華史·前言》第一卷,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2年。實際上,兩人都把著作命名為《美國侵華史》,已經充分體現出書寫的基調。
就當時的國內、國際政治環境而言,劉、卿《美國侵華史》對中美關系史主線和基調的重塑,顯然帶有強烈的意識形態斗爭色彩,意在爭奪這一領域的史學話語權。蘇聯學者克留柯夫和費多托夫就曾指出:“著者在這部書里有力地揭穿了資產階級歷史學家對中美關系性質的捏造。他的這部著作貫徹著激烈的論戰性的精神。”①[蘇聯]克留柯夫、費多托夫:《評卿汝楫著“美國侵華史”》,《哲學社會科學動態》1958年第6期。書寫美國侵華史這一行為本身,正是革命(階級斗爭)思維在中美關系史領域的直接表現。他們的斗爭對象,則是中、外資產階級史學家。劉大年和卿汝楫都對美化侵略的歷史書寫展開言辭激烈的批判,認為資產階級歷史學者站在為剝削階級、為帝國主義侵略服務的立場上,不惜偽造歷史,從而把歷史研究變成了侵略工具。劉大年甚至用“喪盡天良”②劉大年:《美國侵華史·序》。來描繪這一類歷史書寫,卿汝楫則斥之為“麻醉中國人民的鴉片”,后者還列舉了一系列美國學者所寫的中美關系史著作,明言“指不出任何一本是真實反映百余年間中美關系的”③卿汝楫:《美國侵華史·前言》第一卷。這些著作包括:“摩爾斯著的《中華帝國國際關系史》,麥克雷和摩爾斯合著的《遠東國際關系史》,孚斯特著的《美國遠東外交史》,丹賴特著的《美國東亞外交史》,魁特著的《遠東史》,威羅俾著的《外人在華的特權和利益》,威廉士著的《中國之今昔》,霍柏克著的《現代遠東政治史》,波拉特著的《中國外交關系》,以至近年里斯烏著的《美國的遠東政策》,杜勒斯著的《中美關系》,畢遜著的《美國的遠東政策》。”。新中國成立初期的美國侵華史書寫,承擔了對內對外的雙重批判任務:既要顛覆民國以來歷史書寫所塑造的美國形象,又要駁斥美國政界、學界所鼓吹的“美國對華友好論”。尤其是,美國在世界輿論場占據明顯的優勢地位,如果任由所謂“對華友好”論調肆意傳播而不加反駁,將會導致中國內部思想的混亂,而當時的反駁文章往往帶有強烈的宣傳屬性,言辭激烈但論據不足。結合這一話語背景來看,劉、卿《美國侵華史》以專著形式,通過大量歷史事實的呈現,重新解讀中美關系史上的一系列重要事件,從而揭露中美關系史的本質是美國侵華,其政治意義實在不能低估。他們都對《望廈條約》的簽訂、“門戶開放”政策、庚子賠款等逐一做了批判,認為有些政策表面看來對中國有利,本質上仍屬于侵略手段,尤其是傳教士所謂慈善、文化事業,實際“有計劃地對中國進行文化侵略”④劉大年:《美國侵華史》,第86頁。,“奴化中國人民思想,從而消滅中國人民的偉大愛國心與革命性的文化侵華政策”。⑤卿汝楫:《美國侵華史》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301頁。余繩武曾評價說:“在今天,美國侵華史的研究不但有科學上的重要性,而且具有特別重要的政治意義。”⑥余繩武:《讀卿汝楫“美國侵華史”第二卷》,《歷史研究》1956年第10期。
史學為革命服務、為現實服務,是革命史范式最鮮明的特征。具體到歷史書寫內容層面,這一范式則主要表現為對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法的運用和貫徹。就中國現代史學三大流派而論,新歷史考證學看重歷史真相的再現,新史學與馬克思主義史學更強調史觀的主導性,只是新史學以進化史觀(后期出現綜合史觀)建構歷史解釋框架,馬克思主義史學以唯物史觀建構歷史解釋框架。⑦參見劉永祥:《“新史學“:從思潮到流派——基于比較視野下的考察》,《史學理論研究》2016年第2期。劉、卿《美國侵華史》都強調理論的重要性,反對將史學停留在史料層次。劉大年說:“歷史科學是研究社會發展規律的科學,要稱得起是科學的歷史著作,它必須不限于記錄一些歷史的表面現象,而要深入發掘歷史的內部聯系,全面地總結歷史發展規律,并闡明這些規律的客觀性質。這就需要進行巨大的理論綜合與分析,把豐富的實際材料與高度的理論綜合緊密地結合在一起。”①劉大年:《美國侵華史·序》。卿汝楫同樣認為:“對于歷史資料,必需給以科學的整理與分析。把許多資料,東一堆,西一堆,編成一些故事,決不是科學的歷史。”②卿汝楫:《美國侵華史·前言》第一卷。劉大年所謂的“理論綜合與分析”,與卿汝楫所謂“科學的整理與分析”,都指向馬克思主義理論,主要是階級理論(反帝理論在本質上也屬于階級理論范疇),由此衍生出來的史學方法即為階級分析法。因此,劉大年說:“如果要我說這部書對于讀者可能有哪些作用,那我將認為它的主要內容是合乎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觀點、即階級分析與階級斗爭的觀點的。”③劉大年:《美國侵華史·序》。卿汝楫則歸納得更具體:“就美國侵華史的研究來說,我以為,我們必需把握下列幾個觀點,才能把整理資料的工作做好。第一,美國資產階級侵華的政策,是依隨其資本主義發展的階段而發展的。第二,美國侵華,是世界資本主義對華侵略的一個部分,又是美國資本主義對世界侵略的一個部分,所以美國侵華的史的發展,與世界資本主義對華侵略及美國資本主義世界的史的發展,有機的聯系著。第三,在美國及世界資本主義的侵華歷史中表現著矛盾的、辯證的發展。”④卿汝楫:《美國侵華史·前言》第一卷。
需要指出的是,中國共產黨對反帝理論的建構雖因時代發展而不斷調整,但始終將其與世界無產階級革命聯系在一起。反帝不是反對實體意義的國家,而是反對帝國主義國家中的資產階級。劉、卿《美國侵華史》同樣秉承了這一階級分析原則,都把美國的勞動人民排除在帝國主義行列之外。劉大年在1949年出版《美國侵華簡史》就專門在說明里列了一條:“美國,乃是指美國侵略者或美帝國主義,與美國愛好和平人民,和中國人民的國際友人,全無牽涉。”⑤劉大年:《美國侵華簡史·說明》上海:新華書店,1947年。后來在1951年版《美國侵華史·前言》中又重申說:“全書所要著重進行分析和要揭露其罪惡的,是美國的資產階級侵略者。這個階級為了自己的利益,不僅一貫地侵略中國、與中國人民為敵,并且也剝削、壓迫著美國的工人階級和美國廣大的勞動人民。”卿汝楫也特別加以說明:“在這一百六十余年中,一切血腥侵略的罪行,是各個時期內的美國資產階級所造成的。在各個時期內,廣大的美國勞動人民,對中國的人民是友愛的、親善的……廣大的美國勞動人民,由于其階級本性,始終是這一革命精神及民主原則的護衛者。”⑥卿汝楫:《美國侵華史·前言》第一卷。他們在具體歷史書寫過程中,也基本遵循“中國化”之后的反帝理論。一個最典型的結論,就是帝國主義與國內反動統治階級相勾結,共同壓迫勞動人民。
換言之,新中國成立初期的美國侵華史書寫,是把“侵略—反侵略”歷史解釋模式置于階級斗爭理論范疇之下加以建構的。劉、卿《美國侵華史》都把書寫對象根據階級屬性進行了劃分,比如:以清政府、袁世凱、蔣介石等為代表的“封建階級”“封建統治者”;以太平軍、義和團等為代表的“農民階級”“起義軍”“農民革命者”;以美國資產階級為代表的“侵略者”“帝國主義”;以中美勞動人民為代表的“無產階級”。⑦在引用美國學者所撰寫的中美關系史著作時,他們往往會采用“XX供認說”等表述,以凸顯史學家的階級立場。這實際上也是對列寧帝國主義理論的學習和運用。列寧在《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中曾明確說:“根據無可爭辯的資產階級統計的綜合材料和各國資產階級學者的自白。”(《列寧選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77頁)因此,這一時期的美國侵華史書寫,在內容上以美國資產階級侵略和中國人民反抗為主線,重點書寫美帝國主義對中國人民的剝削和壓迫,與此相關度不高的中美關系史內容則基本被排除在書寫體系之外。很顯然,其直接的理論依據正是毛澤東的“兩個過程論”:“帝國主義和中國封建主義相結合,把中國變為半殖民地和殖民地的過程,也就是中國人民反抗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過程。”①毛澤東:《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毛澤東選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32頁。這也是中國近代史領域早期革命史范式的理論內核。
此外,早期革命史范式形成了一套獨具特色的“戰斗式”話語,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新中國成立初期的美國侵華史書寫同樣如此,圍繞侵略者、統治者、革命者三類不同的書寫對象,分別建構出一套立場鮮明的結論性話語。在提到美帝國主義侵略者時,劉、卿《美國侵華史》通常用“偽裝”“無恥”“假情假意”“陰險”“無恥”“貪婪”“卑劣”“血腥”“臭名昭著”“強盜”“劊子手”等詞匯;在提到封建統治者時,通常用“腐敗”“反動”“反革命”“賣國”“殘酷”“走狗”“愚昧”“漢奸”等詞匯;在提到中國人民時,則通常用“英勇”“進步”“愛國”“犧牲”“偉大”等詞匯。而且,由于這一時期將美國的一切行為都定性為侵略,將封建統治者的一切行為都定性為罪惡,史家在使用上述批判式話語時基本形成固定搭配,只要出現美國、帝國主義、統治者等概念時,均會有意識地加上這些帶有濃厚情感色彩的詞匯,以增強政治感染力。比如,劉大年在駁斥“美國對華友好論”時的一段話就很有代表性:“所有美國侵略分子及其在中國的走狗們,他們異口同聲把美國政府處心積慮,萬分惡毒的文化侵略政策,照例說成是對中國人民的‘友誼’。甚至直到一九四九年,美國國務院還在‘追溯’中美‘友誼’的歷史……企圖用來掩飾事實的真相,使人民誤以為美國‘并不是血腥的侵略者’。”②劉大年:《美國侵華史》,第90—91頁。這種以是否有利于革命為唯一標準,是非、黑白極為分明的評價話語,是戰時革命史范式所常用的,在新中國成立初期仍被廣泛使用,直到改革開放后現代化范式興起方才逐漸得到矯正,代之以更為客觀理性的學術話語。當然,不能因為早期革命史范式使用帶有政治感情色彩的話語,就將其歸結為“政治史學”而斥之為毫無價值。實際上,包括美國侵華史在內的整個帝國主義侵華史書寫,它們所揭露的帝國主義侵華歷史是客觀存在和發生過的事實,不管是對史料的發掘還是對事件的解釋,都具有學術(學科)層面的重要價值。至于史學視野不夠開闊、史學分析方法較為單一等缺陷,則需要隨著時代和學術的進步來彌補,不應過于苛求。
總之,從書寫目的到理論依據、從書寫內容到話語風格,劉大年和卿汝楫的《美國侵華史》都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兩者同屬早期的革命史范式,都帶有那個時代特殊的史學印跡,顯然無法形成對立關系。
既然兩部《美國侵華史》的共性如此明顯,為何曾彥修要抬卿貶劉,甚至將其解讀為“實事求是”與“以論代史”兩種學風的對立呢?這從他批評劉大年著作時提到的“材料卻很不多”可以窺得端倪,言下之意,劉著屬于脫離史料、空發議論;卿著屬于立足史料、史論結合。如果單就史料的豐富程度而言,卿著顯然高出一籌,這從雙方著作的規模就能明白看出,劉著約24萬字,而卿著多達近60萬字。但由史料不夠豐富上升到“以論代史”甚至是“反科學”“反歷史主義”等層面,則顯然是錯誤的,屬于帶有傾向性的情緒表達,不是客觀的學術分析。
劉大年最初撰寫《美國侵華簡史》時,確實存在“史料很不湊手”(范文瀾語)的困難,最終成書也不到8萬字。所以,新中國成立后,他又做了進一步修訂,增加了十幾萬字的內容,但也僅限于當時公開出版的史料。由于中美關系史研究剛剛起步,新史料發掘和出版的滯后制約了相關研究的向前推進。他在修訂版前言中坦承:“中國的史學工作者對于美國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歷史的研究,還只是剛剛開始……對于那許多事實,有的還缺少深入分析,有的則還沒有徹底地揭露出來。作為一種科學研究,這將有待于我們今后的長期努力。本書所包含的材料,只是已有的研究成果中的一部分,并且是一種概括性的敘述;它不足以充分表現美國侵略中國的歷史過程的全貌,那是很明顯的。”①劉大年:《美國侵華史·序》。應該說,這一表述是符合當時學術界現狀的。美國侵華史書寫雖一度蔚成風氣,但真正能稱得上學術研究者寥寥無幾。其中,沒有系統的史料支撐,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史料建設,是一個學科能夠健康發展的基礎。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國近代史學科能夠迅速崛起,除了得益于“厚今薄古”的政策導向之外,就與《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中國近代經濟史參考資料叢刊》等大規模的史料整理工作密不可分。
史料欠缺是當時從事美國侵華史書寫者都要面對的困難,但卿汝楫的《美國侵華史》卻引用了大量未在國內出版的第一手史料。余繩武評價說:“材料比較豐富是本書的一個顯著優點……以美國方面的檔案材料為例,過去在研究美國侵華史的專著和論文中,一般只利用了美國國務院的對外關系文件,本書作者除此以外還接觸了國會議事錄、國會記錄、參院檔案、眾院檔案及國務院未公布的有關文件等等……作者在收集材料的工作上是用過相當功夫的。”②余繩武:《讀卿汝楫“美國侵華史”第二卷》,《歷史研究》1956年第10期。毫無疑問,在史料搜集層面,卿著明顯強于劉著。目前學界大多關注劉大年的《美國侵華史》,很少有人注意到卿著,即便提到,也沒有對此加以分析。實際上,卿汝楫之所以能接觸到來自美國的一手史料,與他的人生經歷直接相關。他1902年出生于湖南隆回,1919年參與毛澤東領導的驅張運動,1922年入燕京大學政治系,追隨李大釗開展國民革命,曾創辦《協進月刊》,參與組織五卅運動。1924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在國共合作期間以個人名義加入國民黨,任國民黨北平西部區黨部常委。1932年冬,獲洛克菲勒基金會資助,入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求學,獲得碩士、博士學位,后又在加利福尼亞大學、斯坦福大學和芝加哥大學等開展研究。期間,卿汝楫在美國國會圖書館等地廣泛搜集史料,開始撰寫《美國侵華史》。他還與黃圣祖、黃川谷等人發起組織了中國留學生和華僑抗日救國會,創辦《留美學生月刊》,開展了一系列抗日救國宣傳活動。1938年,被親蔣分子認定為共產黨而被美方逮捕入獄,后經愛國華僑保釋回國。1941年,入國立西北大學任教,后又任國立西北師范學院及中央政治學校教授兼系主任。1945年1月,任魏德邁美軍駐華總司令部機要室中文秘書廳秘書長,兼任馬歇爾使團翻譯室主任秘書。1946年,調任國防部新聞局中將副局長,兼任國防月刊社社長及總編輯。1949年4月,撰成《美蔣陰謀秘聞》,由新民主出版社出版。新中國成立后,入燕京大學任教,后任高教部參事室參事。除《美國侵華史》外,1955年還撰成《美國侵略臺灣史》,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1976年,在北京逝世。③參見姚遠:《曾擬行刺張作霖的校友卿汝楫》,《銜命東來:話說西北聯大》,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85—186頁。另見《肖像傳略:新聞局卿副局長汝楫(附照片)》,《國防部公報》1947年第2卷第11期;《校友卿汝楫君榮獲美軍勛章》,《燕大雙周刊》1946年第20—21期。
由此可知,卿汝楫在留美期間已經開始撰寫《美國侵華史》,如果單從時間上論,他應當被認定為美國侵華史書寫第一人。后來,他又機緣巧合地擔任美軍駐華總司令部機要室秘書,接觸到大量秘密文件。他在《美蔣陰謀秘聞》中寫道:“這是連我自己也沒想到的事,在一九四五年一月十日,我踏進了魏德邁將軍組織的美軍駐華總司令部機要室……我在抗日期間經手中美來往密件達數千件。”①卿汝楫:《美蔣陰謀秘聞·前言》,香港:新民主出版社,1949年。這就可以解釋為何其《美國侵華史》所引用的史料,要遠遠超過劉大年的著作,也可以解釋為何曾彥修稱卿著更實事求是。不過,由于卿著第一卷明確主張以“美國的原始資料為主”②卿汝楫:《美國侵華史·前言》第一卷。,有人曾對此提出批評,所以他在撰寫第二卷時專門加以解釋:“須要指出:有些人認為我在本書第一卷內引用的中國史料實嫌太少。事實上,關于美國侵華資料,見于中國現存的檔案、諭奏、外交文件以及文集、通志中者,實嫌太少,而且十分零碎。如果任何人能在中國資料方面有更多的發現,是我們所十分歡迎的。”③卿汝楫:《美國侵華史·前言》第二卷。這一自我辯白,也再度道出了當時中美關系史研究的史料困境。
史料是歷史書寫和史學研究的基礎,離了史料,再高明的史學家也束手無策。但是,決定歷史書寫面貌和史學發展的根本要素并非史料,而是史觀。史家以何種史觀統攝駕馭史料,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因此,并不能由卿著史料更豐富就直接推導出其學術價值更高、更實事求是,還必須關照到其所建構的美國侵華史書寫體系是否符合歷史事實。劉大年、卿汝楫在建構各自的美國侵華史書寫體系時,都以馬克思主義尤其是列寧、毛澤東的反帝理論為指導,都將“侵略—反侵略”作為中美關系史的基調。但是,兩人在美國侵華史的歷史分期問題上存在重大差別,即如何以整體眼光劃分美國侵華的不同階段。(見下表)

歷史分期 劉大年《美國侵華史》 卿汝楫《美國侵華史》第一階段 1840—1905:追隨或通過別國向中國侵略 1784—1844:美國的海盜式商業資本剝削中國人民的時期第二階段 1905—1917:逐漸走上獨立侵略中國的道路1844—1860:美國及世界資本主義各國在對中國的侵略中實行所謂“利益均沾”與“國際共管”政策的時期第三階段 1917—1945:爭奪中國霸權 1861—1899:美國帝國主義獨占中國政策準備時期第四階段 1945—1949:進行獨占中國,結果遭受了可恥的失敗1900—1946:美國帝國主義獨占中國政策的發展時期第五階段1949年以后:抗美援朝運動興起,中國人民進入偉大的愛國主義新高潮,為最后消滅美國侵略勢力而斗爭1946年以后:美國帝國主義進入自掘墳墓的毀滅時期
通過對比可知,雙方的差異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美國侵華史的起點,一是美國在整個帝國主義侵華史上不同時期的地位。卿汝楫是將早期中美貿易史也納入美國侵華史書寫體系,并刻意突出美國在帝國主義侵華史上的地位,尤其是把19世紀下葉(1861—1899)的美國侵華政策界定為“獨占中國政策準備時期”,并且用了整整一卷(即《美國侵華史》第二卷)來論證這一結論。表面看來,卿汝楫所建構的美國侵華史書寫體系更為龐大,更具創新性,但實際上與美國對華政策的發展脈絡相去甚遠,難以自圓其說。余繩武在《讀卿汝楫“美國侵華史”第二卷》、謝璉造在《關于卿著“美國侵華史”第二卷中幾個問題的商榷》(《讀書月報》1956年第9期)等文中,均對此詳加反駁。劉大年的分期和表述,自然也有不少可進一步商討的地方,但大致上符合歷史事實。沈昌文在《在人民出版社開始出版生涯》中曾提到:“大年同志那當然是權威了,他寫的《美國侵華史》,沒話好講啦……在當年那個時候,你還敢在劉大年之外再出一本《美國侵華史》嗎?”①沈昌文口述、張冠生整理:《知道:沈昌文口述自傳》,廣州:花城出版社,2008年,第58—59頁。他在文中提到,曾彥修看到卿汝楫《美國侵華史》第一卷后,認為這本書更實事求是。這里指的實際是第二卷,因為第一卷早在1952年就由三聯出版社出版了。似乎是說,劉大年《美國侵華史》之所以影響更大,是因為其史學權威的身份。這一說法顯然受到曾彥修的個人情感影響,并非客觀的學術評價。而且,所謂“史學權威”,可能會在一定時期內對學術評價產生影響,卻無法長期主導學術評價體系。卿汝楫的《美國侵華史》在改革開放以后也并未受到關注,說明其所建構的美國侵華史書寫體系確實存在很大偏頗。
卿汝楫在一手史料的占有方面遠超劉大年,卻為何劍走偏鋒呢?這要從知識分子學習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視角下加以考察,才能發現問題的本質。劉大年從1938年即已開始學習馬克思主義,后來又受到范文瀾的深刻影響,并成為范文瀾的得力助手。因此,其《美國侵華簡史》和《美國侵華史》,雖然也帶有濃重的“政治史學”痕跡,但對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運用是內化于心的。卿汝楫則是在新中國成立以后才開始學習馬克思主義,始終未能真正將理論內化到自身知識體系之中。卿著《美國侵華史》第二卷相較第一卷而言發生了明顯變化,不再按照美國侵華的時間線索加以梳理,轉而從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四大方面,揭露美國為獨占中國所做的系列準備,并專辟一編講述美國對中國人民的迫害,即其所言“‘紀事’體裁”。對此,他解釋為:“可以用來證明毛主席所作的英明指示具有何等歷史科學的意義”。縱觀全書,第二卷的體系建構,是以毛澤東在《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一文中關于帝國主義如何把中國一步步變為半殖民地和殖民地的論述為依據的。至于美國獨占中國政策等新結論的提出,則由列寧關于帝國主義的相關論斷直接推導而來。比如,他說:“列寧指出,十九世紀下葉帝國主義列強是‘按資本’‘按實力’來分割世界的;這就說明了這個時期內具有超越其它資本主義國家發展優勢的美國在分割中國的爭奪戰中要懷抱把中國變為其獨占的勢力范圍——即把中國變為其全面獨占殖民地——的野心的基本原因。”②卿汝楫:《美國侵華史·前言》第二卷。類似的直接比附,貫穿全書始終。這說明,如果不能將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消化吸收,就無法做到基本原理與歷史實際相結合,最終流于援引經典作家語句的“教條主義”。哪怕史料占有再豐富,也無濟于事。卿汝楫《美國侵華史》中存在的比附傾向,在當時的史學界并非個案,充分折射出非馬克思主義史家在新中國成立后的轉型困境。
作為國家“反美”的重要知識工具,美國侵華史書寫在新中國成立之初迎來一個高峰期,產生了許多專著和文章,尤以劉大年和卿汝楫的同名著作《美國侵華史》最為典型。兩部著作都是特定時代下的產物,帶有強烈的戰斗屬性,旨在通過系統梳理美國侵華的歷史事實,厘定“侵略—反侵略”的歷史基調,重塑人民群眾頭腦中關于中美關系史的記憶。這是一場被賦予了多重使命的歷史書寫活動,既要顛覆民國時期歷史書寫中的美國形象,又要與美國政界、學界所炮制的“對華友好”論展開斗爭。總的來說,這一時期的美國侵華史書寫,確實帶有濃重的意識形態斗爭色彩,但我們不能簡單冠以政治史學而否定其學術價值。新史料的發掘、新問題的提出、新視角的開拓等,都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中美關系史研究的發展。就劉大年和卿汝楫的著作而言,兩者在研究范式上均屬于早期革命史范式,具有同一性。但是,由于對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運用的嫻熟程度不同,雙方所建構的美國侵華史書寫體系存在較大差異。劉著更符合歷史實際,卿著則有用史料比附經典作家論斷的傾向。故此,如何發掘隱含在“政治史學”外殼下的學術價值,如何發現同一史學范式下史家的個體差異,是中國史學史學科值得拓展的兩大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