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致那些沉默的靈魂

付瑤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

生活在土地上的人們，與生俱來、亙古不變的分法是男人與女人。女人，相對男人，作為另一性別的獨特命運在中國大地上一幕幕上演著：在北方，呼蘭這座小城半年嚴(yán)冬封鎖，窒息著一切生命力與反叛力，倏忽而過的春風(fēng)仿佛成了殺人的利刃;南方，山明水秀的湘西邊城茶峒，世外桃源的理想地方也不盡是自然優(yōu)美……

《邊城》中的翠翠，《小城三月》里的翠姨，她們美麗溫存，似乎也不乏主見，為何總不能如愿以償獲得幸福呢？在她們身上，看到的是千百年來女性命運的連續(xù)和重復(fù)，傳遞的是不盡的凄涼與哀惋。

兩人之中，翠翠更近于理想化，沈從文以全知者角度敘述湘西小山城里的人生，清凈淡遠(yuǎn)，仿佛朦朦朧朧輕紗罩著的一幅煙雨山水畫，細(xì)細(xì)品味半晌才能覺出味來，有時簡直嘗不出味道。而翠姨是蕭紅以童年的摯友開姨為原型，以第一人稱敘述，直接參與故事，分外真切，強烈的抒情風(fēng)格及女性特有的細(xì)膩感受，揀挑出富于暗示性的生活細(xì)節(jié)，讀來委婉動人但作者指向鮮明。

一、茶峒·永久無聲的守候

懷著對農(nóng)人與兵士“不可言說的溫愛”，“來敘述他們的愛憎與哀樂”。沈從文有意造出一個“不知魏晉”、平和無爭的“桃源”來，這里水清見底，夾岸高山，仿佛圖畫一般，這里的人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安份樂生，一派安靜和平。仿佛看不見壓迫和剝削的土地上，生長著明眸黑膚、天真活潑的翠翠。即便如此， 女人的壓抑苦痛，并不為這一份和平完全掩蓋。

小說的故事中心情節(jié)便是翠翠的戀愛與婚姻。這當(dāng)中起落不休，似乎是運命，似乎是巧合誤會，造成許多的彎曲來。按“窺破天機者”的說法，這歸根到底是一種文化的悲劇，是典型的封建文化與擁有生命自由的原始文化即湘西區(qū)域文化的對立沖突。對錯姑且不論，但作為女性，沉默與等候的命運都早已被決定。小說突出表現(xiàn)的是翠翠作為這出戲里的女主角，不論在戀愛抑或婚姻事件中始終處于被動地位。

從戀愛來說，不論儺送還是天保，對自己愛戀對象都有明確選擇，并且用積極的行動來表示，天保的夸贊、試探，儺送的盛情邀約，直至兩人相約到對面山崖上輪流為翠翠唱歌，都表現(xiàn)出一種積極主動的姿態(tài)。相比之下，翠翠則顯得過分被動，對心儀對象不僅沒有明白表示，反而屢次逃避正面相對。這當(dāng)然可以解釋成少女的羞澀，乃至懵懂。但從她會紅臉，常想心事，不能忘卻與二老的相遇，能領(lǐng)略歌聲的纏綿處，直至后來拒絕大老的求婚，可見她的愛戀早已萌芽，即使是少女的羞澀，在戀愛中也顯出被動得過分（今天看來），完全沒有乃母之風(fēng)。

翠翠的母親是與一個茶峒軍人唱歌相熟后，“很秘密的背著那忠厚爸爸發(fā)生了曖昧關(guān)系”。這是《邊城》中的原話，很明顯，翠翠的母親與那個軍人在戀愛中處于相對平等、積極的位置，采取的是自由選擇的方式，但是背著丈夫，就是曖昧了。后來兩人在無法抉擇下自殺了，雖然書中寫明了理由，初看來總有點奇怪，反復(fù)看，聯(lián)系前后想一想，總算開竅了。女人不守本分，主動勾搭男人，不容于世，即使在保存原始狀態(tài)的湘西，下場也只有去死。因為對女人的定位與壓抑，開始得遠(yuǎn)比任何一個階級早;而湘西的原始淳樸，其實也并非表面描述的那么完全。所以會有恰好近兩年“因看月而起整夜男女唱歌的事，皆不能如期舉行”，而翠翠竟因哭倦睡熟了，終沒有聽清二老的歌聲，只在夢中（理想的夢境，夢境的理想）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翠翠的封閉被動，不能說沒有受到其母悲劇的影響，雖然她仍在內(nèi)心保留了一些母親對愛情婚姻的自由選擇性情，但外在卻只以沉默相對。這種被動性格悲劇一直延續(xù)到她的婚事上。在事關(guān)翠翠終身的議婚中，她始終是消極被動的參與者。老祖父、儺送、天保乃至順順，這些男人不管明地暗地出場多少，都在積極籌劃參與著，婚姻盡管是男女雙方的事，但女方出面的代表是老祖父，一個作為翠翠長輩的男人。翠翠為自己把握命運唯一增添亮色的行動是以沉默拒絕大老的求婚。仍舊是沉默，疼愛她的祖父盡管與她朝夕相對，兩人不需言語也能取得一定程度上的溝通，對她的細(xì)膩心思活動，尚不能猜透，何況他人？她既把心思密密藏著，老祖父出于憐愛，也把一切隱瞞她。作為女性，受到憐愛與保護(hù)似乎是理所當(dāng)然，但由此造成的無知與盲目、對自身命運的無從把握也似乎是出于自然了。

小說的結(jié)尾，老祖父死了，翠翠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和守護(hù)者，似乎要主動地把握生活，然而仍有老馬兵的做伴與出主意。明白前因后果，仍是無數(shù)個日子的沉默與守候。或許那個人回來了，但她的天空里，圍繞著那個人，停留在茶峒的某個居所，只有守候那個人的歸來與等待他出行的循環(huán)，永無止境的等候……

二、呼蘭·永遠(yuǎn)平靜的安息

以沉默姿態(tài)面對人生，永遠(yuǎn)守候的日出日落，翠翠作為女性自然又出于“天性”（實則性角色規(guī)定，男權(quán)制造成）推離和排斥于男人的世界，似乎像茶峒人無知無覺的平淡日子一樣悄無聲息，而在《小城三月》里，春風(fēng)吹起翠姨心里的漣漪，觀者何等痛心地看到如花一般的生命就那樣無奈地凋謝。

三月綠了的原野，“蒲公英發(fā)芽了，羊咩咩地叫，烏鴉繞著楊樹林子飛”“春風(fēng)吹到每個人的心坎，帶著呼喚，帶著蠱惑”，在“這一寸一寸的都有意思”的日子里，蕭紅寫到，“我有一個姨，和我的堂哥大概是戀愛了。”

為什么是大概呢？作者不慌不忙交代這個姨（即翠姨）與“我家”的復(fù)雜親戚關(guān)系。她的外貌風(fēng)儀，甚而呼蘭流行的服裝裝束，牽到流行的絨線鞋，寫出翠姨買鞋的不厭其煩，點明其實翠姨心里早就愛上了這種鞋，只是表面不說。這就自然回到翠姨的戀愛上來：“她的戀愛的秘密就是這樣子的，她似乎要把它帶到墳?zāi)估锶ィ恢辈灰f出口，好像天底下沒有一個人值得聽她的告訴。”事實上，恐怕也沒有人會聽她的告訴吧。

作者層層鋪墊，回環(huán)往復(fù)，為翠姨作一曲挽歌，寫得尤其婉轉(zhuǎn)，不恤用了種種曲筆，暗示、雙關(guān)與象征等。細(xì)節(jié)的選擇都精妙到位，像寫翠姨吃櫻桃，手指尖對那櫻桃十分可憐的樣子，怕它觸壞了似地輕輕捏著。一個細(xì)節(jié)傳神寫出這個女子嫻靜優(yōu)雅的風(fēng)儀與溫存的性情，既而可以聯(lián)想到許多，如，她的身份地位，她受的教育等，此外還有內(nèi)涵豐富、剪裁精巧的地方。

翠姨妹妹的訂婚，她因之與“我家”——一個相對開明的紳士家庭往來密切，受到新思想的影響及與“我哥哥”若有似無的情愫，零零碎碎、彼此關(guān)聯(lián)似乎不大的細(xì)節(jié)，拼湊出這樣一個翠姨：沉靜溫存，善解人意，安于運命，好像是合乎準(zhǔn)則的淑女。另一方面看來，她羨慕佩服讀書人，排斥安排的婚事，卻一聲不吭，內(nèi)心的壓抑痛苦可想而知。由于作者的寫作指向異常明確，她的悲劇命運成因就易于揭示了。仍舊是沉默無言，似乎是個性悲劇，然而她生病，她拖延，她要求讀書，她病得越來越重，外在壓力如影隨形，她的母親、祖父、婆婆……這些人代表的是正統(tǒng)觀念，翠姨的沉默也是正統(tǒng)觀念壓出來的，這個打網(wǎng)球“根本動也不動”的少女，她受到的教育，恐怕也是諸多中國女性所受的教育：順從安命，不要有自己的思想，不要有不合宜（自然是合正統(tǒng)觀念的宜）的舉動。自由與幸福追求的火苗在內(nèi)心燃燒，力量對比的懸殊使她只能選擇死亡。不從心的事，她不愿意，然而她怎能從心呢？死亡成了這個“笑話”的最終注解。永遠(yuǎn)平靜的安息，是無奈的逃避，也是被壓抑者的苦痛反抗。

三、尾聲

我不知更應(yīng)該悲憫哪個？是覺醒？！然而，終究只能去死的翠姨抑或不自覺其苦、靜靜守在渡口的翠翠？寫下這篇小文，致所有沉默的靈魂，套用一句話：愿她們在仁厚的地母懷中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