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形式指引到純粹主義
——柯布西耶建筑與藝術理念的當代呈現

王 冠 | Wang Guan

周宏軒 | Zhou Hongxuan

孫 婧 | Sun Jing

在探討建筑之前，總要先從繪畫和哲學中尋找淵源。柯布西耶作為現代主義的先驅，其繪畫與建筑設計作品之間一脈相承。“純粹主義”（Purism）是由勒·柯布西耶與阿梅代·奧尚方共同發起的一項藝術運動，對現代主義建筑的藝術表達方法影響深遠[1]。邁耶深受柯布西耶的影響，以建筑中的白色來表達對空間與光的理解[2]；伊利諾伊理工學院克朗樓的均質空間或全面空間在形式與功能上達到極簡，從而帶來了無窮的可能性[3]；貝聿銘受密斯影響[4]，善于通過對幾何元素的使用來營造現代美學[4]。

本文以柯布西耶的純粹主義理念為研究對象，探索其哲學核心，然后通過分析純粹主義畫作與建筑設計的關系歸納其基本特征，最后結合Hosue NA 從純粹主義的角度闡釋建筑理念，分析純粹主義在建筑中的呈現。

1 形式指引思想

“形式指引”（die formale Anzeige）由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提出[5]，其以實際生活本身的形式-境遇為思想起點，海德格爾認為形式化則起源于姿態關聯（einstellungsbezug）本身[6]，形式化并不關注內容，而是關注對象是否能作為一個被給予的、合乎姿態地被把握的對象[7]。

西班牙抽象派畫家畢加索探索了對“牛”這一物象的形式化過程（圖1）。“牛”的特征與“牛”的意象關聯，比如泥土地面、牛角、雄壯的身軀、四肢、生殖器、下垂的尾巴等，觀察者通過完成對“牛”的這個概念相關的要素的識別來認知到對象的關聯意義[5]，具體實行意義則與場景或審美主體有關。“牛”作為意義傳達物象，其所表現出來的形式指引基本原理也被現代主義建筑設計廣泛運用。

圖1 畢加索《牛的變形過程》

2 純粹主義的形式語言特征

2.1 審美主體的轉移與讓位

傳統西方藝術中對主體的描繪貫穿始終，尤其是文藝復興以來，人體一直是藝術家描繪和展現的對象，例如米開朗琪羅的大衛，拉斐爾的西斯廷圣母，以及巴西利卡的中心性和柱式語言體系。所有的藝術產品都具有明顯的主題，無論是記錄事件，或是用于使用，還是富人的肖像，都屬于主題性創作[8]。在后現代立體主義藝術中，藝術家描繪的不再是某一確定的主體，不再關注細節，主題不再占據趣味中心，藝術呈現出一種整體性多中心的把控。

純粹主義描繪對象多以靜物為主，以色塊表示物體意象的輪廓邊界特征，達到一種扁平化的呈現。畫幅呈現出散點透視特征，達到主體的中心化效果。如圖2，靜物本身只作為表達媒介，并不作為審美或創作對象，審美的主體表現為一種整體性關系[9]。在中國山水畫中也有類似的特征，無論是山間人物還是建筑都是整個山水的一部分，表達的主題是山水整體氛圍，以藝術的真實性代替現實的真實性。主體的簡化源于立體主義對繪畫主體的解構，在畫作中，往往對結構和關系的描繪遠遠多于對真實細節的還原，表現為藝術家從追求畫法技巧本身的結果到追求一種概念上的藝術。柯布西耶設計的薩伏伊別墅同樣是去中心性的[10-11]，它流動滲透的內部空間組織并沒有帶來絕對的視線中心或空間中心，這與繼承了古典原則的圓廳別墅的中心性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圖2 柯布西耶畫作

2.2 幾何語言與極簡表達

基于形式指引的原理，純粹主義認為，如立方體、三角形、折線、點、單色等形式，在所有人身上都會以相同的方式，自發地、始終如一地產生無差別作用，這些基本形式和原色引發的感覺秩序被稱為第一感覺，是一種近乎數學性的超越了動物性感官快樂的狀態。第二感覺是由于文化共鳴傳達的聯想意義，所以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會有不同的感覺和看法。純粹主義建筑以第一感覺為共鳴，從體積感、重量感、結構、光感等純粹繪畫雕塑的形式因素出發[1，12]，希望能夠挖掘形式引發人類共鳴的普遍價值。在此，“純粹”不再意味著一種簡單的還原，或某種趨于極限的理想狀態，而是超越宗教性、政治性、文學性的，在跨文化背景下得以呈現的人類的普遍認知結構[13]。在柯布西耶的繪畫和建筑實踐中，貫徹了使用簡單幾何圖形來表達事物的方法[14]。薩伏伊別墅中的建筑構件，如列柱、直墻、曲墻、方窗等，都是同等級的，與其純粹主義繪畫中的簡潔的、抽象的、自由組合的基本幾何體相對應[12]，這種方式能夠最大程度上保證建筑作為審美主體的完整性，同時，也賦予了創作者極大的自由（圖3）。

圖3 薩伏伊別墅模型

幾何語言是極簡哲學的形式呈現，本質上是一種抽象方法。現代繪畫和建筑領域大量使用幾何元素，在這個創作過程中，離不開對于主體的簡化認知過程。如圖4，蒙德里安通過對原意象“樹”的抽象化，最后表達為方塊和線條的組合。純粹主義繪畫中的花瓶、石膏、吉他等，以輪廓和顏色色塊邊界辨識，這種抽象的方式并不是隨意的，而是建立在對邏輯關系的深刻把控上的[15]。在對建筑的討論中，柱子加上柱頭柱腳和花邊渦卷后，其作為邏輯支撐結構的意義便會擴散，可能被識別為愛奧尼柱式、希臘風或雕塑作品等，這種多重解讀為形式指引帶來了災難[6-7，16]。可以認為裝飾使得元素的本質意義不純粹，其關聯意義和實行意義變得不確定，Adolf Loos[17]主張建筑應當摒棄裝飾，通過對形式、材料、構件等的本質還原來保證形式指引的純凈與直接。在范斯沃斯住宅中，內部空間簡單到只留下廁所間必須的隔墻，剩下的，只有上下的板片和支撐板片的鋼柱，連接隱藏在頂棚和底板內的混凝土預制板，它們垂直地搭在工字鋼梁之上和之間，與柱梁共同組成了簡單卻理性規整的結構體系，如圖5，通過優化設計節點形象使得樓板像是漂浮在鋼柱之間，排除了樓板與柱的含混，保證各自的認知完整性[18]。

圖4 蒙德里安《紅黃藍的構成》

圖5 范斯沃斯住宅節點

2.3 純粹主義與透明性

傳統西方藝術形成的基于透視學畫法的體系在立體主義時期逐漸瓦解，純粹主義承襲了立體主義繪畫的特點，它趨于一種并不徹底的平面化，視點和光影關系變得模糊不清，在建筑學中，表現為空間層次的互相滲透，被描述為透明性[19]。

在柯布西耶的畫作中多有對局部透明的物體的隱喻，如圖2，這種表現主體可能是玻璃瓶也可能是棕色燒杯，對于物體的存在只能通過前后的不透明物體和光影變化進行間接判斷，觀賞者對畫作的解讀過程與格式塔心理學有關[20]，前面或者后面的內容的存在因此可以被探討。作為建筑師的柯布西耶，對位置或空間關系的關注比輪廓與顏色更甚。其畫中的書本、玻璃杯、導管或吉他等靜物圖形以平行投影的方式排列與組合在畫布上，這些組合技巧包括層疊、復合、抽出、占據、拼接等。加上透明物體的存在，導致了精確空間順序的不可解，這種不確定的空間關系就是現象的透明性[21]。藝術家把畫布平面當作關于空間和深度的藝術表述場所，純粹主義的畫作中也出現多個視點拼接的結果，在對一個空間的描繪中，經常同時呈現兩個或多個分離的視線和觀察角度，引起了視線深度的不確定，在平面的畫布中引起了多層次多維度的空間感，這也是柯布西耶畫中豐富的表現力的來源。柯布西耶在加歇住宅中，如圖6，立面已經不再表達內部空間構成，觀察者在進入建筑之前所想象的內部空間與進入之后所感知到的空間完全不同，是對透明性的一種表達。由此，柯布找到了將抽象原則轉換成自己建筑語言中的要素、法則和層次等級的方法。

圖6 加歇別墅與純粹主義繪畫在透明性上的體現

2.4 小結

繪畫的形式要素、形式語言以及藝術哲學是建筑形式生成的靈感來源，形式生成的邏輯體現了建筑形式功能和意義平行的思路[22]。通過對純粹性的解讀可以更好地理解純粹主義在現代建筑藝術中的影響，純粹主義屬于形式審美范疇，其核心為形式指引的哲學內涵，形式不僅僅是形式本身，還表達著豐富的哲學內涵。透明性是建筑學內涵，極簡是審美內涵，幾何語言是創作手法，主體對象缺失表達的是邏輯概念。這三方面是三個不同的角度，也是一個問題的三部分內容，互有區別，互有交叉，純粹性也在深刻影響著后現代建筑創作，為現代建筑的解讀提供了豐富的可能性。

3 House NA中的純粹性

作為當代建筑實踐中的著名日本建筑師，藤本壯介在探索建筑的表現邊界和深層次內涵上做出了許多思考，建立具有多重性、復雜性及動態性的建筑新秩序[23]。House NA即其眾多探索性項目之一（圖7）。

圖7 House NA

3.1 幾何語言與極簡設計

House NA以水平的樓板和豎向的鋼柱組成主體結構，建筑的框架主要由纖細的鋼結構框架與大面積的透明玻璃所組成，通過網格處理[24]，平面錯位組織空間。以白色為主色調使建筑看上去晶瑩剔透，與周邊傳統房屋形成鮮明對比。建筑由一系列的片墻和片狀的窗戶還有豎向的桿件構成，梁柱采用全截面焊接梁嵌入樓板中，隱藏節點[25]，去除了不必要的元素。

House NA的內部空間并沒有設置隔墻，在業主有需求時，可以通過簾布的方式提供私密性，在滿足核心功能的基礎上，增強開放性，達到模糊空間邊界的效果。這種極簡的手法帶來的是清晰簡明的形式，而這種形式體現的純粹性就是形式指引表達的關鍵。

3.2 主題讓位與透明性

藤本壯介在N house系列中都在探究一種透明性內涵[26]，將建筑視為一個單間，一個空間變形、波動、創造無數的場所。由于其特殊的建造方式，House NA并沒有巨大的或者密實的體型，體量感很弱，空間感極強，其空間組織方式本身形成審美主體。更深層次的，以此承載的生活方式成為建筑的社會性表達。

由于不設墻體的透明性，建立了同周邊的視線滲透關系，因此，建筑中的住戶感受到的不僅僅是內部空間，還有不同高度和視角看到的外部景觀，甚至于在建筑內所感知到的一切都可以被劃分為建筑意義的一部分。在各個方向都是透明的，充分體現了純粹性的內涵。

3.3 形式指引

House NA的設計概念是生活在一棵樹上，類似于蒙德里安對樹的抽象化，不過區別是，藤本的抽象化用的是空間語言，蒙德里安的則是平面的繪畫語言。建筑室內空間由21個獨立的樓面板組成，每個樓面板處于不同的高度，相互之間形成較小且微妙的高差。由此，傳統意義上“樓層”的概念被徹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高低錯落、連續的空間，與樹枝的概念對應的，樹冠之間的空間就是連續穿插貫通的，設計師藤本壯介在這里做的形式是一種高度抽象化和概念化的表達，其高明之處在于不是模仿事物的內容或者表現，而是模仿事物的結構與特征，對于House NA來說，這個連接點就是空間模式。

結語

純粹主義在哲學意義上呈現出本質還原的特征。在建筑設計中表現為一種造型語言，屬于形式美學的范疇。在符號學意義上，純粹主義以基本的幾何元素作為符號系統的核心。而純粹主義的各種特征皆在保證形式指引的力量，無論是對主體性的解構，對極簡主義設計內容的應用，還是透明性帶來的現代建筑語言，都使得建筑脫離了傳統意義上的“居所”，其作為概念信息源的特征增強。純粹性作為一種建筑創作方法和建筑觀，顯示出了巨大的生命力，在當代建筑創作中借由新的技術，可發現更加多樣和復雜的表現形式。純粹性具有主題讓位、極簡傾向、幾何語言、透視法的消解與透明性的發覺四大特征。在未來的研究中，如何將純粹主義的理念與當代建筑設計觀進行更好的接合是值得思考的問題。

資料來源：

圖1：http://www.ydjiaju.com/Article/shimeshixiandaijiaju_1.html；

圖2，4：網絡；

圖3：MOMA 當代藝術館展覽；

圖7：Archidaily，作者重繪；

文中其余圖片為作者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