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霞 | Zheng Xia
胡希軍 | Hu Xijun
“秋風萬里芙蓉國”,湖南因在五代時盛植木芙蓉而得名“芙蓉國”,湖湘地區在歷史悠久的湖湘文化底蘊上生成了自身獨特的園林景觀符號、語義及場景。關于北方(皇家)園林、蘇州園林、嶺南園林、巴蜀園林、江西園林等中國古典園林體系已有較為系統的研究,而對于擁有新石器時代城頭山古城遺址、千年學府岳麓書院、瀟湘八景遺址等重要文化遺產的湖湘地域性園林的研究還未成體系,已有成果集中在長沙園林史、湖湘園林發展史研究以及書院園林個案的研究[1-4]。本文以地域廣度和文化深度形成的“十字坐標”為切入點,系統地梳理湖湘園林在地理空間上的分布規律及其園林文化特征。
湖湘園林與湖湘文化互為表里關系,它是湖湘大地呈現的語言、信仰、藝術、風俗等所有文化景觀符號的總和[5-6]。湖湘園林是指具有湖湘地域性文化特征的園林,它具有時空性,本文研究的湖湘園林空間范圍以湖南省行政邊界為區域界線,時間軸線以1949年新中國成立為界,即當代以前的時期,包含了湖湘古典園林和湖湘近現代園林。
湖湘園林深受湖湘地域文化基因和地理環境的影響,據考古發現湖湘文化可追溯至上古,在湖湘大地上根植了古三苗文化、荊楚文化以及中原文化等文化基因。湖湘地區地理環境以洞庭湖和湘江流域為地形骨架,以山地、丘陵為典型地貌,受大陸性亞熱帶季風濕潤氣候的影響,冬冷夏熱,氣候年際變化大,因此歷史上就有此地氣候惡劣的相關描述“既而三湘遼遠,時遭鵬入。五溪卑濕,或見鳶飛。”然而也正是季相顯著的湖湘氣候造就了湖湘園林在藝術與技術上的地域性特色,比如湘西馬田鼓樓、侗家風雨橋,里耶古城及干欄式建筑等既富有功能性又具有民族藝術文化象征性。
湖湘地區在荊楚文化的發展和演變下,形成了獨特的湖湘文化:“經世致用”、“實事求是”、“百折不撓”、“兼收并蓄”、“敢為人先”。在此基礎上生成了自身獨特的園林景觀符號、語義及場景,形成了湖湘園林體系,主要有王室園林(經世致用)、貶官園林(百折不撓)、書院園林(敢為人先)、文廟園林(實事求是)、土司園林(兼收并蓄)五大園林類型。湖湘園林歷史悠久,數量豐富,特征鮮明,本文根據湖湘園林在地理空間上分布的數量及影響力,從園林類型性質、地域空間分布、文化特色特征三個層面對湖湘園林進行分類,歸納總結其分布規律如下(表1)。

表1 湖湘園林的分類
按照園林類型性質劃分,湖湘園林主要可以分為王室園林、貶官園林、書院園林、文廟園林、土司園林五大類型。從新石器時期的城頭山古城遺址考古發現至新中國成立,湖湘園林經歷了起源萌動期、初始發展期、高速發展期、平穩過渡期、發展成熟期、中外融合期六個歷史發展時期,形成了以王室園林、貶官園林、書院園林、文廟園林、土司園林五大主要類型的湖湘園林,另外故居園林(會館園林)以及莊園園林也具有一定的規模與數量。
按照湖湘園林在地理空間分布上呈現的規律,主要形成了湘中北、湘南和湘西三個代表性的地域性湖湘園林。他們汲取南岳、山、南山山川之美,洞庭、湘江江湖之精華,呈現出湖湘園林“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的地域文化特色。總體上,湖湘園林在湖南省全域地理空間上呈廣散型分布規律,根據園林在地理空間分布上的數量、規模及其影響力的疊加效應,湖湘園林呈現湘中北園林、湘南園林及湘西園林三大聚集特征,在湘中北地域集聚了岳陽樓、城頭山遺址、炭河里遺址、定王臺、蓼園、羅子國城、章華臺、采菱城等歷史文化園林;在湘南地區匯集了柳子廟、黃庭觀、南岳衡山廟宇、石鼓書院、湘西草堂等寺廟、文廟園林;在湘西地區分布有鳳凰古城、黃絲橋古城、里耶古城、南長城、五雷山、老司城、不二門遺址等土司民俗園林,形成了其區域性文化特征。
根據湖湘園林的數量及影響力,湖湘園林在歷史文化發展歷程中形成了幾種典型的園林文化特色特征,包括革命文化特色園林、歷史文化特色園林和民俗文化特色園林。湖湘地區是紅色革命文化的重要發源地之一,在湖湘大地留下了胡耀邦故居、毛澤東故居、劉少奇故居、南岳忠烈祠、抗日勝利芷江洽降舊址等革命文化園林景觀符號。洞庭湖流域作為湖湘地區古代文明的發源地,分布在洞庭湖流域的羅子國城、章華臺、里耶古城及干欄式建筑、定王臺、蓼園、城頭山遺址(圖1)、炭河里古遺址、岳陽樓、不二門遺址、采菱城古城遺址等歷史文化園林充分印證了其璀璨的歷史文明。同時湖南還是一個擁有55個民族的多民族地帶,尤以湘西地帶少數民族最為豐富,因此形成了神奇的湘西民俗特色文化園林,比如侗族聚居區的鼓樓、風雨橋、永順老司城土司衙署、永順顆砂行署等等。

圖1 城頭山遺址
湖湘園林在其外在地理環境和內在文化基因的二重影響下,凸顯其“隱文化”特征,“隱思、隱逸、隱藏”之情與湖湘之景相互融合,集中分布在湘中北地區的王室園林恢弘富麗又靈秀婉約;分布于湘南地區的貶官園林寄隱逸思想于瀟湘山水間;還有集聚在湘西地帶的土司園林凝聚了湘西“峻山奇水”的自然特征和象征“巫儺文化”信仰的人文特征(圖2)。

圖2 湖湘園林地域性分布圖
長沙“定王臺”也稱“望母臺”,西漢景帝之子長沙定王劉發筑臺北望,遙寄對母親的思念,寄憂思之情于園林亭臺間。湖湘地區在歷史上曾多次分封諸侯和藩王,在湖湘地區王侯統治歷史悠久,春秋、戰國、西漢、馬楚、明藩等諸侯王室斥巨資在古城內外興建花園別苑,風格上繼承了皇家園林的恢宏,同時汲取了江南水鄉靈秀與婉約的氣質。從規模與數量上看,湖湘地區王室園林多集中分布在湘中北洞庭湖流域地帶,尤以馬楚時期的王室園林興建為盛,史料記載馬殷時期經濟繁榮,于城內修宮殿筑園林:小瀛洲、碧湘宮、明月池、會春園、天策府、文昭園、九龍殿等十六景;后又有明朱元璋之子潭王及后代不斷地對王府進行擴建與修繕,1740年時吉王府規模面積幾乎占了全城的一半[4],足以窺見湖湘王室園林規模之恢宏。
(1)工藝精湛之建筑
南宋張 所作《題長沙開福寺》中略有記述湖湘王室園林:“長沙開福蘭若,故為馬氏避暑之地,所謂會春園者。今荒郊中,時得磚甓,皆為鸞鳳之形。”會春園遺址在今開福寺地帶,是楚王馬氏在郊野地帶營建的城北行宮,占地數千余畝。園中象征富貴吉祥的建筑裝飾材料鸞鳳圖案,其雕刻工藝、彩繪藝術精湛至極,可以推斷當時五代十國時期的建筑工藝水平已相當成熟[7]。
(2)靈秀婉約之意境
清饒智園《十國雜事詩》注云[8]:“城內玉帶溝側有小瀛洲……按馬殷仿唐太宗十八學士登瀛洲故事,今城內馬王街有馬王廟祀殷。傍有方塘,塘中有小島名小瀛洲,居人植柳,四面環碧,麓山送青,風景絕勝。”據史料記載在北宋末年[9],其規模已儼然一個著名風景勝地,馬氏宮廷園林中的“小瀛洲”采用古代常見的“一池三山”山水地形布局,園內水塘寬廣數畝,清流似鏡,可以通舟,旁植花竹,交相掩映,廊榭亭臺與自然山水景觀相互映襯,呈現江南水鄉的靈秀與婉約意境,其設計縝密、技術精湛、藝術完美、意境深遠,堪稱當時園林技術與藝術之最高境界。
(1)貶官園林與隱逸文化的互通
貶官園林是指古代謫官居留湖湘地區期間,自建或后人修建的與之有關的紀念性園林[10];它與隱逸文化密不可分。比如:為紀念愛國詩人屈原所建的曲子祠;為紀念永州司馬柳宗元的柳子廟、滕子京重修岳陽樓等等。這些園林遺址營建多以士大夫的詩畫作品為文化參照,“以園言志”,將自己憂國憂民的情懷以及對生命的感悟與體驗隱于精巧的語言和自然景物的描繪中,這些詩畫作品中的景觀形成了湖湘地區貶官園林的雛形。柳宗元留下的膾炙人口的《永州八記》就是著名的“永州八景”“瀟湘八景”的文化出處。他的《冉溪》“愿卜湘西冉溪地”,記載了其造園“相地”的全過程;他的《八愚詩》《愚溪詩序》相關詩作中都有“八愚園林”的記載,溪、丘、泉、溝、池、堂、亭、島均以“愚”字命名。而今天永州柳子廟懸掛的“八愚千古”、“文貫八家”、“永州八記”等匾額及木刻版畫就是最佳的實物印證。在湘南郴州地區還有一處歷史悠久的貶官園林叉魚亭,據《嘉慶郴州總志》記載:韓愈謫連州陽令山,遇赦俟命于郴,泛舟北湖,傳作五言詩《叉魚招張功曹》,后人筑亭于湖上以志之,亭,名叉魚,初為草亭;后來形成了“訪古空遺跡,叉魚舊有亭”經典詩句,可見叉魚亭之歷史久遠。只可惜今日叉魚亭建筑及其景觀整體風貌的原真性漸失,亟需系統整體地保護與傳承(圖3)。

圖3 叉魚亭
(2)貶官園林與山水詩畫的互鑒
通過“以園入畫,以畫筑園”,貶官園林與文人詩畫二者相互吸收促進,這也成為后人重建或修復經典園林重要的文化參照。王維的七律詩《輞川別業》、畫作《輞川圖》以及輞川別業(居所)三者之間就體現了當時文人“以園入畫,以畫筑園”的思想行為。從詩畫遺作看王維的輞川別業營建了華子岡、竹里館等二十個景點,可推斷當時的貶官園林造詣高超。著名的“瀟湘八景”畫作中的景象相傳為瀟湘一帶的湖南八處佳勝,畫中的景物元素:江雪、晚鐘、落日……,都與隱喻思想密不可分,相互借鑒。今“洞庭秋月”實景依稀仍可見畫作中“由水而生的洞庭湖,以樓為名的岳陽樓,依島為著的君山島”的場景,如此畫附詩,詩配畫,互通互鑒成就了“瀟湘八景”藝術作品和園林景象[9]。
(1)峻山奇水的自然之景
湘西園林在其自然之景、民俗之情與巫儺文化的本底上交互生成天人、物我合一的境界[11]。被古人看成“仙人之跡”的湘西聚落自古就山崖絕險、怪石參差,既險且奇。這里的園林遺址留存了我們祖先最原始的自然崇拜之痕。湘西園林“因地就勢”讓自然來做功,“巧于因借”自然之本底,通過摩崖石像、題刻等營造手法譜寫古人“得道成仙”的希冀。“雅草甘泉”就是唐伯虎在明正德年間行至永順老司城時有感于其峻山奇水而創作的詩文,留下了老司城十景之一“雅草甘泉”摩崖景觀[12](圖4)。

圖4 老司城與不二門遺址
(2)巧奪天工的民俗之情
作為湘西園林典型的民俗建筑鼓樓、風雨橋,是應對當地氣候的功能性園林建筑,具有生產、生活以及防御的功能,常用來聚會、議事、休息、娛樂[13]。侗族鼓樓常采用木質密檐塔式屋頂,有些高達九層,木工技藝精湛無比;還有俗稱“吊腳樓”的干欄式建筑或依山成村,或依水成院,充分利用自然山水地形,從選址布局、建筑材料、裝飾工藝無不反映了當地獨特的民俗之情與審美觀念。
(3)玄幻莫測的巫儺文化
“儺文化”源于祭祀活動,因“儺”也稱“神雀祭”,所以也稱“鸞文化”。“儺文化”民俗活動也是今天可見的最古老的禮俗之一。湘西土家族的“茅古斯”儺舞就是為了慶祝祖先開拓荒野、捕魚狩獵豐收的原始戲劇活動。“無儺不廟、無廟不儺”儺祭儀式不僅需要禮樂配合完成,儺祭場所選址更講究,一則是溶洞、天橋等神秘自然之境;二則是人工建筑類祭祀場所,如侗寨廟宇、祠廟、盤王廟、薩歲廟等都是儺祭場所,由此也衍生出了當地特有的文化與宗教園林。這類祭祀園林常布局于聚落的中心位置,建筑形式多采用硬山、懸山、歇山屋頂,建筑裝飾以泥塑、木雕較為常見,裝飾細節無不處處體現巫儺文化元素符號。
中國是世界上唯一沒有斷流的文明型國家[14],有著寬廣的地域和56個民族,其文化的璀璨也正是源于其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民俗匯聚成的兼容并蓄的多元化文明。起源于荊楚文化,經延續和傳承演變出的湖湘文化,離不開湖南地理環境的影響,雖三湘四水靈動多彩,但三面環山,唯北面開敞且臨水的馬蹄狀地形,形成冬寒而夏酷熱,春秋兩季變化無常的氣候,也孕育了湖南人剛烈、抗爭、奮斗、求變的性格,正是這樣的文化性格造就了地域文化特征鮮明的湖湘園林。作為湖湘歷史文化遺產重要的現實載體,要讓湖湘園林遺產“活”起來,首先需要系統性的整理、歸類、認識和理解它們,湖湘園林類型豐富,典型園林遺址文化深厚,承載了湖湘之情與景,湘中北的王室園林既恢弘富麗又靈秀婉約,寄“憂思”之情于亭臺間;湘南的貶官園林寄“隱逸”之情于瀟湘山水間;湘西的土司園林融匯了“峻山奇水與巫儺文化”;地域與文化的重疊交織,自然形成了湖湘園林的分類與特征。
湖湘園林文化既是中國園林文化的一個支流,也是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具有獨特的園林特點和文化性格,從地域廣度和文化深度系統性地認知它們,才能更好地從整體性、原真性等多視角對其加以珍視、保護并傳承[15]。
資料來源:
圖1:城頭山國家遺址公園管理處;
圖3a:《郴州市志》1994年彩頁;
圖4:老司城與不二門遺址(課題組攝);
文中其余圖表均為作者自繪或自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