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興水
要用話劇的藝術形式全面呈現《紅樓夢》這樣的皇皇巨著,絕對必須具有特殊技能與非常方法才能做到。觀看喻榮軍編劇、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制作的《紅樓夢》(全本)舞臺演出,對主創的藝術技法和表現手段,深感敬佩。這是一出以濃郁傳統戲曲元素為底色,承載多維、多元藝術樣式的劇作,這是一部頗具現代意識和創新精神的非典型詩畫、戲話作品,它給予觀眾心靈震撼的體驗。
《紅樓夢》這樣厚重豐實的經典小說要全本改編搬演于話劇舞臺,最經受考驗的首先便是編劇。劇作者欲深入這座文化藝術寶庫,既不能淹沒迷失于大觀園的百態人生中,又不能任性肢解肆意采擷一些枝葉藤蔓,既要兼顧主腦與支脈,又要有血有肉,既要飽含魂魄,又要提煉精華,著實相當艱難。
話劇《紅樓夢》分上下兩本,全本兩晚演出時長相加達6小時左右。人們能感到原著的繁復情節被精心拆解并大多完好保留下來,編創采用錯層疊加的結構加以組織,盤根錯節的人事關系得以連環銜接,層巒疊嶂的劇情獲得形象化伸延回響。編劇不僅突出寶黛愛情、勾連寶黛釵三角關系,而且不遺余力地捕捉大觀園里的人與事、時光與場景,眾所周知的經典場面幾乎無一遺漏地加以呈現,概而言之有“黛玉進府”“寶玉摔玉”“元春省親”“劉姥姥進大觀園”“晴雯撕扇”“賈政訓子”“詩社起號”“黛玉葬花”“二尤之死”“賈母壽誕”“府內抄家”“寶玉娶親”等,其恭謹詳實的匠意用心無不給人留下至深印象。
劇作主次交錯層疊,經由春夏秋冬的悲喜輪回串聯鋪展出犬牙交錯的人物關系和錯落有致的事件,細密縫合、次第循環。這樣的構想,既省儉篇幅、集中筆墨,又能入乎其內、出乎其外地在立體時空中挖掘人物身心層面,凸顯人物樣貌、性情,體現人物物質形態與精神風貌的交合,展示不同人物個性風采的同時,還在總體上建構人物群像族譜,共同編織起群體精神世界。其中,又側重采用了現實與虛構的雙重視角(客觀/主觀)相輔相成的形式,一方面呈現具體的人與事;另一方面又不時跳出現場羈絆,進行通透評說和深入概括,讓經典強大的內在力量得以較為全面和藝術性地再現,貼切地表達了真幻交錯、萬事皆空等原著的思想內蘊。
編劇對原著爛熟于心與穎悟有數,恰是該劇改編精準到位的重要基礎。人們時常有感,編劇既很好地詮釋經典原著的內在精神,著力表現出場眾多人物的性格特征,同時還融入今人的某些現代思想意識,以現代思考觀照傳統題材,兩者的意會通融無間。從寶黛的相愛相殺,到賈政長跪不起的跪著的人生,既是原著的內容,又帶上今人的思索與詰問。對經典原著的改編與重新詮釋,體現編劇的膽識、性情和真知灼見。如花美眷螻蟻人生,無論貴賤,都有花落人亡的一天。眼見“高樓宴賓客,鳥獸散樓塌”的輪回宿命,無人能夠逃脫,正如書頁空洞打開,又如書頁悄然合上。人世間的風刀霜劍,濁物渾人,相互傾軋、兩面三刀,掙扎或解脫,最終都如落花流水,免不了落得個萬般皆空的結局。
話劇,是一種主要依靠人物表白與對話,敘述劇情、塑造性格、揭示人物關系及其精神狀態的藝術形式。面對《紅樓夢》這樣一部內涵復雜、線索交錯的作品,任何想提綱挈領、抽絲剝繭地加以呈現都是有難度的,無論怎樣編織都難免留下遺憾。雖然編劇勾勒出一具具有血有肉的生命,提煉出各人獨特的人生圖景,但要在逼仄和局促的舞臺空間上進行個體乃至族群間的交流與對話,還是很具挑戰的。
面對恢弘巨著,編劇機智地建構人物的對話系統,充分展示原著中既矛盾對立又相輔相成的人事話語沖突特征。劇中至少聚合了諸如男女嫡庶、主奴妻妾、天地君臣、佛道仙魔、生死愛恨、真幻虛實、貴賤貧富、盛衰聚散、枯榮有無、悲喜哭笑、內外因果、前世今生、水中月鏡中花、荒唐言辛酸淚的對應對抗語匯,每一對對立統一的詞匯關系,都能迸濺沖撞出耀眼的語言沖擊力,以四兩撥千斤的技法,有效傳達出復雜的語言系統特征。劇作時而展示單人的心語流露或靈魂出竅的自我審視省思,時而雙人對話碰撞或相互間凌空探究追詢,時而三人的交錯語匯和不解紛爭鬧騰暗斗,不少場次更是盡情鋪排眾人眾聲喧嘩的多維交響匯聚的爆炸式對話,此起彼伏、語言激蕩、熱浪顛撲。我們還領略了一人可以分出多個語言視角,各說自話,或者交互對沖的語言交流、辯駁、評述、審視,眾語交響的“對話”構成縱深渾融的語言場域,演繹出一幅全聲部的話語狂歡、眾聲喧嘩的交響詩話。
其中,除了人物的自言自語與自我審視、彼此的唇槍舌劍、三角乃至多人多聲部交鋒等現實交流,還有來自宇宙上天視角的警幻仙姑的冷言冷語,及蘊含著跨越時空、穿透歷史的今人意識,今人審美凝視的心語、領悟。通過歷史與現實的互讀、對望、回響,編劇作者對原著作者的凝思與叩問,不僅跳出歷史羈絆,而且站在現實回望,對賈氏為首的百年望族,對空蕩蕩敗落的園子,對傾塌的危樓,扶起這個生命、倒下那個佳人的焦慮、落寞、無助與悲涼,表現了悲喜交加、榮枯輪回的唏噓。
話劇《紅樓夢》的全聲部交匯詩話,突破了歷史題材表達的單向回溯,穿越時空的漫漫歲月中,可見編創敬畏于鴻篇巨制,又站位現實世界,把玩且與眾生分享其個人思想的滿心喜悅。
話劇《紅樓夢》不遺余力地吮吸原著精華,人物個體形象鮮明,或視之貴婦俗子,或謂之淫夫妒婦,以至于空無的結局,都貫徹著眾生平等意識,體現出民主思想。
全劇的成功是藝術與技術的組合。且不說全劇布景造型的靈巧大氣,僅開場幾分鐘,就讓人驚艷其藝術設計富有想象力。三面大白墻板慢慢各自開啟,像是一本徐徐打開的書畫,橫掀豎展。劇中景觀隔層疊現,借景用意,東方藝術詩畫意境油然而生。高大上舞臺布景營造出寬大的巨幅,把蕓蕓眾生似乎縮小了。但又是無限地放大和凸顯,以此傳達出如大觀園行樂圖中賈母所言:我坐在這兒看著大家,我什么都看清了,可又好像什么都看不清。
其他的如聲光色的擬人化多維運用頗顯西化技術創意,雖然這并不是該劇的首創,但也是用得既妥帖又用心。典型的如寶玉的挨打場面,令人驚魂的聲光模擬慘叫的畫面,有些觸目驚心、不寒而栗。
令人感觸最深的,是該劇打上中國傳統藝術諸多因素融匯嵌入的烙印,其中又以雅致古韻的京昆中國戲曲元素為主,如音響配樂、服飾布景等的全面吸收和轉化,以及燈光、造型,乃至于肢體舞蹈等的搬演,都顯見中國傳統藝術的印跡。作為一部傳統小說的現代話劇改編之作,其本身充滿古詩雅詞,其意境營造也多由戲曲元素助力,話劇舞臺表演要呈現傳統元素,以戲曲元素輸入其中是一個巧妙可取的方向。
要言之,其布景道具追求唯美、簡約、現代、多義且富有象征意味,既與歷史題材相關,也與編創的藝術追求不可分離,體現了對原著精神的通透領悟。這不僅僅是舞臺布景像一本開合自如的書畫,序幕開啟,劇終合上,留下無窮無盡的嘆息和余響,留待人們去慢慢回味。全劇充滿象征意味,多次從天而降的飄灑花瓣,既是四季更替、落英繽紛的圖景展示,又預示生命的凋零、傷殘憐惜,也給舞臺添加色彩、意境美感。伴隨著花落人亡的吟誦聲一再響起,喻示世間萬物空無寂滅,凄愴傷情的悲劇美學特征凸顯。全劇主色調是白色(部分紅色),不僅劇中人基本上都穿著白色古裝,而且舞臺三面收放自如的大(墻)板也是雪白顏色,背景、燈光投注及舞臺意境也大多是乳白一片,其意深遠,不僅傳達了無論貴賤富窮實乃螻蟻般的一生終將蒼白無物,也映照出賈寶玉白茫茫一片世界真干凈的內心空寂與通靈,更體現創作者“質本潔來還潔去”的美學追求和生命質詢。
這是一出傳統與時尚碰撞出藝術光彩的話劇,一出交錯融匯中西多方面藝術技巧的話劇,它提供給人們全方位的審美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