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楠
2020年初新冠疫情在國內爆發,起初采取的停工、停產等一系列防控措施已然對合同的正常履行造成了重大影響,后續疫情的持續發酵更是影響了世界范圍的市場運轉。2021年開春以來,由于受到國際疫情的影響,市場供需關系十分緊張,大宗商品價格持續上漲,國內市場的鋼材、水泥、砂石等建筑材料價格在2021年2月至5月間均出現了較為明顯的上漲。至2021年9月,因國際市場煤價上漲等原因導致全國性電煤供應短缺,各省份相繼出臺了限電政策。受此影響,鋼材、水機等建筑材料價格也出現了大幅上漲。建筑材料的一再波動以及各類政策的出臺,與施工企業利益息息相關,對施工企業履行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產生了較大影響。在此情況下,施工企業是否可以援引民法中的情勢變更制度變更合同約定以保障自身利益,成為企業廣泛關注的問題。
一般認為,1981年頒布的《經濟合同法》第二十七條第一款第四項中規定的“由于當事人雖無過失但無法防止的外因,致使經濟合同無法履行”的情形實際上就是對情勢變更制度的規定。考慮到情勢變更制度的適用情形,當時《合同法》作出規定條件尚不成熟,因此1999年通過的《合同法》并未規定情勢變更制度。真正明文規定情勢變更制度內涵的法律條文是2009年頒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以下簡稱《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六條。由于受到新冠疫情的影響,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依法妥善審理涉新冠肺炎疫情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二)》,其中明確將新冠疫情作為情勢變更的事由。如今施行的《民法典》中更是吸收了《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六條的規定,將情勢變更制度正式上升到法律層面。在吸收的基礎上,《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三條相較《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六條,對情勢變更制度的規定作了如下改動:
1.將“客觀情況”改為“基礎條件”。用詞上對于變更 “情勢”的限定范圍擴大,不再僅限于客觀情況。就法律條文而言,仍不包括當事人主觀認識錯誤,“情勢”在性質上必須是客觀且具體的事實。
2.不再將不可抗力明確排除在情勢變更的情形外。以往的研究及司法實踐中對于情勢變更與不可抗力并沒能給出明確的劃分界限。在“某公司與江西省某縣人民政府、某縣鄱陽湖采砂管理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采礦權糾紛案”中,鄱陽湖遭遇36年未遇的罕見低水位屬于不可抗力,而在此情形下,最高院同時認定該情形符合《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二十六條的規定,即意味著在不可抗力的場合,也可適用情勢變更規范解決糾紛。如今,《民法典》中不再運用“非不可抗力”作為情勢變更的限定詞,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承認了兩者存在交叉的可能。不可抗力可以作為情勢變更的事由,但在適用的法律后果上,兩者存有交叉但又不完全相同。
3.刪除了繼續履行合同不能實現合同目的的情形。在文意上“不能實現合同目的”也可以包含在“對當事人一方明顯不公平”的情形中。這一修改減少了重復,同時也擴大了情勢變更的適用范圍。
4.增加了受不利影響當事人的再交涉義務。此前,對于再交涉義務應否引入以及如何引入,國內學界存在明顯分歧。再交涉義務在引入的目的上與我國《合同法》的“鼓勵交易”原則的目的是吻合的。可以看到,《民法典》并沒有將此義務作為強制性規范,但也明確肯定了再交涉義務的存在。
5.增加了仲裁機構為判決機構。若當事人在合同中約定了有效的仲裁條款,則向仲裁機構提出申請適用情勢變更制度也有了明確的法律依據。
情勢變更制度列入《民法典》作為法律層面的規定,足以說明情勢變更制度的重要性。同時,條款中幾處限定的刪除與修改,以及協商機制與仲裁機構的增加,更是賦予了司法機關及仲裁機構據此協助當事人重新分配利益與風險的權力,從而維護合同關系的穩定以及社會利益的衡平。
將情勢變更制度在《合同法司法解釋(二)》中予以明確的同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當前形勢下審理民商事合同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也明確了“慎重適用情勢變更制度,合理調整雙方利益關系”的原則。在以往的司法實踐中,各級人民法院在情勢變更的適用上確實都采取從嚴適用原則。本文將結合司法判例簡要解讀情勢變更制度在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中的適用。
合同基礎條件發生變更是情勢變更制度適用的前提條件。這通常包括政策變化、行政措施、物價變化以及新冠疫情等客觀狀況。在建設工程施工合同履行中,通常遇到的客觀情況的變更包括建筑材料和勞務人工費用的劇烈變動、工地發生的異常情況、相關的法律法規及政策變化以及疫情等不可抗力。以上這些情勢變更同時也應當滿足合同“基礎條件”發生變更的條件,即足以影響當事人之間的合同權利義務關系,若只是與合同訂立無關的情況發生變更,則不應適用情勢變更制度。
這是情勢變更制度適用的時間條件。此處的“合同成立之后”應認為是合同已經生效。在合同成立前發生的情勢變更應當作為合同訂立時的基礎條件,當事人在此基礎上確認的權利義務,不應當在事后調整。而在合同義務履行完畢后發生的事實,并不再影響當事人已經履行完畢的權利義務,不會導致當事人之間的權利失衡,因此,若在合同履行完畢后想以情勢變更減輕己方責任的,將不會被支持。
此處預見的主體應為因情勢變更而遭受不利影響的一方當事人,且預見的時間應為訂立合同時。在建設工程施工合同履行中無法預料的情形多為政府行為、市場價格的劇烈變動。在以往案例中,對于政府行為,若確實由于政府決策宣布緩建項目、國家相關部位批準項目搬遷等無法預見、無法防止的情勢變更而導致合同事實上無法履行的,應當適用情勢變更制度解除施工總承包合同。
對于2021年材料價格持續上漲等更為常見的工料機市場價格波動,在以往的司法實踐中,法院通常認為市場價格的波動屬于有經驗的市場主體能夠遇見的風險。在“重慶某公司、重慶某某公司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案”中,最高人民法院認為,某公司是專業、理性的建筑工程施工企業,建筑材料價格上漲應屬于該公司在投標和簽訂合同時應合理預見的商業風險,且上漲幅度并未超過市場價峰值,因此不適用情勢變更制度。在“某公司訴某某公司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再審案”中,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提出市場價格隨著經濟形勢的變化出現較大幅度的波動是逐步演變的過程,某某公司作為專業的建筑公司,理應對工料機價格的大幅波動有所預見??梢钥闯觯ㄔ簩τ趯I的市場主體關于情勢變更預見性的要求更為嚴格。此外,建設工程施工合同中,發包人作為優勢方,為規避自身的風險,常使用固定價格的形式進行發包,且相應約定承包人已全面理解并接受合同價款的浮動風險。在此情況下,對于材料、人工費用的上漲,法院也多認為當事人已對此進行了充分考慮。在價格浮動的同時,政府主管部門是否已經作出對價格異常的提醒或是否已經發布價格指導意見,對于法院而言也是判斷當事人是否可預見情勢變更的因素之一。
如果變更的情勢可歸責于當事人,則當事人應當承擔由此帶來的風險或違約責任,不應再適用情勢變更制度。如因當事人以外的第三人原因阻礙合同履行,如工程當地村民或居民持續阻攔施工、壟斷材料供應導致成本顯著增加、施工條件急劇惡化等,當事人對此不具備可歸責性,可以依法適用情勢變更。
這是適用情勢變更制度的核心,也是情勢變更區別于正常商業風險的地方。在發生情勢變更后,若繼續履行原合同會導致當事人之間利益明顯失衡的,不作相應調整便違背了基本的公平原則。因此,衡量情勢變更后是否“顯失”公平成為法院裁判的焦點。從對以往案例的檢索以及實務中不難看出,建設工程施工合同領域當事人申請適用情勢變更的原因大多是工料機價格上漲。從以往案例可以發現,材料價格的上漲相對于當事人在合同中約定的工程款總額而言,是否達到影響整個工程的利益平衡,是法院判斷是否顯失公平的因素之一。除對于工程總價款總體情況的判斷外,法院對于單項計價方式是否顯失公平也會作相應判斷。在最高法民申3108號(2017)案件中,單項材料柴油價格的成本上漲,是訂立合同時不可預見的巨幅上漲,原先的計價方式顯失公平,因此最終最高人民法院適用情勢變更制度變更了工程款的計算方式。
總體而言,法院在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中最終裁判適用情勢變更制度的案例數量較少,且適用的條件較為嚴格,相應地,當事人對情勢變更的舉證難度也較大。
建設工程施工合同具有長期性、專業性、復雜性等特點,履行期間易受到市場價格波動、法律法規政策變化等影響。因此,此類合同是主張情勢變更制度的多發領域。作為施工企業,應在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的各環節整體性地把控合同履約的風險。
首先,在施工合同簽訂前,施工企業作為承包人,在投標競標時,應基于市場的不穩定性,認真切實地考慮建筑材料、人工等成本費用,例如市場價格的持續波動情況、工料機市場價格的歷史市場峰值、政府主管部門的意見等,不能依靠過度壓價謀求競爭優勢,從而失去自身的風險應對空間。
其次,在施工合同簽訂時,施工企業應避免合同中明確不可進行調價的約定,盡可能地評估潛在風險,合理協商風險及索賠補救事宜。
最后,在施工合同履行期間遇到超出預期風險的情勢變更時,應及時組織協商或提出簽證甚至訴訟申請。若合同中有約定相應的調價、簽證條款的,應當在約定的時限內積極聯系建設、監理等單位,按照合同約定給予調價或簽證。若沒有約定調價的,除常見的條款外,還應對合同作全面系統的評估,可以結合索賠等條款,窮盡所有可以調整價格的手段。此外,結合《民法典》對于情勢變更制度新增的再交涉義務,施工企業應當積極與建設單位進行協商,或申請建設行政主管部門、行業協會等第三方機構介入進行調節,同時也應妥善保留協商過程中的相關證據。此外,在窮盡所有手段后,應當在時限內及時向法院或仲裁機構申請變更或解除合同。
情勢變更制度的適用目的是為更好地維護當事人的利益平衡,但這一制度的適用也是依約履行合同的例外。因此,施工企業在與建設單位簽訂施工合同時,應謹慎對待施工合同條款,將施工周期內可能遇到的風險盡可能充分地納入考量范圍,從而減少糾紛,降低自身可能的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