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新亞 鄭娜
李清照和趙明誠婚后情深意篤且志同道合,夫妻關系融洽。之后某年的重陽節,趙外出游歷,李清照空守于家,心有所感,寫下了名作《醉花陰》: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這首詞滿溢著作者相思的憂愁,但情感卻是含蓄蘊藉的,即便抒情的最高潮也是如此。那么,我們為什么可以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詞人刻骨的愁思呢?起最主要作用的是詞的結構,包括詞的場景結構、時間結構和空間結構。
《醉花陰》上片和下片各有兩個場景,表面上看詞人在場景的設置上漫不經心,推究起來四個場景的設置卻大有乾坤。
場景是詩詞最常用的單位,除了場景自身所包含的內容外,其中還隱藏著一個重要信息——視距。所謂視距就是觀察點與場景包含的人、物之間的距離。根據視距的遠近,場景可以分為全景、遠景、中景、近景和特寫。一般來說,景由遠到近表現愈益高漲的情緒;反之,則表現愈益低沉、安靜的情緒。下面,我們從視距角度來觀察詞的四個場景。
上片起句“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銷金獸”點出詞眼“愁”,場景中設置了幾個意象“薄霧”“濃云”“瑞腦”“金獸”等。“薄霧”“濃云”的視距遙遠,這些是遠景;“瑞腦”“金獸”的視距很近,這些是近景。這個場景是由遠景到近景,但主要是遠景,它刻畫了陰沉的環境和壓抑的氛圍。詞人是孤獨的,重陽佳節沒有丈夫的陪伴,漫長的白天無事可做,只能靜靜地盯著“金獸”里的“瑞腦”如冰一樣慢慢消融。
“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是第二個場景。視距拉近,場景中人物出現了,也設置了兩個意象——“玉枕”和“紗廚”。視距很近,都是近景。在這個場景中,因為離得很近,我們甚至能看到她臉上的寒意,夜半難眠,憂愁多了一層。
過片“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是第三個場景。視距逐漸拉遠,場景中的人物在飲酒,同樣設置了兩個意象——“東籬”“暗香”。視距比上一個場景要遠,是個全景。重陽節要喝菊花酒,詞人獨自飲酒,一杯又一杯,周圍菊花盛開,西風把花香吹滿了詞人的衣袖。詞人的愁緒似乎被酒澆去了一些,被風吹走了一些。
結尾“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是第四個場景。場景中先出現了“簾”和“西風”兩個意象,接著出現了人物。這里有一個問題,人物正在做什么?
首先我們要弄清“簾卷西風”的“簾”是窗簾、門簾還是屋內的帷幔。可以想象,即便風力很大,透過窗戶把窗簾吹開,依然難以看到人物,因為構成窗戶的花紋圖形也會阻擋“人比黃花瘦”這一場景。屋內的帷幔更不可能,如果由門而過,西風首先要把門簾吹開。所以“簾”應該是門簾。
西風吹開門簾時詞人是睡在床上嗎?不會的。根據“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一句,透過門,看到的是床周圍的紗帳,還有薄衾,怎么看出人的消瘦呢?實際上古代建筑的布置非常注重私密性。院子里有影壁,用來阻擋路人的視線。房間里有花地罩、落地罩、拉門、屏風、畫紙窗、帷幔等等,不會讓人一覽無余。臥室里還有各種屏風,如床屏、枕屏、座屏等等。所以即便西風吹開門簾也看不到詞人睡在床上。
那么“簾卷西風”時,詞人在做什么呢?她正坐在靠近門的照臺也就是梳妝臺旁。《兩宋時期的中國民居與居住形態》中說“照臺(梳妝臺)和枕則是臥室最常見的用品”。詞人臥室的照臺上可能放著鏡子及各色化妝用品、香爐,甚至還有插在花瓶里的菊花。
現在我們重新審視第四個場景,這是一個特寫,視距極近:西風卷開門簾,一個坐在照臺邊的清瘦、滿面愁容的女子占據整個畫面。憂愁不斷積累,到最后詞人忍不住吶喊“莫道不銷魂”,但突然收住,以一個特寫場景作結。這是一妙筆。首先,因為視距極近,讀者不能不被吸引,特別關注這個場景,有很強的代入感,能深刻體會詞人的愁苦。其次,情感積聚在這個特寫場景中,并借助“比黃花瘦”的人物表現出來,加深了愁苦的程度。再次,這個特寫場景戛然而止,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并使讀者反復體會詞之相思的憂愁這一主題。
從場景結構上看,第一個場景是遠景,第二個場景視距拉近,變成一個近景,第三個場景視距拉遠,變成一個全景。最后一個場景,視距極近,是一個特寫。視距的變化帶來了情感的變化。前兩個場景的由遠到近,表現了相思之愁的加劇。中間兩個場景的由近而遠,表現了相思之愁的低沉。最后兩個場景的由遠到極近,表現了相思之愁的爆發。可見,《醉花陰》的場景結構和情感是契合的。
我們給《醉花陰》四個場景加上時間這個維度。四個場景敘述了詞人重陽節這一天的經歷,但,我們可以給出關于它們更精確的時間嗎?敘事都有立足點,詞人是站在哪個時間點上來敘述這一天的經歷的?
第一個場景發生在早晨。
重陽節已是晝短夜長,太陽落山后,地表溫度很快降低,在后半夜至第二天早晨,近地面的水汽會達到飽和,凝結形成霧。一天之中清晨氣溫最低,也是霧最容易出現的時候。詞人當時所處的山東,相對南方較干燥,霧在早晨會持續一兩個小時。所以第一個場景應該在早上九點之前。
這里還有一個常識錯誤。薄霧,是說霧較稀薄。濃云,是說鉛云密布。一般情況下,同一地區同一時間,目光所及之處霧和云不會同時存在。因為霧主要是氣溫降低造成的,而云對地面有保溫作用,不利于霧的形成。另外,有霧的時候人難以看到高空的云,即使是“薄霧”。我們可以這樣理解這首詞,雖然近處看霧薄,因為累積,看向天空時霧就像是濃重的鉛云了。
所以詞人的憂愁從早晨起床就開始了,她炙香之后,就坐在臥室靠門的照臺邊,門簾高卷,她透過門看到遠處的薄霧,接著她又望向了天空,層層薄霧堆積成厚厚鉛云,不由得愁從心生,白晝雖短卻顯得那么漫長。
第二個場景發生在半夜。
半夜,一夜之半,相當于現在晚上十一點至第二天凌晨一點這一段時間。重陽節這天詞人早早上床睡覺,已是深夜,但詞人輾轉反側,孤枕難眠。雖然喝醉了酒,當第一縷寒氣穿透蓋在身上的薄衾時,詞人明確意識到時間是半夜了,她感到骨子里的寒冷。
第三個場景發生在黃昏。
黃昏,下午五點左右。詞人來到東籬邊的空地,賞菊喝酒。一個人喝酒并不能把憂愁澆滅,但夕陽下的籬笆和盛開的菊花可以使她暫時忘卻煩惱。
第四個場景發生在第二天的凌晨。
輾轉反側到了半夜,漆黑的夜晚愈發使人孤獨和愁苦,詞人索性起身坐到了照臺邊,金獸煙冷,菱花人瘦。西風掀開門簾,面對門外的黑夜,詞人才發覺醉酒的自己忘記了關臥室的門。這時已經過了半夜,到了第二天的凌晨。極度憂愁的內心,或許,讓詞人一直坐到天亮。
很明顯,第四個場景的時間是整首詞的敘事立足點,站在這一時間上,回憶一天的經過。先是早上的第一個場景,接著跳到了半夜的第二個場景,再接著跳躍到了黃昏的第三個場景,最后回到了凌晨的第四個場景,這些場景之間時間在跳躍,畫面在穿插,意識在流動。這些場景的組合放慢了敘事節奏,造成了奇特的效果。而這一切讓讀者身臨其境,更能體會到詞人的憂愁之情。
這個跳躍的時間結構與心懷憂愁的詞人起伏不定的心態相揮發、相照應。詞人在深夜因為思念丈夫而不能成眠,重陽節這天中的各個片段一起涌來,而這些片段之間沒有什么時間上的先后順序或者邏輯上的因果關系,體現在詞中就是時間結構的跳躍,而時間結構的跳躍正是詞人憂愁的表現和外化。可見,《醉花陰》的時間結構和情感是互文的。
現在,我們觀察《醉花陰》四個場景的空間維度,即事件的發生地。
第一個場景的地點是臥室靠門的照臺。詞人起床后就坐在照臺邊,時而看著門外的天空,時而盯著香爐發呆。
第二個場景的地點是臥室的床上。佳節無趣,早早上床,卻夜不能寐。
第三個場景的地點是“東籬”。但“東籬”是哪里呢?
地點是在自家的園林里。“東籬”很明顯源自陶淵明《飲酒》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辭官歸隱后在房子周圍開墾了果園和菜圃,還在東邊籬墻邊種了菊花以采食服用。李清照使用這個典故有追慕陶淵明之意,而陶淵明開創的具有清雅高潔之風的菊花也隱然詞間。
這個“東籬”,不僅是詩意的,也是現實的。北宋的園林十分興盛,園林藝術也達到了相當高的程度。富貴人家的住宅庭園經常模仿村舍景象。宋羅大經《鶴林玉露》說:“韓平原作南園于吳山之上,其中有所謂村莊者,竹林茅舍,宛然田家氣象。”黃度造園林“鑿池筑塘,榜曰遂初,環以名花修竹,深衣幅巾,挾策吟嘯,陶然自適”。方信孺興建園林“中堂作復閣,匾以‘詩境’,鑿田為壽湖,中累海石為山,植荷柳松菊,間著茅草木棧”。
據李清照《金石錄后序》可知,趙李兩家家世顯赫:“余建中辛巳,始歸趙氏。時先君作禮部員外郎,丞相時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學作學生。”兩人都愛好金石收藏,“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余間”。
考慮到當時士大夫造園林風氣和趙家的家世、資財,結合李清照詞作中出現的數十種花草以及第三個場景中的“東籬”“菊花”兩個意象,我們可以斷定,第三個場景的地點是李清照家的園林。
第四個場景的地點是照臺。詞人憂愁郁結,索性起床來到照臺邊。
我們可以看到,詞人一天的軌跡是坐在臥室靠門的照臺邊發呆,在臥室的床上輾轉,接著在園林里飲酒,最后又回到照臺邊。開頭和結尾都在照臺,做著同樣的事情,這在空間上構成了首尾相連的圓形結構。在情感表現上,以孤獨的相思開頭,以無盡相思之愁結尾,而空間結構上開頭和結尾地點的重合,也暗示著結尾的憂愁連接著開頭的憂愁。空間圓形結構最終構成了詞人憂愁之情的循環,這種憂愁無始無終,難以掙脫。可見,《醉花陰》的空間結構和情感是統一的。
《醉花陰》結構精巧,情感濃郁、蘊藉,最讓人拍案叫絕的是外在結構和內在情感的完美契合。我們不得不感嘆李清照的這首詞真是巧奪天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