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榮
泰格特的微型小說《窗》,描寫了兩位重病人相互之間所持態度的對比,表現了人物美與丑的不同心靈,揭示了揚善懲惡的道德力量。小說蘊藉、清新、余味無窮,給人較高的審美享受。筆者試從反形式邏輯的邏輯學角度對小說做一點淺薄的審美解讀。
《窗》從形式邏輯來說,是一篇反形式邏輯的含義深刻的小說,它違背了正常的邏輯演變規律,給人一種思維的反常刺激,引發人的思考,從而獲得更高的藝術享受。
小說《窗》,開端寫一位“不靠窗的病人”描述窗外的公園美景,從事理邏輯上看,窗外的美景與公園是可以存在的,沒有違背生活實際的現象,讀者不會有“不可能”的感覺,再加上作者多次渲染:靠窗的病人每天上午和下午可以仰坐一個小時,對窗外美景逼真的描述,“不靠窗的病人”分享窗外公園的描述等。從形式邏輯來看,可以概括為:如果靠近窗口,就可以親眼看到窗外的公園與美景。
小說接著寫,“不靠窗的病人”想得到靠近窗口的那張床位。細分一下,他心靈變動的軌跡:分享—疑惑—嫉妒—嫉恨—見死不救—達到目的。這種變化有一個漸漸演變的過程,從事理邏輯看是講得通的。相反如果這樣寫:分享—見死不救—達到目的,反而有背事理,無法讓人相信了。從這個角度看,作者是高明的,他細膩地洞悉了人物心靈滑動的痕跡。從形式邏輯看,可以概括為:如果我靠近窗口,就可以看到窗外的公園和美景。
現在的問題是小說的結尾不是這樣的,“不靠窗的病人”看到的只是一堵光禿禿的墻。小說的結尾沒有按照三段論的邏輯形式去寫,這就是反形式邏輯的小說。這樣的結尾出乎讀者的意料之外,也出乎那個病人的意料之外,違反了正常的思維推理,這就是藝術的力量,帶給人一種震顫和思考。
形式邏輯作為一種高度抽象的哲學邏輯,本身是沒有錯誤的,它應用范圍很廣,難道對文學作品就不適合嗎?顯然不是。
泰格特是聰明的,更是高明的。他熟知三段論的邏輯推理,他把三段論運用在《窗》中更是出神入化、爐火純青?!洞啊防镉袃蓷l并行的三段論邏輯形式,一顯一隱,交織在一起,讓小說呈現出“亂花漸欲迷人眼”的藝術魅力。
一條線是以“窗”為依據的推理路徑,一條線是以“人性”為依據的推理路徑。
如果“人性善”,就可以“看到窗外公園與美景”,如果“人性惡”,就“看不到窗外公園與美景”, 回到小說里,第3~5自然段里,寫“靠窗的病人”為“不靠窗的病人”,描述窗外所看到的一切,這里表面寫窗,其實寫人性善。第6~13自然段寫“不靠窗的病人”想盡一切理由應該占據靠窗的位置,表面寫窗的位置,其實是寫人性惡。按照內在的邏輯,三段論自然也是正確的。我們讀者之所以感到結尾“突然”“出乎意料”,這就暴露了讀者在閱讀文本時,常常被作者所“欺騙”“蒙蔽”,被作者的障眼法帶到一個遠離結尾的地方去,回頭一望,啊,結尾不是我想的那個??!也暴露了讀者常常關注故事情節的表象邏輯,而忽略了故事的本質邏輯。作者正是利用了讀者淺意識的閱讀心理,才創作出了有韻味的小說。
形式邏輯本是人們認識事物的一種思維方法,被作家應用到文學里,而成為一種創作方法。形式邏輯的正反衍化,使文學妙趣橫生。那么,《窗》的反形式邏輯從故事情節講造成了“出人意料”的效果,從人物塑造和主題表現上又有“意料之中”的效果。
泰格特用反形式邏輯塑造“不靠窗的病人”具有極大的諷刺審美價值。那么,作者是如何運用這個邏輯的呢?一方面,讓他不擇手段覬覦靠窗位置,讓他見死不救、受心靈炙烤,使他泯滅人性的陰謀得逞,心理的欲望指數達到極值。另一方面,讓他看到窗外只是一堵光禿禿的墻。這樣與“不靠窗的病人”心理的邏輯背反了,從而促使人物內心的崩潰,因為他的內心邏輯是:只要靠近窗,就可以看到窗外的一切。作者的高明之處就是讓人物自己處在反形式邏輯之中,讓自己煎熬自己的靈魂,當“不靠窗的病人”看到那一堵光禿禿的墻時,他一定意識到“靠窗的病人”人性的高尚,而自己是腌臜的靈魂,對自己不能容忍,這比作者直接批判更具有藝術價值。
假如泰格特不用反形式邏輯構思情節,對結尾情節做這樣的改編是好還是不好呢?第7自然段寫道:“結果,病情一天天加重了,醫生對其病因不得而知”,按照這個思路,繼續寫道:
一天晚上,他照例睜著雙眼盯著天花板,忽然,他開始大聲咳嗽,呼吸急促,時斷時續,液體已經充滿了他的肺腔,他兩手摸索著,在找電鈴的按鈕,只要電鈴一響,值班的護士就立即趕來。
但是,靠窗的病人因為每天為他描述窗外美景,耗盡了最后一點力氣,一只手在吃力地抬手去按電鈴的按鈕,可手始終不聽使喚,他急得也不住的咳嗽。
痛苦的咳嗽聲打破了黑夜的沉靜。一聲又一聲——卡住了——停止了——直至最后連呼吸聲也停止了。
第二天早晨,醫護人員送來了漱洗水,發現不靠窗的病人早已咽氣了。他們靜悄悄地將尸體抬了出去,絲毫沒有大驚小怪。
活該,他終于沒有看到窗外的一切。
這樣寫,同樣可以表現“揚善懲惡”的主旨。這樣的結尾雖然解氣,但心里總被什么堵著似的,讓惡人死了,感覺是一了百了的,要讓惡人“生不如死”地受心靈的煎熬,這是對惡人最大的懲罰。更為重要的是,這樣續寫,可能走到讀者的慣性思維里去,藝術性大大削減了,沒有山重水復的感覺,遠沒有原文的藝術審美價值高。
可以進一步想,泰格特用反形式邏輯來諷刺“不靠窗的病人”,他為了一己見不得人的私欲而對“靠窗的病人”見死不救,直接導致了對方的死亡,這不是一般的過錯,而是間接的犯罪,這是反人性。用反形式邏輯才能充分揭露反人性的本質。
回到小說,《窗》寫的是人性善惡,表現的是“揚善懲惡”,那么,小說的題目為什么用“窗”,而不用“人性”或者“善與惡”為題呢?我認為用后者做題,直言小說的主題所指,失去了題目的含蓄、引人入勝的特點,而以《窗》為題,一語雙關,一線串文,顯得藝術性更強。如果從反形式邏輯來塑造人物,用后者做題,審美價值就更是粗糙不堪。比如以“人性”為題,讀者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就會不自覺地把語言敘述的內容和“人性”相通聯,小說開始“靠窗的病人”向同伴描述窗外的美景,讀者就會直覺地感知這是寫人性善,后面寫“不靠窗的病人”覬覦窗,從開始嫉妒到最后見死不救,這是寫人性惡,讀到這里時,讀者就會有一個心理邏輯:人性善的人,可以看到窗外美景,那么人性惡時,一定不會看到窗外美景。如此,讀者對小說的結尾就不會感到意外了。以《窗》為題,用反形式邏輯構思情節和塑造人物使小說的審美感達到了極致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