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飛 于元元
(安徽大學 外語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解構主義作為一種顛覆傳統(tǒng)和權威的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由以德里達為代表的哲學家于20世紀60年代提出。德里達的解構主義旨在反對西方的形而上學思想,或稱為邏各斯中心主義。西方傳統(tǒng)的思維模式深受邏各斯中心主義影響,以德里達為代表的解構批評家認為這種思維模式應該被解構進而再重新建構。 二元對立是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核心要義,即指任何事物都是處于二元對立的模式,并且有主次之分,如靈魂與肉體、自然與文化、男性與女性、真理與謬誤等。在對立兩項中,屬于邏各斯的一項被視為優(yōu)越方,并在兩者關系中居中心地位,即所謂的“第一原則”。而另一方則以優(yōu)越方為依據(jù),它們只能處于從屬地位。德里達認為,“解構這個二元對立,便是在一特定的契機,將這一等級秩序顛倒過來”[1]。然而,德里達最基本的解構策略不是以一元消滅另一元,重新陷入二元對立模式,他主張的“其實是一種多元主義,使結構成為一切因素的游戲場所,矛盾互補而非對抗”[2]。換言之,德里達認為解構的目的不是徹底地打倒原處于優(yōu)勢的一方,他希望解構后能達到一種新的平衡。從解構主義視角來看,《貴婦人畫像》中消解了性別二元對立的概念,與德里達提出的解構主義理論不謀而合,體現(xiàn)了小說作者亨利·詹姆斯初步的父權解構思想。
《貴婦人畫像》是文學巨匠亨利·詹姆斯的代表作品之一。詹姆斯出生于19世紀的美國,但大部分的時間在歐洲度過,因此他的著作大多具有國際主題。《貴婦人畫像》是其國際題材的佳作,一經(jīng)問世便在文學界引起轟動,贏得大批讀者的青睞。在詹姆斯的觀念中,沒有什么能脫離男女兩性的社會關系,所以,思考詹姆斯的性別觀即思索他想表達的一切[3]。作為一位具有女性意識的文學大家,詹姆斯在其作品中大多表達了對女性生存狀況的關注、對女性內心情感和生命體驗的審視以及對女性沖破悲劇命運的探索[4],《貴婦人畫像》也不例外。中外學者往往將目光聚集于文本中的女主人公伊莎貝爾,所研究的大多是伊莎貝爾這個女性的性格特點、自由觀以及她的成長歷程等。比如鄒芳[5]從文化精神的角度分析伊莎貝爾的神經(jīng)質性格結構,展現(xiàn)她的性格特征及內心沖突。聶雯[6]結合歷史語境,通過分析伊莎貝爾的形象來探討新女性的自由觀。張曉琳[7]從地理空間、社會空間和心理空間這三個維度出發(fā),剖析空間與伊莎貝爾成長的關系,展現(xiàn)其成長歷程。而小說中的男性人物常常被擱置在角落,少有人問津。通過文本細讀便會發(fā)現(xiàn)除了塑造獨立自信的新女性,詹姆斯在《貴婦人畫像》中還刻畫了一幅與傳統(tǒng)男子形象大相徑庭的男性群像。通過觀察作品中三類極具代表性的男性人物以及新型女性,讀者可以明顯感受到作者在作品中對男性處于中心、女性處于邊緣地位的傳統(tǒng)性別模式進行了有效的顛覆。文章將從解構主義視角來分析詹姆斯對男權的解構策略,探討他構建男女平等和諧社會的美好愿景。
父權制(patriarchy)出自希臘語,字面上指的是“父親的統(tǒng)治”[8],大多數(shù)情況下指男性加諸于女性身上的不公正統(tǒng)治。簡而言之,父權社會是以男性為尊的社會,男性的地位于女性而言猶如供奉在神壇的上帝,擁有絕對的權威。在父權制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文化中,女性沒有話語權,女性只是“用婦女的男性語言,談論女性經(jīng)驗”[9]。長久以來,父權制壓抑和控制女性,凌駕于女性的尊嚴和人格之上,把女人當成不會反抗的玩偶,可以隨意操控。然而詹姆斯在《貴婦人畫像》中試圖通過描寫男女話語權的轉變來解構性別二元對立并消除女性邊緣化的狀況。在小說中,詹姆斯解構父權的第一步,即顛覆了傳統(tǒng)男性高高在上的形象,書寫了他心中對于男性的理解,刻畫了一幅栩栩如生的弱勢男性群像。在詹姆斯的精心構思下,小說中的男性形象主要分為三類:溫順的男性、虛偽的男性和卑微的男性。
丹尼爾·杜歇是小說中溫順男性的典型人物。他出生于美國,后遷至英國定居。作為一名銀行家,他在英國居住了多年,積累了大量財富,獲得了很高的社會地位。按常理,在當時的維多利亞時代,這樣一位功成名就的男性無論是在家里還是在社會上都具有極高的話語權,然而他在妻子面前卻異常溫順體貼,傳統(tǒng)男性身上所具有的男子威嚴消失殆盡。在詹姆斯的筆下,杜歇先生這樣的成功人士面對妻子時卻是一副恭順的姿態(tài),從小說的字里行間讀者便可以窺探出他們的相處模式。在文章開篇,杜歇先生被詹姆斯描述成一個無法行走的孱弱老人,終日不能離開輪椅。他的雙頰瘦削清朗,整個人看上去毫無生氣。身體是男性氣概的載體,詹姆斯費盡心思把杜歇先生設計成一位身體有缺陷的男性,讓男性從女性的保護者變?yōu)樾枰苏疹櫟谋槐Wo者,巧妙地削弱了他的男子氣概。與此同時,他們的相處模式與傳統(tǒng)夫妻也截然不同,杜歇先生得知在外游玩一年歸來的妻子抵達家后會先看望兒子時,便向兒子投去羨慕的眼神,并稱他為幸福的孩子。而“望眼欲穿盼妻歸”的他想見妻子卻還要聽從妻子的吩咐,只能在其指定的八點差一刻才得以見到,此時的杜歇先生仿佛一個謙卑恭順的下屬在苦苦等候女王的傳召。傳統(tǒng)家庭里的男性是一家之主,有著絕對的權威,“女人在諸多方面對于男人而言處于服從的地位,她們生活在男人的陰影之下,只能充當男性存在及其價值的工具、符號”[10]。然而在他們的婚姻里,杜歇先生明顯處于服從的地位,因為深愛妻子他主動放棄了話語權,他不忍心強迫妻子陪伴在他身側,只能默默忍受孤獨。
福柯認為話語與權力息息相關:“權力是影響和控制話語運動的最根本因素,權力通過話語實現(xiàn);話語是權力的一種形式,話語不僅是施展權力的工具,也是掌握權力的關鍵”[11]。縱覽整篇小說,竟然不見一處杜歇先生主動對妻子說話的場景,但他卻不得不在晚宴上被動地接受妻子的詢問。在強勢的妻子面前,杜歇先生直接被限制話語權,無法主動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聲音對人類至關重要,它代表著說話者之間平等的關系,面對妻子時,杜歇先生卻處于近乎失聲的窘態(tài)。顯而易見,他們夫妻二人之間的關系并不平等,杜歇先生只能順從并且毫無主動發(fā)聲的機會。在父權制社會里常見的相處模式為男性是話語權的主導者,女性處于服從的地位。但詹姆斯反其道而行,他筆下的杜歇先生在妻子面前顯得十分弱小和可憐,連話語權都被限制。借此方式,詹姆斯不僅成功地挑戰(zhàn)了父權中心話語,更是消弭了中心話語所建構的權威。杜歇先生年老體衰、生活不能自理,另一方面,杜歇夫人卻獨立自由,四處游玩,過著令人艷羨的瀟灑生活。杜歇先生和妻子生活的對比完美印證了詹姆斯對男性霸權的消解,詹姆斯把男性拉下神壇并試圖剝奪其話語權,推翻了男性高高在上的中心地位,他通過杜歇先生和妻子的相處模式解構了自古以來男性地位遠遠高于女性的現(xiàn)實。
吉爾伯特·奧斯蒙德在小說中的形象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在19世紀的美國,丈夫有權使用和處置妻子的財產(chǎn),因此一些居心不良的男性便想方設法去追求家財萬貫且綺年玉貌的女士,奧斯蒙德便是典型的例子。他是小說中為數(shù)不多的一無所有的男性,沒有工作,沒有財產(chǎn),算得上是一貧如洗。在情人梅爾夫人的慫恿下,他絞盡腦汁去贏得伊莎貝爾的歡心,目的是獲取伊莎貝爾的財產(chǎn)。在單純善良的伊莎貝爾面前,他作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姿態(tài),偽裝成視金錢如糞土、對身外之物不屑一顧的虛假模樣。為了躋身有錢人的行列,他不遺余力地討好伊莎貝爾,作出無欲無求的假象。善于偽裝的奧斯蒙德讓伊莎貝爾覺得他與眾不同,并且因為生活拮據(jù)卻成功地保持了人格的獨立贏得了伊莎貝爾的贊賞。漸漸地,奧斯蒙德以欺騙的方式使伊莎貝爾一步步落入他蓄謀已久的婚姻陷阱。
在小說里相當多的一部分人對奧斯蒙德的印象不佳,甚至連他的親姐姐格米尼伯爵夫人都對伊莎貝爾表達過對弟弟的不滿,并且暗示伊莎貝爾不要聽信奧斯蒙德的花言巧語。故事快要接近尾聲時,伯爵夫人告知伊莎貝爾梅爾夫人是奧斯蒙德的情婦、帕茜的生母。至此,一直困擾伊莎貝爾的謎局終于被揭開,伊莎貝爾完完全全地肯定她的婚姻是丈夫和梅爾夫人的圈套。故事發(fā)展至此,奧斯蒙德的丑惡嘴臉徹底被公之于眾。詹姆斯在小說中把奧斯蒙德刻畫成一個虛偽的男性,他不僅不思進取,還因覬覦伊莎貝爾的財產(chǎn)和她結婚,是一個真正的反派人物。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人物形象不僅是對傳統(tǒng)男性形象的顛覆,更是一種嘲諷。傳統(tǒng)小說里的男性形象往往如富甲一方的紳士達西,亦或是智勇雙全的勇士艾凡赫,還可能是勇敢無畏的拓荒者魯濱孫。他們天性高尚,充當著女性的拯救者,而對于奧斯蒙德來說,伊莎貝爾才是他的救世主。通過與伊莎貝爾結為夫婦,他獲得了金錢,過上了奢侈的生活。他如《愛瑪》里的埃爾頓,把婚姻當成獲得財富的途徑,這種不堪的行為使男性的尊嚴散落一地,男人不再是經(jīng)濟獨立、話語權的主導者,而是必須依附妻子才能獲得財富的“寄生蟲”。此時,父權主義者的尊嚴蕩然無存,其權威再次被消解。事實上,在維多利亞時代的父權制社會里,男人掌控經(jīng)濟大權,女人在經(jīng)濟上依靠男性才得以生存,正如凱特·米利特所言:“父權制統(tǒng)治最有效的方法之一是其對女性臣民進行的經(jīng)濟上的控制”[12]。在傳統(tǒng)的父權制社會里,女性無法擁有屬于自己的財產(chǎn),只能依靠男性來維持生計,但詹姆斯在文本中賦予伊莎貝爾大量的財產(chǎn),而奧斯蒙德卻一窮二白。此時詹姆斯利用女性經(jīng)濟獨立、男性在經(jīng)濟上依靠女性,又一次巧妙地打破了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二元對立,推翻了男性壟斷經(jīng)濟地位的狀況。
卡斯帕·戈德伍德是小說中極其卑微的癡情男,他是第一個愛上伊莎貝爾的男性,直到故事的最后仍渴望得到心上人的愛。當戈德伍德得知伊莎貝爾訂婚的消息,便連夜坐火車趕到佛羅倫薩,只是為了聽聽伊莎貝爾的聲音。從他們見面時的場景便可窺探他們二人之間的關系,“卡斯帕·戈德伍德站在那里——他站著,任伊莎貝爾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遍。她的目光明亮而冷漠,與其說是問候,倒不如說是拒人于千里之外”[13]。在西方文論中,“凝視”是攜帶著權力運作或者欲望糾結的觀看方法。它通常是視覺中心的產(chǎn)物,觀者被權力賦予“看”的特權,通過“看”確立自己的主體位置”[14]。在隱匿著權力與欲望的西方傳統(tǒng)凝視機制之中,男性是凝視的主體,女性則是被凝視的對象,男性通過凝視女性來確立自己的主體地位,但在此處,女性變?yōu)槟暷抗獾陌l(fā)出者,男性成了被觀看者。詹姆斯打破了凝視中觀看主客體的二元對立,顛覆了以男性為中心的權力秩序。因此從一開始詹姆斯就暗示,戈德伍德在與伊莎貝爾的對峙中,注定是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
戈德伍德多次向伊莎貝爾求婚均以失敗告終,但他愿意為伊莎貝爾做任何事,即便伊莎貝爾成為別人的妻子,他也心甘情愿默默地守護她。明知伊莎貝爾讓他護送拉爾夫回英國是促使他離開羅馬的借口,戈德伍德內心不情愿但也只能聽從安排。在伊莎貝爾面前,他仿佛一位忠心耿耿的屬下,隨時聽候差遣。斯皮瓦克說道:“屬下(subaltern)用來指那些沒有話語權或不能表達自己的群體,他們不能代表自己,他們必須被代表”[15]。簡而言之,屬下就是兩者之間處于弱勢的一方,失去了自身的主體性。詹姆斯刻意把戈德伍德刻畫成為了愛而放棄話語權的卑微癡情男,任憑他付出一切,也無法贏得心愛姑娘的芳心。至此,男性至上論被解構,傳統(tǒng)男性具備的霸權性氣質早已不見蹤跡。
詹姆斯在小說中塑造了形形色色的男性形象,不論是溫順體貼的杜歇先生,還是虛偽諂媚的奧斯蒙德,抑或是執(zhí)著卑微的戈德伍德,他們都與英國傳統(tǒng)父權制里的男性形象截然不同,要么缺失男性的尊嚴與權威,要么在獨立女性的光環(huán)下顯得黯然失色,甚至成為女性的依附者,又或者是品德低劣、遭人唾棄的偽君子。在《貴婦人畫像》中,沒有一個完美男性,詹姆斯刻意描寫男性的各種不足,展現(xiàn)他們的虛偽和丑惡、固執(zhí)或懦弱,從而令父權從男性內部自身解構。
說起男性氣質,人們總會聯(lián)想起“高大英勇”“陽光正派”。康奈爾認為男性氣質可大致歸結為支配性、從屬性、共謀性與邊緣性,其中,支配性氣質就是被父權制文化所稱頌的男性氣質[16]。在小說中,詹姆斯塑造了一群具備男子氣概的新女性,獨立自主是這一群體最明顯的特點,亨利艾塔·斯塔克波爾和杜歇夫人就是最典型的新型女性。
斯塔克波爾是小說中新女性的代表之一。她是一名經(jīng)驗頗豐的記者,充滿自由意識并且洋溢著青春的活力,甚至于有一點粗魯。在她的身上,完全看不到傳統(tǒng)女性所具有的溫順乖巧、安靜賢淑。詹姆斯用近乎夸張的方式賦予她男性的性格和特質。她勇敢機智,擁有自己的職業(yè),憑借自己的能力實現(xiàn)了經(jīng)濟獨立。當她看見伊莎貝爾的表哥逍遙度日時,心中忿忿不平。
“他以什么謀生?”她到達的當晚,就問伊莎貝爾,“他整天都兩只手插著口袋晃來晃去嗎?”
“他什么也不做,”伊莎貝爾笑道,“他是位逍遙自在的紳士。”
“我稱之為羞恥——可我得像個列車員那樣奔波,”斯塔克波爾小姐答道,“我很樂意揭露他。”
“他身體太糟了,不適宜工作。”伊莎貝爾強調。
“呸!你千萬別相信,我生病時也工作”,她朋友叫道。[13]
在這段對話中,讀者對斯塔克波爾的性格特點一目了然。詹姆斯賦予了她作為新型女性所具有的精神獨立與經(jīng)濟獨立。斯塔克波爾擁護男女平等,并以行動踐行此原則,她認為女人應具備獨立謀生的才干,不該把男人當做搖錢樹。同時她具有非凡的工作能力,不僅能照顧好自己,還靠寫作的收入供養(yǎng)姐姐的三個孩子讀書,她以實際行動向世人證明了婦女能夠獨立且愉快地生活。然而,她過于獨立自主,有時甚至有些霸道蠻橫。生長在父權制社會,她敢于蔑視父權,指責拉爾夫時不留一絲情面。拉爾夫抱病在身,無法工作,斯塔克波爾非但不同情他,卻稱之為羞恥,并且聲稱自己生病時也工作,還慫恿伊莎貝爾不要相信她的表兄是真的身體不適,此時的她未免過于尖酸刻薄、殘忍無情,她鄙視拉爾夫的態(tài)度解構了傳統(tǒng)女性服從取悅男性的形象。同時從文本中也可以看出斯塔克波爾常常試圖改變他人的想法,希望別人和自己觀點一致,體現(xiàn)了她過強的控制欲。對于這種充滿男性氣質的女性而言,她們不再是男性的附屬品,而是漸漸變?yōu)檎莆赵捳Z權的那一方。借此人物設定,詹姆斯成功推翻了邊緣化的女性地位,賦予了女性男人所不具備的才能以及高度的自主選擇權,她們不再甘心被困于家庭的牢籠,而是逐漸替代男性的位置,在社會事務中開拓一片新天地。詹姆斯用這種夸張的人物塑造方法,駁斥了長久以來人們認為女性不可能在事業(yè)上有所作為的狹隘觀點,證明了父權文化所設定的男強女弱并不是永恒的真理。
杜歇夫人是另一位新女性的代表人物,詹姆斯認為她為人處世甚是古怪,“她總是我行我素,處事之方與別人迥然不同”[13]。婚后不久她便搬去佛羅倫薩定居,讓辦銀行的丈夫留在英國料理英國的分行,每年僅僅回英國來和丈夫住上一個月。像斯塔克波爾一樣,杜歇夫人追求絕對的自由和獨立,她不在乎他人異樣的眼光,卻極其看重自己的想法,并把取悅自己這一原則奉為圭臬。通過這些描述,可以了解到杜歇夫人是一位有主見卻任性的新女性,她個性過于鮮明,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很難處理好人際關系。維多利亞時代,女性一旦結婚就意味著進入牢籠,“女人的職責就是管理家庭,持家,并且服從她的丈夫”[17]。社會希望傳統(tǒng)女性做“家中的天使”,她們被束縛于狹小閉塞的家庭空間之內,在經(jīng)濟上和思想上失去了獨立性,對丈夫百依百順。杜歇夫人作為妻子和母親,婚姻賦予了她新的責任和義務,然而她卻對這些規(guī)則熟視無睹,仍然放縱自己享有極大的自由。在家庭事務中,她一反“家中的天使”傳統(tǒng)形象,儼然一位袖手旁觀者,既不是溫婉賢惠的妻子,也不是溫柔慈愛的母親,丈夫杜歇先生年事已高、生活不能自理,她卻不在身側悉心照料;兒子拉爾夫身患重病,她也不肯花時間陪伴。為了滿足一己之樂,全然不顧丈夫和兒子的感受,杜歇夫人的形象完全有悖于維多利亞時代的傳統(tǒng)女性,她對自由和獨立的渴望到了一種癡迷的地步。
上述兩位是詹姆斯筆下新女性的代表人物,詹姆斯以近乎夸張的方式來突出她們的鮮明個性,她們都用偏激的方式追求著自由。斯塔克波爾通過改變他人的思想來滿足自己的控制欲,杜歇夫人不履行自己的職責,從家庭事務中完全抽離。可以看出詹姆斯是故意為之,通過抬高女性的地位,以此來反襯男性的弱勢。男性和女性仿佛互換了身份,權力的天平開始向女性傾斜。面對這些強勢的女性,小說里的男性只得俯首稱臣,毫無還擊之力。詹姆斯通過創(chuàng)造女性處于中心并賦予她們高度自主的位置,打破了以往男性中心和女性邊緣的對立,解構了男性的優(yōu)勢地位,展現(xiàn)了女性的巨大潛能。至此,父權主義者的權威早已無跡可尋,傳統(tǒng)男性高大陽剛的形象從外部再次被解構得四分五裂。
英國著名作家兼女性主義先驅弗吉尼亞·沃爾夫在《一間自己的屋子》中提及“雌性同體”的概念:“在男人的大腦中男性氣質勝過女性氣質;在女人的大腦中女性氣質勝過男性氣質,一個人正常并適宜的狀態(tài)是兩性氣質和諧相處,相互合作”[18]。德里達認為解構并非把原本對立的二者機械地互換位置這么簡單,其核心在于解構主義指出對立兩項之間并無優(yōu)劣之分,僅存一些差異而已。不僅如此,對立二者之間并非是非此即彼的關系,它們還可以相互影響、相互融合。詹姆斯在《貴婦人畫像》中解構父權制二元對立的兩性關系,顛覆男尊女卑的現(xiàn)狀,最終目的是建構具有雙性氣質的女性,實現(xiàn)男女平等對話,伊莎貝爾這一理想女性的塑造便是其創(chuàng)作意圖的最佳佐證。
作為小說的女主人公,伊莎貝爾是一個近乎完美的理想女性。一方面,她追求自由和獨立,努力掙脫傳統(tǒng)的束縛;另一方面,作為一位妻子和繼母,她又義無反顧地承擔起家庭的責任。她是一位集新型女性和傳統(tǒng)女性的優(yōu)點于一身的理想女性。
在追求自由之路上,伊莎貝爾是勇敢無畏的踐行者。她認為女人應該為自己而活,要具備堅韌不拔的品質,即使沒有男性也能活得輕松自在。雖然父母早逝,兩個姐姐也各自成家,她卻能孤身一人怡然自得地生活著。伊莎貝爾熱愛自由,不愿過早地被婚姻的牢籠所困,先后拒絕了美國富商戈德伍德先生和英國貴族沃伯頓勛爵的求婚。她堅信結婚不應作為女性生活的開端,除了獻身婚姻,一個女人還有其他事可做。
在繼承傳統(tǒng)上,伊莎貝爾也毫不推諉自己的職責。進入婚姻之后她化身具有獨立思想的“家中的天使”。她對丈夫奧斯蒙德溫柔體貼,對繼女帕茜更是悉心照料,稱得上是真正的賢妻良母。更難能可貴的是,成為具有傳統(tǒng)美德的妻子和母親并沒有使她失去自我,她仍擁有自由的靈魂,不會對丈夫聽之任之。當伊莎貝爾提出去看望病重的表兄拉爾夫時,她的丈夫奧斯蒙德極力反對,但是伊莎貝爾仍毫不猶豫前往倫敦去見表兄最后一面。在故事結尾,當所有人覺得伊莎貝爾自此不會再回到奧斯蒙德身邊時,伊莎貝爾卻選擇了再次回到羅馬。小說的結局是開放性的,詹姆斯于故事結尾處并未明確交代女主人公的命運走向,伊莎貝爾回到羅馬之后或許會繼續(xù)當個賢妻良母,又或是和奧斯蒙德做個最終的了斷。前者并不意味著她的屈服,而恰恰是更加成熟的表現(xiàn),回歸家庭是出于對婚姻的責任以及對繼女的憐惜;后一種結局則體現(xiàn)了伊莎貝爾的擔當,她不逃避問題,敢于直面自己犯下的錯誤并及時懸崖勒馬。不論哪一種結局都說明伊莎貝爾兼具積極解決問題的能力和高度的責任心,是當之無愧的新女性楷模。
伊莎貝爾崇尚獨立自由,但她并不像斯塔克波爾和杜歇夫人那般激進,同時還身具家庭責任感和高尚的道德觀,無疑成為整部小說中最具魅力的新女性。詹姆斯精心設計如天使般具有雙性氣質的伊莎貝爾,融合了新女性身上自由獨立的新思想和傳統(tǒng)女性的美好品德,達到了兩種氣質的平衡。
詹姆斯在《貴婦人畫像》中,以別出心裁的創(chuàng)作方法,顯露出對男女平等互動的文學訴求。他把文本變成男女兩性話語博弈的競技場,刻意顛覆傳統(tǒng)父權社會男性優(yōu)于女性之現(xiàn)狀,以此來弘揚男女平等的先進性別文化。詹姆斯善用解構策略,他分別從男性內部和外部兩個方面同時入手來解構男性至上的思想,卻又不止步于解構,他所期望的是解構后男女雙方達到一種平衡狀態(tài),而非有高低之分。在詹姆斯的巧妙設計中,相較于一群弱勢的男性群體和極其強勢的女性,女主人公伊莎貝爾的形象更顯得熠熠生輝。隨著故事的發(fā)展,作者的意圖不言而喻,其最終目的是塑造伊莎貝爾這樣一位兼具雙性氣質的理想女性,表達了對構建男女友好相處、平等對話、社會和諧的美好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