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雅
(天津師范大學 歐洲文明研究院,天津 300387)
關于中英鴉片貿易與戰爭,學術界早有研究①國外研究成果主要參見:Michael Greenberg,British Trade and the Opening of China 1800-1842,New York:Monthly Review Press,1951.Arthur Waley,The Opium War Through Chinese Eyes,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58.Chang Hsin-pao:Commissioner Lin and the Opium War,New York:W.W.Norton&Company,1970.Peter Ward Fay,Opium War1840-1842,North Carolina: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98. Frederick Storrs Turner, British Opium Policy and Its Result to India and China,California:BiblioBazaar,2009.Julia Lovell,The Opium War:Drugs,Dreams and the Making of China.Hampshire:Picador,2011.國內研究成果主要參見:陳勝粦《林則徐與鴉片戰爭論稿》,中山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關世杰《英國大眾反對政府進行鴉片戰爭》,《世界歷史》1990年第4期;蕭致治《鴉片戰爭史》,福建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吳義雄《鴉片戰爭前鴉片貿易再研究》,《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2期;茅海建《天朝的崩潰——鴉片戰爭再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吳義雄《鴉片戰爭前在華西人與對華戰爭輿論的形成》,《近代史研究》2009年第2期;王宏斌《從英國議會文件看英國外交官關于鴉片貿易合法化的密謀活動》,《世界歷史》2010年第3期。,這些研究已經大體還原了中英沖突的始末,不過這些論著多側重于宏觀敘事,考察沖突原因、過程和歷史影響。一是較少從英國視角分析英國國內民眾對這場沖突的認知;二是史料多以官方記錄為主,雖然也有采用報紙的報道,但是多以全國發行的報紙為主,對地方發行的報紙少有涉及,尚有進一步挖掘的空間。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英國民眾的言論進行整理與分析,顯示了當時民眾對鴉片貿易與戰爭給予的高度關注與今日民眾的淡忘的強烈反差,同時再次揭示了英國在這段歷史中的真實面目。
報刊作為輿論的陣地之一,是民眾了解政府政策和談論國家大事的重要渠道,且新聞稿為后人了解歷史提供了極其寶貴的文獻資料。本文選取了三份報紙,首先是全國報紙《泰晤士報》,該報對中英鴉片貿易與戰爭的關注持續時間長、報道數量多、受眾面廣,較完整地展現議員、商人、醫生等的觀點;其次是地方報紙《北極星報》,該報主要代表工人階級的觀點,考察工人階級如何看待這場沖突及其原因;最后,選擇了一份圖文并茂式的報紙——《倫敦新聞畫報》,這份報紙的受眾多為中下層民眾,受教育程度有限。本文將視野擴至更廣泛的群體,以此盡可能全面地反映不同階層人士的觀點與態度。
《泰晤士報》1785年由印刷商約翰·沃爾特創辦于倫敦,他秉持“報紙應當成為時代的記錄和各種消息的忠實記錄者”的原則②程曼麗:《外國新聞傳播史導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6頁。,致力于詳盡而迅速地報道國內外新聞。他的辦報理念是“給杰出的撰稿人以高薪,通過他們贏得眾多讀者,由此提高廣告價格,并保證這份報紙相對于國家政權的獨立性,取得這種獨立性后它又可以贏得新的忠實讀者,這些讀者又可以匯集更多的廣告……《泰晤士報》以熱點事件為報道重點”①讓-諾埃爾·讓納內著,段慧敏譯:《西方媒介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75頁。,以此逐步確立報紙的獨立性。1803年,沃爾特的次子小沃爾特接辦該報,在原有國內通訊社、記者網的基礎上,《泰晤士報》建立了國外的通訊社與記者網,以廣泛了解和及時報道國際新聞,自此步入發展的“黃金時期”。在鴉片貿易與戰爭期間,《泰晤士報》派遣了大批記者前往中國發回現場報道,同時刊登讀者來信、政府對華政策等內容,對鴉片貿易與戰爭給予了持續且深入的報道。英國前首相迪斯雷利(1804—1881)評價《泰晤士報》:“英國在各國首都有兩名大使,一名是英國女皇派遣的,另一名是《泰晤士報》派遣的駐外首席記者。”②鄭超然、程曼麗、王泰玄:《外國新聞傳播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70頁。由此可見《泰晤士報》之實力和影響力。從發言群體來看,官員、商人、醫生等都在《泰晤士報》撰寫文章,在他們的討論中,客觀陳述與對華偏見共存,具體來看,主要圍繞以下幾方面展開。
1.戳穿鴉片為藥用之說
在《泰晤士報》的報道中,針對鴉片為藥用的觀點做過專業的解釋。一位英國官員對清政府在鴉片貿易中采取的禁止政策感到不公平。他認為,鴉片只是自然藥物,并且沒有副作用,鴉片運往廣州是為了藥用。他請求清政府拿出誠意來繼續保持現狀,這才是正確和正義的舉動。③"Opium Trade",Times,9 September 1839,The Times Digital Archive,http://tinyurl.galegroup.com/tinyurl.這樣的說法遭到專業人士的否認。《泰晤士報》刊登了希爾醫生(Dr.Hill)的一篇日記,他是一名外科醫生,曾經到過中國海口,他寫道:“有一個年約24歲的年輕人,當他吸食第二口時,他的眼中充滿了幸福感,同時他的臉色開始發紅,呼吸加快并變得沉重起來,整個人看上去興奮極了。當他吸到第7口時,他的脈搏非常快,心跳達到了每分鐘120 下。我們很輕易地聯想到,鴉片的癮,至少是中國人的這種癮,可比烈酒厲害多了,危害大多了。”④"Opium Smoking In China",Times,3 December 1841,The Times Digital Archive,http://tinyurl.galegroup.com/tinyurl.從一位專業人士的口中,不難知道鴉片毒害之大已超出藥用的范圍。既然危害甚大,清政府采取禁煙等政策,是符合本國利益之舉。
2.揭開自由貿易之偽飾
在各種觀點當中,從自由貿易角度討論的最多。一位讀者說:“我們生產的糖、酒以及其他各種商品都不及鴉片,它能占據一個外國市場……鴉片不僅為了醫用,更為了貿易。從1799年到1816年,進口到中國的鴉片有三千多箱,到1839年,達到了三萬箱。自東印度公司的貿易壟斷優勢被取消之后,商人可以直接前往廣州進行貿易……對于這項政策,無論中國政府的動機是什么,也不論是否關乎道德,也不考慮經濟與政治因素,鴉片貿易應該受到英國政府的尊重,中國人也應如此。”⑤"The Opium Trade",Times,16 December 1842,The Times Digital Archive,http://tinyurl.galegroup.com/tinyurl.這個觀點揭示了當時中英貿易中存在的兩個問題:一是英國銷往中國的產品,除了鴉片,其他的幾乎打不開中國市場。二是中英貿易應該在自由貿易的規則下進行。如果無法解決這兩點,沖突自然不可避免。
另外一種觀點對此進行了反駁。“中國人難道對我們的工業品毫無所知且一點兒不感興趣嗎?從各種書籍中可以得到證實,我們的貨物早已大量出現于中國市場了,中國人也對我們的工業品求之若渴。既然如此,為何我們的產品如今在中國無人問津、毫無利潤?我想原因應該歸咎于我們的鴉片貿易。中國政府和中國人在用他們認為正義的手段對付和制裁我們,而且他們將參與走私的人全都關進了監獄,是因為我們違反了他們的法律,毒害其人民,腐化其官員,這樣他們還能友好地對待我們嗎?我們不能一味地指責他們的政策有失合理,世界上最大的市場拒絕了我們的貿易要求,就是因為鴉片貿易惹惱了對方。”⑥"Iniquities of the Opium Trade with China",Times,15 August 1839,The Times Digital Archive,http://tinyurl.galegroup.com/tinyurl.鴉片的毒品性質決定了它不應該作為合法商品流通。而且,正如學者譚中指出的:鴉片戰爭以前的中英關系,完全不同于中國和納貢鄰邦間的關系。⑦Chung Tan, China and the Brave New World: A Study of the Origins of the Opium War (1840-1842), New Delhi: Allied Publishers,1978,p.20.中國并沒有藐視貿易,在18、19世紀已經真正有興趣發展對外貿易。實際上,廣州貿易制度是“一種與外國在中國領土上的貿易安排”①Chung Tan, China and the Brave New World: A Study of the Origins of the Opium War (1840-1842), New Delhi: Allied Publishers,1978,pp.25-30.。由此可見,部分英國民眾知道鴉片貿易是打著“自由貿易”的幌子,事實上是違反清政府的貿易政策的行為。
1.站在民族立場的支持之聲
在《泰晤士報》的一篇報道里,記述了一次會議上幾位英國人針對鴉片貿易與戰爭的討論。其中一位羅伯遜先生(Mr.Robertson)說:“現在還沒開戰,即使最后開戰也不要以鴉片的名義開戰。”②"Opium War With China",Times,25 April 1840,The Times Digital Archive,http://tinyurl.galegroup.com/tinyurl.此番言語已暗示出,如果以鴉片貿易為借口對華開戰,英國政府保護非法毒品貿易的真相便昭然若揭,這顯然不是合理合法的開戰理由。換句話說,英國民眾明白鴉片貿易是非法貿易,但英國政府、商人還在支持和從事這項貿易,甚至不惜對華以武力相加。
隨著中英矛盾的加重,《泰晤士報》刊載了越來越多清政府執法行為的報道,這些報道傳遞給部分民眾這樣一種印象——清政府、清朝官員是蠻橫無理的。在一篇報道里,林則徐的禁煙活動被指是“暴力行為”,“清政府的官員是罪惡的”③"China",Times,24 June 1842,The Times Digital Archive,http://tinyurl.galegroup.com/tinyurl.。對商人因鴉片損失利益表示同情的聲音充斥報端,因為報道把鴉片歸為財產利益,這種含糊說詞極大地誤導了民眾對貿易沖突真相的認知。種種類似的描述引起部分英國人的“不滿”。他們從保障通商、維護國家尊嚴的立場出發,認為:“這一切是為了維護國家的尊嚴、公眾的安全以及大不列顛的榮譽……兩個世紀以來,我們低聲下氣、忍受侮辱,直到我們認為自身已足以與其抗衡。受其凌辱,我們大膽地復仇,一雪前恥,讓他們為其自大付出代價。在外交上,我們已經證明了我們是正義的……”④"The Opium Trade",Times,6 December 1842,The Times Digital Archive,http://tinyurl.galegroup.com/tinyurl.這樣的報道并不能掩蓋沖突的所有事實。另一篇報道寫道:“清政府官員不是‘偏見的奴隸’,他們有能力,且以獨立的判斷思考自身制度的變化。”⑤"Opium Trade",Times,9 September 1839,The Times Digital Archive,http://tinyurl.galegroup.com/tinyurl.但是這樣的聲音在整個輿論中是少數的,幾乎難以產生影響。
2.站在道德立場的反對之聲
在圍繞鴉片功能、貿易交往談論之外,還有讀者從道德層面審視這場貿易。一位讀者寫道:“從一些細節中我們可以看出,最近與中國進行的鴉片貿易,是一個涵蓋了道德、貿易、政治走向以及對利潤的極大追逐的重要議題。”⑥"From the Details Which Have Lately Transpired Respecting Certain Recent Transactions in China",Times,21 August 1839,The Times Digital Archive,http://tinyurl.galegroup.com/tinyurl.作者引用蒙特高梅利·馬丁(Montgomery Martin)的《殖民主義統計》一書中的數據,向讀者介紹了中國的鴉片走私數量在15年間增長了36倍。他因此肯定地指出,鴉片的生產就是針對中國市場。最后,他說道:“從道德立場出發,我應該說我們的考慮欠妥。”⑦"From the Details Which Have Lately Transpired Respecting Certain Recent Transactions in China",Times,21 August,1839,The Times Digital Archive,http://tinyurl.galegroup.com/tinyurl.從中可以看出,當時的英國民眾對鴉片貿易是有整體且清晰的認識的,他們意識到這場貿易早已超出貿易本身。為什么針對中國市場出售鴉片,支持鴉片貿易的背后力量是什么,鴉片貿易與政治之間有何聯系等思考,足以說明英國民眾對鴉片貿易與戰爭的關注度之高,并且對沖突進行了深刻的分析。
綜上所述,在內容的選擇上,《泰晤士報》刊登的關于鴉片貿易與戰爭的報道一直呈現出支持與反對的交鋒,英國民眾從藥用、貿易、民族尊嚴、道德層面等不同角度對鴉片貿易與戰爭進行了爭論,反映出這一沖突吸引了英國民眾的公共討論,這些討論通過報紙得以廣泛傳播,這與今日英國對這段歷史的淡忘記憶形成了強烈反差。
英國憲章派在1840至1842年共發行報紙、期刊32種,其中以持續出版15年之久的《北極星報》最負盛名。《北極星報》是19 世紀英國工人憲章派的機關報,最初全稱為《北極星和利茲普通廣告商報》(The Northern Star and Leeds General Advertiser),創刊于英國北方城市利茲(約克郡),于1837年11月18日首次發行。該報有關歐洲各國革命運動的宣傳報道,特別是揭露俄國沙皇統治集團欺壓波蘭人民、反對英國吞并愛爾蘭、支持1848年巴黎二月革命的宣傳報道,表現了鮮明的國際主義立場與態度。觀點明確、文字易懂、立場鮮明的特點為《北極星報》贏得大量讀者,最高銷數達十萬余份,比《泰晤士報》的銷售量(1847年日銷三萬份)還高得多。①支庭榮、邱一江:《外國新聞傳播》,暨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80—81頁。《北極星報》是英國近代無產階級政治報紙的卓越代表。馬克思、恩格斯曾給予高度評價,稱它是“真正民主的”“沒有民族的和宗教的偏見”的報紙,以及“在各方面都成了歐洲最優秀的報紙之一”②中共中央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28、668頁。。針對中英沖突,其報道內容主要有以下兩個層面。
《北極星報》報道了受到鴉片毒害的中國人的真實情況。“鴉片使中國人民的身心健康遭受極其嚴重的損害。”③The Northern Star,16 January 1839.對于清政府的禁煙等政策,該報認為:“中國皇帝多年以來,一直勸阻鴉片走私貿易,因為這不僅侮辱了皇帝本人,毒害了他的臣民,而且對鴉片走私商也是恥辱。可是,鴉片走私商們不僅對中國皇帝的規勸置若罔聞,而且一年比一年更加肆無忌憚。直到最后,中國皇帝以無可指責的義憤,下令收繳所有企圖走私入境的鴉片。我們認為,被收繳的價值多達三百萬英鎊的鴉片,被奉命銷毀是完全正確的。”④The Northern Star,16 November 1839.針對1840年3月19日英國內政大臣約翰·羅素在下議院的發言,《北極星報》同樣立即進行了反駁。羅素說:“首先,是要為女王陛下的商務監督和臣民所受中國政府的侮辱和損害取得賠償;其次,是要為在華貿易的英國商人所受的財產損失取得賠償,這一損失是中國政府所派的人用暴力威脅造成的;最后,是要取得安全條件,以保證在華貿易商人的生命財產從此免遭侵害。”⑤J.B.Eames:The English in China,London:Curzon Press reprint,1974,p.445.《北極星報》駁斥道:“羅素宣稱要為英國商人所受財產損失取得賠償,這就直接招認了鴉片問題是中英爭端的起因,而這場戰爭無論就其意圖或目的來看,完全是一場‘鴉片戰爭’。”⑥The Northern Star,4 April 1840.
《北極星報》也對林則徐的禁煙活動進行了報道評論。“對于任何頭腦正常的人,只要略讀一讀欽差大人林則徐寫給女王的信,就不能不贊美信中所體現的高尚情操,就會為邪惡的店小二給英國這個基督教國家犯下的罪行感到羞恥。”⑦The Northern Star,18 January 1840.“店小二”指的是鴉片販子。憲章派不僅將問題的矛頭指向鴉片販子,認為是他們無視清政府的法律政策,而且報紙繼續說道,“把我們對中國的關系帶到目前這種境地,正是現有整個社會制度的作用和結果”⑧The Northern Star,18 January 1840.,這無異將沖突的責任指向現行制度層面。
工人階級在1841年6月英國大選期間,發表反對戰爭的言論。萊斯特·托馬斯·庫珀說:“如果有一個國家,不顧禁止走私貿易的法令,決心向我們英國輸入毒品,而政府卻無動于衷,不將這些違禁品沒收,不把它投入海中,難道你們不會因此把政府當作賣國賊嗎?中國政府沒有犯以上的錯誤。反觀輝格黨政府對于一個忠實保衛自己道德的國家進行了一場罪惡的戰爭,在世間留下了難以磨滅的丑名。”⑨The Northern Star,10 July 1841.這固然有打擊輝格黨政府的政治目的,但不可否認,工人階級廣泛地利用報紙、集會等多種形式,號召人們在反戰請愿書上簽名,在這場沖突中以實際行動表達著反對態度。
在《北極星報》發表的一系列報道中,顯示出工人階級對中英鴉片貿易與戰爭的立場,他們堅決反對政府對華開戰的決議,并在戰爭中開展集會請愿、發表演說等活動,反對之聲從未停止。可以說,他們是英國民眾中最堅定的反對者。然而,工人階級在政治上的無權地位,使其對政府的最終決議無法發揮作用。
在大眾信息傳播領域,相較于文字的抽象,圖像具有清晰直觀表達的特點。《倫敦新聞畫報》(以下或簡稱《畫報》)以圖像的方式報道新聞的辦刊特色,使其成為當時頗具“眼球效應”的媒體。民眾通過《畫報》外派畫家兼記者發回的圖片和文字報道能夠了解外面的世界,并獲得之前無法目睹的視覺體驗。
《倫敦新聞畫報》(Illustrated London News)是世界上第一份成功地以圖片為主報道新聞的周刊,創刊于1842年,正值第一次中英鴉片戰爭結束之時。《畫報》派往中國的畫家兼記者更像是游歷旅行者,他們的文字和速寫有時像旅行日記,有時又像戰地日記,甚至可以當作書信來看。創刊之初的《畫報》,其受眾群體大部分是文化和教育水平相對落后的社會中下層人民,圖片而非文字的新穎報道形式贏得了他們的青睞與支持。
《畫報》向讀者介紹了鴉片貿易的來龍去脈。在一篇名為《鴉片貿易》的文章里,作者介紹說,印度鴉片分為兩種,一種是孟加拉鴉片,一種是馬爾瓦鴉片。前者是東印度公司種植并生產的,在出售時會在包裝上打印公司的標記“UEIC”——這幾個字母表示聯合東印度公司(United East India Company)。東印度公司的鴉片是由政府當局主持向商人們公開拍賣的。后者是在印度殖民地各州種植的。①"The Opium Trade",《倫敦新聞畫報》第3卷,第65號,1843年7月8日。轉引自沈弘《遺失在西方的中國史——〈倫敦新聞畫報〉記錄的晚清(1842—1873)》,北京時代華文書局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21頁。文章承認東印度公司的商船和其他私營商船都參與了鴉片走私。因為逐漸意識到吸食鴉片對人體所造成的傷害,清政府不僅對鴉片貿易采取完全禁止的措施,而且會對抽鴉片的人采取嚴厲的懲罰。但這絲毫阻止不了鴉片走私。②"The Opium Trade",《倫敦新聞畫報》第3卷,第65號,1843年7月8日。轉引自沈弘《遺失在西方的中國史——〈倫敦新聞畫報〉記錄的晚清(1842—1873)》,北京時代華文書局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21頁。《畫報》的另一篇文章指出,正如中國人要求英國商人要用白銀來換取中國商品一樣,英國的商人通過鴉片貿易將白銀又拿了回來。隨著鴉片貿易變得越來越重要,東印度公司便以壟斷的方式將鴉片的所有生產過程“收入囊中”。在東印度公司的經營之下,印度殖民地的農民們只能將田地用來種植鴉片,并以半成品的狀態交給公司。僅這一環節,便有不少敲詐、作弊的事件發生。③"China",《倫敦新聞畫報》第1卷,第9號,1842年7月9日。轉引自沈弘《遺失在西方的中國史——〈倫敦新聞畫報〉記錄的晚清(1842—1873)》,北京時代華文書局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47頁。報紙最后評論道,這一整套制度從頭到尾充滿了邪惡。對于鴉片輸入中國造成的危害,引發了政府的反感,林則徐沒收了20882箱鴉片,這是無可非議的做法。但是,就算英國政府通過反對鴉片貿易的法案,鴉片走私仍有可能繼續存在。④"China",《倫敦新聞畫報》第1卷,第9號,1842年7月9日。轉引自沈弘《遺失在西方的中國史——〈倫敦新聞畫報〉記錄的晚清(1842-1873)》,北京時代華文書局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47頁。報道通過介紹鴉片貿易的來龍去脈,使英國中下層民眾也可以了解到鴉片帶給中國的利益損失,以及對中國人的身體危害,雖然清政府采取了相應措施,但是鴉片貿易依然繼續,并最終導致英國對華開戰。
《畫報》的報道里也不乏支持英國對華開戰的言論。“英國人不太理解鴉片貿易,不過,這也許能成為上帝把福音送到中國并且改變那個國家黑暗狀況的一種方式。對于孟加拉與中國之間進行的鴉片貿易,應該注意的是無論人們如何從道德倫理的角度對它加以反對,但認為它是引發戰爭的原因,并對它進行各種辱罵是完全沒有來由的。戰爭的真正原因可以輕而易舉地追溯到在東印度公司特許貿易期間英國長期受到的侮辱,以及后來中國政府對于律勞卑勛爵的無禮的置之不理。多虧了林則徐大人給了我們一個洗清恥辱的機會。他之所以毫無顧忌地肆意妄為,是因為當他回顧歷史時,看到的只是英國的旗幟長期匍匐在地球上最虛弱和最傲慢的政府面前,以表示臣服,而且英國曾經有兩次以朝貢的方式,試圖用昂貴的禮物去討好天子陛下。英國貿易的一個巨大市場即將被打開,而由此獲得的好處絕不能因為一個錯誤的政策而讓其喪失。”①"Taou Kwang,the Emperor of China",《倫敦新聞畫報》第1卷,第4號,1842年6月4日。轉引自沈弘:《遺失在西方的中國史——〈倫敦新聞畫報〉記錄的晚清(1842—1873)》,北京時代華文書局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46頁。這位作者的觀點代表了部分英國人,他們認為鴉片貿易的問題源自中國貿易體制的封閉,鴉片戰爭的爆發是因為中國民族文化的“自大”,所以,英國的舉動都是出于“正義”。
《畫報》的報道、圖片和讀者的來稿等,顯示了鴉片對人身心的危害、戰爭的殘酷、貿易的真相,特別是《畫報》將飽受鴉片之苦的中國人的真實狀態記錄下來,其帶來的沖擊力是文字無法比擬的。但這些報道并未阻止鴉片貿易與戰爭的繼續。英國國內普通民眾從報紙上了解到這場沖突,有的報之以觀望與同情,有的站在商業、民族尊嚴的立場支持對華開戰等,更多的是將這場沖突作為一種談資。
總體來看,作為主流媒體的《泰晤士報》,其對鴉片貿易與戰爭的報道全面詳盡,不論是官員、傳教士、醫生還是普通群眾,爭鋒相對的言詞經常見諸報端。除了刊登讀者觀點以外,來自議會的信息、從中國發回的報道、摘取的中國報紙的信息等都構成了《泰晤士報》的報道內容。這其中無法避免會有選擇,所以,我們看到《泰晤士報》既有反對鴉片戰爭的聲音,也看到它對清政府、清朝官員的偏見報道,有意或無意地引導了輿論的方向。與之相比,《北極星報》的觀點與立場更為明確。這份來自地方的媒體,將工人階級的態度傳遞給英國的許多工廠,工人階級還舉行集會示威、遞交請愿書等活動表明自己的反對立場。不同于前兩份報紙,《倫敦新聞畫報》的風格和定位更偏向中下層民眾,其報道直觀、通俗,更多的是向英國民眾展現鴉片給中國帶來的苦難,使廣大民眾能夠迅速了解這場沖突的發展情況。
綜上所言,一方面,這些爭論報道反映了英國公共討論的自由程度,也可以看到公共生活中道德觀念的力量,另一方面,爭論本身已說明鴉片所引發的問題之復雜,已到舉國討論的程度。而進入21 世紀,《經濟學人》的一篇推介鴉片戰爭的文章里卻感嘆道,這個主題“英國學童基本上不知道”②"The Opium Wars",The Economist,Oct 29th 2011,https://www.economist.com/books-and-arts/2011/10/29/be-careful-whatyou-wish-for.,其中原因不得不令人深思。
鴉片戰爭是中國與西方世界碰撞的開始,也成為中國了解西方的標志性起點。③侯建新、鄭陽:《國內世界中世紀史研究百年歷程》,《中國社會科學報》2021年12月20日。對于中國而言,“鴉片戰爭一直存在,潛伏在中國人的潛意識中”④"The Opium Wars",The Economist,Oct 29th 2011,https://www.economist.com/books-and-arts/2011/10/29/be-careful-whatyou-wish-for.,其歷史影響依然有著不可估量的意義。反觀英國,“不論是故意地還是只因為太懶——已經忘記其鴉片貿易的歷史”⑤藍詩玲著,劉悅斌譯:《鴉片戰爭》,新星出版社2020年版,第21頁。,“對鴉片和為鴉片打的那兩場戰爭只字不提”⑥藍詩玲著,劉悅斌譯:《鴉片戰爭》,新星出版社2020年版,第21頁。。然而,不論報道是出于新聞獨立性的呈現,還是基于社會意識形態、政治經濟的目的引導,當時英國報紙的爭論報道,至少說明了一個事實:英國民眾對中英鴉片貿易與戰爭的公共辯論,其源頭還是因為鴉片貿易的非法、鴉片戰爭的非正義,否則沒有討論的必要。甚至可以說,英國自己的報刊資料和民眾辯論意見,本身便是英國公然違背法律、正義的歷史證據。
正如藍詩玲所說:“……中國普通民眾和英國普通民眾之間對這場戰爭理解上的巨大分歧,我想要提醒健忘的英國讀者,我們國家過去曾經從事過鴉片貿易。”⑦藍詩玲著,劉悅斌譯:《鴉片戰爭》,新星出版社2020年版,第17頁。這段歷史引發的爭議并未完全消解,只有正視鴉片貿易的罪惡,承認以此為借口發動的侵略戰爭,才能彌合分歧,才是對歷史的尊重。